【小說】《臉書個人頁面上的小事》連載至(三之三)颱風

版主: 謝予騰跳舞鯨魚林思彤麻吉ocoh

(一)一生過得非常正確


如果一路將張慕榮的臉書個人頁面往下捲,還未到達出生日期的貼文以前,會發現他的人生有兩張重要的手機上傳照片,分別來自兩個不同的女人。我們不必多想照片背後是不是發生了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畢竟,這是一個沒有人會真正關心其他人的年代。

也許大部分的男人都跟張慕榮一樣,精準地將臉書上的女性朋友分成兩類。第一類的朋友很少聯絡,然而遇到了她們的動態,必定會紳士地貼上喜怒哀樂讚等等不同表情。閱。第二類的朋友同樣很少聯絡,然而總會在夜深人靜躺在床上無法成眠,手機亮光映照臉龐時,在她們的個人檔案駐足停留。看一下貼文、再看一下相片,不知不覺過了一兩個小時。等到一個差不多的時刻,手機從手中滑落砸中臉,才又彷彿大夢初醒般,狼狽爬回真正的夢裡。

張慕榮的一生過得非常正確。在台灣讀了電機相關的碩士,就讀期間,承蒙指導教授的大力相助,在一家科技公司完成一些不大不小的專案,夠拿來在畢業前抬高身價了。出社會後,日子過著過著,他越爬越越高,總算到了一個市井小民得抬頭仰望的位置。他的妻子同樣碩士畢業,面貌姣好,為了家庭放棄工作、放棄理想。即便在台灣有越來越多的人們,善意提醒她人生其實有很多選擇,她也活得甘願。兩夫妻的一個兒子才上幼稚園,他們就已經替他想到非常遠的未來。那個未來輪廓清晰,有張美國碩士文憑,有另一個幸福美滿家庭。

他不只對妻子兒子好,對母親跟朋友同樣也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相信把力氣花在哪裡,哪裡就有成就。國中地理老師有次在課堂上,投影了一張照片。印度一個偏遠村子的居民排著隊,整齊無助地走在用木板臨時搭建的橋上。遠遠看,整列隊伍黑壓壓的,一路從眼前延伸到對岸。老師說這張照片的名稱叫作Reincarnation,轉世。張慕榮感到全身血液在沸騰,並不是因為同情,而是他在那時下定決心,要走,就要走自己搭出來的橋。他一點也不相信,那被眾人踏爛的破橋能帶他走向完好的目標。

他到大學前都與母親及弟弟同住,家境清寒。若不是他奮發向上,在當今社會,怕是要與一群游在底層的魚一起,唯一翻身的時候是在生命盡頭,在水面上翻出了一片魚肚白。直到現在,努力有了回報,他站上了高台。在這片平滑的天地中,他是自由的。普通人的自由,說穿了總帶點自欺欺人,不過是二十四小時後自動消亡的即時動態。慕榮擁有的卻是貨真價實,沒有丁點濾鏡修改。

然而在那兩個女人的照片以前,還有另外兩個是貼不上牆的,只印在他心中。

第一個是在新竹遇見的一個按摩小姐。

慕榮剛上大學時,所在的科系一百多人只有八、九個女同學。對於女孩子,他沒有多大的認識。那時有個外向、號召力強的男同學,總是在一天的課程結束後,邀幾個比較熟悉的朋友到他寢室去。大夥也沒特別做什麼,坐在巧拼墊上聊天,輪流玩電腦。那次不知怎麼,聊到了女孩子的話題,眾人的音量莫名大聲起來。慕榮不是特別喜歡這樣的社交氛圍。他頻繁地出席聚會,某種程度來說是出於自己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又拉不下臉跟其他出身良好的同學打成一片。他在團體中並不多話。一直要到他逐漸熟悉大學生活是怎麼回事,他才改善了交朋友的方式,同時也體認到自己的口才並不差。

忘記是誰說交不到女朋友就去嫖啊。另一人回答嫖太貴了吧,卻開始在Google上搜尋相關資訊。坐在地上的同學,各個興沖沖地擠在那台電腦前。他們看了幾個論壇,同學中有過性經驗的,說話自然大上了幾分,彷彿具備某種正當資格對螢幕中的小姐指指點點。慕榮當時被推擠在人群外圍,他只隱約瞥到一些關鍵字,便慢慢退後,轉而看著這些人的背影。一瞬間,他理解所有這些習慣爭先恐後的人們,在往後的日子必定也像這個晚上一樣,只在乎有沒有前排座位能欣賞。究竟看見了什麼,不重要。

他挑定一個期中考結束後的晚上,一如往常,就算剛考完試仍固定到圖書館溫書。閉館後,他回到寢室稍作整理便騎車往N大路。無論做什麼事情,他總有一些自己也無法解釋的細微謹慎。那樣的小心翼翼不一定給他帶來立即的好處,可是他還是放任著,讓這樣的個性帶著他走。就像現在,他故意將機車停在離那個地方有段距離的格子裡,打算走路過去。騎樓下黑漆一片,並沒有他想像中有的夜的熱鬧。他輕踩腳步,不時提防四周。到了那個地方的門口,幾個青少年坐在摩托車上抽著菸,或靠在柱子旁。手機喇叭外放破損的流行樂。他融入到他們之中,一起發出了灰白的顏色。他在門口等了一下,原本雙手插著外套口袋,想了想抽出來,又感到不自在所以插回去。

