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8月 29, 2016 4:50 pm
汽車停穩時我們歡呼雀躍地擠到車斗篷的擋板前。我們吵吵嚷嚷的聲音引來了隊長的不滿，她跳下推開的副駕駛門，跑到了車廂後面，然後指著敞篷裏擋板後面的我們呵斥地說，你們這些大姑娘，爭先恐後的擠，成何體統！她說話時，另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呼嘯而來，大卡車一個漂亮的急轉彎，“嗤！”的一聲停在坪地上。不過在來這兒的馬路上，我們的汽車超過了這輛大卡車，大卡車上青年突擊隊大旗下的小夥子們看見我們的汽車就大聲喊，大聲的呼喚，然後他們起哄得前仰後倒，看得出他們都興高采烈，但我們對他們的搖手呐喊充耳不聞，眨眼間，大卡車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面，不一會他們的汽車看不見了。這時候我們知道了去鴨子山植樹挖坑的還有別的知青，車廂裏的姑娘們已經停止了唱歌，都嘰嘰喳喳，議論紛紛，猜測後面汽車上的男知青都是來自哪兒的？
他們三三兩兩的從車廂跳下，擠在了一齊然後就看著我們，而我們笨手笨腳下了車廂的後擋板後才小心翼翼慢慢的落到了地上。有幾個人不知道哪兒突然冒出來，大步流星的走過來，走到了男女知青的中間空地上。後來我們知道了板著臉孔的是林場場長，他身後戴著眼鏡的是公社會計，而自始至終臉上燦爛著笑容目光頻頻掃向我們這邊的，是大隊書記。隊長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口哨，晴天霹靂地吹了個長哨！過後她沖著面面相覷紛紛投來目光的知青們大喊了聲，男知青往左邊列隊，女知青靠右邊列隊！一陣騷亂後我們排了兩隊，由於男女知青對望，氣氛顯得非常輕鬆。隊長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兩排隊伍就鏗鏘有力的說，現在，我們就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領導講話！
其實有模有樣的我們，都在等待著隊長的一聲解散命令。解散後，男知青們不約而同都走向了我們，開始他們問這問那，然後，他們就熱情萬丈地幫我們拿下了放在大卡車裏的行李，幫完了忙，才回到他們的大卡車上，他們生龍活虎，就像一群猴子，等所有的行李都拿下來，隊長發現之前的兩隊人已經拼湊成了一條長龍。
我們的宿舍就在不遠處的小山丘下，我們到了那兒，看見漫山遍野的野菊花的山坡上已經搭好了兩座棉帳篷時，所有人都撒起了腿，歡呼雀躍地跑了起來，隊長緊跟在散開來奔跑的我們後面，大聲嚷嚷，男左女右，你們別進錯了帳篷！
晚上，我們聚集在男知青的帳篷內開歡迎會。林場場長客道完就一本正經了，他說，抽調你們男女知青各十人來鴨子山植樹刨穴，任務很簡單，就是一個月內必須把鴨子山的樹坑挖完，冬前挖好來年開春就可直接種上樹了！這時，有一個男知青問，明年植樹還我們是不是啊？場長洪亮地說，這要看你們各生產隊人手夠不夠，春耕是大事情！男知青又想問時隊長轉過身，她怒目圓瞪，做了個閉嘴的手勢。場長掃了一眼鴉雀無聲就說，具體任務我會交代隊長，在這裏我必須給你們提個醒，你們明天出工會走過一個山地斜坡，是大片的瓜地，你們這幫浙頭佬，別想打那片瓜地的主意，事先告訴你們，瓜地周邊和裏面都裝了不少地槍，是為了防野獸的，就埋在地裏，只露出槍頭眼，一根連著扳機的線拉到對面，如果野獸一碰，槍准響，你們出門在外，父母離得遠，別說沒事先警告過，千萬別給老子找事，到時候腿沒了腳斷了別來糾纏老子！
鴨子山像一個大饅頭，光禿禿的。為了更好的幹完活就男女搭配，一個負責挖坑，而另一個鏟鬆土。跟我搭檔的就是昨晚提問的男知青，他今天樣子有點兒害羞，我們交換完名字後他整個上午幾乎沒吭聲，只會埋頭幹活，他看見我力不從心地鏟土便搶過了鐵鏟，一大鏟一大鏟地清出坑裏的鬆土。其他人都幹得熱火朝天，說話聲歡笑聲此起彼伏。我奪過他的鐵鍬。我說，霍大成，你讀完了高中嗎？他嘿嘿嘿一笑就搖了搖頭，說高二時他接到了下鄉通知書。我說我比你大，我高中都畢業了。他驚訝說，一點兒看不出，你在她們裏顯得最年輕。是嗎？他點點頭。我說我不喜歡悶葫蘆！我說完臉上就出現了不高興。收工後的霍大成生龍活虎了，在男知青群裏，他的大嗓門總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我們必須經過一個山地斜坡。在男知青群裏有說有笑的霍大成敏捷地爬上了一道陡坡，在陡坡上，他一個大聲驚呼，你們都快上來看啊！我們頃刻像中了邪一樣，爭先恐後潮水一般嘈雜地湧上了陡坡。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有一大片綠油油的瓜地，漫山遍野，暖風裏似乎香氣撲鼻！不過誰也沒敢上前半步，碧綠厚實碩大的層層疊疊的瓜葉下面肯定藏有地槍！我們望洋興嘆，只能沖著一個個鮮嫩欲滴的瓜果，指指點點。瓜地順著斜坡而上，一直到視線外，因此，那間茅草棚屋像綠海中的船，風一陣陣吹過，瓜葉唰唰唰猶如微微翻動著的道道綠波紋。
