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著妳走在園子裡,妳走得好喘,喘息聲盪在風中像一只搖搖欲墜的破風箏。低下頭,只見一脈嶙峋的背脊和兩排乾瘦的肋骨,雪白的皮毛在手術時剃掉了大半,粉色的皮膚被冷空氣凌虐成斑駁的暗紫色。

我不忍再看,只得將視線拋向模糊的遠方,眼前景色揉成斑駁的色塊,而妳忽地從色塊中一躍而出,朝著我一路興奮的狂奔,兩耳緊貼著腦袋,強壯的前後腿一扒一蹬如兩只奮力轉動的齒輪,若不是我紮穩馬步,肯定接不住妳最後的飛撲 ── 這畫面,不過才一年前。妳凋零得太快,快得我無從準備。

我蹲下,妳轉頭看著我,琥珀色的雙眼是我唯一認得的風景,它們像一對嵌在鵝絨布上的寶石,色澤雖不如往昔,卻依舊透著淡淡光芒。

正是這道光,讓我遇見妳。

那晚沒有風,月亮大得驚奇,漆黑的柏油路上鋪著一層銀白。冗長的會議結束時已是凌晨,台東的街道上看不見其他車輛,只剩整排的路燈疲憊地亮著。我把油門催到底,運氣好的話可以一路衝回宿舍,但我敗給了體育場旁邊的那顆紅燈。然後,妳出現了。

妳從路邊的小水溝爬了上來,像一塊蠕動的瀝青,小小的眼睛在路燈下閃出一絲微弱的光芒。我將奄奄一息的妳捧上腳踏墊,妳蜷起的小小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著,細軟的嗚咽我至今都還記得。

回到宿舍,妳不動了。急忙打開蓮蓬頭,用熱水輕輕沖著妳的身體,髒水再次繞著排水孔發出聲響。沖掉一身汙泥,才發現原來妳有一身初雪般的白毛。我不斷搓揉妳的身體,而妳終於奇蹟似地睜開了眼 ── 好一對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妳笑了,我知道妳在笑,因為我也笑得開心。

離畢業剩下不到半年,妳就這麼住進了我大學生涯的最後時光,已經很亂的房裡、宿舍的廊上、附近的公園,甚至系館的會議室,到處都有我和妳的身影。不只我,朋友們也都好喜歡妳!幾個女孩隔幾天就要來看妳一回,畢業典禮當天的照片,幾乎張張都有妳,不管我有沒有入鏡。

回新竹的車上,妳一路依在我懷裡,想必妳知道只是換了地方,我們依舊可以一起窩在沙發上看書,一起在床上翻滾。

對不起!

讓妳待在車庫已是母親的極限,但鄰居的抗議聲浪日益喧騰,我絞盡腦汁都沒能想出更好的方法;不得已,只好把妳送回老家,那個距離一小時車程,我久久才會去一次的鄉下地方。

還是那台迪爵125,我們停在老家的前院,院前的園子裡有扶疏的綠樹和大片草坪,吹來的風裡還有淡淡的桂花香 ── 多麼適合妳待的地方,是吧?妳一會兒四處嗅嗅、一會兒追著我跑,看著妳蹦蹦跳跳的身影,我好開心,好用力的專注著那一刻得開心。

要離開了,阿婆說她會好好照顧妳。發動車子,妳拚了命想跳上腳踏墊,後頭的頸繩牢牢掐住妳的頸,妳撐著身子邊吠邊咳、邊咳邊吠,吠得聲嘶力竭,吠得我撕心斷腸;轉頭,我將油門催到底,讓風和引擎一同怒吼。妳哭了,我知道妳在哭,因為我也嚎啕大哭。

起初,我每週都會去看妳,帶妳來園子裡奔跑、翻滾,就像在在台東那座公園那樣;而每次離開,都是一次煎熬,妳拚命想扯斷那條無情的蠟黃色頸繩,而我只能背對妳,在慘灰的煙氣裡逃之夭夭。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天。那天,妳就這麼靜靜坐著,睜著琥珀色的大眼目送我離開;我沒了緊催油門的理由,卻想要逃得更遠更遠 ── 是妳學會了妥協?還是我習慣了殘忍?

