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8月 20, 2016 9:33 pm
刷了一個Dm和弦，接著是G、C調音階，他閉起眼，擁著懷裡的吉他，如同擁抱情人。
每週六夜裡他都在這個藝文公園裡練習吉他，因著文化局的活動，公園中心廣場在同一時間總有不同樂團演出，從古典到流行樂，從搖滾到那卡西。廣場採高挑設計，往下約20公尺是一座廣闊的湖。雖然是座人工湖，但這城市的平面水源不多，他仍極其珍惜這難得的水景，之所以持續地來此處練習，也幾乎是這個原因。來到這公園活動的人們，主要分三個族群：附近住戶來散步、來觀賞藝文活動、純路過，偶爾隔壁百貨公司的員工會來一旁的咖啡廳買咖啡。無論哪一種，他都欣賞這些人，感激他們遊蕩這廣場之中；有意無意，專程或隨興，他們的步伐是他指間和弦的配樂，他享受他們偶爾投射的目光。
來得久了，他發覺有些人也和他一樣，會在固定的時間，在固定的地點出現。一個是賃居的單身上班族，總站在遠處的角落獨自抽菸。一位是經常穿運動衫來遛狗的年輕女子；還有一對是每每從五十公尺外的補習班下課了，就會到這裡來約會的高中生情侶。有時他們之中的某些人聽見他的吉他聲，會停下來和他交談，或若即若離，聽著吉他隨意地哼。
「你剛才彈的是Michael Rosenberg的歌嗎？」
他拿出吉他，一如往常坐在練習的角落，見了眼前一撥撥人潮興奮地朝廣場走去，再度閉起眼來，輕而遠的旋律在指間展開。一直到曲子彈完，他才發覺旁邊有人在和他說話。
「不是……」他有點錯愕，那是個陌生女孩。
「不是嗎？」她專注地看著他的臉，隨即哼了兩句旋律，「是這首嗎？」
「對，是這首。」他一聽沒錯。
「那是Mike的歌，你不知道嗎？」那女孩一笑，「你彈得很好呢。」
聽到Mike他才忽然想起來，她說的好像就是那歌手的本名，可是他最為人熟知的卻不是這個名字。尤其男孩的英文差得要命，喜歡那歌手其實已不知多少年了，竟從沒記起他的本名來。當下他尷尬地笑了兩聲，不忘道謝，幸好男孩長相清秀，心裡雖尷尬，笑起來卻還不算太奇怪。
「你常常來這裡嗎？」她的眼睛直勾勾看著他。
「對啊，就……隨便彈彈。」
女孩又看著他，問：「你會彈很多Michael的歌嗎？」
他想了想，當下從背包裡拿出一本自己搜集的吉他譜來，翻給她看。她驚呼一聲，如數家珍地指出許多自己也喜歡的歌曲。兩人像是破了薄冰一般，談起喜歡的歌手和曲子，話都多了起來。其實這樣一頭熱的他，私底下經常被同學笑，但沒想到眼前這女孩也是個興趣導向的話題王，不僅熟悉那歌手幾乎所有的歌，連專輯創作的背景都瞭如指掌。她的笑容溫暖又親切，有時說著說著似乎會慢半拍，男孩卻很喜歡她聽他說話時專注的神情。
「那首我也會彈，要唱嗎？」聊到他最喜歡的歌之一，話還沒說完他已開啟手機的調音App，放在一旁，刷了第一個和弦，嘴裡唱起來。
那女孩看了他片刻，也跟著唱了起來，她的聲音乾淨又清澈，像一道清晨山嵐後初露的曙光。只聽她唱：
“Do you remember how this first begun?
Teeth were white and our skin was young…
Eyes as bright as the Spanish Sun,
we had nothing we could hide…”
遠處一個男人正拿著手機大聲講電話，還有透過直播的音樂會從廣場傳來，震耳欲聾，可是她的歌聲卻直直送入他心底，他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
“Now my dear we are two golden leaves
Clinging desperately to winter trees.