霍大成挽起袖子，卷上褲管，露出結實的小腿。他的大膽舉動被隊長制止了，她嚷嚷著，霍大成你小子不要命了啊！霍大成抬起的腳縮回了原地，他不敢面對隊長投來的威懾目光，對著隊長身後的我做了一個鬼臉。隊長不依不饒的說，場長的告誡你們都耳旁風了嗎？！
但是這一山坡的瓜越來越誘人了，每天出工收工走在那片斜坡下，陣陣的瓜香就飄過來直撲我們的鼻孔。香味乘著風勢刮來時，挖坑刨穴的人便怔怔地盯向那塊斜地，似乎空氣裏正懸浮而來了一個個誘人的大瓜。一天傍晚，有七八個男知青過來串門，他們第一次走進女生帳篷，東張西望，左瞧瞧右看看。過去的那幾天，他們只是遠遠地看著，在帳篷附近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注視著我們端臉盆、洗臉、洗頭、晾衣服。我們知道他們其實很想走過來，但心存芥蒂，怕冒冒失失惹人取笑。他們彬彬有禮地呆在帳篷外面耐心等待著我們的許可，帳篷門簾被我們掀開後，他們就後退了幾步，臉上有怯意。
走進帳篷裏的霍大成說，你們這裏的人滿滿當當。我們才意味到了十個姑娘齊刷刷的目光剛剛嚇到了他們。帳篷裏沒有多大的空地，我們都站著說話。
霍大成身旁的大個子說，再過一個月，我們就得離開這兒了。他的話讓人傷感，以至於他話畢後的寂靜添上了無盡的心頭憂愁。是啊。隊長走到大個子男知青面前，看了一眼他和他們，她轉身注視著我們，又說，希望明年開春植樹時我們還能有機會碰上面。大個子笑了，你們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那片瓜地的瓜就要熟了，而我們呆在這兒的時間卻不多了，鴨子山上的樹洞挖不到一個月了。嘈雜裏隊長說你們別不要命，不怕傷胳膊斷腿的，就去偷啊！霍大成說，你們按我的方法，保准沒有事，現在只不過需要你們參加。是怕人手不夠嗎？我問。一個戴眼鏡的男知青立刻說，你們參加了，你們就有瓜吃！我們可不想挨槍彈。一個女知青說。沒人讓你們挨槍彈的。一個男知青說。但場長的話不是只嚇唬人，肯定有地槍，槍口朝哪兒誰也不知道，我們才不會冒這個險，就為吃幾個瓜！霍大成不以為然，他說，如果我們冒冒失失，肯定會吃苦頭，但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我迫不及待地了，霍大成，你們想到了什麼好辦法，先說出來啊！
霍大成回頭給了那個人一個眼神，對方就拿著兩根木棍走向前，確切說是一副簡易的高蹺。霍大成拿出兜裏的繩子，坐在地上，捆牢綁在小腿上的高蹺，然後，像一隻站起來的鶴，撲棱棱著翅膀。霍大成高高在上了，在人群裏轉來轉去。有兩個男知青拉直一根細繩，離地兩寸，霍大成假裝沒看見，踉踉蹌蹌，並輕而易舉碰到了細繩，霍大成說，地槍的子彈在我的腳板下飛走了，沒關係。霍大成在人群裏走了幾個來回，有人遞過去一根長棍子，他撐著長棍子停住，穩穩當當的。他一隻手指著地面，說我已經走出了瓜田。他另一隻手指著身後的他們說，他們在瓜田外等候，就會立刻來到跟前，幫你們把高蹺卸下來。不行！隊長揚起手，她的樣子很難看，顯然把剛才當作了一場預演，她放下手交叉在胸前，看見我的茫然，隊長就伸過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地槍的子彈沒有長眼睛，況且你這半生半熟的踩高蹺，在山坡上肯定摔倒！幾個女知青立刻應和著，這平坦的地面上，你們還走不穩呢！
第二天又是豔陽高照，近中午時，熱辣辣的太陽肆無忌憚烘烤著塵土飛揚的山坡，這時人們簡直是活在水底裏，而不是熱氣騰騰裏肩挑車推地來來回回穿梭，就像一幅真實的晃動不休的全息圖像。肩上挑著箢箕的霍大成看著迎面而來的運土隊伍，車推肩挑扛抬，他們運著挖出的沙土就魚貫而行。從霍大成身後而來的男女知青們偶爾瞥了他一眼，就垂頭繼續走著。霍大成加緊了腳步，來到隊長身旁。隊長可能沒有接受霍大成的幫助，但她讓霍大成一路跟著，隊長挑著滿滿一擔土，步子有點兒晃，她時不時瞟一眼身旁的霍大成。他們邊走邊聊些什麼，我大概猜得到，因為，昨天晚上他們洩氣地離開帳篷時我們有些人就興味索然了，誰都不清楚這是為何，但肯定與熱鬧有關，死氣沉沉的感覺出自於乏味，大家累了一天，巴不得躺下就呼呼大睡，可這一次他們的打擾，就有些人黯然了，誰都知道這跟偷瓜無關。有人建議說，沒多久我們鴨子山挖樹坑的知青們就要回到各自的生產隊，告別晚會不搞就很遺憾！隊長說，組織上會搞一次聚餐，在他們生產隊的食堂裏。就聚餐啊？有人抱怨了。隊長無可奈何了，我們要坐大半天的汽車，中午飯吃完就要離開！她的話被人打斷了，我們可以提前一天搞晚會，實在不行，就我們自己來！隊長說，他們會不會回應還是未知數呢？我躍躍欲試說，姐妹們誰願意跟我去一趟他們的帳篷？隊長大聲嚷嚷，制止了她們的踴躍，然後，她說你們這些女同志一點兒不注重形象，你們全湧過去那還不嚇壞了那幫小子！隊長沖著我點點頭，就蔡花一個人去，先看看他們的反應。我正要掀起布簾，被隊長叫住了，蔡花，記得統計他們的節目！然後隊長轉身看著一張張表情不一樣的臉說，我們的節目肯定要比他們更出彩！
