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4月 02, 2016 2:00 am
紅樓莊外，由慕容山莊號召的討賊各路門派，已皆聚集到了瀑布斷崖下的小橋外。這莊子倚地勢而建，從最外頭的「醉日橋」過了溪，是一座開闊的小花園，栽著各季節傾奇爭妍的花卉，花路直通峽谷底，從這頭望去，谷底風貌盡在煙靄之間。有人說谷底道路蜿蜒崎嶇，是鬼斧神工的天然屏障，有人說谷中景色變幻莫測，東南西北盡在恍惚之中，還未來到莊前迷宮，已迷失方向。眾說紛紜無論真假，至少有一件事是眾人都知曉的：若要闖莊，除非從山背鑿開一個大洞，否則光是莊前的迷宮和峽谷，就足以保護紅樓莊屹立不搖。
江湖中人孰聞玉面盜的「紅樓莊」景色旖旎，花海成屏，可是知道它位置的卻少之又少。但慕容山莊倒真不愧是「武林的明珠」，不知用了甚麼辦法，竟能尋到莊子的入口來，還將整個討賊大會的各派人馬都搬了過來。眼下這正派人士幾百人烏壓壓地，各按門派呈縱隊排列，而橋的那一頭，只有一名面容安詳的老者垂手恭候，以及兩位侍女分立左右，其餘的，連個影子都沒出現。
慕容父子站在正中央，和揚威鏢局總鏢頭徐逢遠、鎮龍幫幫主彭齊飛、武陵派掌門陰興、巨闕門掌門姚重二等人，都肅立橋外，一面低聲交談。
「無論他來與不來，這件事咱們是插手插定了。只是這一切還有勞慕容莊主調度指揮。」
「在諸位英雄面前，小可怎敢稱指揮？一切都按會師當日商議的進行，只要大夥兒不分彼此，相互合作，眾志成城下，但凡任何難事都會圓滿的。」
「且不說他如此傲慢，咱浩浩蕩蕩來到他的莊前，竟連個像樣的徒弟或門生都沒派出來迎接，更不消說他的行徑邪到了骨子裡，竟要用人血來造劍。若不能阻止此事，這江湖上還有沒有公道仁義？」
「話不能這麼說，」徐逢遠道：「秦公子向來盜富濟貧，可見一番俠義心腸，就是這回異想天開，也不過為著朋友義氣，願助照火完成心願罷了。只是這義氣到了極處，走了個旁門左道，咱若能勸得他回頭是岸，不也拯救一條好漢性命？」
「婦人之仁，總鏢頭如要擔保秦逍性命，那也得他先願意放棄血玉才成。」
「總之拿下他、照爺和叛徒霍顛再說，」慕容朔見父親不發一語，知道這徐逢遠一番話與他所見大相逕庭，當下道：「這三人之中只要少了一個，他們都休想造那撈什子的劍。」
議論紛紛之中，又過了大半炷香時間，眾人就是向來耐心豐富的，也忍不住焦躁起來。
「咱這等得也夠久了，秦逍到底要不要出來？」
「就是，從日頭初升等到這會子了，還沒見個鬼影子。」
只見橋那一頭的老者仍然泰然自若，兩個侍女也不曾移動，更不曾交談，各派人物卻個個都坐不住了，慕容朔聽得背後怨聲連連，當下低聲道：「爹，要不我再問問那老頭？」
「不。」
「為何不？」
慕容顏捻了捻鬚，「若換了你來對陣，對方只一個勁不動，你難道就願意動麼？」
慕容朔偏頭半晌不語，像是隱隱約約明白了父親意思。
「在這種靜止的交手之間，誰先動了，誰就先沉不住氣；沉不住氣之人，動起手來，定自亂陣腳，盡失先機。」
慕容朔想了想，「確實如此。」
兩人還未說完，一旁的武陵派弟子卻忽然高聲叫了起來，喊聲逕通橋另一端，在曠谷間迴響。
