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該如何面對生命的終點

版主: 謝予騰跳舞鯨魚林思彤麻吉ocoh

  出生是神奇的,無法預測的,可人們卻明白自己終究會死去,若非出了意外事故的話,有些人甚至還能預感大概是什麼時候。對於這個已知會來到的局面,人該如何面對呢?

  黑澤明的電影《生之欲》的主人公渡邊,是一位工作將滿三十年的公務員,他是市政府受理民眾投訴或陳情的單位的主管,每天做的事不是批閱公文就是聽下屬回報民眾五花八門的訴求,然後要下屬轉告民眾去找哪個單位。也就是說,他把自己掌管的單位當成詢問台。他有胃痛的毛病,吃成藥無效,去看了醫生,照了X光片。結果是如同他回診掛號後,在候診大廳等待時,一位不認識的人向他嚼舌根講的:如果是胃癌,醫生絕不會直說,而是說胃潰瘍。他逼問醫生是不是胃癌?醫生依舊沒鬆口。他相信了嗎?那位陌生人對他講的話,在他聽來猶如死神派來的信差所傳達的訊息,而醫生的話是強力的佐證。在他猶如一隻鬥敗的公雞步出診療室後,兩位醫生的對話讓觀眾知道真的是胃癌,最多只能再活一年半載。

  一位覺得自己再也活不了多久的人,心態如何?會想做什麼事?《生之欲》中的渡邊三十年來從未請假,竟因而連續好幾天沒去上班,在外頭如同遊魂漫無目的,還買了安眠藥打算自殺。一個晚上,他在餐館遇到的一位作家,將自己的生命即將終結之事告訴了這位作家,作家於是自願扮演魔鬼的角色帶他到酒廊、舞廳、柏青哥店玩樂。他會就此玩到掛嗎?

  依照心理學家馬斯洛的人類需求理論而言,吃喝不是高層次的需求,玩樂方面會是高層次的,甚至最終的自我實現的需求嗎?看過電影《一路玩到掛》的人,也許會認同有些玩樂性質的活動,有自我實現的味道;看過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聖母峰》的人,更是相信。

  征服聖母峰是所有登山愛好者終極潛能的發揮,我想,成功的那一刻,他們真的會有不虛此生的感受,可是像渡邊這樣沒有類似的夢想的人,在生命即將終結前,能追求什麼樣的自我實現?或依舊像他的一位年輕下屬私下封給他的木乃伊的外號,日復一日像早已死去的人般等死?黑澤明顯然不認為人們就該這麼束手等死,要趁自己還不到奄奄一息的地步前,想想自己還能做什麼?比方工作方面的。在工作方面,渡邊就有這樣的機會,這也許是身為公僕的他,年輕時就認為該做的,但彼時自己的熱情終究撼動不了龐大的官僚體系,以致於自己先是無奈地妥協,終至失去熱情。

  然而,「人之將死」和「與君一席話」的雙重效應,激發了渡邊,他決定著手進行前幾天被他以如常的踢皮球方式處理掉的一件民眾的請願案——將一處有著常會孳生蚊蟲污水池塘的公有地,開發成公園綠地。在副市長和議員們只關心將到的選舉,以及黑道想插手謀求利益的氛圍下,他奔走各相關單位,鍥而不捨,最終真的完成了。

  「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談戀愛吧。趁紅唇還沒褪色前,趁熱情還沒變冷,誰都不知明天事,誰都不知明天事。生命多短促,少女快談戀愛吧。趁黑髮還沒褪色前,趁愛情火焰還沒熄滅,今日一去不復來,今日一去不復來。」是一首日本老民謠的歌詞,渡邊在公園綠地正式啟用的當天晚上,即便大雪紛飛,他卻獨自一人坐在公園內的鞦韆,神情愉悅地唱起了這首民謠,直到凍死。

  渡邊想過在飄雪的夜晚一直待在公園裡有可能被凍死嗎?但其實更可能是他心知肚明的選擇。是啊,與其被病痛再折磨一陣子而不成人樣地死去,不如在完成一件且是身為公僕三十年來唯一的一件發揮自己最大潛能的好事時,見好就收,不必在再戀棧那殘餘的日子,豈不美哉?