好不容易跨進去了,發現比想像中的容易。不需多表示,少爺也看得出慕榮初到此處。慕榮被領著,他刻意稍微落後一點。走樓梯爬了幾樓後,來到一座電梯前。他這時才有心思驚訝建築內部竟然是如此大的一個空間,外觀看起來明明只像一般的老公寓啊。進到電梯以後,他注意到少爺似乎化了點妝,穿著廉價韓版西裝外套,褲子的顏色跟外套並不一致,而且也太緊了。

「你等下,」少爺盯著樓層指示越來越往上,「不要急著問小姐有沒有做S,不然會嚇到她們。」

兩人來到了目的樓層,少爺推開看起來是逃生門,實際上是通往長廊的鐵門。有一秒鐘,慕榮心裡還在想該不會一切都是整人的吧?或許如同綜藝節目一樣,開門瞬間有乾冰噴出,然後所有來賓會在搭滿俗氣佈景的攝影棚中,拍手迎接他一起遊戲。

少爺替他開了一個房間門,同時說稍等一下,小姐馬上就來了。

他大致觀察了一下房間,似乎又比走廊再暗了一點,主要由一兩盞小燈勉強支撐著。牆壁上黏著LED串燈,發出微弱的紅藍相間的光芒。房間大小差不多像一般家庭的主臥室。正中央擺了一張朱紅色的推拿床。不知道還得等多久,他索性坐到床上。他不確定要把視線固定在哪,就集中在門的金屬把手上。突然把手往下沉了,門口站著一個長髮、著豹紋背心、黑色熱褲,踏著黑色露趾高跟鞋的女子。視線不清依然看得出有點年紀,可是長相不差。女子提著一個粉紅色的塑膠小提籃,裡面沒有蘋果,他也不是頭狼。

「OK嗎?」她說。
他點頭。

一直到今天結束,騎車回寢室的路上,慕榮才猛然理解那個OK不是女子問他的心情如何,而是想要向慕榮確認自己是不是能夠替他服務。

她要他先去清洗身體。黑色牆壁的淋浴間,裡頭擺一張塑膠凳,中間挖了個小洞。他沒往下想。不過他看見旁邊地上的廉價沐浴乳與自己台北老家中的一樣。

淨身完畢,女子命令他把身上所有能脫的、能掏的,都擺放在推拿床邊靠牆的矮架上。然後他戰戰兢兢將臉塞進床頭的空心裡。

「你用兩支手機呀?」她說。
「啊?那是皮夾。」他暗自後悔,是不是多說了什麼,同時無意義地擔心起自己的處境。
她上了油的指尖在他的身體上跳動、輕撫、揉捏。
「你的小腿很結實。」
「我常走路。」
「常走路?」
他沒有回答,感覺到她疑惑上揚的尾音後藏了訕笑。
他太緊張了,所以沒有出來。她隨身攜帶的計時器響起,她說沒關係他們還可以稍微聊下天,於是她坐上床,兩人並肩。沒有話題,她拿出手機點開Youtube放了她喜歡的韓國歌手MV。

「噢,太大聲了。」她快速壓下音量鍵,猖狂的電子音效逃出房間,歌手敷衍地動動嘴巴扭動身體。
「差不多了。我是11號。下次來可以找我。」

穿好衣服後,她挽著他的手臂走出房間。從房門口到電梯的不遠距離,他說了一些什麼,她竟然熱情地笑了。他覺得這次值回票價,起碼有個經驗。電梯很快來了,門打開裡面出現另一對男女,他看到旁邊的女子穿了一件白色的小禮服。他先讓那對男女出來。進到電梯,笑笑轉身要說再見,她卻早已背向他把他忘了。

以後的無數場合,從他口中說出的這個故事只有唯一一個殘缺的版本。朋友們聽到他出不來的事蹟,所有人包括他都笑得誇張,可是只有他同時嘲笑自己。他一直對這件事保持可悲的天真——在一個女人身上短短一小時花了這麼多錢,還沒辦法保證她記得自己。

他並沒有因此成為一個勢利、無情的人。他只是更加確定在他一心努力前往的世界中,自制力是多麽重要。不能再出任何差錯了。所有播下的種子都必須是他所能操控的變因,長出的一草一木也應當如他預期。
慕榮在大一下學期快結束時,被室友拉去聽系上迎新宿營的幹部徵選說明會。他對這類需要集眾人之力所完成的事情,並沒有太大興趣。事實上,他只是覺得麻煩,因為前半個小時他才從圖書館回到寢室,而他的系館剛好緊鄰圖書館旁。

「快啦,今年是跟隔壁學校辦,一定有妹。」室友已經在門口,可是他穿著不知道幾天沒洗的棉短褲還有夾腳拖,所以有沒有妹一定不關他的事。
「幹,她們發現我們都是一群臭宅怎麼辦?算了反正我們本來就是一群臭宅。」

這個高了慕榮整整一個頭的胖子,會在慕榮往後的人生一直當他的朋友,即便慕榮從來都不太需要他的幫助。即便慕榮只是偶爾利用他的碌碌無為作為錨定自己成就的相對座標,慕榮依舊當他是朋友。在不久的將來,自己孤獨面對接二連三精神上的失意時,慕榮會向上天祈求,祈求這個朋友永遠善良、永遠平安。

當兩人啪嗒啪嗒進到系館一樓的大視聽教室時,前方投影幕附近的座位幾乎坐滿了。他們本想隨便挑一個後排的座位,可是台上的學長說往前坐、後面不要留空位。於是他們只好搖搖晃晃,不停借過借過鑽進某排中間僅剩的兩個座位。