「喂，你們家公子是來還不來啊？」
常叔聽見喊聲，向前走了兩步。
「老夫方才已說了，咱爺眼下有要事抽不開身，請各位再稍候片刻，待爺處理了事，他定親來相見。」他恭敬不卑地道。
「荒唐，咱們大老遠來見他一面，他竟躲在莊裡泡茶乘涼，如若他的『要事』得處理到下個月，難道咱們在這等到下個月麼？」
「諸位還請寬心，咱爺向來說一是一，絕不會讓各位等到下個月，」常叔道：「諸位若是等得口乾，容老夫再為各位奉上一杯茶解渴。」隨後他示意身後的弦薰、弦商為各派門主再倒茶。
「喝什麼茶？叫秦逍那廝出來！給眾人一個交代，給武林一個交代！」
弦薰二人聞言止步，遠遠望著武陵派眾人。
「不錯，慕容莊主給他面子，才等到現在，咱卻可沒有這閒工夫！他這時還不來，莫不是令你們出來拖延，他轉眼卻已帶了狗賊拍拍屁股，棄莊走人！」
弦薰忍不住咬牙道：「這起子賊頭，愈說是愈放肆了。」
「若非爺的指示，我也想竄上去賞他幾個耳刮子。」弦商冷冷道，她倆都有功夫在身，此時知道對方高手眾多，為免被聽見，話幾乎是壓在喉裡說的。
只聽這時又有人叫道：「讓他出來給大夥兒一個交代，交出所有的血玉，立個毒誓，說他絕不會協助照火，背義造劍！如此誰還與他為難？堂堂盜俠，難道連這點承諾都做不到？」
「不錯！只要交出血玉，咱們便不與他為難！讓他交出來！」
「爺的意思，老夫不曾受命傳達，」常叔道：「諸位如非要問個明白，待爺出來，便可分曉。」
「咱就說了，他到底出來不？」一人叫道：「再不出來，大夥一把火燒了他的寶貝莊子，到時可別欲哭無淚！」話落，竟有不少人同聲附和。
常叔卻道：「哦。」既不回答，也不爭辯，竟似完全不將這番話聽在心裡。當下眾人更是譁然，誰知道一個看來和善的老者，態度卻放肆如斯，那他的主子究竟有多麼傲慢，今日可算聞名不如一見了。
「諸位且冷靜片刻，」慕容顏終於朗聲道：「小可不才，還請諸位聽小可一言。」
那幾個叫囂的登時稍稍靜下來，眾人都轉頭看著慕容顏，他道：「咱們遠道而來，先禮後兵，本是禮貌；今日即使大夥兒抱了動武的念頭來到此處，也是情非得已，既然咱們是客，在入莊之前，自然要給主人一個邀請、說明的機會。」
「在下自是嫉惡如仇，但在下想秦公子腹笥廣博，絕非不通情理之人，真要做下十惡不赦之事，在下仍私心期盼他能心意轉圜，」慕容顏道：「因此今日若非等到公子開口，慕容山莊萬萬不會貿然動武，傷人性命。」
「聽了大半會，總算這群烏合之眾裏頭，還有句人話，」眾人還未回答，遠處一個清晰的人聲已笑道：「慕容莊主果然見識不同凡人，爺說是麼？」
諸人循聲望去，張望了大半圈，方見瀑布旁站了兩條人影，一白一黑。聽了這幾句話，眾人都知道，他們等候多時之人終於來了。
「是啊。莊主雅量，不計失玉，仍照顧再三，秦逍除了感激，已想不出甚麼能表達在下心意，」遠處那白影悠然笑道：「有勞諸位久候，秦逍在此，有什麼話，都與在下說罷！」
話才說完，那白影驟然一閃，眾目睽睽中，兩條身影自瀑布濺玉一躍而下，一路往「醉日橋」來。只見他身形展處，長袖飄飄，彷彿御風而行。眾人瞠目結舌，向來只是聽聞秦逍輕身功夫近乎天下一絕，豈知今日一見，才真真知道什麼是百聞不如一見。
