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月 30, 2016 2:44 am
子迢領她來到書房時，秦逍正低頭寫字。
她緩緩步入房裡，子迢無聲無息退了出去，也不知為何，來到他的地方，見了他專注的模樣，反而她不若方才那般放肆了，卻有股不願打擾的意味，只靜靜別著頭等待。
直到好片刻秦逍主動開口了，她才抬起頭來，只是秦逍一開口的第一句話，卻又太過叫她驚愕。
「令尊衛天保生前最愛的一幅畫，恰好就出自家父手筆，」他舉起手中的宣紙抖了抖，她這才看清原來他並非寫字，而是在畫畫，「在下必須坦言，那畫早已毀了，只是在下早年曾臨摹過那幅作品，又曾和畫中之人朝夕相對，因此眼下這幅，恐怕要比原畫更貼近真人的樣貌。」一面說他一面張開了手中畫。
畫中之人是名女子，乍看並無甚特別之處，但她見了那畫，卻當場怔住了。秦逍注視著她，儘管未必能看清她面罩下的表情，她眼中逐漸出逃的淚水卻沒能逃過秦逍的眼。
「你的匕首洩露了一切，那原是畫中人的貼身之物，」秦逍雙眼埋上一層影，「就是在下少年時，也曾把玩不少次。當你一抽出那柄刀，在下便已猜到了一二。」
她仍未說一句話，彷彿正忍受極大的痛苦，手狠狠揪著黑色行裝，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面罩下一雙唇咬得死緊。
「姑娘姓衛，假如在下沒猜錯，」秦逍慢慢抽出鞘裡短刀，道：「恐怕正是曉雅莊第十一代大弟子，號作『天保』的衛青城之女吧？」
他將那柄匕首拋向她，她未曾伸手去接，刀鋒落地，插入書房地毯上。窗外一道日光直射進來，照亮那柄上刻的字，正是曉雅莊第十一代弟子‧秦彤弓的名諱。她倔強的眼不曾朝那匕首瞧上一眼，卻明明白白知道，秦逍或許已瞧破了一切。
「就憑一把匕首，你如何斷言我就是衛天保的女兒？」
秦逍一笑，那笑卻有些失了他慣有的瀟灑。
「衛天保和先母均為曉雅莊第十一代弟子，早年感情甚篤，」秦逍娓娓說起，「當年衛師伯唯一的女兒出世時，先母更將自己隨身的匕首贈與衛家，當場認了師伯之女為義女。」說到此他睨了那女子一眼，女子的視線卻始終不曾與他交集。
「而今衛師伯逝世多年，雖無從斷言師伯臨終前，是否曾將匕首交予女兒，但據在下所知，衛師伯──恕在下如此說──一生對先母情根深種，」他一面說一面張開一幅字畫，那字和秦逍房中掛的有截然不同的筆勁，「你若非衛天保之女，先母的匕首是斷無可能輕易落入你手的。說起來，在下還算你的義兄。」
秦逍一席話說完，黑衣女子只覺一腔子的怨、恨，以及另外一種近乎難以察覺的情緒，忽如颶風浪潮般一同撞擊了她的理智。她望向秦逍最後張開的字畫，落款處署名寫著：衛青城。看見那三個飛揚的字跡，她眼中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她擦去淚痕，終於取下了面罩。只見她有一張清秀的臉孔，年齡約莫二十不到，一對杏圓的眼因為藏著淚水而閃閃發亮。
「衛天保和我──確實有血緣關係，」衛雲中神色疲憊：「但我一輩子不會承認他是我父親。」
儘管不願多談，她卻矛盾地發覺，對於親生父親的過去，她確實希望知道更多，「我早猜到你或許是曉雅莊的弟子，卻未曾聽聞你究竟師承何人，原來你和秦彤弓──」
「這是在下先母，」秦逍放下畫像，逕走到案旁一個木匣子，裡頭放著數十卷軸，隨意挑了幾幅後，他一一張開來展示於她，「先父生前為她畫過不少畫像，都在這裡。」
「他們的事，你知道多少？」
雖未明說，秦逍卻知道，她問的是她父親與秦紅樓之間的事。關於母親往事，他甚少對外人提起，就是那些對自己忠誠不二的家僕們，也幾無例外。這原是他的習慣，二十年來不曾改變，也不曾想過改變，只是對於眼前這女子，不知怎地，他發覺自己似乎總有些話想說。
