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狐

  下著細雨的稲荷山裡仍是沒能見到狐狸。

  千鳥居。行前以為只是純粹的表徵,後來已經無暇細數,只知道已經自無數個鳥居底下踩上石階,不知不覺間走過了上午。除此之外就是敲彎葉梢,沿著鳥居朱色的柱子流下的雨痕,和快要爬到峰頂時,短暫放晴下收起的粘著厚重林氣的傘布了。很難完全說明究竟是什麼氣味,應該是葉子、濕灌木和腐木積水,可能還有些楓樹的氣味,混得太多了,總之,是山的濃烈氣息。

  狐狸不是會在陰冷的時候出現嗎?雖然自己並不理解狐狸生活喜好,只有此前在北海道時,幾次在這樣的天氣裡,偶然在校園低地可以完全遮住人灌木叢間見過見到人時慢慢邊回頭邊溜回叢底的狐狸;也曾在無人經過的鄰居家後院,見到自公園竄過身前的狐狸,側身貼在矮牆前伏得低低的,在將下雨的陰天下,狐狸雙眼抹過一瞬間的晶光。

  雖然這裡供奉著滿山的狐狸,但伏見山現在還會有狐狸出現嗎?一路上,神社也只掛著小心山豬的告示,與更山頂處停點香火以免山裡烏鴉會叼走火種讓山失火的木牌。木牌在這樣潮濕的山裡,被水氣滲入的毛筆字已經暈成淡淡的一墨漬,完全溼透的漏字也就只能一再重新添補。點燭的玻璃箱裡積著漆黑的蠟,想是一段時間沒點過火了吧。

  走到這裡,路邊標著通往一之峰剩餘的十數分鐘路程,原本鳥居下讓人難以行走,只能躡腳踩在一個個石板邊緣逐步前進的人潮,到此已無人煙。偶雨偶晴,隨時又打算在狐石像和鳥居與無數奉祀塚與神社屋簷下滴下黏膩水珠的天氣,在人們還未到峰頂的呼吸吐納間在肺裡割出一道道血痕,如果看得見自己的體內,腔道大概已出現破口了吧,但只能感覺自己的喉與鼻腔正噴出略有血味的乾熱氣泡。我擤著熱氣,到後來氣泡已經出現了點苦味。

  順著這樣的血管空燒感,最終仍是沿著參道登到了一之峰神蹟的所在。

  稻荷大社山腳的主殿與山腰四之辻以上宛如兩個世界。近鐵車站通往主殿附近的參道,大概恰巧是修學旅行的季節,穿著校服的群群學生穿插在遊客與嬰兒車間,兩側是幾攤賣廣島燒、烤牛肉串等等的路邊攤,透露少許中學園遊會或是市民祭典時的風味。漆著鮮豔朱色的主殿,巨大的鳥居垂下彩索,繫著鈴鐺。是遠遠的彷彿就能看見人與人間呼出的白煙飄在半空的熱鬧神社。

  但山上並不是。很少有神山像稻荷山,萬餘朱紅鳥居自最初的登山口沿石階守望眾客,在每一個山的節點除了賣著少少紀念品與參拜奉納品的和屋與和屋裡燈光昏暗下讓人看不清面容的歐吉桑歐巴桑外,難以錯身的小徑旁,石燈籠後的兩側,山林前遍布無數修道者之塚、神使狐石像和八明王銅像。此外就是各節點較具規模、供奉七神蹟的神殿了。步道之外則是無法通過的深綠深山之腔壁,巨木與藤彷彿正有意識呼吸,向旅人的正臉吐著令人暈眩的濃濁氣息。此時還未到蟲鳴之時,只偶有鳥鳴穿越無聲之山,恍惚間眾人逐次逐次踏入鳥居後的彼世。

  是日本漫畫或是遊戲中,神真正現身的所在。或許說正好相反,是因為有了如此接近神的此地才能在想像中描繪?山腰下還因為無數遊客充滿人氣,到山上就不是了,踏出的每一步都有數十石僧與狐石默然注目。