秦逍和子迢輕輕落在橋尾，面色從容，若不是在莊裡瞧見了，沒有人能想像片刻前在宋翎兒房中，他激動垂淚，身體顫抖的模樣。常叔和弦薰、弦商當下一一福身行禮，退到一旁。日上三竿處，臘月陽光下照得他面容清癯，卻不顯憔悴，倒似優雅中添了幾分脫韁的野性，若有初次見到他的女子，恐怕都很難不為他的氣宇和容貌傾倒。
秦逍逕往前走，抱拳道：「莊主、各位武林前輩，在下有禮。」
靜元師太瞧了片刻，忽然冷冷道：「他就是你的心上人？」
一旁的女子不敢答話，只聽靜元師太又道：「確實一個雅男子，身手也超凡脫俗，可若僅僅如此，就能令你那得來不易的一刀刺偏了，你也太對不住你的先父先母。」
女子垂頭不語，倔強的面容下唇死咬。縱然師父教養數載，恩威感召，但近日來她心中的掙扎和痛苦，又有誰知道？
這時慕容父子、秦逍雙方已分別來到橋中央，當下武林諸人俱不說話，都想見慕容家、玉面俠盜，如何擺平今日局面。
「公子別來無恙。」
「莊主亦無恙無痛，在下心中大慰，自然什麼病都近不了在下身子。」
「公子所言極是，畢竟今日公子的氣色，和那日在敝莊相比，看上去更加英風颯爽，意氣風發，想來定是問心無愧。」
「託莊主福氣，慷慨贈玉，在下有友如此，自然心中平靜，夜夜好眠。」
「在下無心插柳，不想還造福了公子，說起來在下與公子相交，全憑了這稀罕的玉，若這玉不僅造福公子，還能造福公子身邊的各個好友，在下可感激得不知說甚麼才好了。」
他不與秦逍見面則已，一見面就句句針鋒相對，真真顯露慕容山莊「嫉惡如仇」的名。
「莊主心胸寬闊，若要造福氣，自然不僅僅造福一人。來日新劍鑄成，受惠之人恐怕都要感激莊主了，莊主怎會不知？」秦逍也不生氣，仍笑著回了，一旁的慕容朔聽了，卻臉色一變。
「你什麼意思？」
秦逍一揖，「慕容二公子。」
慕容朔只得也抱拳回禮，「晚輩不解，敢問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咱爺的意思，是感激你們莊主送他這塊好玉，」子迢見慕容朔插嘴，也插口道：「來日若有福氣，用這玉造出來的劍『回報』莊主，那才是大家的福分。」
「臭小子，你倒是說說，你想用那劍怎麼回報？」鎮海幫眾叫道。
「你偷了人家東西，莊主不和你見識，已是大量，現在只是要你一個解釋，你就說這許多不吉利的話，想咒死誰？」
「咱爺說要回報莊主，便是回報莊主，」子迢笑嘻嘻道：「至於如何回報，與你們何干？又怎會扯到『咒死』上？」
「聽聽，這廝調教出來的少年，果然邪門歪道──」
「這等狡辯，還容他解釋什麼？」
秦逍含笑搖著手中摺扇，也不說話，聽得後頭又有人高聲罵道：「廢話不用多說，那些玉你交是不交？若不交出來，咱們『南興十七派』絕不善罷甘休。」
一旁弦薰叫道：「憑你也配？」
「小妖女，你待怎樣？」
弦薰罵道：「再無禮，當心我撕爛你的嘴！」
「小小女娃，口氣不小，老朽倒要瞧瞧，是你妖女道行高些，還是老朽道高一丈？」
叫陣幾合，慕容顏一雙眼對上秦逍的臉，秦逍知道他將開口，微一躬身：「在下蒙莊主贈玉，莊主有所吩咐，秦逍洗耳恭聽。」
慕容顏終於冷冷道：「吩咐怎敢？只是在下統理山莊，身在江湖，自要為仁為義，因此在下今日帶了這許多人來，不過想問公子一句，公子是否當真決意以血玉鍛造不仁之劍？」