「在下知道的並不多，就是知道什麼，恐怕姑娘聽完了以後，對令尊的看法也不會有多大改變。」秦逍意在言外，語氣平和：「在下只有一言相告，無論衛師伯在姑娘眼中是怎樣的人，在下對於自己所知道的衛師伯，的確毫無懷疑。」
「我也絲毫不懷疑，衛天保對你母親情深意重，」她忽然冷笑：「我娘死後，秦彤弓簡直就是他人生的全部。就連『鹿鳴食野』、『伐木幽谷』這幾招，也不過是他陪伴秦彤弓之外，偶爾得空傳授我的幾個碎招罷了。親生女兒尚且不如同門師妹，誰知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盜賊山莊，竟有這種大弟子，我怎能再自稱是曉雅莊徒弟？」
秦逍也不理會她冷嘲熱諷，緩緩道：「既是情深意重之人，怎會拋家棄女？在下雖不知背後原因，但這問題姑娘可曾想過？」
她微怔，隨即冷笑：「既已拋家棄女，還談什麼情深義重？傳出去了，也不怕笑掉別人大牙麼？」
見了她的態度，秦逍便知已無需再問下去，但眼下仍有一事他卻不解。
「但衛師伯當年死於瘟疫，卻非霍爺殺害，」過了許久，秦逍道：「姑娘口口聲聲說慘死在霍爺劍下的父親，卻又是誰呢？」
衛雲中硬硬地垂下眼，靜默了好半晌，才道：「是我義父義兄。兩年前，他們雙雙死在著名的狹名關之役，當時的先鋒三千騎，就是狗賊領的軍。」說起仇人，她一雙眼頓時又明亮了起來。
「秋風派自命正義，當年曾擅闖戰地，倒也救濟不少難民，想來姑娘一身秋風派的功夫，就是當時結上的緣分了，只是戰火無情，即便霍爺領軍衝鋒，姑娘又如何認定令義父和義兄就是──」
「你知道什麼？我與狗賊誓不兩立，你作為他的同夥，他身上背負的無數血債，你不僅不能替他還，也永遠休想替他辯解。」
秦逍輕嘆：「在下無意替霍爺辯解，有仇報仇，原是英雄本色，在下只是不願姑娘與霍爺之間，有任何誤會──」
他這話說得委婉已極，只因他知這女子性情剛烈，話一個說不好，勸解不成，說不準還要鬧出事來。
「多蒙玉面盜費心，」衛雲中冷笑：「從來我以為玉面盜只對寶物動心，不想今日竟當起和事佬來。說到底，你就是在意狗賊性命，還是要阻撓我。」
「在下無意冒犯，只望姑娘心中結能早日解開。」
「何必貓哭耗子假慈悲？」她淒冷一笑，「本姑娘說出口的話，斷不會反悔，既然我說了，天涯海角也要霍顛的性命，今日如非你一刀了斷了我，明日就是我一刀了斷霍顛之時。現在就動手吧。」
「在下也非出爾反爾之人，既已知姑娘與在下之間，還有義兄妹這一層薄薄的緣分在，在下就斷不會傷害姑娘。」
「哈，義兄妹？」衛雲中冷笑：「只怕你和我套近了關係，就為著替你的霍爺解套吧？」
秦逍不說話了。衛雲中驀然給他一雙既冷又遠的招子瞧著，也不過一瞬，卻彷彿過了數年之久，那雙眼太逼人，她終於忍不住嘎聲道：「還等什麼？我叫你現在就動手，否則日後我定來取霍顛首級！到時候要你後悔莫及！」
她抱了必死覺悟，用盡力氣將這番話喊了出來，誰知秦逍只靜靜瞧了她半晌，嘴裡吐出淡淡的一句話，唇邊還泛著微笑。
「能令在下感到後悔之事，雖非全然沒有，卻一向不多，姑娘何不試試？」
一面說著，他一面站起身來，敞開書房門扉，她望外一看，少年子迢不知何時已在外頭等候，顯然竟是要就此放她離去了。她惡狠狠回頭，一抹白影卻自身旁疾掠而過。秦逍竟丟下這句話便飛身遠去。
「姑娘請了。」子迢隨手一揖，當下提起衛雲中的手臂就遠遠躍出。
──想到這裡她仍然不能不氣憤，幾乎要忘了自己現在什麼處境，而這處境偏偏還不太妙。此刻她蜷縮在一個暗木箱中，眼不能視，手腳不能動，耳中只聽得外頭人聲來來去去，也不知自己躺在這裡，已過了多少時辰。