  問題來了,在工作上、社會上,我們大多數人都只是一支小小的螺絲釘,根本沒有著力點可以發揮潛能;也沒有什麼專長,比方學術上的,讓我們可以像十八世紀的瑞士大數學家歐拉那樣,兩眼先後因為白內障,導致大約六十歲時完全失明後,還繼續學術研究,以他口述、學生寫的方式,不斷地發表論文,發揮最極致的生命力,至死方休。那該如何是好?我想,我們只好退而求其次,往「尊嚴的需求」思考。這不是說,我們有什麼馬斯洛所講的地位和名譽尚未達成——事實上很殘酷的,我們努力了大半輩子仍然很平凡,沒有什麼地位和名譽可言——而是指,維護自己從懂事以來的卑微自尊。

  日本新浪潮派電影導演吉田喜重的電影《人間的約束》(中文直譯),很明顯的,就是表達他認為人們不應該等到被病痛折磨也折磨家人至自己不得不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情況下死去。

  「人生七十古來稀」早已被醫療技術給推翻了,可是就算不生病,人體也像機器一樣會老舊。一輛新的轎車你會開多久?十年?二十年?我的前一輛轎車開了二十三年,大大小小牽涉到車子能否正常發動與運轉的零件大概都換過了,連故障的冷氣也因為實在受不了酷熱而換過壓縮機了,可是,它開起來的感覺就是不如前十年內,也就是品質再怎麼樣也無法回復了。這道理也適用於人體,而且更無奈的,就算我們願意,醫療技術也沒有辦法替我們更換所有的器官。

  電影《班傑明的奇幻旅程》中的班傑明,一生剛好和常人顛倒,出生時的肉體是老人樣,老年時的肉體是嬰兒樣,導致他老年時需要人把屎把尿。父母為初生階段的嬰兒把屎把尿幾乎毫無怨言,可是,子女為老年階段的父母把屎把尿呢?不提「久病床前無孝子」的人倫悲涼,畢竟現代有所謂的看護這門職業、現代人也總要工作。可是,即便是子女照顧,病床上的父母想到自己需要扶持才能上廁所甚或是替自己換尿片,不感到難堪嗎?何況是在全然陌生的看護面前。我們讀小學後,如果不知怎麼搞的,竟然還尿床,無不感到丟臉的,也斷無可能去學校後,和死黨聊著聊著脫口而出:「小明,你知道嗎?我昨天晚上尿床了。」不外乎我們知道那是很丟臉的事。母親要是在親友面前提起,我們也會不高興,認為母親太不顧我們的面子。那,經過六七十年後,萬一我們的肉體在這方面又回到孩提時期,誰敢講這無關尊嚴?

  癌症與所謂的老年癡呆症,我想算是最折磨人的兩種疾病了,後一種,如果患者有認知的話,更是不斷考驗患者對失去尊嚴的忍受度。《人間的約束》中的老年母親,屎尿失控了,也常常不願意媳婦幫她擦身體或洗澡,甚至有一點譫妄,既神秘又靦腆地告訴媳婦,今兒個因為月事來了,所以不能泡澡。這教親人情何以堪啊!也許就因為如此,在她片段地恢復認知時,體認到,夠了到此為止吧,才會三不五時喊:「讓我死。」也已有些老年癡呆的丈夫,告訴兒子和媳婦,他會親手送妻子上天堂的。電影總共有四個這方面悲悽的橋段,一是她泡澡時沉入水中,而媳婦先是愕然再是走出浴室,幾秒鐘後才焦急地告訴公公;二是她丈夫於入睡前關閉門窗、拔掉瓦斯接頭,被晚歸的兒子發現;三是她丈夫於家人入睡後,以濕毛巾蓋住她的口鼻,使勁按住,口中數起數,最後是放手,並說沒想到自己竟然無法辦到;四是她於夜晚自己把臉浸入身旁的一盆水(平日她當成鏡子使用,容器比出家人化緣的缽大點)。這第四種情況,晚歸的兒子看到了,這一晚他似乎原本就打算好了,所以伸手幫母親如願。

  法律允許動物「安寧死」,人卻不行,除非是那種只靠呼吸器形式般活著的,在家屬簽署同意書後才可以,我一位友人就是如此無奈之下送走七十多歲的父親。我的外祖母活了九十多歲,我不清楚是否是停止呼吸而死去的,只記得她老人家到生命終結的前幾年,人就跟嬰兒一樣,不認得她的所有子女,當然也不認得我。

  生命多短促的年代過了,無病痛的自然死去儼然成為現代人最渴望的死去方式。據說,歐拉在七十六歲那一年的一天晚餐後,一邊喝茶一邊和小孫女玩耍時,煙斗突然從他手中掉了下去,他說了一聲:「我的煙斗。」並彎腰去撿,從此再也沒有站起來。

  人在得知自己即將承受病痛與種種醫療手段折磨後,或是覺得自己活得夠久了,不想接下去可能會面對腦部退化到無法指揮身體的窘境,有權利考慮有尊嚴一點的走人嗎?我想,應該有,而且我會。
該如何面對生命的終點呢?這句話對局外人來說可以說得輕鬆自然,但是當自己需面對或有自己的親友遭遇這個問題時,內心的沉重可想而知啊!

enigma 透過許多電影的情節,提升了這個課題的精彩性,然而每一部電影或者每一個人的價值觀對這個問題的認知都存在著不同的答案,因此越多不同看事情的角度的切入與眾多殊異價值觀的滲入說明,增加了這一篇文章的豐富性了!

麻吉讀後有感,問好enigm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