Got up here like a pair of thieves,
while the sirens blare outside…”
唱完之後他們都滿足地嘆息，感覺渾身舒暢，又聊許久，甚至遠處那講電話的路人都已講了半個小時，他們卻彷彿仍有說不完的話。
「你住在附近嗎？下次一起去喝咖啡好不好？」後來她這麼說。
「好啊。」又是咖啡——他苦笑，自己確實不愛喝咖啡，可這女孩難得健談，他倒也樂意多個朋友。
兩人正打算交換聯絡方式，遠處那講電話的中年男人卻大步走了過來，手拍了拍她的肩。
女孩回頭，那男人隨即比手劃腳一陣，她也接著用手回答了一串他看都看不懂的內容。
「我先走了，下次再聊哦！」兩人沉默地用手語一來一往之後，那女孩笑了，和男孩揮別。男孩和那男人彼此打了招呼，只聽男人操著一口台灣國語，客氣地連聲道謝，二人並肩離開。
男孩手裡還握著吉他，慢半拍地意會過來，那男人是個耳聰人士。瞧著那女孩貼心地替他提行李的背影，二人一面走又一面手語交談，他猜測兩人也許是父女吧。他們離去之後，他再度坐了下來，拿起手機，畫面還停在調音App中。
隨意撥了撥弦，他忽然有了靈感，從背包裡拿出紙筆，寫下今天即興的創作。
完成了兩段旋律，他撩撥幾下，嘴裡哼了起來，忽然發現，女孩走得太快，他們竟然沒有及時交換聯絡方式。他不禁有些覺得可惜，回想她唱歌時臉上幸福的表情，耳裡彷彿還能聽見她那首<Golden Leaves>的聲音。
身旁傳來一陣菸味，男孩抬頭，見那單身的男性上班族不知何時站在一旁，一語不發地抽著菸。兩人雖偶爾聊過天，但男孩向來不太喜歡菸味，因此經常是有一句沒一句。
「那女生是聽障人士啊。」
男孩抬頭，不明所以。
「你沒發現嗎？」
男孩又愣了半晌，那上班族吸了口菸，將菸刁在指頭上，指了指他們離去的方向。
「她每一段開始唱歌之前，都一定會瞄一眼調音器。」上班族說。
「可能她只是想知道自己音準怎麼樣？」話說著男孩自己都不太有把握。
「如果是那樣，她只需要跟你的吉他旋律一起進來就好，但你聽她唱歌像個外行人嗎？」
「我不知道。」男孩儘管混過好幾年的熱音社，卻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能判斷什麼是內行的歌者，什麼又是外行。
「我的看法，她不只不外行，還有絕對音感，不過也可能是她失聰之前的事了。」上班族又吸了一口菸，「也許她失聰並不久，但一個歌手再怎麼專業，再有天分，沒了一副好耳朵，唱得再好也是沒戲了。」
「就算她真的看著調音器起音，也不表示她一定聽不見吧。」何況一個聽不見的人，只靠調音器對準了第一個音就能唱下去了嗎？他不只不理解，也無法想像。「而且，你又怎麼知道她是內行還是外行？」
上班族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考慮是否要說出來，後來他說：「我是聲樂碩士班畢業的。」
男孩微微瞪大了眼睛。
「我怎麼會穿這個樣子上班嗎？」那上班族每天都是西裝筆挺地，這時雙手一攤，「只唱聲樂混不下去，改當行銷公關啊。」
男孩似懂非懂地，低下頭去，一語不發。
「有音樂天賦是幸運的事。」上班族忽然又說。「看了那女孩，你更要好好珍惜你還健康的耳朵。」
還來？男孩皺眉，雖然和女孩聊天時，確實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說不上來，卻也並不因此覺得上班族提出的理由很有說服力。
「你剛剛應該沒注意到吧？她爸爸講完電話，已經在背後喊了她好幾聲，看她沒有反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才走過來拍她的肩。」
「她如果聽不見，那她爸爸怎麼還喊她？她怎麼有辦法和我說那麼多話？」
「那如果聽不見的是她老爸，他又怎麼講電話？你看見他戴助聽器了嗎？」上班族有些不耐煩，「至於她怎麼和你說話的？你明明已經看了，卻視而不見。」
說完他刁著菸走了，菸味也隨之飄散。男孩兀自站在原地，久久沒反應過來，也沒再彈下一首歌。心中陡然浮現一段快樂的藍調，他提起筆來，又創作了一段旋律。