講台上一群學長姐擠在麥克風旁,輪流介紹在迎新宿營中,每個組別所負責的工作。十九、二十歲的生命心中尚未建立手握發語權、上台發表的意義。大部分的人,在此時面對六個或六十個聽眾,感受到的緊張是一樣的。即使這群人普遍為自己上一年所完成的事情而感到驕傲,然而那樣的驕傲是可愛的單純的。他們每介紹完畢,很有教養地關掉麥克風遞給下一位,然後自己再謙虛地從旁退下,最後隱匿回團體中。這種看似憨傻的秩序在青春中不斷重複、不斷輪迴,最後再被自己措手不及摔碎。

慕榮的右側坐了一個隔壁學校的短髮女生。她右手邊的朋友不時靠近她耳朵跟她說悄悄話,她稍微側頭、跟朋友交換一點笑容,再把注意力放回講台。張慕榮雖然沒有插話,可是因為他一直專心想捕捉她們聊天的隻字片語,感覺起來算是參與了她們。過了一下,他覺得屁股痠,於是身體挪動了一些,腳踢倒了地上的水瓶,她嚇了一跳。他馬上意識到是她的瓶子,兩個人同時彎身都想扶起水瓶,卻很有默契一起縮回靠近對方的那隻腳。他動作快了一點,撿起水瓶放到她桌上。她將筆記本移開,他看到她月曆上每一天都用花花綠綠的筆寫滿事項,但有一格是空白。

最後說明會結束時,一個學長隨意點了他們兩個,要他們一起當第四小隊的隊輔。兩個人整晚不曾講過半句話,她旁邊的朋友抗議了一下想跟她一組。他聽到了,感到莫名緊張。她笑笑地將筆記本收回包包拉上拉鍊。不過當他拿了左邊胖子的麥香紅茶吸了一口時,她也扭開水瓶喝了一口。

當天回到寢室,他在宿營臉書社團的成員那欄,發現了她。他們成為好友,聊了一個晚上。隔天早上他難得翹了一次七點半的實驗課,反正胖子會幫他交實驗報告。



宿營舉辦的地點位在新竹附近的一座休閒農場。廣大的綠地連結一個小山丘,三天兩夜中的大小活動多是辦在小山丘上搭建的雨棚裡,只有夜教或營火晚會需要眾人移動。他們兩人並肩走在小山丘階梯前方,後面跟了十二個學弟學妹。為了加快彼此的熟悉,就算是這樣短短的一段路,他也不時回頭對學弟妹講些笑話,希望能熱絡氣氛。在她發現他總是講完幾句,就用眼神向自己確認是否做對的時候,他們到了雨棚。兩人領著學弟妹走到一處角落坐下圍成圈。他們並坐,膝蓋輕微碰觸。她突然感到一陣放心,不太擔心學弟妹到底會不會認真參與的事情了。然後,他們兩人注意到其他的小隊笑鬧聲大了起來,她看向他,他請學弟妹起立,要一起玩遊戲。他指著她跟學弟妹說,我們現在要玩老鷹捉小雞。他說大家應該玩過吧?好多人點頭。什麼時候玩過?幼稚園。十四個人笑得開心,一下就熟悉了。

他扮演老鷹,她是母雞。他不知道要出多少的力,她也同樣不太確定要把雙手伸張得多開來阻擋他。他假裝專心要找後面的小雞,實際上是兩人不敢對眼。甚至他發現其實只要用力往前一步,就可以捉到後面的小雞時,他也沒有行動。兩人就這樣張著四隻手,做做樣子,看起來像在跳舞。他往左、她也跟著往左,但他沒有馬上向右,他在等她。

最後一天營火晚會前,他們跟小隊員之間都熟了,幾個學弟也動不動開起玩笑。一個學弟說女生那麼少,到時候要跟誰跳舞。她笑說女生不夠,學姊也會陪你們跳。他跟著回答對啊,可是心臟卻從傍晚一路跳到營火升起的時候。

營火的高度超過他的頭頂。工作人員以營火為圓心,圍起一個小圈,一起面向它。營火無法觸及的一旁的黑暗之處,木吉他音樂響起。一個聲音比較宏亮的男同學,和著簡單的和弦,唱出在場所有生命三十年後只能依稀記得旋律、卻忘詞的歌謠。他們倆牽著手,與其他餘下的生命共同分享營火的溫度。歌曲結束,他們與工作人員圍成的小圈一起轉向外,面對學弟妹圍成的更大的圓圈。兩人像是披著由營火化成的暗橘色斗篷。張慕榮連結著身旁的另一個生命,突然感到更應該好好珍惜一切的責任,不過他找不到確切的方式描述他的心事。他看著眼前一雙雙反射著火光的小眼睛,他全身微微發顫、覺得自己的後頸在抽動,整個人被營火拎起,一直往上、往上、直到四周再也沒有光。

如果他願意稍微往下看,一定會發現當時的他們牽住的手臂太短,不夠長到勾成一個圓。

晚間就寢時,所有工作人員睡在另一個獨立的區域。一個足夠容納五十人的集合場地,薄泥磚牆,窗戶半開,山間微風滑過每個人的耳後。大家都累了,一個個瞇著眼、安靜鑽入睡袋。輕如鴻毛的月光緩緩飄落在蛹型的午夜藍睡袋上,一顆顆小心反射月光的蛹一呼一吸,收縮又脹起。