她緩緩步入房裡，子迢無聲無息退了出去，也不知為何，來到他的地方，見了他專注的模樣，反而她不若方才那般放肆了，卻有股不願打擾的意味，只靜靜別著頭等待。
直到好片刻秦逍主動開口了，她才抬起頭來，只是秦逍一開口的第一句話，卻又太過叫她驚愕。
「令尊衛天保生前最愛的一幅畫，恰好就出自家父手筆，」他舉起手中的宣紙抖了抖，她這才看清原來他並非寫字，而是在畫畫，「在下必須坦言，那畫早已毀了，只是在下早年曾臨摹過那幅作品，又曾和畫中之人朝夕相對，因此眼下這幅，恐怕要比原畫更貼近真人的樣貌。」一面說他一面張開了手中畫。
畫中之人是名女子，乍看並無甚特別之處，但她見了那畫，卻當場怔住了。秦逍注視著她，儘管未必能看清她面罩下的表情，她眼中逐漸出逃的淚水卻沒能逃過秦逍的眼。
「你的匕首洩露了一切，那原是畫中人的貼身之物，」秦逍雙眼埋上一層影，「就是在下少年時，也曾把玩不少次。當你一抽出那柄刀，在下便已猜到了一二。」
她仍未說一句話，彷彿正忍受極大的痛苦，手狠狠揪著黑色行裝，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面罩下一雙唇咬得死緊。
「姑娘姓衛，假如在下沒猜錯，」秦逍慢慢抽出鞘裡短刀，道：「恐怕正是曉雅莊第十一代大弟子，號作『天保』的衛青城之女吧？」
他將那柄匕首拋向她，她未曾伸手去接，刀鋒落地，插入書房地毯上。窗外一道日光直射進來，照亮那柄上刻的字，正是曉雅莊第十一代弟子‧秦彤弓的名諱。她倔強的眼不曾朝那匕首瞧上一眼，卻明明白白知道，秦逍或許已瞧破了一切。
「就憑一把匕首，你如何斷言我就是衛天保的女兒？」
秦逍一笑，那笑卻有些失了他慣有的瀟灑。
「衛天保和先母均為曉雅莊第十一代弟子，早年感情甚篤，」秦逍娓娓說起，「當年衛師伯唯一的女兒出世時，先母更將自己隨身的匕首贈與衛家，當場認了師伯之女為義女。」說到此他睨了那女子一眼，女子的視線卻始終不曾與他交集。
「而今衛師伯逝世多年，雖無從斷言師伯臨終前，是否曾將匕首交予女兒，但據在下所知，衛師伯──恕在下如此說──一生對先母情根深種，」他一面說一面張開一幅字畫，那字和秦逍房中掛的有截然不同的筆勁，「你若非衛天保之女，先母的匕首是斷無可能輕易落入你手的。說起來，在下還算你的義兄。」
秦逍一席話說完，黑衣女子只覺一腔子的怨、恨，以及另外一種近乎難以察覺的情緒，忽如颶風浪潮般一同撞擊了她的理智。她望向秦逍最後張開的字畫，落款處署名寫著：衛青城。看見那三個飛揚的字跡，她眼中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她擦去淚痕，終於取下了面罩。只見她有一張清秀的臉孔，年齡約莫二十不到，一對杏圓的眼因為藏著淚水而閃閃發亮。
「衛天保和我──確實有血緣關係，」衛雲中神色疲憊：「但我一輩子不會承認他是我父親。」
儘管不願多談，她卻矛盾地發覺，對於親生父親的過去，她確實希望知道更多，「我早猜到你或許是曉雅莊的弟子，卻未曾聽聞你究竟師承何人，原來你和秦彤弓──」
「這是在下先母，」秦逍放下畫像，逕走到案旁一個木匣子，裡頭放著數十卷軸，隨意挑了幾幅後，他一一張開來展示於她，「先父生前為她畫過不少畫像，都在這裡。」
「他們的事，你知道多少？」
雖未明說，秦逍卻知道，她問的是她父親與秦紅樓之間的事。關於母親往事，他甚少對外人提起，就是那些對自己忠誠不二的家僕們，也幾無例外。這原是他的習慣，二十年來不曾改變，也不曾想過改變，只是對於眼前這女子，不知怎地，他發覺自己似乎總有些話想說。