霍大成他們的想法太天真！隊長的樣子非常老成，這麼一大片的瓜地，我猜肯定有人守，肯定有我們意想不到的防禦工具，地槍的威力巨大，除了防野獸，也防著嘴饞的他們！我們不會摻和，我們知道分寸。有人提著水桶進來，嘀咕了一句。我們幹了一天的活，身上都臭烘烘的，隊長拎著空桶掀開了門簾，呆呆地望了眼對面，而那個準備就著臉盆裏的水洗個小澡的，嚷嚷說，你快把門簾放下，他們全看見了！隊長轉身對只穿著褲衩和小背心的姑娘說，出了帳篷，根本看不見裏面，你擔心個什麼！門簾沒有放下，她只得拿毛巾擋著身體，似乎周圍坐了一圈光棍漢。門簾放下後，已經提了水的姑娘紛紛解開了衣褲，解開小背心。有的人遮遮掩掩，把毛巾擰幹，伸進褲衩裏洗洗抹抹，有的人毫不忌諱地脫了個乾乾淨淨，快活的洗著、抹著，有人哼唱起來，並迅速帶動了帳篷裏的歡樂，不過，比起帳篷外面的他們，我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不公平，他們就站在帳篷外面的水桶前，想怎麼洗就怎麼洗，洗到最後，端起水桶，從頭上淋了個痛快，然後，得意洋洋看著混濁的水嘩啦啦流向了坡下，就揚長而去，他們鑽進了帳篷，換完乾淨的衣裳就鑽出來，然後將髒衣服隨便洗洗就高高掛在帳篷後面支起的晾衣架杆子上。而我們卻洗得小心翼翼，不敢亂濺水，不然濕漉了帳篷裏的地面。我們幾個忽然安靜了下來，屏息細聽，不是起哄，不是嘈雜的說話，帳篷外面響起的是歌聲！是他們沐浴時肆無忌憚的慷慨激昂！
門簾被人突然掀起，我們不約而同驚呼著，有人抓著掩蓋在胸前的毛巾，有人襠前的毛巾突然掉到了臉盆裏，水花四濺。大驚小怪！隊長擠進了我們的空擋，看見地上的濕漉漉，她緊了緊眉頭，但沒有責怪誰。她拿出臉盆，而是慢慢地倒上水，但我們猜不透她臉上的得意洋洋，她這次脫得一絲不掛。隊長比我們大上一兩歲，所以，她的身體理所當然更豐滿。她洗著洗著，就歡快地哼唱起來。這是破天荒的怪事情。
我們端著臉盆來到帳篷外，用剩下的水揉搓換下的衣裳，然後簡單漂洗。有人想念起生產隊的日子，因為那兒的水多得隨地流淌，在這兒連帶來的幾塊肥皂都將原封不動帶回去。這時對面帳篷的他們正做著踩高蹺的遊戲，昨天他們就開始了，個個笨拙，雖然霍大成走得最好，但一腳踩在塊石頭上就摔了個大跟頭。他們現在的動作挺嫺熟，這讓人驚訝。他們兩人一組，繞著帳篷走一圈，輸了，就俯臥撐懲罰，即便隔得這麼遠，他們對著地面的起起伏伏，我們也受不了，不過山下送晚飯的人遠遠地吆喝時，他們就慌慌張張結束了嬉戲。
隊長躺在床上問我們，誰有表演天賦？然後她漫不經心說，大家馬上要回各自的生產隊，等商量好了，就我們自己弄一場聯歡會。我們？隊長大聲嚷嚷，是我們，包括男知青！
為了練唱和練習舞蹈，隊長特批了我和一個女知青下午的勞動可以不參加了。隊長顯得很高興，傍晚收工回來，興致勃勃地回到帳篷，她不擔心我的練習，但是隊長問，蔡花你唱兩句吧？我就哼上了調子。她擺擺手，別唱了，一聽就像行家，我不擔心你了。隊長走到一張床前說，我們的節目只有兩個，你不能鬆鬆垮垮出洋相。躺著的人一骨碌爬起，正想舞動身姿時，隊長說，不必了，我還要下山提水呢！
對面帳篷的男知青三三兩兩地追打嬉戲，真佩服他們的旺盛精力，勞累了一天，仍然生龍活虎的。我看見霍大成坐在草地上，盤著腿，嘴裏含著口琴，雙手緊緊捂著。我漸漸聽清楚了一段《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他吹得非常專注，直到我禁不住地和著曲調唱起來，然後他邊看著我邊繼續著吹奏，我唱完了他就微微一笑，目光轉向了遠處的山巒輪廓。他吹奏《三套車》時，我慢慢跟著，緊隨他的腳步，直到唱完為止。
有人喊霍大成？不一會兒，隊長她們在坡上揮著手，霍大成說是她們呢！也揮了揮手。隊長走過來就說霍大成，再去幫我提一桶水！霍大成很高興，他笑著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跑。隊長也跑，並高舉著空桶。不過，她們的起哄沒讓隊長生氣，隊長得意洋洋，然後她喊住了霍大成，就並排著走下了山。空氣裏的燥熱漸漸被吹走了，夜晚山裏的風格外涼爽，但野外裏亮燦燦，沒有黃昏的跡象。