「你睡著了唷?」在蛹裡面的她轉動身軀,臉面向他,氣音踏著貓步,貓鬍鬚搔了搔他的耳垂。
「還沒啊。」
「欸,我原本,有點擔心,學弟妹,不開心,怎麼辦。」
「什,麼」
「不,開,心。」她嘴巴張得誇張。
他用力喔了一下。
「不,會,啊。」

他們終於鼓起勇氣,好好看了彼此一眼。

但是,兩個人終究累了,眼皮被無可避免的命運拂過,最後毫無反擊地睡著了。

醒來後,張慕榮忘記了筆記本空白那格的日期。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作者袁霍華。
非常感謝你們願意讀到這裡,這是我的第一部小說創作。
很希望能收到來自你們的心得想法,任何批評指教,我都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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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之一)熱甜湯


因為成績卓越,張慕榮一退伍便找到了在科學園區的工作,只差在公司附近租到房子。家在台北,通勤太遠,有個叫游之揚的學弟是新竹人,家裡從事電梯相關,在新竹有幾間房子。之揚碩班的時候受慕榮很大的照顧,一聽到學長的情況,馬上要他搬到園區附近的透天厝一起當室友。搬進去第一天,之揚給他一間三樓的房間,擺了一張大雙人床,木頭衣櫃,比他自己家裡還大得多。之揚站在房門口,想確認他是否有任何需要。他跪在地上打開行李箱,要拿出衣服的時候,看見地上有幾根黑色的短捲毛。最後整理得差不多了,他跟著學弟走下樓,到一樓客廳。張慕榮坐到ㄇ字型沙發的左側,靠近大門,之揚坐正中間三人座、靠近慕榮的位子。兩個人稍微聊了一下研究所跟當兵的生活,忽然張慕榮注意到一個女生,穿一件白色的素T-shirt,灰色的居家短褲,用大毛巾擦著濕頭髮從樓梯走下來。

「終於起床啦。」之揚說。

女生笑著沒理會,走到右側靠樓梯的沙發,將全身力氣一股腦放鬆,整個人往後陷了進去。

「學長,她是蕊蕊。蕊蕊,他就是我說很罩我的學長。噢,我們已經訂婚了。」

慕榮很驚訝,說了恭喜。蕊蕊唸之揚說怎麼沒有拿飲料請人家喝,就扔下毛巾走進廚房。

「哎,還是小朋友,她才大二,讀H大音樂系。」

蕊蕊拿了三只馬克杯裡面裝了冰塊,跟一大罐蘋果西打走來。她彎腰幫張慕榮倒飲料,他有點尷尬,因為他知道她半乾的頭髮沒有完全遮住T-shirt的領口。她力氣小控制不好,蘋果西打的泡沫瞬間淹到了杯口,幸好她馬上停手。

「好險。」她說。

張慕榮小聲說對啊,感到有一顆小泡泡飛到他手背上,他沒把它擦掉,任由皮膚將它吸收,同一塊地方有了被叮咬的搔癢感受。蕊蕊坐回位子,慢條斯理翹起左腳,露出大腿外側一大片刺青。一隻鯊魚張著嘴,從一朵朵粉紅色玫瑰浪花蹦出。她全身上下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種緊緻,精巧的鎖骨向外頂著皮膚。她抬起手拿著杯子,連手肘部份也顯得光滑,唇與杯口分開時彷彿可以聽到啵的一聲。這時門鈴叮咚響起,之揚叫了披薩。付過錢後,他要大家一起到頂樓邊吃邊喝啤酒。

頂樓空地用一片南方松的格狀採光罩向外延伸,地板同樣用南方松鋪成,隨意擺了幾張黑椅,一張小桌子。三個人坐下吃了起來。現在倒是換之揚對蕊蕊嘮叨了,頭髮不吹乾等下又頭痛,關你屁事呀,之揚溫柔地順了她的頭髮。慕榮想到以前跟之揚是同一個指導教授。那位教授是出了名的嚴格,實驗的loading非常重,兩個人熬整夜跑實驗數據是家常便飯。晚餐一個便當剛胡亂吞完,好似一瞬間天又亮了。慕榮還記得自己後來索性帶了兩條薄被,就在半夜等實驗儀器的空檔,鋪在地上補眠。平常太忙沒特別留意,等到躺平了,才發現地板積了厚厚的灰塵,鼻子癢得根本睡不著,之後慕榮就很少躺在地上休息了,倒是那兩條被子造福後來的學弟。每個學期末教授一定會舉辦導聚,跟研究生們吃吃飯,聯絡聯絡從不存在的感情。每次的導聚,必定聽到教授誇口自已是整個電機學院最關心學生的教授,沒說出口的是他數一數二的吝嗇。導聚從不在外聚餐,永遠的披薩,買大送大還得叫個碩一新生去拿。慕榮跟之揚後來幾次也就敷衍出席,有次更直接披薩拿在手上,說還有實驗就離席了。慕榮那時候還是窮研究生,多拿個兩塊,當晚餐吃,或邊改考卷邊吃,醬汁甚至不小心滴到一位後來被當掉的大二生答案紙上。

「怎麼有夏威夷?」蕊蕊說。
「跟學長懷念一下從前啊。以前教授超摳的,只會點夏威夷。」
「還有萬年不變的什錦。」慕榮說。
「幹,對。」
「不過因為沒錢,還是很沒尊嚴吃了。」
蕊蕊當慕榮說了笑話,也想延續一種歡鬧的氣氛。
「又甜又鹹的噁心死了。最討厭那種不知道幹嘛的食物。要甜就給我好好的甜。」
「喂你這裡。」之揚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邊。蕊蕊摸了自己一下說哪裡,之揚迅速靠過去,用鼻子摩了一下。她笑著推開他。