  但是狐狸呢?五月是稻荷祭的日子。稻荷山上也是,滿山的狐狸石像。但作為神使的狐狸卻為何不在了呢?有時我會滿懷期待地窺探著林木間隙,期待小小的充滿狐疑的眼珠能剛巧與自己對望。狐狸,這樣總是多疑,對人充滿戒懼的動物,牠們為何會作為庇佑五穀豐收的神使被供奉於此?如果只是因為下社主祭神御饌津神(みけつかみ)依照關西弁可以將漢字寫成三狐神,而單純地讓神話與狐連結,總覺得難以置信。可以的話,比較希望一開始其實就是三狐神了,因為食鼠食雀而被農民供奉的小動物,反而是因為神格化後而被改寫成了另一較威嚴的名。
  
  是狐狸離開了此地嗎,因為遊客讓牠們離開此地嗎?但就連山豬都能自在生活的山林,對狐狸來說應該也不是難事吧?此時無林木遮避短暫放晴,就連和屋都沒開門,無人的一之峰頂,神蹟前的石階與石鳥居漸漸褪回淡淡的大理石色。四下靜悄悄地,手水舎汩汩滿出的泉水和銅杓碰上石水盤的康啷康啷,在被回聲撞上的臉前聽起來格外清亮。身後,氣喘吁吁砰聲登上峰頂,在站上平台的瞬間呼地用力喘一大口氣宣示登頂的遊客,足底的鞋膠聲在神社與塚間盪起回音。

  站在山中心,生物卻彷彿被山之綠繭包裹,噓,噤聲,被山神掩口的沉默鳥獸鳴。

  難道說,難道說,原來已經錯過狐的季節了嗎?



  二、花見

  即便街之名如此,但這種時候花見小路裡是不可能見到花的。畢竟已經過了賞花的季節,春之風物詩櫻花連最後一點尾韻都已寂了。就這樣,無花的季節,大部分的遊客在四條通外,前往八版神社經過石地標時,大多就只是朝巷裡張望,踩著磚道往裡走進幾步看了幾眼又回頭。

  我們就這樣走進了街區。

  時間彷彿只在街外流動,而小徑已遺忘塵世太久太久,久得褪色。待外人一踏進才醒轉過來,在血管裡重新流過新刷的塗料,街外世界的顏色。街裡與街外宛如不同世界──純然由木屋瓦頂夾雜綠樹,與鋪置石磚的街道。走沒多久,遠遠的就能看見小徑盡頭後的建仁寺側門,牆後正飄來大火燒過的,微微刺眼的灰煙。這時候有什麼特別的祭典嗎?

  有時總會覺得在京都裡太容易讓人頻繁使用如不同世界之類的感嘆。但,京都市就是這麼一個城市。現代化的都市裡現代與歷史,新式商業區與木造寺院,包含周遭的古街,互不干涉地並立。彷彿是將過去的時空完整搬運至現代,在現代人生活裡刻意挖空一個又一個圓,留下不同年份、被定格的時間。讓人在隨機走進路口或穿過地下道後總有錯覺,不同路口後會有跨進了不同時代的興奮。

  建築大多只能猜測著或許是茶屋,部分則能在和屋外見到相關字眼,剩下的,就只能見到和屋裡門旁掛著木牌姓氏,刻意隱藏的字號。想是熟客必然認得,隱藏些營業氣息可以避免誤入的暴客。人行磚道上相當高級的車款有時會自身側空隆空隆低沉地駛過,會見到西裝歐吉桑扶著穿著套裝、戴禮帽的歐巴桑一下子就消失在窄窄的門板後。整座街區都是,安靜得不似外頭的滿是觀光客的商店街。

  其中一幢和屋。與附近的茶屋類似的建築,同樣都難以辨識其名,隨時緊閉的拉門上垂著低著頭才能通過的簾布。唯一不同的地方在於牆外掛著十來塊木牌,上墨書「舞蹈」、「雅樂」、「御琴」之類的傳統技藝,項目下方則寫著教授者的全名,「某某先生 教授」。