我們三三兩兩圍坐在帳篷外，這次的晚飯又是饅頭，挑著空桶的農民唱著濃厚的鄉音小調，搖搖晃晃下山遠去。我們的爐子就在帳篷後面，他們的爐子卻在坐著的身旁，他們不怕煙熏，都津津有味地嚼著饅頭。天空的蔚藍漸漸淡了，星光慢慢地浮現在了他們的頭頂上，今天晚上是七月半，月亮一定很圓，很亮。
從我們的帳篷下去，當然不是往取水的小溪那邊下去。霍大成領著四個夥伴跟在我們幾個後面，他們朝帳篷外注視著這邊的幾個姑娘招手，她們沒有理睬，她們也想去對面的山坡上，但隊長板起臉，排練節目沒啥好看，等晚會那天你們看足癮吧！我不明白她們臉上的無辜？她們就這種表情望著我們慢慢遠去。誰讓她們幾個當初不踴躍？隊長昨天晚上問有誰願意參加踩高蹺的表演？就她們幾個藉口多，說這麼高，晃幾步准摔跤，洋相百出。我肯定會參加，隊長說他們有五個人，現在算上蔡花再加上隊長，還缺三個人。姑娘們的膽子太小了，隊長非常生氣，就開始了抓鬮，現在面如菜色跟在我身後的她們三個當時知道了被抽中，紛紛癱軟在地。霍大成看了一眼我們手裏的木棍，說這些高蹺棍子是他們幾個連夜趕制出來的，要比他們自己使用的要好要結實得多。你們什麼時候到林子裏砍樹枝？前天夜裏。隊長突然說，挖樹坑的時候我們決定的，蔡花你不曉得，夜如白晝，景色宜人，真實的夢境啊！
我們爬上的山像個大饅頭，草坡上的矮灌木叢一簇一簇的，星星點點，蔓延到了坡的另一面，因此，那兒就像鋪有一張巨大的地毯，因為灌木叢幾乎遍佈了整個坡地。綠油油的葉片上逐漸泛起銀白色的月光，夜風吹在臉上格外的涼爽，空氣裏的香味應該是那片瓜地飄過來的，但背著月光的山巒下漆黑似墨，猶如深淵，而眼前這片矮灌木叢，蔥蘢且亮燦燦。
霍大成講完了意圖，他們便開始了準備，四個人分成兩組，相互幫襯就踩上了高蹺，一個人走在前面，身後人緊緊跟上。他們晃晃悠悠的，涉水一般，往坡上踩著去。第二組的動作挺嫺熟，半山腰時超過了第一組他們。霍大成看了一眼隊長，隊長立刻轉身對我們四個說，這個節目就叫《偷瓜》，演一出踩著高蹺別出心裁的喜劇。霍大成神神秘秘說，你們別怕，踩高蹺並不太難。
我們必須有人牽著，否則寸步難行，隊長顯然踩過高蹺，她穩穩當當地繞著我們打了個圈，然後她對霍大成說，走！隊長等他站起來，就並排著走。霍大成回頭對我們說，看看我們走一圈，不難的。隊長伸出手，霍大成就緊追幾步，拉住了她的手，爬坡時她蹣跚幾步發出的尖叫，更像是歡呼，就像兩個高大形象的人，輕巧如風地踩過矮灌木叢，似乎逆風朝璀璨的穹廬遠去。似乎世界只有我們佇立的這片坡地，只有這兒才亮燦燦，那些帶來了香味的夜風，掃過厚厚的寬葉子，就像一陣細雨一陣細雨那般。璀璨的星空時而有大鳥飛過的叫喚聲，而鳴囀在亮燦燦的坡地上的聲音，毫不畏懼什麼，和著夜蟲的嘈雜，就輕輕重重，就吱吱呀呀，就曲曲折折，就遮遮掩掩，就停停頓頓，不絕於耳。相比之下，前面那兩組，遊魂野鬼般，在這片灌木叢生的坡上移來遊去。
你真有膽量。走在我們前面的幾個姑娘，在牽領人的慫恿下，漸漸適應了高高在上的晃晃悠悠，如果停下來，准會摔得鼻青臉腫，她們的步子穩穩當當地向前，踩著枝杈的斷裂聲，升向了坡頂。然後霍大成沒吭聲了，而我們前面的幾個，嘰嘰喳喳呵呵哈哈的，沒個消停。我腳下的木棍被什麼絆了一下，就借著慣性跌跌撞撞，然後迅速甩開了霍大成的手，夜風格外的清爽，香氣很宜人，天空上的星斗緊隨著旋轉開來，這時，我的腰和胳膊突然被人抓住，是霍大成，他穩穩當當地摟住我並看著我的驚詫，而我看見了那些旋轉的星斗，就像燦爛綻放的花朵。當然，他最終害怕了我的目光。不過我說完謝謝你的剛剛，就有一個身影疾步如飛而來，眨眼間，我看見隊長擠在了我和霍大成的中間。她說，蔡花你剛剛嚇死我了，如果不是霍大成眼疾手快，你就慘了，你到底行不行啊！我甩開了霍大成和隊長，我卯足勁，飛一般地到了山頂。我看見了山下四周的景色，那些陡峭的岩石泛著白光，岩縫裏長出的樹，怪模怪樣，更遠處的溪澗、坡地、草叢和雜樹林，沉浸在了皓白如雪的光線裏，是那麼的靜謐！我想，倘若有一個更高點，就一定能如實看清楚我們這塊坡地上每一個人的動作，和清晰的面孔，他們聚集在這片坡下的空地上商量完畢，便開始了他們的步驟，這時夜風從坡頂方向吹過來，搖曳起一陣陣細雨樣的唰唰唰，在他們前面的似乎不是矮灌木叢了，有五個男的手裏拿著了袋子，是捆紮了的褲條子，最先上來的當然是霍大成，他沖著坡頂的那座假想的瓜窩棚而去，他的事情最簡單了，只要輕手輕腳把棚門捆住就揮揮手。他們看見了霍大成抬起胳膊，就紛紛屏住呼吸。他們迅速排成了縱隊行走在矮灌木叢上，估摸著差不多了，他們開始採摘的動作，這一次，他們採摘的是灌木葉，但誰都小心謹慎，不敢粗心大意，採摘的人必須輕手輕腳，幅度儘量小，旁邊扶著的人，必須拿好袋子，每片葉子在他們眼裏都是巨大的，似乎五六片足以撐破袋子，因此貪心只會壞了大事情。一會兒，由於太緊張，他們大汗淋漓了，袋子都變得沉甸甸的。後撤路線應當按照來時的走，前隊變後隊，慢慢地向坡下移動，場面這時一定滑稽透頂了，雖然，只是一次練習，誰都擔心腳下會碰到要命的拉弦，就數著腳步，慢吞吞，輕盈盈，直到霍大成說安全了，大家渾身發軟地一屁股都坐在了地上，他們忘記了疼痛，他們仰躺著哈哈大笑，臉上的詭秘這時清晰畢露，他們的詭秘都籠罩在了那一成不變的月光裏，深埋在了歲月的記憶裏，沉澱在了年輪的泥沙裏，等待著再一次開啟。
