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熱食部店家提供的餐點多樣,稱之為黑輪嫂的早午餐店,集合名詞下的大媽們身手矯健,中西方餐飲一應具全。從清晨到校就擁有幸福煩惱的選擇權,交錯的搭配方式,獨門的指定配料組合。一雙吐司任人選擇基底,巧克力、抹茶、奶酥,配料更是五花八門,甜的起司、棉花糖,鹹的荷包蛋、玉米、鮪魚、卡啦雞、與各式肉類。唾液再多也消融不掉,口腔滿足的多層次享受。動輒我的猶豫排了長長的隊伍,搖擺猶疑著。但L不會。

是她告訴我有隱藏版的點餐方式,頭髮削的極短的L。吃吐司時可以點吐司邊,免費。被店家從一袋白吐司底部撈出來,再冷落到另一箱汰置的角落,吐司邊沒有充足的厚度,不能站上檯面,好像是家醜,能躲就藏。L與大媽們熟識,都吃吐司邊夾各式內餡料當早餐,她很喜歡這樣的吃法。我偶爾會陪她買早餐,看L與她們熱烈地招呼,語氣煎個8分熟,閒話家常。

但我不點吐司邊,太薄,受熱烤過後會蜷曲萎縮,讓本來存在就薄弱的吐司邊更顯無依無靠。口感乾燥,像是生吞虛無。吐司本來就已是搭配緩和豐富料的搶眼表現,就如白飯也是相同的道理,雖說是澱粉類的營養來源,可是單吃著就是味如嚼蠟,舌頭無法忍受同樣的無味不斷湧入,那些料與醬都像是通行證一樣,閘門開地爽快,牢籠似把一批批過度可口的美食深鎖。吐司都是配角了,那吐司邊的地位更為邊緣,流放邊疆敗壞口感的罪犯。

耳聞到L過往的人生,國中時期在女校被排擠的日子,我難以相信。與眾人都相好,個性活潑落落大方,與男孩般的短髮都是我認識的L。流言透過細語傳到我這來,被層層秘密的禁語包裝。聽說,L曾一度拒絕上學,停課好幾天後,再回到學校時編織了天大的謊言,連著老師一同配合,主角群輪番上場說謊。她裝成短暫失憶,遺忘了些許事情,與同學們重新開始。我近乎驚呆於這樣脫序的現實,現在是班級核心開朗人物的L,會是邊緣搖擺的弱草?來自各方的秘密都彼此應證,無聲略過我的認知。

眾人幾乎不能停止猜測L底下藏有的過往,她是包裹的洋蔥,我亦想窺看內部卻又擔心比眼淚更多的刺激。突然想起L與L所習慣點的吐司邊,那也許是更貼切地相照了。同學們往她的深處撈去,從L以前的同學、認識的人中索取原料,像一袋吐司裡本應是主角的厚片部分一一被取出,成為瑣碎而不重要的配角,降等為窺看事件的餘光,她的過往存在於在底部,有意無意地。他們即便是再小心翼翼地咀嚼,一些細瑣的碎屑仍不斷落在地上,如同殘骸。但我忍不住想,也許那才是秘密真相的核心,L的靈魂必然因他們想掩藏的舉動而破碎。當他們檢查完一袋吐司,悄聲向我傾訴,噓,這是秘密喔。然後會把袋口綁好,封存。我不禁擔心受潮,開封後的吐司是容易發霉的,人的記憶也是。

小學自然課老師曾要我們回家做實驗,培養菌絲,比賽誰的東西發霉地多。我取一片白吐司,藏匿於餐桌下陰暗處,餵養它甜膩的糖水與渴盼的眼神,青色絨毛曖昧於鵝黃的星稀,黑色的漩渦鑲在上頭,像是星際黑洞吸引著我晝夜探望。評比那天,一個男孩與我的吐司所攀附上的菌絲不相上下,我的較大因而發霉密度低,他的麵包較小而顏色繽紛,老師猶豫不決,無法斷定勝者為誰。我忘記最後勝敗的勛榮在哪方,記憶容易變質,也許我真的在吐司上種下的宇宙,也許蔓生叢雜生長在它之上的—由時光播種而非我—是扭曲附會的記憶之歧。

回憶太容易受潮了,逝者如斯夫,水氣氤氳。絲絲棉棉的菌種營造出繽紛幻麗,藏有黑洞,墜得義無反顧,他們私下傳誦的L,繁衍出數代孢子,我竟覺得在密密麻麻的菌絲裡我看不出一張臉。住在他人記憶裡的L,缺氧嗎,我以為是被澆灌比糖水更膩的蜚語,使L浸水後膨脹。泡爛的吐司,稀稀疏疏糊糊,口感又是如何我不知道。吐司是黴菌的溫床,這點我倒是確認無誤。

我不住想到幻美的《霍爾的移動城堡》裡,蘇菲毅然決然剪去頭髮,交付給惡魔,犧牲自我的一部分讓城堡往前行。猜測剪去過往長髮的L,也是為了換取新生,讓惡魔吐信於耳畔,咬嚙不善的言語與多餘的長髮,再前進。她從前失憶的橋段,L怎麼先遺忘了自己呢,L與自己先絕交了,然後邁步輕盈前進,把自己卸下的重量,心靈能否適應缺角的空虛塞滿了菌絲。她仍會感到孤獨而因此啃噬更多的邊緣嗎?那究竟是惡性循環還是互相撫慰呢?我不清楚,我沒有歷經過那樣淒涼冷落的風光,嘗不出吐司邊埋藏的真實味道,那對我而言幾乎無味。

無謂,這應該才是我真正的想法才對。

我喜歡現在的L,正如她也喜歡早晨的吐司邊。L如此篤定點著每一次的吐司邊夾肉夾菜加蛋,吐司邊很淺很薄,顏色較褐,而L已經不一樣了,她在退無可退的底部往上,到了新的地方。我認識現在的L,短髮上削,很薄的清爽,太陽下打排球曬黑的皮膚,顏色恰好而不似致癌般的深焦。我迷失在眾多抉擇的內餡裡,鹹酸甜辣的口味使我沒入加雜四混流沙之前,L會在出口處好整以暇地等我,先一步豪邁嚥下繁雜絲縷的思緒。失去價格定義的吐司邊,無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