「在下知道的並不多，就是知道什麼，恐怕姑娘聽完了以後，對令尊的看法也不會有多大改變。」秦逍意在言外，語氣平和：「在下只有一言相告，無論衛師伯在姑娘眼中是怎樣的人，在下對於自己所知道的衛師伯，的確毫無懷疑。」
「我也絲毫不懷疑，衛天保對你母親情深意重，」她忽然冷笑：「我娘死後，秦彤弓簡直就是他人生的全部。就連『鹿鳴食野』、『伐木幽谷』這幾招，也不過是他陪伴秦彤弓之外，偶爾得空傳授我的幾個碎招罷了。親生女兒尚且不如同門師妹，誰知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盜賊山莊，竟有這種大弟子，我怎能再自稱是曉雅莊徒弟？」
秦逍也不理會她冷嘲熱諷，緩緩道：「既是情深意重之人，怎會拋家棄女？在下雖不知背後原因，但這問題姑娘可曾想過？」
她微怔，隨即冷笑：「既已拋家棄女，還談什麼情深義重？傳出去了，也不怕笑掉別人大牙麼？」
見了她的態度，秦逍便知已無需再問下去，但眼下仍有一事他卻不解。
「但衛師伯當年死於瘟疫，卻非霍爺殺害，」過了許久，秦逍道：「姑娘口口聲聲說慘死在霍爺劍下的父親，卻又是誰呢？」
衛雲中硬硬地垂下眼，靜默了好半晌，才道：「是我義父義兄。兩年前，他們雙雙死在著名的狹名關之役，當時的先鋒三千騎，就是狗賊領的軍。」說起仇人，她一雙眼頓時又明亮了起來。
「秋風派自命正義，當年曾擅闖戰地，倒也救濟不少難民，想來姑娘一身秋風派的功夫，就是當時結上的緣分了，只是戰火無情，即便霍爺領軍衝鋒，姑娘又如何認定令義父和義兄就是──」
「你知道什麼？我與狗賊誓不兩立，你作為他的同夥，他身上背負的無數血債，你不僅不能替他還，也永遠休想替他辯解。」
秦逍輕嘆：「在下無意替霍爺辯解，有仇報仇，原是英雄本色，在下只是不願姑娘與霍爺之間，有任何誤會──」
他這話說得委婉已極，只因他知這女子性情剛烈，話一個說不好，勸解不成，說不準還要鬧出事來。
「多蒙玉面盜費心，」衛雲中冷笑：「從來我以為玉面盜只對寶物動心，不想今日竟當起和事佬來。說到底，你就是在意狗賊性命，還是要阻撓我。」
「在下無意冒犯，只望姑娘心中結能早日解開。」
「何必貓哭耗子假慈悲？」她淒冷一笑，「本姑娘說出口的話，斷不會反悔，既然我說了，天涯海角也要霍顛的性命，今日如非你一刀了斷了我，明日就是我一刀了斷霍顛之時。現在就動手吧。」
「在下也非出爾反爾之人，既已知姑娘與在下之間，還有義兄妹這一層薄薄的緣分在，在下就斷不會傷害姑娘。」
「哈，義兄妹？」衛雲中冷笑：「只怕你和我套近了關係，就為著替你的霍爺解套吧？」
秦逍不說話了。衛雲中驀然給他一雙既冷又遠的招子瞧著，也不過一瞬，卻彷彿過了數年之久，那雙眼太逼人，她終於忍不住嘎聲道：「還等什麼？我叫你現在就動手，否則日後我定來取霍顛首級！到時候要你後悔莫及！」
她抱了必死覺悟，用盡力氣將這番話喊了出來，誰知秦逍只靜靜瞧了她半晌，嘴裡吐出淡淡的一句話，唇邊還泛著微笑。
「能令在下感到後悔之事，雖非全然沒有，卻一向不多，姑娘何不試試？」
一面說著，他一面站起身來，敞開書房門扉，她望外一看，少年子迢不知何時已在外頭等候，顯然竟是要就此放她離去了。她惡狠狠回頭，一抹白影卻自身旁疾掠而過。秦逍竟丟下這句話便飛身遠去。
「姑娘請了。」子迢隨手一揖，當下提起衛雲中的手臂就遠遠躍出。
──想到這裡她仍然不能不氣憤，幾乎要忘了自己現在什麼處境，而這處境偏偏還不太妙。此刻她蜷縮在一個暗木箱中，眼不能視，手腳不能動，耳中只聽得外頭人聲來來去去，也不知自己躺在這裡，已過了多少時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