他們三三兩兩的從車廂跳下，擠在了一齊然後就看著我們，而我們笨手笨腳下了車廂的後擋板後才小心翼翼慢慢的落到了地上。有幾個人不知道哪兒突然冒出來，大步流星的走過來，走到了男女知青的中間空地上。後來我們知道了板著臉孔的是林場場長，他身後戴著眼鏡的是公社會計，而自始至終臉上燦爛著笑容目光頻頻掃向我們這邊的，是大隊書記。隊長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口哨，晴天霹靂地吹了個長哨！過後她沖著面面相覷紛紛投來目光的知青們大喊了聲，男知青往左邊列隊，女知青靠右邊列隊！一陣騷亂後我們排了兩隊，由於男女知青對望，氣氛顯得非常輕鬆。隊長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兩排隊伍就鏗鏘有力的說，現在，我們就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領導講話！
其實有模有樣的我們，都在等待著隊長的一聲解散命令。解散後，男知青們不約而同都走向了我們，開始他們問這問那，然後，他們就熱情萬丈地幫我們拿下了放在大卡車裏的行李，幫完了忙，才回到他們的大卡車上，他們生龍活虎，就像一群猴子，等所有的行李都拿下來，隊長發現之前的兩隊人已經拼湊成了一條長龍。
我們的宿舍就在不遠處的小山丘下，我們到了那兒，看見漫山遍野的野菊花的山坡上已經搭好了兩座棉帳篷時，所有人都撒起了腿，歡呼雀躍地跑了起來，隊長緊跟在散開來奔跑的我們後面，大聲嚷嚷，男左女右，你們別進錯了帳篷！
晚上，我們聚集在男知青的帳篷內開歡迎會。林場場長客道完就一本正經了，他說，抽調你們男女知青各十人來鴨子山植樹刨穴，任務很簡單，就是一個月內必須把鴨子山的樹坑挖完，冬前挖好來年開春就可直接種上樹了！這時，有一個男知青問，明年植樹還我們是不是啊？場長洪亮地說，這要看你們各生產隊人手夠不夠，春耕是大事情！男知青又想問時隊長轉過身，她怒目圓瞪，做了個閉嘴的手勢。場長掃了一眼鴉雀無聲就說，具體任務我會交代隊長，在這裏我必須給你們提個醒，你們明天出工會走過一個山地斜坡，是大片的瓜地，你們這幫浙頭佬，別想打那片瓜地的主意，事先告訴你們，瓜地周邊和裏面都裝了不少地槍，是為了防野獸的，就埋在地裏，只露出槍頭眼，一根連著扳機的線拉到對面，如果野獸一碰，槍准響，你們出門在外，父母離得遠，別說沒事先警告過，千萬別給老子找事，到時候腿沒了腳斷了別來糾纏老子！
鴨子山像一個大饅頭，光禿禿的。為了更好的幹完活就男女搭配，一個負責挖坑，而另一個鏟鬆土。跟我搭檔的就是昨晚提問的男知青，他今天樣子有點兒害羞，我們交換完名字後他整個上午幾乎沒吭聲，只會埋頭幹活，他看見我力不從心地鏟土便搶過了鐵鏟，一大鏟一大鏟地清出坑裏的鬆土。其他人都幹得熱火朝天，說話聲歡笑聲此起彼伏。我奪過他的鐵鍬。我說，霍大成，你讀完了高中嗎？他嘿嘿嘿一笑就搖了搖頭，說高二時他接到了下鄉通知書。我說我比你大，我高中都畢業了。他驚訝說，一點兒看不出，你在她們裏顯得最年輕。是嗎？他點點頭。我說我不喜歡悶葫蘆！我說完臉上就出現了不高興。收工後的霍大成生龍活虎了，在男知青群裏，他的大嗓門總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我們必須經過一個山地斜坡。在男知青群裏有說有笑的霍大成敏捷地爬上了一道陡坡，在陡坡上，他一個大聲驚呼，你們都快上來看啊！我們頃刻像中了邪一樣，爭先恐後潮水一般嘈雜地湧上了陡坡。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有一大片綠油油的瓜地，漫山遍野，暖風裏似乎香氣撲鼻！不過誰也沒敢上前半步，碧綠厚實碩大的層層疊疊的瓜葉下面肯定藏有地槍！我們望洋興嘆，只能沖著一個個鮮嫩欲滴的瓜果，指指點點。瓜地順著斜坡而上，一直到視線外，因此，那間茅草棚屋像綠海中的船，風一陣陣吹過，瓜葉唰唰唰猶如微微翻動著的道道綠波紋。
霍大成挽起袖子，卷上褲管，露出結實的小腿。他的大膽舉動被隊長制止了，她嚷嚷著，霍大成你小子不要命了啊！霍大成抬起的腳縮回了原地，他不敢面對隊長投來的威懾目光，對著隊長身後的我做了一個鬼臉。隊長不依不饒的說，場長的告誡你們都耳旁風了嗎？！