秦逍還未回答，慕容顏已接著道：「恕在下斗膽，提醒公子，公子二十載聲譽經營不易，還望公子三思。」
「何謂仁？何謂義？這世間的真理，難道從來都只握在人多的那一方手中？」秦逍道：「莊主可曾想過，世界上有些不曾發出聲音之人，心中的仁義，和莊主的又是否相同？」
「既然不曾發出聲音，那就由咱們來代替他出聲。至於公子的問題，在下更不明白了，古先聖先賢闡釋無數次的『仁』、『義』，難道仍不足以解釋公子心中的『仁義』？」
秦逍的眼神很遠，「恐怕在下確實是令莊主失望了。」
「敝人彭齊飛，敢問閣下究竟還想要怎麼樣？」一旁彭齊飛懶洋洋地插嘴：「慕容莊主親臨你紅樓莊，已給足了你面子，就是道不相同不為謀，難道閣下連莊主幾句話都聽不入耳麼？」
「慕容山莊給的面子，在下難道還未領受得夠？」秦逍一笑，眼底有不可忽視的銳利光芒：「從月餘前那一封流傳天下的『討賊義帖』，就已說明莊主立場，於此，在下亦不願多作解釋，因此今日相見，才是這般局面。莊主既已做好動手的準備，又何必多此一問呢？」
此話一出，慕容家陣營紛紛掄刀動槍，當下子迢一躍護在秦逍身前。
「秦公子，在下再問一次，」慕容顏聲音很沉很沉，「閣下當真執意助照火以血玉造劍？」
「在下畢生所願，便是在有限之年，閱盡天下名珍，一窺造物極致，照老爺子更有同樣的期待，若言放棄，等於斷了朋友之誼。」秦逍語氣很輕，「人生在世，猶如河中一朵飄搖的浮萍；落葉歸根處，情之所至外，唯有知己而已。莊主之仁義，可以斬斷天下名劍，卻萬不能斬斷在下與照爺之誼。」
「為了你等私人情誼，造出一把殺人兵器，貽害後世，」慕容顏道：「你如何對得起江湖？如何對得起養育你的越水黎民？」
「在下早已說過，如何用劍，自始是人的課題。」秦逍緩緩道：「莊主以及諸位英雄，眼下不也憑著自己的意志，舉起了手中的刀劍麼？」
慕容顏不語。他不說話，後頭眾人一下子也都屏住了息。良久良久，他很慢很慢抽出腰間佩劍，彷彿又重現當夜在慕容山莊秦逍盜玉的情景。不同的是，慕容顏背後不再站著家僕門人，而是各大門派愈顯白熱化的勃勃野心。鎮海幫、南興十七派、秋風派、武陵派等見雙方不再說話，俱凝神斂容，蠢蠢欲動；子迢、弦薰等人護主心切，更是自始全神提防，不敢失掉一瞬，只因在場數百人心中都明白，任憑誰先出手，便是一觸即發的那一刻。
「這一回動手，不許你再猶豫，」身穿青黃道袍，靜元師太也歛衽而起，「若違抗師命，後果你懂得。」
衛雲中道：「是。」嘴上說著，心中也暗暗下了決心。
劍拔弩張之際，忽然一個人聲大笑而來！
「『紅樓莊』許久不曾這般熱鬧，秦公子身為東道，怎未曾把小可叫上呢？小可心中，好生失落！」
眾人一下子不明所以，紛紛張望，而慕容朔聽到此人聲音，臉色卻都變了。
「爹，大哥來這做什麼？」
慕容顏使一個眼色，一個家僕當下附在慕容顏耳邊說了幾句話，聽了這番話，父子倆竟當場面色鐵青。
「他又來做什麼？」慕容朔咬牙：「到了今日，他竟仍陰魂不散麼？」
而秦逍，面上那自始至終掛著的微笑，聽見此人來到時，竟也不由自主僵住了。一種陌生的感覺竄過他心頭，像是情感藏匿的卷軸塵封已久，一下子忽然一片片迸開全斷了繩索。