一面哼，夜的鬼魅一面悄悄來臨，前來廣場觀看直播的人潮終於散了。工作人員們來來往往，一件一件拆了屏幕設備，搬上大貨車。
大貨車發動前，想起她專注地聽他說話的模樣，他拿起便條寫了幾句話。寫好之後，他將便條留下，收拾了吉他、譜、隨身的紙筆，背起背包，走向一旁取腳踏車。車子還未駛離廣場，他已踩著穩定的踏板騎車離去。廣場上群眾已寥寥無幾，剩餘的工作人員忙進忙出，又抬了幾件鷹架上車。用繩索固定後，大貨車終於發動了，引擎排放的氣體「噗噗噗」直送，吹起一陣風，貼在角落牆上的那張字條也跟著呼呼地飛。
「再一起唱歌好嗎？我在這裡等妳，
帶著吉他：）」
每週六夜裡他都在這個藝文公園裡練習吉他，因著文化局的活動，公園中心廣場在同一時間總有不同樂團演出，從古典到流行樂，從搖滾到那卡西。廣場採高挑設計，往下約20公尺是一座廣闊的湖。雖然是座人工湖，但這城市的平面水源不多，他仍極其珍惜這難得的水景，之所以持續地來此處練習，也幾乎是這個原因。來到這公園活動的人們，主要分三個族群：附近住戶來散步、來觀賞藝文活動、純路過，偶爾隔壁百貨公司的員工會來一旁的咖啡廳買咖啡。無論哪一種，他都欣賞這些人，感激他們遊蕩這廣場之中；有意無意，專程或隨興，他們的步伐是他指間和弦的配樂，他享受他們偶爾投射的目光。
來得久了，他發覺有些人也和他一樣，會在固定的時間，在固定的地點出現。一個是賃居的單身上班族，總站在遠處的角落獨自抽菸。一位是經常穿運動衫來遛狗的年輕女子；還有一對是每每從五十公尺外的補習班下課了，就會到這裡來約會的高中生情侶。有時他們之中的某些人聽見他的吉他聲，會停下來和他交談，或若即若離，聽著吉他隨意地哼。
「你剛才彈的是Michael Rosenberg的歌嗎？」
他拿出吉他，一如往常坐在練習的角落，見了眼前一撥撥人潮興奮地朝廣場走去，再度閉起眼來，輕而遠的旋律在指間展開。一直到曲子彈完，他才發覺旁邊有人在和他說話。
「不是……」他有點錯愕，那是個陌生女孩。
「不是嗎？」她專注地看著他的臉，隨即哼了兩句旋律，「是這首嗎？」
「對，是這首。」他一聽沒錯。
「那是Mike的歌，你不知道嗎？」那女孩一笑，「你彈得很好呢。」
聽到Mike他才忽然想起來，她說的好像就是那歌手的本名，可是他最為人熟知的卻不是這個名字。尤其男孩的英文差得要命，喜歡那歌手其實已不知多少年了，竟從沒記起他的本名來。當下他尷尬地笑了兩聲，不忘道謝，幸好男孩長相清秀，心裡雖尷尬，笑起來卻還不算太奇怪。
「你常常來這裡嗎？」她的眼睛直勾勾看著他。
「對啊，就……隨便彈彈。」
女孩又看著他，問：「你會彈很多Michael的歌嗎？」
他想了想，當下從背包裡拿出一本自己搜集的吉他譜來，翻給她看。她驚呼一聲，如數家珍地指出許多自己也喜歡的歌曲。兩人像是破了薄冰一般，談起喜歡的歌手和曲子，話都多了起來。其實這樣一頭熱的他，私底下經常被同學笑，但沒想到眼前這女孩也是個興趣導向的話題王，不僅熟悉那歌手幾乎所有的歌，連專輯創作的背景都瞭如指掌。她的笑容溫暖又親切，有時說著說著似乎會慢半拍，男孩卻很喜歡她聽他說話時專注的神情。
「那首我也會彈，要唱嗎？」聊到他最喜歡的歌之一，話還沒說完他已開啟手機的調音App，放在一旁，刷了第一個和弦，嘴裡唱起來。
那女孩看了他片刻，也跟著唱了起來，她的聲音乾淨又清澈，像一道清晨山嵐後初露的曙光。只聽她唱：
“Do you remember how this first begun?
Teeth were white and our skin was young…
Eyes as bright as the Spanish Sun,
we had nothing we could hide…”
遠處一個男人正拿著手機大聲講電話，還有透過直播的音樂會從廣場傳來，震耳欲聾，可是她的歌聲卻直直送入他心底，他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
“Now my dear we are two golden leaves
Clinging desperately to winter trees.