但是這一山坡的瓜越來越誘人了，每天出工收工走在那片斜坡下，陣陣的瓜香就飄過來直撲我們的鼻孔。香味乘著風勢刮來時，挖坑刨穴的人便怔怔地盯向那塊斜地，似乎空氣裏正懸浮而來了一個個誘人的大瓜。一天傍晚，有七八個男知青過來串門，他們第一次走進女生帳篷，東張西望，左瞧瞧右看看。過去的那幾天，他們只是遠遠地看著，在帳篷附近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注視著我們端臉盆、洗臉、洗頭、晾衣服。我們知道他們其實很想走過來，但心存芥蒂，怕冒冒失失惹人取笑。他們彬彬有禮地呆在帳篷外面耐心等待著我們的許可，帳篷門簾被我們掀開後，他們就後退了幾步，臉上有怯意。
走進帳篷裏的霍大成說，你們這裏的人滿滿當當。我們才意味到了十個姑娘齊刷刷的目光剛剛嚇到了他們。帳篷裏沒有多大的空地，我們都站著說話。
霍大成身旁的大個子說，再過一個月，我們就得離開這兒了。他的話讓人傷感，以至於他話畢後的寂靜添上了無盡的心頭憂愁。是啊。隊長走到大個子男知青面前，看了一眼他和他們，她轉身注視著我們，又說，希望明年開春植樹時我們還能有機會碰上面。大個子笑了，你們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那片瓜地的瓜就要熟了，而我們呆在這兒的時間卻不多了，鴨子山上的樹洞挖不到一個月了。嘈雜裏隊長說你們別不要命，不怕傷胳膊斷腿的，就去偷啊！霍大成說，你們按我的方法，保准沒有事，現在只不過需要你們參加。是怕人手不夠嗎？我問。一個戴眼鏡的男知青立刻說，你們參加了，你們就有瓜吃！我們可不想挨槍彈。一個女知青說。沒人讓你們挨槍彈的。一個男知青說。但場長的話不是只嚇唬人，肯定有地槍，槍口朝哪兒誰也不知道，我們才不會冒這個險，就為吃幾個瓜！霍大成不以為然，他說，如果我們冒冒失失，肯定會吃苦頭，但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我迫不及待地了，霍大成，你們想到了什麼好辦法，先說出來啊！
霍大成回頭給了那個人一個眼神，對方就拿著兩根木棍走向前，確切說是一副簡易的高蹺。霍大成拿出兜裏的繩子，坐在地上，捆牢綁在小腿上的高蹺，然後，像一隻站起來的鶴，撲棱棱著翅膀。霍大成高高在上了，在人群裏轉來轉去。有兩個男知青拉直一根細繩，離地兩寸，霍大成假裝沒看見，踉踉蹌蹌，並輕而易舉碰到了細繩，霍大成說，地槍的子彈在我的腳板下飛走了，沒關係。霍大成在人群裏走了幾個來回，有人遞過去一根長棍子，他撐著長棍子停住，穩穩當當的。他一隻手指著地面，說我已經走出了瓜田。他另一隻手指著身後的他們說，他們在瓜田外等候，就會立刻來到跟前，幫你們把高蹺卸下來。不行！隊長揚起手，她的樣子很難看，顯然把剛才當作了一場預演，她放下手交叉在胸前，看見我的茫然，隊長就伸過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地槍的子彈沒有長眼睛，況且你這半生半熟的踩高蹺，在山坡上肯定摔倒！幾個女知青立刻應和著，這平坦的地面上，你們還走不穩呢！
第二天又是豔陽高照，近中午時，熱辣辣的太陽肆無忌憚烘烤著塵土飛揚的山坡，這時人們簡直是活在水底裏，而不是熱氣騰騰裏肩挑車推地來來回回穿梭，就像一幅真實的晃動不休的全息圖像。肩上挑著箢箕的霍大成看著迎面而來的運土隊伍，車推肩挑扛抬，他們運著挖出的沙土就魚貫而行。從霍大成身後而來的男女知青們偶爾瞥了他一眼，就垂頭繼續走著。霍大成加緊了腳步，來到隊長身旁。隊長可能沒有接受霍大成的幫助，但她讓霍大成一路跟著，隊長挑著滿滿一擔土，步子有點兒晃，她時不時瞟一眼身旁的霍大成。他們邊走邊聊些什麼，我大概猜得到，因為，昨天晚上他們洩氣地離開帳篷時我們有些人就興味索然了，誰都不清楚這是為何，但肯定與熱鬧有關，死氣沉沉的感覺出自於乏味，大家累了一天，巴不得躺下就呼呼大睡，可這一次他們的打擾，就有些人黯然了，誰都知道這跟偷瓜無關。有人建議說，沒多久我們鴨子山挖樹坑的知青們就要回到各自的生產隊，告別晚會不搞就很遺憾！隊長說，組織上會搞一次聚餐，在他們生產隊的食堂裏。就聚餐啊？有人抱怨了。隊長無可奈何了，我們要坐大半天的汽車，中午飯吃完就要離開！她的話被人打斷了，我們可以提前一天搞晚會，實在不行，就我們自己來！隊長說，他們會不會回應還是未知數呢？我躍躍欲試說，姐妹們誰願意跟我去一趟他們的帳篷？隊長大聲嚷嚷，制止了她們的踴躍，然後，她說你們這些女同志一點兒不注重形象，你們全湧過去那還不嚇壞了那幫小子！隊長沖著我點點頭，就蔡花一個人去，先看看他們的反應。我正要掀起布簾，被隊長叫住了，蔡花，記得統計他們的節目！然後隊長轉身看著一張張表情不一樣的臉說，我們的節目肯定要比他們更出彩！