眾人緩緩讓道，秦逍垂下的眼睫默然掀起，過得片刻，來人闖入眼簾的同時，心中那些方才散了的回憶，更如雪片飛快地掃過他腦海。可是許多年過去了，任憑現實如何磨人，自始至終他從未能忘記的，仍然是那抹染上殷紅的慘白微笑。
江湖中人孰聞玉面盜的「紅樓莊」景色旖旎，花海成屏，可是知道它位置的卻少之又少。但慕容山莊倒真不愧是「武林的明珠」，不知用了甚麼辦法，竟能尋到莊子的入口來，還將整個討賊大會的各派人馬都搬了過來。眼下這正派人士幾百人烏壓壓地，各按門派呈縱隊排列，而橋的那一頭，只有一名面容安詳的老者垂手恭候，以及兩位侍女分立左右，其餘的，連個影子都沒出現。
慕容父子站在正中央，和揚威鏢局總鏢頭徐逢遠、鎮龍幫幫主彭齊飛、武陵派掌門陰興、巨闕門掌門姚重二等人，都肅立橋外，一面低聲交談。
「無論他來與不來，這件事咱們是插手插定了。只是這一切還有勞慕容莊主調度指揮。」
「在諸位英雄面前，小可怎敢稱指揮？一切都按會師當日商議的進行，只要大夥兒不分彼此，相互合作，眾志成城下，但凡任何難事都會圓滿的。」
「且不說他如此傲慢，咱浩浩蕩蕩來到他的莊前，竟連個像樣的徒弟或門生都沒派出來迎接，更不消說他的行徑邪到了骨子裡，竟要用人血來造劍。若不能阻止此事，這江湖上還有沒有公道仁義？」
「話不能這麼說，」徐逢遠道：「秦公子向來盜富濟貧，可見一番俠義心腸，就是這回異想天開，也不過為著朋友義氣，願助照火完成心願罷了。只是這義氣到了極處，走了個旁門左道，咱若能勸得他回頭是岸，不也拯救一條好漢性命？」
「婦人之仁，總鏢頭如要擔保秦逍性命，那也得他先願意放棄血玉才成。」
「總之拿下他、照爺和叛徒霍顛再說，」慕容朔見父親不發一語，知道這徐逢遠一番話與他所見大相逕庭，當下道：「這三人之中只要少了一個，他們都休想造那撈什子的劍。」
議論紛紛之中，又過了大半炷香時間，眾人就是向來耐心豐富的，也忍不住焦躁起來。
「咱這等得也夠久了，秦逍到底要不要出來？」
「就是，從日頭初升等到這會子了，還沒見個鬼影子。」
只見橋那一頭的老者仍然泰然自若，兩個侍女也不曾移動，更不曾交談，各派人物卻個個都坐不住了，慕容朔聽得背後怨聲連連，當下低聲道：「爹，要不我再問問那老頭？」
「不。」
「為何不？」
慕容顏捻了捻鬚，「若換了你來對陣，對方只一個勁不動，你難道就願意動麼？」
慕容朔偏頭半晌不語，像是隱隱約約明白了父親意思。
「在這種靜止的交手之間，誰先動了，誰就先沉不住氣；沉不住氣之人，動起手來，定自亂陣腳，盡失先機。」
慕容朔想了想，「確實如此。」
兩人還未說完，一旁的武陵派弟子卻忽然高聲叫了起來，喊聲逕通橋另一端，在曠谷間迴響。
「喂，你們家公子是來還不來啊？」
常叔聽見喊聲，向前走了兩步。
「老夫方才已說了，咱爺眼下有要事抽不開身，請各位再稍候片刻，待爺處理了事，他定親來相見。」他恭敬不卑地道。
「荒唐，咱們大老遠來見他一面，他竟躲在莊裡泡茶乘涼，如若他的『要事』得處理到下個月，難道咱們在這等到下個月麼？」