慕榮喀地一聲幫他們把啤酒都開了。

「我星期一會飛一趟越南,要去家裡的工廠見習。」
「回來以後就是游董了。」慕榮笑著說。
「你再講一次上次那件事。」蕊蕊拉著之揚。

第一次到越南,帶著打算光宗耀祖的強烈企圖心,之揚認真跟在廠長身旁學習。有次他見一個工人表現好,一個人做兩三個人的事情,他想好好誇獎對方一番,便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而那工人竟一臉錯愕,最後變得冷漠。

「笨得跟豬一樣。」蕊蕊說。

慕榮拿著啤酒走到頂樓邊,看見底下有塊空地畫了幾個停車格,電線桿牽起的黑色電線,像是小孩子頑皮拿了黑筆亂畫的線條。想到那時候的宿營,每個人都要掛一個名牌上面寫自己的綽號。美術組為了做演戲的道具忙不過來,她自告奮勇要幫大家一起做,結果慘不忍睹,畫什麼不像什麼。想要用麥克筆畫一個粗一點的線條,兩條黑線之間卻留了一點白。慕榮感覺自己肩膀被推了一下,回頭看是蕊蕊拿著手機,一直笑說不然你問他你問他。之揚勉強問了他說,我們剛剛在吵她IG追蹤的一個女生背得包包好不好看,你覺得呢。他看向她的手機畫面,卻先注意到她被黑暗中的白光照著的手指。明明是一件無聊的事,卻也因為他們等著他的回答,而變得似乎莊重起來。

「還不錯。」
「還不錯就是很醜的意思。」蕊蕊說。

他覺得自己好像犯了錯,趕忙想補說自己的意思是很好看,可是蕊蕊一瞬間的目的已經達到,這一切只是讓她覺得好玩。她看著他,嘴角歪著,眼神透了一種好玩的奸詐。她跟之揚一起陪他靠著陽台,她在兩人中間點起了菸,抱怨了一下家教的學生還有西洋音樂史,然後風將菸吹到他的臉上。之揚走過來擠到兩個人中間。慕榮隔著他,跟蕊蕊聊了幾句。

「所以中提琴跟大提琴小提琴差在哪?」
「就是比大提琴小,比小提琴大。」之揚鬧著回答。

可是這答案莫名讓蕊蕊感到惱怒,她將菸壓死在煙灰缸裡,一個人爬到更高的屋頂上坐下,兩條白嫩的修長的腿垂下來。之揚沒什麼反應只是笑著說她就是這樣,等一下就好了,說完便走去收拾吃剩的晚餐,留下他們倆。不過,等到之揚一走沒多久,蕊蕊馬上又爬了下來,這次是開了Snapchat上她跟朋友吐著狗舌頭,然後又變成醜臉的短片,張慕榮這次直接說很可愛,她笑說可是我覺得很白痴欸,慕榮又不知道怎麼回答了。接著她切回IG,他覺得這時候應該有資格稍微偷看一下,話題才能延續下去。他瞄到她彈琴的照片,不等他問,她說那是在朋友家隨便拍的。

她這個年紀,看似有趣的事情總是隨時發生,然後身在其中,又會不斷抱怨無聊。他想到自己房間黑色的短毛的事情,於是隨口問道:「你們之前還有其他室友嗎?」

「有啊。你怎麼知道?」
「我隨便問的。」
「是喔,之揚沒跟你說?」

她問話的時候,轉身的幅度好像大了點,不等他回答,眼睛眨了一下,又繼續滑她的手機。他知道自己該閉嘴,所以也跟著滑起手機。沒多久,她想睡了,留下他一人。

回到室內,之揚跟他說不好意思,以後他只能跟他們一起共用浴室,因為剛剛幫他試了一下,他那樓的水還是不夠強。慕榮笑說這裡已經比大學宿舍好太多啦,之揚聽到後放心回到房裡。

拿著乾淨衣服,一打開門,一股甜香跌在自己身上。浴室內一個大浴缸鑲嵌在金峰石裡,乾濕分離的門上還附著一顆顆水珠,旁邊架子上掛著蕊蕊的那條粉紅色浴巾,白色的洗手台上放了許多瓶罐。他只打算淋浴,開了蓮蓬頭試了水溫,他的視線順著水流流到地下的孔蓋。他發現上面卡了一些毛髮,於是蹲下來,將它們用手捏起。因為浴室的垃圾桶在乾濕分離的外側,所以他得打開門走出來丟,這時他突然意識到他手上這些毛髮的可能源頭,他想像蕊蕊跨出浴缸的樣子,鏡子中的人看了他一眼,於是他將毛髮扔到馬桶用水沖了。洗完澡後,他換好衣服打算吹頭髮,打開門要讓浴室通風,卻聽見之揚跟蕊蕊從房間傳出的打鬧聲,他沒關上門,直接插上吹風機,讓熱風的聲音悶住自己的耳朵。

他一直認為吹頭髮這件事情,可以給予一個人自由自在思考的環境。旁人見到眼前的人正在吹頭髮,通常不會花費力氣提高音量跟這個人說話。而身在轟隆隆熱風中的人,又可以藉由風的單一頻率,幫助自己進入一種類似冥想的狀態。撥著頭髮,梳理自己的思路,這時候所有的千頭萬緒一一刷過自己眼前,他可以隨自己高興挑個順眼的抓住,就這樣一路想下去。

迎新宿營結束後他們並沒有在一起,因為對那時候的他來說,他只是很下賤的需要有這麼一個人,對他公布答案,讓他知道他可以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大體來說是好人,所以他最後並沒有真的怎麼樣,可是光從她心中捕獲了這種准許,也足夠讓他偶爾摸著良心訓斥自己了。

旁人知道他們後來的結果,只認為他的標準真高。他打算,如果以後得面對其他更大的困境時,可以巧妙地用這件事情鎮定自己——我連那也可以捨棄,還怕事情沒有解決方法嗎?