霍大成他們的想法太天真！隊長的樣子非常老成，這麼一大片的瓜地，我猜肯定有人守，肯定有我們意想不到的防禦工具，地槍的威力巨大，除了防野獸，也防著嘴饞的他們！我們不會摻和，我們知道分寸。有人提著水桶進來，嘀咕了一句。我們幹了一天的活，身上都臭烘烘的，隊長拎著空桶掀開了門簾，呆呆地望了眼對面，而那個準備就著臉盆裏的水洗個小澡的，嚷嚷說，你快把門簾放下，他們全看見了！隊長轉身對只穿著褲衩和小背心的姑娘說，出了帳篷，根本看不見裏面，你擔心個什麼！門簾沒有放下，她只得拿毛巾擋著身體，似乎周圍坐了一圈光棍漢。門簾放下後，已經提了水的姑娘紛紛解開了衣褲，解開小背心。有的人遮遮掩掩，把毛巾擰幹，伸進褲衩裏洗洗抹抹，有的人毫不忌諱地脫了個乾乾淨淨，快活的洗著、抹著，有人哼唱起來，並迅速帶動了帳篷裏的歡樂，不過，比起帳篷外面的他們，我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不公平，他們就站在帳篷外面的水桶前，想怎麼洗就怎麼洗，洗到最後，端起水桶，從頭上淋了個痛快，然後，得意洋洋看著混濁的水嘩啦啦流向了坡下，就揚長而去，他們鑽進了帳篷，換完乾淨的衣裳就鑽出來，然後將髒衣服隨便洗洗就高高掛在帳篷後面支起的晾衣架杆子上。而我們卻洗得小心翼翼，不敢亂濺水，不然濕漉了帳篷裏的地面。我們幾個忽然安靜了下來，屏息細聽，不是起哄，不是嘈雜的說話，帳篷外面響起的是歌聲！是他們沐浴時肆無忌憚的慷慨激昂！
門簾被人突然掀起，我們不約而同驚呼著，有人抓著掩蓋在胸前的毛巾，有人襠前的毛巾突然掉到了臉盆裏，水花四濺。大驚小怪！隊長擠進了我們的空擋，看見地上的濕漉漉，她緊了緊眉頭，但沒有責怪誰。她拿出臉盆，而是慢慢地倒上水，但我們猜不透她臉上的得意洋洋，她這次脫得一絲不掛。隊長比我們大上一兩歲，所以，她的身體理所當然更豐滿。她洗著洗著，就歡快地哼唱起來。這是破天荒的怪事情。
我們端著臉盆來到帳篷外，用剩下的水揉搓換下的衣裳，然後簡單漂洗。有人想念起生產隊的日子，因為那兒的水多得隨地流淌，在這兒連帶來的幾塊肥皂都將原封不動帶回去。這時對面帳篷的他們正做著踩高蹺的遊戲，昨天他們就開始了，個個笨拙，雖然霍大成走得最好，但一腳踩在塊石頭上就摔了個大跟頭。他們現在的動作挺嫺熟，這讓人驚訝。他們兩人一組，繞著帳篷走一圈，輸了，就俯臥撐懲罰，即便隔得這麼遠，他們對著地面的起起伏伏，我們也受不了，不過山下送晚飯的人遠遠地吆喝時，他們就慌慌張張結束了嬉戲。
隊長躺在床上問我們，誰有表演天賦？然後她漫不經心說，大家馬上要回各自的生產隊，等商量好了，就我們自己弄一場聯歡會。我們？隊長大聲嚷嚷，是我們，包括男知青！
為了練唱和練習舞蹈，隊長特批了我和一個女知青下午的勞動可以不參加了。隊長顯得很高興，傍晚收工回來，興致勃勃地回到帳篷，她不擔心我的練習，但是隊長問，蔡花你唱兩句吧？我就哼上了調子。她擺擺手，別唱了，一聽就像行家，我不擔心你了。隊長走到一張床前說，我們的節目只有兩個，你不能鬆鬆垮垮出洋相。躺著的人一骨碌爬起，正想舞動身姿時，隊長說，不必了，我還要下山提水呢！
對面帳篷的男知青三三兩兩地追打嬉戲，真佩服他們的旺盛精力，勞累了一天，仍然生龍活虎的。我看見霍大成坐在草地上，盤著腿，嘴裏含著口琴，雙手緊緊捂著。我漸漸聽清楚了一段《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他吹得非常專注，直到我禁不住地和著曲調唱起來，然後他邊看著我邊繼續著吹奏，我唱完了他就微微一笑，目光轉向了遠處的山巒輪廓。他吹奏《三套車》時，我慢慢跟著，緊隨他的腳步，直到唱完為止。
有人喊霍大成？不一會兒，隊長她們在坡上揮著手，霍大成說是她們呢！也揮了揮手。隊長走過來就說霍大成，再去幫我提一桶水！霍大成很高興，他笑著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跑。隊長也跑，並高舉著空桶。不過，她們的起哄沒讓隊長生氣，隊長得意洋洋，然後她喊住了霍大成，就並排著走下了山。空氣裏的燥熱漸漸被吹走了，夜晚山裏的風格外涼爽，但野外裏亮燦燦，沒有黃昏的跡象。
我們三三兩兩圍坐在帳篷外，這次的晚飯又是饅頭，挑著空桶的農民唱著濃厚的鄉音小調，搖搖晃晃下山遠去。我們的爐子就在帳篷後面，他們的爐子卻在坐著的身旁，他們不怕煙熏，都津津有味地嚼著饅頭。天空的蔚藍漸漸淡了，星光慢慢地浮現在了他們的頭頂上，今天晚上是七月半，月亮一定很圓，很亮。