「諸位還請寬心，咱爺向來說一是一，絕不會讓各位等到下個月，」常叔道：「諸位若是等得口乾，容老夫再為各位奉上一杯茶解渴。」隨後他示意身後的弦薰、弦商為各派門主再倒茶。
「喝什麼茶？叫秦逍那廝出來！給眾人一個交代，給武林一個交代！」
弦薰二人聞言止步，遠遠望著武陵派眾人。
「不錯，慕容莊主給他面子，才等到現在，咱卻可沒有這閒工夫！他這時還不來，莫不是令你們出來拖延，他轉眼卻已帶了狗賊拍拍屁股，棄莊走人！」
弦薰忍不住咬牙道：「這起子賊頭，愈說是愈放肆了。」
「若非爺的指示，我也想竄上去賞他幾個耳刮子。」弦商冷冷道，她倆都有功夫在身，此時知道對方高手眾多，為免被聽見，話幾乎是壓在喉裡說的。
只聽這時又有人叫道：「讓他出來給大夥兒一個交代，交出所有的血玉，立個毒誓，說他絕不會協助照火，背義造劍！如此誰還與他為難？堂堂盜俠，難道連這點承諾都做不到？」
「不錯！只要交出血玉，咱們便不與他為難！讓他交出來！」
「爺的意思，老夫不曾受命傳達，」常叔道：「諸位如非要問個明白，待爺出來，便可分曉。」
「咱就說了，他到底出來不？」一人叫道：「再不出來，大夥一把火燒了他的寶貝莊子，到時可別欲哭無淚！」話落，竟有不少人同聲附和。
常叔卻道：「哦。」既不回答，也不爭辯，竟似完全不將這番話聽在心裡。當下眾人更是譁然，誰知道一個看來和善的老者，態度卻放肆如斯，那他的主子究竟有多麼傲慢，今日可算聞名不如一見了。
「諸位且冷靜片刻，」慕容顏終於朗聲道：「小可不才，還請諸位聽小可一言。」
那幾個叫囂的登時稍稍靜下來，眾人都轉頭看著慕容顏，他道：「咱們遠道而來，先禮後兵，本是禮貌；今日即使大夥兒抱了動武的念頭來到此處，也是情非得已，既然咱們是客，在入莊之前，自然要給主人一個邀請、說明的機會。」
「在下自是嫉惡如仇，但在下想秦公子腹笥廣博，絕非不通情理之人，真要做下十惡不赦之事，在下仍私心期盼他能心意轉圜，」慕容顏道：「因此今日若非等到公子開口，慕容山莊萬萬不會貿然動武，傷人性命。」
「聽了大半會，總算這群烏合之眾裏頭，還有句人話，」眾人還未回答，遠處一個清晰的人聲已笑道：「慕容莊主果然見識不同凡人，爺說是麼？」
諸人循聲望去，張望了大半圈，方見瀑布旁站了兩條人影，一白一黑。聽了這幾句話，眾人都知道，他們等候多時之人終於來了。
「是啊。莊主雅量，不計失玉，仍照顧再三，秦逍除了感激，已想不出甚麼能表達在下心意，」遠處那白影悠然笑道：「有勞諸位久候，秦逍在此，有什麼話，都與在下說罷！」
話才說完，那白影驟然一閃，眾目睽睽中，兩條身影自瀑布濺玉一躍而下，一路往「醉日橋」來。只見他身形展處，長袖飄飄，彷彿御風而行。眾人瞠目結舌，向來只是聽聞秦逍輕身功夫近乎天下一絕，豈知今日一見，才真真知道什麼是百聞不如一見。
秦逍和子迢輕輕落在橋尾，面色從容，若不是在莊裡瞧見了，沒有人能想像片刻前在宋翎兒房中，他激動垂淚，身體顫抖的模樣。常叔和弦薰、弦商當下一一福身行禮，退到一旁。日上三竿處，臘月陽光下照得他面容清癯，卻不顯憔悴，倒似優雅中添了幾分脫韁的野性，若有初次見到他的女子，恐怕都很難不為他的氣宇和容貌傾倒。
秦逍逕往前走，抱拳道：「莊主、各位武林前輩，在下有禮。」