一直到後來,那年冬天,他跟朋友騎車到H大附近的一間甜湯店吃湯圓,看見她跟幾個朋友裹著大衣彼此緊靠,坐在人行道的座位時,他才痛苦地承認自己的過份。因為她對上自己的眼神依然溫柔,然而只是閃了一下,便跟著湯匙上被咬破一口的芝麻湯圓沈回湯裡了。
一步步認識著張慕榮的故事
文中對人物的描寫是細膩的
所採用的角度和態度也是客觀的
偶爾出現跳躍式、插入式的敘事
會產生輕微的突兀

ocoh說
謝謝你的意見,
寫這篇的時候,不由自主想嘗試一些自認為有趣的東西,
結果就...
不過,還會繼續努力。
再次感謝你看了我的小說,我原本想大概就是把它寫完,沒人看就算了。
哈哈
星期一晚上慕榮回來,脫了鞋進到室內,看見蕊蕊躺在沙發上講電話。客廳的燈只開幾盞,他轉身要往樓梯走,聽到蕊蕊說:「嗯,剛回來啊。等下有朋友要來。」他不自覺留了心,又聽她說:「什麼什麼人?幹嘛告訴你,你來看呀。」她停了下。「所以沒差囉,你怎麼知道那個人不是你?」她嬌笑。「好啊隨便你來不來。」

慕榮沒聽她說完,上樓換了衣服,本來想繼續待在房間,卻覺得有點奇怪,便又回到客廳。蕊蕊在沙發上抬起頭來:「我剛剛還在想,該不會你們學校的男生工作完回家,都直接躲在房間打電動吧?」「會啊,但我不會。」「你是說你跟他們不一樣?」他苦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她仍穿著今天的外出服。短版的粉色上衣外搭了一件罩衫,一點刷破的牛仔褲,鯊魚潛伏在海底。身體中間那一小截露出的肚子是空間最聚焦的白,隨著她偶爾的移動而一眨一眨的。

「待會有個朋友要來接我。我們要去看電影,你要來嗎?」
「太晚了,你們去吧。明天還要上班。」
「體力很差?」
慕榮他想到界線,他覺得應該有個限制在那裡,但眼前的小女生從剛認識以來,就不受控制。他不確定之揚對她的一些行為話語是否有意見,不過他還是覺得有些事情該避掉。話說回來,避什麼呢?還有一個朋友不是嗎?
「不然我也約我一個朋友吧。他應該有空。」
慕榮想到了胖子。
「這樣就三個男的了。你要去載他?」

後來看電影總共三個人去。大螢幕上放著一部在廣大遼闊的雪地裡追緝兇狠毒販的故事,一個空拍大遠景的雪地出現黑色的歪七扭八的形狀,看起來像是被嚇到的問號。鏡頭慢慢拉近,原來問號是警察男主角的腳印,踩在雪地上步步都顯得吃力笨拙。

蕊蕊坐在兩個男生的中間。張慕榮坐的位子左側是走道。他實在太累了,恍神想到以前跟宿營的女孩也有看過一次電影。兩個人那時候看得也是警匪片。騎車到了巨城已經快開演了,店員說位子剩不多,他不知所措,將問題丟給她:「那你想坐哪裡?」「我都可以呀。」「都可以嗎,還是⋯⋯」
還是,還是,還是⋯⋯。他們後來只能坐第二排最左邊的位置。他把偏右的位子讓給她,他脖子痠得不得了,可是那天晚上她好像很開心,雖然她散場的時候忍不住要跟他分享她一直猜錯兇手。他開玩笑說,反正還早,可以邊吃冰邊聽你說第二個、第三個猜錯的是誰。她摀著嘴一直笑,說他很煩。她什麼都好,普普通通選了一個,不要太差,什麼都好。

他們三人剛剛排隊時,蕊蕊的朋友在最前面,穿得全身黑加上一頂黑色的老帽,整個人身材瘦長,遠看像空氣無緣無故裂開一個狹長的隙縫。他不時回頭跟她說話,看不出他的情緒,因為他甚至戴了一個沒感冒更應該要戴的黑色口罩。

蕊蕊沒有移動,身體晃著,一下跟黑衣男說話,一下又想到什麼似地、轉頭問他幾句無關痛癢的問題。她的專注力只放在自己的行動本身,所以她一問完話就馬上分心,反倒是黑衣男會看著他,展現出一種看看你能講出些什麼的眼神。

他們剛好排在預備買票的第一個,因為隊伍太長,新開了一個收銀櫃檯,售票員才剛揮手,蕊蕊已經自顧自拋向他們倆,到櫃檯前了。她跟他們說我先刷卡吧,等下再給我。她用信用卡敲著櫃檯等售票員輸入資料,售票員說第九排偏右邊可以嗎,她說不要,有沒有H排。售票員說有,她的表情平常,覺得有是正常。黑衣男從頭到尾沒說話。