  這是自己第一次意識到日本保留文化的方式。

  此前收看日本電視節目時,發現在非本地節目可以見到固定幾台全時段播送能劇、或是現代舞台劇的頻道,偶爾會在漫無目的的隨機轉台中見到漫才或是更常見的落語時段。雖然攝影機帶過的舞台底下,黑白禮服觀眾全然白髮。此前也曾耳聞日本的花道書道茶道,及祇園裡外界旅人不能輕易窺探的茶屋。但何人來保存這些記憶,又以何種形式傳授,自己回想起來居然根本性無意識到這種本源問題。畢竟京舞或是能劇訓練本身非屬平民,不可能經由家庭傳承。不過現在,終於有了解答。雖然費用想必極為高昂吧。

  有四名年輕男子這時候推著行李箱正從自己眼前經過,走到門前,在店裡出迎的歐巴桑前,駝著背,笑著臉一邊鞠躬一邊逐個逐個小心地走進了半開的門後。側臉大約二十五到三十歲的外表,有些染著仔細修飾過的金髮,唯一特別的地方都是一至高挑,遠比行人還要健挺的模特兒身材。是單純觀摩的學生嗎?但他們卻推著出國旅行用途大小的行李箱。那麼,什麼樣的身分,會進到屋裡學習呢?雖然京都造形藝術大學在不遠處,但學院教育體系下的學生會進入也會來到此處嗎?

  能樂的男子臉譜海報四處貼滿了小徑,和屋木牆上與布告欄玻璃後白色的臉譜與誇耀色塊的劇服。畢竟自己不是熱愛戲劇的人,現代舞台劇尚且沒有過接觸,更何況能劇呢?戲劇出演廣告自然也就只能如廣告作品般欣賞了。不過,很明顯地,與其他被稱為老街等商區不同,從用車、建築的修繕、主客對答神態看來,祇園大概不屬於庶民吧。固然狂言過去屬於平民,但藝術因老去而昂貴似乎並不罕見。

  時間過得極慢。小徑不論何處,花街的薰香飄了兩百年仍未散去。無人經過的巷道裡,看似是住戶的老人慢動作地從門後走下台階。

  原來這是這裡被京都人稱作花見小路的原因嗎?

  即便是在這種見不到花的季節裡,祇園的一年永遠是有花的啊。



  三、納涼床

  剛走到岸旁沒多久,鴨川又下起了雨。
  
  雖然一整天下來,京都早罩在烏雲底下,忽雨忽陰。但剛自四條通走到鴨川畔時是沒雨的。不過,不透光的雲下,堤上自然只有稀稀落落的數人。情侶並肩伸長腿,雙手撐著草坪,耳和唇不停輕聲交談著;大學生把手提包放在身側,坐著坐著,枕著手臂閉起眼睛躺上草地;歐巴桑讓人捏把冷汗地地騎著龍頭搖搖晃晃的單車經過;看似是歐吉桑遠足團的成員們,在運動衫底下互相揮著手、成群走下對岸的階梯。

  鴨川就是這樣的河川。北向南自左京區流穿伏見區,四條大橋上來來往往的車流與行人不間斷越過川水。從橋上望下去,閃著光的平靜水面,川的一側是搭著納涼床的商家,半邊懸空的納涼床木柱插在岸邊步道旁水池中。至於更遠的地方,離渡橋越遠兩側就不能繼續維持住商業氣息了,隨距離一點一點滲入了檜木色。時間彷彿正自遠處走來,幾公里的距離花上百年來行走。除了走下橋旁樓梯的人們,與在橋上停下腳步舉著相機的遊客們,沒有市民格外對橋底的川水投以注目。夏日豐水期或是否因陰雨而讓川水而變湍急?日復一日經過的市民們不用特別注意也能自細微的水花聲差異猜測得到它的變化吧。就是這樣稀鬆平常融入當地人生活的河川。

  不論是生活中,還是是旅行時都極少碰上這樣的機會──如電影中般躺在河岸上。尤其是曬太陽。走在台灣那些在利石間刻鑿出來的細流當然不可能予人相同的嫻雅。所以,不知哪時起自己有了這樣的古怪夢想,有機會一定要在這樣有著軟軟草坪的清澈河畔旁躺著,躺著看雲。去年夏日裡的北海道大雖然有著不需被畫師刻意忽視任何細節如靜物畫的草地,但卻不是以川為主題的草坪。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京都市裡這一整天下來覆蓋著白膠的天空。