Got up here like a pair of thieves,
while the sirens blare outside…”
唱完之後他們都滿足地嘆息，感覺渾身舒暢，又聊許久，甚至遠處那講電話的路人都已講了半個小時，他們卻彷彿仍有說不完的話。
「你住在附近嗎？下次一起去喝咖啡好不好？」後來她這麼說。
「好啊。」又是咖啡——他苦笑，自己確實不愛喝咖啡，可這女孩難得健談，他倒也樂意多個朋友。
兩人正打算交換聯絡方式，遠處那講電話的中年男人卻大步走了過來，手拍了拍她的肩。
女孩回頭，那男人隨即比手劃腳一陣，她也接著用手回答了一串他看都看不懂的內容。
「我先走了，下次再聊哦！」兩人沉默地用手語一來一往之後，那女孩笑了，和男孩揮別。男孩和那男人彼此打了招呼，只聽男人操著一口台灣國語，客氣地連聲道謝，二人並肩離開。
男孩手裡還握著吉他，慢半拍地意會過來，那男人是個耳聰人士。瞧著那女孩貼心地替他提行李的背影，二人一面走又一面手語交談，他猜測兩人也許是父女吧。他們離去之後，他再度坐了下來，拿起手機，畫面還停在調音App中。
隨意撥了撥弦，他忽然有了靈感，從背包裡拿出紙筆，寫下今天即興的創作。
完成了兩段旋律，他撩撥幾下，嘴裡哼了起來，忽然發現，女孩走得太快，他們竟然沒有及時交換聯絡方式。他不禁有些覺得可惜，回想她唱歌時臉上幸福的表情，耳裡彷彿還能聽見她那首<Golden Leaves>的聲音。
身旁傳來一陣菸味，男孩抬頭，見那單身的男性上班族不知何時站在一旁，一語不發地抽著菸。兩人雖偶爾聊過天，但男孩向來不太喜歡菸味，因此經常是有一句沒一句。
「那女生是聽障人士啊。」
男孩抬頭，不明所以。
「你沒發現嗎？」
男孩又愣了半晌，那上班族吸了口菸，將菸刁在指頭上，指了指他們離去的方向。
「她每一段開始唱歌之前，都一定會瞄一眼調音器。」上班族說。
「可能她只是想知道自己音準怎麼樣？」話說著男孩自己都不太有把握。
「如果是那樣，她只需要跟你的吉他旋律一起進來就好，但你聽她唱歌像個外行人嗎？」
「我不知道。」男孩儘管混過好幾年的熱音社，卻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能判斷什麼是內行的歌者，什麼又是外行。
「我的看法，她不只不外行，還有絕對音感，不過也可能是她失聰之前的事了。」上班族又吸了一口菸，「也許她失聰並不久，但一個歌手再怎麼專業，再有天分，沒了一副好耳朵，唱得再好也是沒戲了。」
「就算她真的看著調音器起音，也不表示她一定聽不見吧。」何況一個聽不見的人，只靠調音器對準了第一個音就能唱下去了嗎？他不只不理解，也無法想像。「而且，你又怎麼知道她是內行還是外行？」
上班族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考慮是否要說出來，後來他說：「我是聲樂碩士班畢業的。」
男孩微微瞪大了眼睛。
「我怎麼會穿這個樣子上班嗎？」那上班族每天都是西裝筆挺地，這時雙手一攤，「只唱聲樂混不下去，改當行銷公關啊。」
男孩似懂非懂地，低下頭去，一語不發。
「有音樂天賦是幸運的事。」上班族忽然又說。「看了那女孩，你更要好好珍惜你還健康的耳朵。」
還來？男孩皺眉，雖然和女孩聊天時，確實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說不上來，卻也並不因此覺得上班族提出的理由很有說服力。
「你剛剛應該沒注意到吧？她爸爸講完電話，已經在背後喊了她好幾聲，看她沒有反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才走過來拍她的肩。」
「她如果聽不見，那她爸爸怎麼還喊她？她怎麼有辦法和我說那麼多話？」
「那如果聽不見的是她老爸，他又怎麼講電話？你看見他戴助聽器了嗎？」上班族有些不耐煩，「至於她怎麼和你說話的？你明明已經看了，卻視而不見。」
說完他刁著菸走了，菸味也隨之飄散。男孩兀自站在原地，久久沒反應過來，也沒再彈下一首歌。心中陡然浮現一段快樂的藍調，他提起筆來，又創作了一段旋律。
一面哼，夜的鬼魅一面悄悄來臨，前來廣場觀看直播的人潮終於散了。工作人員們來來往往，一件一件拆了屏幕設備，搬上大貨車。
大貨車發動前，想起她專注地聽他說話的模樣，他拿起便條寫了幾句話。寫好之後，他將便條留下，收拾了吉他、譜、隨身的紙筆，背起背包，走向一旁取腳踏車。車子還未駛離廣場，他已踩著穩定的踏板騎車離去。廣場上群眾已寥寥無幾，剩餘的工作人員忙進忙出，又抬了幾件鷹架上車。用繩索固定後，大貨車終於發動了，引擎排放的氣體「噗噗噗」直送，吹起一陣風，貼在角落牆上的那張字條也跟著呼呼地飛。
「再一起唱歌好嗎？我在這裡等妳，
帶著吉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