張慕榮羨慕她。更精確點,是羨慕一個十九歲的女生能夠帶有恣意妄為的態度活著。她可以用手一指,就拿走她的選擇。她可以隨時說不要,她也可以看自己的心情再關心別人要不要。而慕榮還沒有年長到鄙視如此張狂的青春,可是他已經老到偶爾懷念了。

黑衣男跟店員說爆米花甜鹹綜合,蕊蕊翻了白眼,張慕榮說等一下,甜的就行了,升級成大的。

他曾經想過,大部份的人看電影,應該都習慣把飲料放在右手邊的飲料架裡,可是難道沒有人習慣放左邊嗎?如果他想避免飲料被拿錯,應該放左邊,但是他沒這麼做,放到了右邊。電影裡男主角的臉凍得發白,奮力用手銬銬住真正的犯人,蕊蕊看著,拿了慕榮的飲料吸了一口。

整場電影下來,蕊蕊把他的飲料吸到只剩下冰塊。影廳黃燈亮起,他拿起自己的空杯閃到走道上讓他們兩人出來,她沒有表情,拿著自己沈甸甸、一滴未沾的那杯。三個人走到門口,蕊蕊打了呵欠看著他把紙杯扔到垃圾桶裡,也把自己的那杯拋進去,落下的重量扯了掛在垃圾桶裡的灰色塑膠袋一把,像是勒了某人的脖子。

「走吧。」她讓兩個男的跟著她,三人穿梭在打烊的百貨公司,警衛示意散場的路,沿途的燈大部分都關了,只留幾盞必要的照明。三個人安靜走著,沒有人聊剛剛的電影。一些專櫃拉起了紅龍柱,裡頭白色無臉模特的肢體伸展著,彷彿下一秒就跳離自己該站的位置。

黑衣男載著蕊蕊,三個人騎出地下停車場,在門口停了一下。蕊蕊拉開她半罩式安全帽的殼,說他們還會去找別的朋友,晚點才會回去。張慕榮跟他們再見,往前騎去等紅綠燈。秒數還有六秒,他回頭看了一下,蕊蕊跨下摩托車,黑衣男幫她點起菸。

張慕榮沒有直接回家,他繞去甜湯店。鐵門拉下,用膠帶黏了一張紅紙,上面用毛筆寫因為家裡有事,休息幾天,之後營業時間未定。

回到家躺在床上,他想了一下之揚跟蕊蕊的關係,想像為什麼他們兩人彼此需要、彼此信任到這個地步。這時候他無意義的審慎小心又發作了,想起今天早些時候,黑衣男機車停在房子門外空地,蕊蕊走去接過安全帽,沒有調整帽帶就戴上了,而那個鬆緊的程度剛好。他感覺自己也被拴上了一個圈,不過留著一點縫隙,蕊蕊手指一勾就把他拉去。

枕頭旁的手機震動,光刺了一下眼睛,是之揚的訊息。

他想著裡面會是什麼,原本決定明早再說,可還是滑開了。

之揚說:「沒事啦,我看新聞現在竟然還會有颱風?」「想提醒你一下一些窗戶什麼的要關。蕊一定不會跟你說這些。」

是啊,就算雨水全部灌進來又如何?她是鯊魚啊。
後來過幾天,張慕榮約了胖子在他們以前的母校吃午飯,因為胖子在學校工作,而且又離園區近,拐個彎,小坡開一段路就到了。他們約在以前常吃的學生餐廳。正中午,一批批的學生剛下課,餐廳人聲鼎沸,幾個出入口擺了一些長桌跟海報看板,社團學生拿大聲公宣傳社團活動。他跟胖子隨意買了便當在公共區域找了兩個位子坐。餐廳前後的電動門偶爾同時滑開,一大把將外面的大風撈進室內,兩個人邊吃邊發抖,正好也讓慕榮的支支吾吾不那麼明顯。

「就是你傳給我看的那個?」胖子說。

光用文字描述一個人還不夠,甚至特意到臉書截圖,而且照片明顯挑過,這是現代人放了感情的其中一種痕跡,為了維護他人和告訴自己,跟對方是同一國的,只想給別人看最好的樣子。

「嗯。」
「所以她結婚——」
「訂婚。」
「還有男友——」
「砲友⋯⋯吧。」
「你這次完了。」
「我之前哪次好了?」

哪一次,就算胖子不回答,慕榮也可以自己接出答案。

「那你們現在情況怎樣?」
「沒怎樣啊。」
「那就還來得及啊。」

慕榮突然有點後悔這次的午餐。他發現,跟胖子從排隊點餐開始,便一直想方設法要說服胖子、也說服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跟蕊蕊在一起。他們之間的對話是虛的,因為他已在腦中演練無數問題,模擬無數答案,而唯一令人滿意的結果就只有一個。剩下的,像是下午跟同事打的乒乓球,有氣無力的接球發球。

「唉,」胖子說:「每次都一樣。出很大的力,打很空的目標。」

他沒有回答。大學有次跟胖子一起念書,凌晨快四點,從他們系館通到宿舍的一條水泥彎路,兩旁的路燈都熄了。他才剛跟胖子吵完架。兩個人先前已經為了一道難題爭論一個晚上,後來發現不是辦法,決定跳過,題目上的黑色油墨卻浮出紙張,灌到兩人嘴裡,一陣噁心,想吐又吐不出東西。胖子罵了幹,引起了慕榮另一個情緒,他講了好難,人生好難,好想死。這讓胖子不高興了,胖子覺得自己這聲幹,不是好想死的意思,張慕榮憑什麼拿他的幹來放大解釋人生?所以胖子叫他不要哭夭,張慕榮回說那你剛在幹爽的?胖子定定看著他說你是智障嗎?