九年過去了。這九年,是工作忙吧!去看妳的次數越來越少,時間也越來越短,或許是我習慣了,總覺得妳也漸漸習慣。然後,我開始遺忘。忘了那段曾經朝夕相處的快樂,忘了每次見面妳努力昂起的身軀,忘了離去時妳努力藏著的憂傷,忘了留意病痛衰老早已纏在妳的身上。

阿婆在電話中急切地呼喚著,我飛車去載妳去看醫生,從新埔到新竹,從新竹到台北,一位、兩位、三位醫生都宣判了妳的死刑,這結果同手術台那樣冰冷,而我沒有哭,一次都沒有,因為妳也沒有。

我決定把妳接回來同住,母親不再反對,鄰居得知情況也沒有多說什麼,對面的陳阿姨還關心了妳的病情。我買了最最貴的罐頭、最豪華的小木屋、最好的電熱毯,每晚,我牽著妳四處走走,就好像從前那樣,妳興奮得猛搖略捲的尾巴,我們一起在路燈下拉出長長的影子。

為了維持代謝功能,每晚都得打點滴。妳好堅強,比我還堅強,當我把銳利的針頭刺進背上,妳不哀不叫,只是輕輕地把頭靠在我腿上,讓我輕輕安撫著妳。這是妳用生命的盡頭來交換的微薄的記憶,是我用來彌補心中歉疚的唯一方式。

最後一瓶點滴打完了,按醫師的說法沒有再打的必要。妳的食慾越來越差,連最愛的水煮雞肉也興趣缺缺。除夕那晚,家家戶戶都充滿暖暖柔光和盈盈笑語,我想牽妳出去走走,妳卻連起身都顯得吃力,勉強在巷子裡走了幾步,又回到屋裡攤成一袋雪白地散柴 ── 妳好瘦,好瘦好瘦,瘦得我好害怕,害怕這樣駭人的身形取代記憶中美麗的妳。直到睡前,水盆依舊盛滿,我從餐桌上偷渡的滷豬腳仍原封不動的躺在碗裡,而妳不斷地喘著大氣。

我們回去吧。

我決定送妳回老家,那個九年前我將妳拋下,妳不該熟悉卻最熟悉的地方。至少那裡的園子有青草氣息、有妳對土地的記憶,只是記憶裡,沒有我。

年初一,天氣晴,是這陣子難得的好天氣。牽著妳在園子裡走著,妳走得好喘,病魔已把妳折磨得形銷骨立。我蹲下,妳回頭,琥珀色的雙眼對上了我的自責,我抓抓妳的耳後,妳微微抬頭迎向我的掌心,圓圓的大眼瞇成一條細細的線。不知哪來的念頭,我解開扣環,使勁拉開了沾黏著黑垢的頸圈,妳察覺了什麼似的開始低頭猛嗅,愈走愈快,然後 ── 妳跑了起來!

妳不斷地變換跑動的方向,我也跟著興奮了起來;突然,妳往園子的另一頭跑去,身影消失在樹叢後面,我愣了一下,在來得及反應之前,妳的白色身影已再次出現,朝著我緩緩走來。

妳更喘了,胸腔的急速起伏像是要把肋骨撐斷似的。妳大喘了一口氣,然後開始輕舔我的手背。我將雙手環過妳的頸子,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落在妳雪白的毛上,染出幾顆暗色的圓點。妳好開心,我知道妳好開心,因為我也好久沒這麼開心。

初二下午,天氣更暖和了,料峭春寒在這天不見一絲蹤影。站在土坑旁,最後那一鏟我怎麼也放不下去,妳的身軀都已經覆在土裡,只剩一對琥珀色的眼還微微張著,我無法完全闔上它們,或許是我捨不得,或許是妳放不下。

蹲下身,輕輕撫著妳。或許有天我們會再次相遇在某個街口,妳不需記得我,而我,會認得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