  剛物色好草坪時,鴨川又重新飄起雨。
  
  原本在河岸的情侶趕緊從草皮上彈起身,邊笑鬧著追趕彼此在岸旁找著還沒淋濕的石地;躺在地上的青年皺著被攪醒的午睡,垂著頭拖著腳步趴搭趴搭地離去。還不是需要撐傘的雨,只是短髮的尖端會粘上細珠的雨,但要悠哉悠哉躺像計畫的那樣躺在草皮上是已經不可能了。沒辦法了,也只好讓人順著川流繼續往前走。

  咕嚕咕嚕,淺淺的鴨川冒著懶懶散散的清澈水花。透明的川水底下是大小幾乎一致的川石,一粒一粒手掌大的圓石在無陰影的水底排滿了整面河床。

  站在步道上,遠遠就能輕易看見整片川底,就算脫鞋跳進水裡不會濺濕短褲褲管,較深處可能僅到腰部深淺而已。是看不太出流向的,低著頭、心不在焉的寬闊河川,只有在站太前的水被擠下攔砂堰時才會讓行人意識到川水的流動。整片川水就這樣薄薄滑下河床,順著石的顛簸小碎步小碎步走下京都市。在雨絲滴濺之下,原本太細碎的波浪就只有更加模糊了。

  多麼京都啊,連流過城市的河川都像是裹在平安時代的十二單衣下,縮著木屐後的腳尖雍容踩過磚道。在現代的斑馬線、紅綠號誌間,在賞鳥帽歐吉桑、T-shirt背包客與理著平頭的高校生身側留下叩叩、叩叩的薰香背影。

  日本內陸的七八月盛夏,領教幾次就不敢恭維了。比起自己居住的,越是炎熱越易起強風的東南亞海港,不僅又濕又黏,除去沒有曬得人焦黑脫皮的烈陽這項優點,日本的夏日室外,風凝固的日間更令人難忍許多。是時間靜止於最炎熱一刻的夏日。在夜裡尚熱得冒汗的夏季裡,若能抱著膝蓋坐在平台坐墊上,在無喧囂的夜風吹拂下聆聽川水,欄杆外的想必會是嘩啦啦的沖走暑氣的水聲吧。

  但現在卻下起了漸疾的雨。行前盤算著只是單純從河堤邊仰望納涼床,就算沒親身坐在上頭也應該能體會京都風情吧的規劃,這下是宣告失敗了。剛開始時走到河堤旁見到的情侶與大學生,大概也都沒逗留的興致了吧。只剩下一位外國女生,猜想也是留學生吧,獨自一人背著背包,把左腳跨到右側,又將右腳跨到左側,慢慢的像是旋轉般的踱過河堤。也只會是留學生吧?在地人以後多得是機會重新光顧,雨也會讓觀光客少了指名景點須已何種裝扮露臉的入場興致。也只有留學生會這樣,逗留在外國的日常瑣事前,不急著走,想著能多看一種城市面貌已是撿到的幸運。

  離開橋下,我撐起傘繼續走過納涼床旁。原來每個商家都有樓梯通往木台底下,不過,現在樓梯上的門仍是緊閉的,泛白的木梯和偶爾會看見的,擺在梯板間的掃除工具,看起來也很久沒用過了吧?納涼床底下的池也是,仍是混濁綠苔的水。不過像這樣被雨洗去淡妝的鴨川,這種時候是否反而更加貼近京都人生活呢?

  準確來說,現在正好是風物詩納涼床,代表夏季的初聲。日本行前已見到關於夏之風物詩鴨川納涼床開放的新聞。不過在雨下的納涼床,不論是和風或是撐著洋傘的歐風看台,也只好被蓋上帆布,將風物詩先讓給雨。沒關係的吧,夏日漫長,只不過來不及趕上首班火車啟程時的銅鈴,還早,還可以等到車廂炎熱難堪時。
  
  畢竟,梅雨也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