從我們的帳篷下去，當然不是往取水的小溪那邊下去。霍大成領著四個夥伴跟在我們幾個後面，他們朝帳篷外注視著這邊的幾個姑娘招手，她們沒有理睬，她們也想去對面的山坡上，但隊長板起臉，排練節目沒啥好看，等晚會那天你們看足癮吧！我不明白她們臉上的無辜？她們就這種表情望著我們慢慢遠去。誰讓她們幾個當初不踴躍？隊長昨天晚上問有誰願意參加踩高蹺的表演？就她們幾個藉口多，說這麼高，晃幾步准摔跤，洋相百出。我肯定會參加，隊長說他們有五個人，現在算上蔡花再加上隊長，還缺三個人。姑娘們的膽子太小了，隊長非常生氣，就開始了抓鬮，現在面如菜色跟在我身後的她們三個當時知道了被抽中，紛紛癱軟在地。霍大成看了一眼我們手裏的木棍，說這些高蹺棍子是他們幾個連夜趕制出來的，要比他們自己使用的要好要結實得多。你們什麼時候到林子裏砍樹枝？前天夜裏。隊長突然說，挖樹坑的時候我們決定的，蔡花你不曉得，夜如白晝，景色宜人，真實的夢境啊！
我們爬上的山像個大饅頭，草坡上的矮灌木叢一簇一簇的，星星點點，蔓延到了坡的另一面，因此，那兒就像鋪有一張巨大的地毯，因為灌木叢幾乎遍佈了整個坡地。綠油油的葉片上逐漸泛起銀白色的月光，夜風吹在臉上格外的涼爽，空氣裏的香味應該是那片瓜地飄過來的，但背著月光的山巒下漆黑似墨，猶如深淵，而眼前這片矮灌木叢，蔥蘢且亮燦燦。
霍大成講完了意圖，他們便開始了準備，四個人分成兩組，相互幫襯就踩上了高蹺，一個人走在前面，身後人緊緊跟上。他們晃晃悠悠的，涉水一般，往坡上踩著去。第二組的動作挺嫺熟，半山腰時超過了第一組他們。霍大成看了一眼隊長，隊長立刻轉身對我們四個說，這個節目就叫《偷瓜》，演一出踩著高蹺別出心裁的喜劇。霍大成神神秘秘說，你們別怕，踩高蹺並不太難。
我們必須有人牽著，否則寸步難行，隊長顯然踩過高蹺，她穩穩當當地繞著我們打了個圈，然後她對霍大成說，走！隊長等他站起來，就並排著走。霍大成回頭對我們說，看看我們走一圈，不難的。隊長伸出手，霍大成就緊追幾步，拉住了她的手，爬坡時她蹣跚幾步發出的尖叫，更像是歡呼，就像兩個高大形象的人，輕巧如風地踩過矮灌木叢，似乎逆風朝璀璨的穹廬遠去。似乎世界只有我們佇立的這片坡地，只有這兒才亮燦燦，那些帶來了香味的夜風，掃過厚厚的寬葉子，就像一陣細雨一陣細雨那般。璀璨的星空時而有大鳥飛過的叫喚聲，而鳴囀在亮燦燦的坡地上的聲音，毫不畏懼什麼，和著夜蟲的嘈雜，就輕輕重重，就吱吱呀呀，就曲曲折折，就遮遮掩掩，就停停頓頓，不絕於耳。相比之下，前面那兩組，遊魂野鬼般，在這片灌木叢生的坡上移來遊去。
你真有膽量。走在我們前面的幾個姑娘，在牽領人的慫恿下，漸漸適應了高高在上的晃晃悠悠，如果停下來，准會摔得鼻青臉腫，她們的步子穩穩當當地向前，踩著枝杈的斷裂聲，升向了坡頂。然後霍大成沒吭聲了，而我們前面的幾個，嘰嘰喳喳呵呵哈哈的，沒個消停。我腳下的木棍被什麼絆了一下，就借著慣性跌跌撞撞，然後迅速甩開了霍大成的手，夜風格外的清爽，香氣很宜人，天空上的星斗緊隨著旋轉開來，這時，我的腰和胳膊突然被人抓住，是霍大成，他穩穩當當地摟住我並看著我的驚詫，而我看見了那些旋轉的星斗，就像燦爛綻放的花朵。當然，他最終害怕了我的目光。不過我說完謝謝你的剛剛，就有一個身影疾步如飛而來，眨眼間，我看見隊長擠在了我和霍大成的中間。她說，蔡花你剛剛嚇死我了，如果不是霍大成眼疾手快，你就慘了，你到底行不行啊！我甩開了霍大成和隊長，我卯足勁，飛一般地到了山頂。我看見了山下四周的景色，那些陡峭的岩石泛著白光，岩縫裏長出的樹，怪模怪樣，更遠處的溪澗、坡地、草叢和雜樹林，沉浸在了皓白如雪的光線裏，是那麼的靜謐！我想，倘若有一個更高點，就一定能如實看清楚我們這塊坡地上每一個人的動作，和清晰的面孔，他們聚集在這片坡下的空地上商量完畢，便開始了他們的步驟，這時夜風從坡頂方向吹過來，搖曳起一陣陣細雨樣的唰唰唰，在他們前面的似乎不是矮灌木叢了，有五個男的手裏拿著了袋子，是捆紮了的褲條子，最先上來的當然是霍大成，他沖著坡頂的那座假想的瓜窩棚而去，他的事情最簡單了，只要輕手輕腳把棚門捆住就揮揮手。他們看見了霍大成抬起胳膊，就紛紛屏住呼吸。他們迅速排成了縱隊行走在矮灌木叢上，估摸著差不多了，他們開始採摘的動作，這一次，他們採摘的是灌木葉，但誰都小心謹慎，不敢粗心大意，採摘的人必須輕手輕腳，幅度儘量小，旁邊扶著的人，必須拿好袋子，每片葉子在他們眼裏都是巨大的，似乎五六片足以撐破袋子，因此貪心只會壞了大事情。一會兒，由於太緊張，他們大汗淋漓了，袋子都變得沉甸甸的。後撤路線應當按照來時的走，前隊變後隊，慢慢地向坡下移動，場面這時一定滑稽透頂了，雖然，只是一次練習，誰都擔心腳下會碰到要命的拉弦，就數著腳步，慢吞吞，輕盈盈，直到霍大成說安全了，大家渾身發軟地一屁股都坐在了地上，他們忘記了疼痛，他們仰躺著哈哈大笑，臉上的詭秘這時清晰畢露，他們的詭秘都籠罩在了那一成不變的月光裏，深埋在了歲月的記憶裏，沉澱在了年輪的泥沙裏，等待著再一次開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