靜元師太瞧了片刻，忽然冷冷道：「他就是你的心上人？」
一旁的女子不敢答話，只聽靜元師太又道：「確實一個雅男子，身手也超凡脫俗，可若僅僅如此，就能令你那得來不易的一刀刺偏了，你也太對不住你的先父先母。」
女子垂頭不語，倔強的面容下唇死咬。縱然師父教養數載，恩威感召，但近日來她心中的掙扎和痛苦，又有誰知道？
這時慕容父子、秦逍雙方已分別來到橋中央，當下武林諸人俱不說話，都想見慕容家、玉面俠盜，如何擺平今日局面。
「公子別來無恙。」
「莊主亦無恙無痛，在下心中大慰，自然什麼病都近不了在下身子。」
「公子所言極是，畢竟今日公子的氣色，和那日在敝莊相比，看上去更加英風颯爽，意氣風發，想來定是問心無愧。」
「託莊主福氣，慷慨贈玉，在下有友如此，自然心中平靜，夜夜好眠。」
「在下無心插柳，不想還造福了公子，說起來在下與公子相交，全憑了這稀罕的玉，若這玉不僅造福公子，還能造福公子身邊的各個好友，在下可感激得不知說甚麼才好了。」
他不與秦逍見面則已，一見面就句句針鋒相對，真真顯露慕容山莊「嫉惡如仇」的名。
「莊主心胸寬闊，若要造福氣，自然不僅僅造福一人。來日新劍鑄成，受惠之人恐怕都要感激莊主了，莊主怎會不知？」秦逍也不生氣，仍笑著回了，一旁的慕容朔聽了，卻臉色一變。
「你什麼意思？」
秦逍一揖，「慕容二公子。」
慕容朔只得也抱拳回禮，「晚輩不解，敢問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咱爺的意思，是感激你們莊主送他這塊好玉，」子迢見慕容朔插嘴，也插口道：「來日若有福氣，用這玉造出來的劍『回報』莊主，那才是大家的福分。」
「臭小子，你倒是說說，你想用那劍怎麼回報？」鎮海幫眾叫道。
「你偷了人家東西，莊主不和你見識，已是大量，現在只是要你一個解釋，你就說這許多不吉利的話，想咒死誰？」
「咱爺說要回報莊主，便是回報莊主，」子迢笑嘻嘻道：「至於如何回報，與你們何干？又怎會扯到『咒死』上？」
「聽聽，這廝調教出來的少年，果然邪門歪道──」
「這等狡辯，還容他解釋什麼？」
秦逍含笑搖著手中摺扇，也不說話，聽得後頭又有人高聲罵道：「廢話不用多說，那些玉你交是不交？若不交出來，咱們『南興十七派』絕不善罷甘休。」
一旁弦薰叫道：「憑你也配？」
「小妖女，你待怎樣？」
弦薰罵道：「再無禮，當心我撕爛你的嘴！」
「小小女娃，口氣不小，老朽倒要瞧瞧，是你妖女道行高些，還是老朽道高一丈？」
叫陣幾合，慕容顏一雙眼對上秦逍的臉，秦逍知道他將開口，微一躬身：「在下蒙莊主贈玉，莊主有所吩咐，秦逍洗耳恭聽。」
慕容顏終於冷冷道：「吩咐怎敢？只是在下統理山莊，身在江湖，自要為仁為義，因此在下今日帶了這許多人來，不過想問公子一句，公子是否當真決意以血玉鍛造不仁之劍？」
秦逍還未回答，慕容顏已接著道：「恕在下斗膽，提醒公子，公子二十載聲譽經營不易，還望公子三思。」
「何謂仁？何謂義？這世間的真理，難道從來都只握在人多的那一方手中？」秦逍道：「莊主可曾想過，世界上有些不曾發出聲音之人，心中的仁義，和莊主的又是否相同？」