張慕榮瞬間又想到他最痛恨胖子這樣的態度了,兩個人是非常好的朋友,但胖子最令人無法忍受的就是自己開闢了一個戰場,往前衝鋒開了幾槍意思意思,等到情緒反應比他更大的張慕榮也衝了,他又再轉身躍入自己剛剛挖的壕溝裡,對張慕榮開槍,因為胖子覺得他打錯方向了。最後,留著他腹背受敵被步槍子彈射到稀爛。不過就算他死了,兩個人永遠都會是好朋友。

這次他能忍住,他想像胖子是為他好。必須用想像是因為,關心——從來都需要仰賴雙方的默契,跟,一點運氣。被關心的對象身體充滿了毒氣,漂浮在空中。想關心的人,拿著剃刀要刮去對象身上的刮鬍泡,一個不小心,碰!身體碎了、血肉亂噴,房間裡的人也中毒身亡。
「你不能跟她一樣,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幹麻。」胖子說。

胖子關心朋友,即便這時候他並不知道慕榮未來只會越來越有成就。不過就算如此,也不是重點。他了解慕榮。慕榮所有的私事他都知道,就算慕榮常常選擇只述說事件,而不表露心情,他也因為個性的直來直往,讓人容易猜透。胖子一直覺得他是個小孩,就算他的個性經歷了一些什麼,心裡再加工過一些什麼,表現出來仍舊相同。慕榮很努力改善自己的生產線,要讓每個經驗對他來說都是不一樣的,他都能從中學到,換上新的零件,然後飛快駛向前。事實並不如此。他做什麼事情都太急,就算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他自己知道需要更大的自制力,然而他終究是把力氣心思花在太多的地方,燃料很快用盡了。或許得等到未來哪一天他夠幸運理解了,同時也跟自己和解以後才有改變的可能吧。

「我知道,我知道。風雨越來越大了。」
「你等下怎麼走?」
「我騎車,沒差,主管人滿好的。下午用一用,沒事應該就回去了。」
「她也會在?」
「應該吧。」

兩個人走出餐廳,在門口停了一下。狡猾的雨趁每一次自動門開啟的時候溜進室內,順便搧了他們幾個耳光。

慕榮看著胖子撐了傘往行政中心走,兩支袖子很快就濕了。他也撐了傘小跑步到車棚牽車。

掙扎穿上雨衣的過程,雨水又作弄般伸長手臂到他背後搔他的癢。拉下安全帽的膠殼,視線所及都是一顆顆透明珠子。

騎回住處的路上,兩旁路樹隨巨風搖擺,他的車被吹得搖搖晃晃,全身不自主地緊繃。

推開大門第一個念頭,之揚說得沒錯。蕊蕊一定不會關心那些門窗,但今早他也忘記關上。風雨視房子為無物,好像有隻大手抓了一把又一把的風雨就扔。地上的雨水淹了一小截椅腳的高度,他踩著水聲,到了樓梯前,被蕊蕊嚇到。她全身淋濕,抱著膝蓋坐在階梯上,頭髮貼著臉頰,只穿了背心跟內褲。

「你怎麼淋成這樣?」他說。
「沒有啊。」她滿不在乎,透過樓梯欄杆看向客廳。

他撇頭,沙發上散了一件黑色的大外套。

「你朋友的?」
「對。」
「你出去沒帶傘?」
「我跑出去追他。」

張慕榮吸了一口氣憋著,慢慢坐下擠到她身邊,階梯太窄,蕊蕊身上的雨水爭先恐後傳染到他身上。他這時看見蕊蕊的左手一直緊握著手機,手指關節凸起,手背上露出淡淡的藍色血管。他有一瞬間覺得不如就開另一個視窗吧,不要再往前了。一個視窗依舊穩穩與生活接通,另一個視窗,出兩成的力就行了,發個貼圖,也是能稍微安慰到人的。

然後,張慕榮變成一個表裡不一的好人。

他抽出夾在他們兩人之間的左手,攬住蕊蕊的脖子,從她左肩落下,可是他的身體留在原處。
兩人就這樣沈默一陣子。之後蕊蕊的手無力鬆開,手機順著階梯一階一階跳進淹得更高的水裡。她抓緊環繞著她的那隻手,臉貼過去,好像要將自己的五官全部揉到那隻手上。他感到自己的手背傳來一塊濕熱。

他沒有理會用力抽出手臂後,手肘撞到牆壁的痠痛,兩人擠在只能容納他們的一階,慕榮的嘴張大狠狠咬住蕊蕊的嘴唇,兩個人抱緊、扭動,像要一起掙脫看不見的漁網。蕊蕊被壓在他的身下,階梯的直角壓迫她的背。

他又出了更大的力,他要將一輩子的力量都施在她身上。兩人在客廳的白色磁磚上,蕊蕊的雙腿踢著踢著,大腿外側的鯊魚被捕上岸,在嚥下最後一口氣前,全身拱起跳動、尾鰭拍打水花。張慕榮聽不見屋外呼嘯的風聲,樓上碎裂的窗玻璃,他只想跟她擱淺在這覆蓋薄海水的白沙灘上。

蕊蕊的頭頂著磁磚一下又一下,撞出一片片粉紅色玫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