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屬於年輕人的理髮沙龍,自己更常前去傳統髮廊。
是那種會在黃昏市場或是早市附近,通常不會有招牌,有些可能會在玻璃門上貼著理髮或是髮廊的字樣,但剩下的就只能從除寒流來時外永遠敞開的玻璃門內,牆上的整面鏡子與幾張外表有些生鏽的理髮椅。這也是高雄市內奇妙的所在,鬧區從鹽埕到近年遷移至左營的時髦的海港都市卻總會在不起眼的老社區裡用沒有上鎖的門、隨意進去日常招呼的社區提醒一直都有的老派軌跡。
傳統髮廊沒有預約制的。人們隨興地來,等待,坐上發出咯吱咯吱聲音的理髮椅繫上白斗篷,剪髮後離去。夏天時阿嬤們會拿出大圈鐵線繞成的圓架,穿過客人的上半身撐起斗篷下襬通風。剪髮時比起沙龍時尚的髮尾或鬢角,阿嬤們更堅持在理髮推或是剪刀留下短髮根後,用剃刀熟練地除毛。這裡年輕的大多只是剪髮。熟客多會洗了頭後再走。阿嬤們會在剪完後用毛巾拍去客人脖子和頭頂的頭髮碎屑後,從不鏽鋼殼的消毒箱裡拿出乾淨毛巾披上他們的肩膀後,再將他們的頭從鐵水槽邊按到水龍頭下,打開金美克能洗髮精的綠色塑膠瓶。
有時阿嬤們會碎念著某某人的孫子後來不給她們剪了,可是那些年輕理髮師會的,「剪那一搓一搓的,」她們明明也會。被問著近況聊著北海道的種種時,老闆會說起自己年輕時原本要被送去日本專業學校的往事,「但是費用太貴啦!」「後來咱就買日本那些流行雜誌,對著照片自己看自己偷學。」這種時候才會突然意識到老去的事物曾經也是如此時髦。
或許也不是只有台灣會有這樣的所在。先前在北海道時也曾看過的,除了站在圍牆上的烏鴉外沒有其他聲音的寧靜社區裡,每次前往超市或車站時會經過的,玻璃外頭分別貼著剪髮、洗髮價格,無點燈的髮廊。但還沒有見到裡面有年輕客人的時候。
看起來也不太缺退休金,明明可以好好養老的阿嬤們卻仍繼續剪髮,錢就按剪的人頭數各自分去。其中一位會來幫忙的阿嬤後來沒再來過,聽老闆說是後來跟兒孫去了國外定居。曾聽過她叨叨著在台大法律唸書準備考司法官的孫女,電著阿福羅頭、畫著濃厚口紅和比起其他阿嬤都鮮豔的穿著下,露出即便背著也能清楚看見的圓厚的爽朗笑容。同樣爽朗的還有宏亮的嗓門,和她不太拘泥小節、粗勇的雙腕揪著客人頭與頭髮整束往後揣的強勁力道。
自然,阿嬤們也不是那麼在意收入了。比起這些,她們更在意孫子輩的人是否還會用彆腳的台語同她們閒聊,而不是只是溫馴地隨著她們的剪刀轉動頭頸,聊多少都好。
至老工作的意義為何?或許是對生存意義的踐行,或是害怕寂寞。我寧可相信是前者。後者可能是年復一年定時上門直到老去,上門時大多已無吋髮的老顧客。「毋哩剪無?」在沒有營業時間的髮廊玻璃門外,附近的鄰居會將門拉開一縫探頭問候,確定有得剪髮時才進門。「有啦有啦!」老闆會從廚房裡探出,戴起老花眼鏡然後打開收音機。等待時熟客會坐在椅上隨手拿來報紙一頁頁翻開又闔上,隨即聊起工作、孫子或是賣藥電台說的故事,「有夠感動的啦!」他們會說,接著等待起躺在老舊的理髮椅上從理髮推到洗頭、刮鬍掏耳,半小時到四十分鐘的消磨。
或許是人們養成生活習慣後無意識間不會輕易改變,就像習慣了買啤酒的路口轉角超商或是騎樓下麵攤或是黃昏市的肉販後,隨年紀漸老會越不能相信新賣場的特價廣告,那些洗得太過乾淨、潔白磁磚踩在上頭有不自然黏膠感的賣場頂多偶爾躡足走進。有時候讓人想,這些從年輕就開始持續對生活習慣的忠誠,其實是椅前的人與椅後的人都不會意識到其實彼此漸老,日復一日,就這樣直到頭髮花白時。
然後終究會結束。不論是老闆或是顧客。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習慣的某些事物某天也終將消逝,試圖將某些時刻定型。但作為一個即便十幾二十年經過也無法輕易遺忘瑣事的人,用有形的文字塑型記憶似乎不是主要的理由。可能,只是單純提醒自己不要太習慣於被改變取代而消失的景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