「既然不曾發出聲音，那就由咱們來代替他出聲。至於公子的問題，在下更不明白了，古先聖先賢闡釋無數次的『仁』、『義』，難道仍不足以解釋公子心中的『仁義』？」
秦逍的眼神很遠，「恐怕在下確實是令莊主失望了。」
「敝人彭齊飛，敢問閣下究竟還想要怎麼樣？」一旁彭齊飛懶洋洋地插嘴：「慕容莊主親臨你紅樓莊，已給足了你面子，就是道不相同不為謀，難道閣下連莊主幾句話都聽不入耳麼？」
「慕容山莊給的面子，在下難道還未領受得夠？」秦逍一笑，眼底有不可忽視的銳利光芒：「從月餘前那一封流傳天下的『討賊義帖』，就已說明莊主立場，於此，在下亦不願多作解釋，因此今日相見，才是這般局面。莊主既已做好動手的準備，又何必多此一問呢？」
此話一出，慕容家陣營紛紛掄刀動槍，當下子迢一躍護在秦逍身前。
「秦公子，在下再問一次，」慕容顏聲音很沉很沉，「閣下當真執意助照火以血玉造劍？」
「在下畢生所願，便是在有限之年，閱盡天下名珍，一窺造物極致，照老爺子更有同樣的期待，若言放棄，等於斷了朋友之誼。」秦逍語氣很輕，「人生在世，猶如河中一朵飄搖的浮萍；落葉歸根處，情之所至外，唯有知己而已。莊主之仁義，可以斬斷天下名劍，卻萬不能斬斷在下與照爺之誼。」
「為了你等私人情誼，造出一把殺人兵器，貽害後世，」慕容顏道：「你如何對得起江湖？如何對得起養育你的越水黎民？」
「在下早已說過，如何用劍，自始是人的課題。」秦逍緩緩道：「莊主以及諸位英雄，眼下不也憑著自己的意志，舉起了手中的刀劍麼？」
慕容顏不語。他不說話，後頭眾人一下子也都屏住了息。良久良久，他很慢很慢抽出腰間佩劍，彷彿又重現當夜在慕容山莊秦逍盜玉的情景。不同的是，慕容顏背後不再站著家僕門人，而是各大門派愈顯白熱化的勃勃野心。鎮海幫、南興十七派、秋風派、武陵派等見雙方不再說話，俱凝神斂容，蠢蠢欲動；子迢、弦薰等人護主心切，更是自始全神提防，不敢失掉一瞬，只因在場數百人心中都明白，任憑誰先出手，便是一觸即發的那一刻。
「這一回動手，不許你再猶豫，」身穿青黃道袍，靜元師太也歛衽而起，「若違抗師命，後果你懂得。」
衛雲中道：「是。」嘴上說著，心中也暗暗下了決心。
劍拔弩張之際，忽然一個人聲大笑而來！
「『紅樓莊』許久不曾這般熱鬧，秦公子身為東道，怎未曾把小可叫上呢？小可心中，好生失落！」
眾人一下子不明所以，紛紛張望，而慕容朔聽到此人聲音，臉色卻都變了。
「爹，大哥來這做什麼？」
慕容顏使一個眼色，一個家僕當下附在慕容顏耳邊說了幾句話，聽了這番話，父子倆竟當場面色鐵青。
「他又來做什麼？」慕容朔咬牙：「到了今日，他竟仍陰魂不散麼？」
而秦逍，面上那自始至終掛著的微笑，聽見此人來到時，竟也不由自主僵住了。一種陌生的感覺竄過他心頭，像是情感藏匿的卷軸塵封已久，一下子忽然一片片迸開全斷了繩索。
眾人緩緩讓道，秦逍垂下的眼睫默然掀起，過得片刻，來人闖入眼簾的同時，心中那些方才散了的回憶，更如雪片飛快地掃過他腦海。可是許多年過去了，任憑現實如何磨人，自始至終他從未能忘記的，仍然是那抹染上殷紅的慘白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