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是救贖。許多人這麼說。我不相信,也不需要。何況,沒有沉淪,何需救贖?我寧願沉默。──〈今晨有雨〉鐘怡雯

你選擇了沉默,像顆石頭。不是因為沉淪或救贖,只是因為你怕。在白日你一如正常,夜晚卻如鬼魅。衝滿紅絲的雙眼,沉浸在菸、酒、和失眠的快樂。不,其實你不抽菸,你只是希望,像你腦中幻想的畫面,口中叼根菸,站在夕陽底下,漂泊浪子,什麼都能捨去的模樣。

或許菸更像是種制約,它讓你更加頹廢,像一道鎖緊的門。你不止一次聽過人們這麼說:一開始總不適應,急著想把喉嚨中的鬼東西吐出來,久了,習慣了,一開始的不舒服好像是假的,甚至某一天,你會不自覺自己在抽菸。

如果人生能那麼簡單就好了。你想。你不知道自己越過了多少關卡,卻無法跨過自己這關。你時常想像抽菸的感覺,不停乾咳之後,終於換來某種舒暢,再也無法查覺痛苦,精神振奮,胡言亂語,然後習慣。

石頭是不會變的,但人會。你會。

你不敢回想,那一陣子的雨季,讓夏天發霉,日子是一張張的考卷,你還不懂轉台到MTV聽流行音樂,還是很害怕打雷,相信新聞上穿西裝主播說出來的每一句話,對於天氣預報的失誤感到憤怒。然後你相信永恆,像是太陽、火焰、和成長。

還有石頭。你不相信滴水穿石,只覺得那麼堅硬的東西,怎麼可能因為水滴而融化。

那時候,小學四年級。正應該長出翅膀的年紀。你相信自己的善良,如同相信電視主播一樣。但善良或許和寂寞掛勾,你總是一個人穴居在座位上,帶著期盼和害羞的眼神。
他是第一個和你聊天的人。他是,你,的,朋友。

你已經忘記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反正小朋友嘛,說玩就玩了。在某次的自然課,老師教到石頭的種類,你們被一種閃亮的石子擄獲了,那一段時間,只要一下課,你們就跑去操場,泥土地上,刨挖各色石子,比較誰的大顆、好看,然後在上課鐘響前回教室。你們甚至聚集一堆乾草,試著用石頭互擊生火。差一點了,你們每次都這麼說,卻每次都沒有成功。學校在兒童節時送了黃色的塑膠箱子,箱子裡面有好幾個隔層,你們把石頭分成數個種類,一一分別放入。有次回家,姐姐看到了還問你幹嘛帶一堆石頭回來,你沒有答話。
其實你並不覺得那些石頭有什麼好的,你並不喜歡。但他喜歡。

而你喜歡他。喜歡和朋友相處的感覺。喜歡回家的路上有人跟你聊天,什麼都好。喜歡吃午餐的時候坐在誰的旁邊,喜歡所有的時間都有方向,而不是只能發呆。

你其實並未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在知識來臨以前,時間是不存在的。你只知道:你喜歡現在這樣,這樣就夠了。

但時間是沙漏,再怎麼堅硬的石頭放入其中,也只能隨之風化。

有一天,在走廊上,你聽見經過自己旁邊的同學竊笑,「他就是那個和智障做朋友的人。」

你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你無法忘記那天陽光照射的角度,空氣中不安的分子,壅擠的人群,躁動的聲音,和鑽入你耳膜的那一句話。那天之後,你有了自己的知識,像偷吃禁果的亞當夏娃,世界在你面前打開了一扇門,卻關上另一扇窗。

或許知識就是罪惡也說不定。

你已經忘記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反正小朋友嘛,說完就完了。你不跟他說話,再也不去操場,空閒時候就坐著拿起一本書看。他找你說話,你假裝沒聽到。

他是智障,你不是。你在心中不停對自己說。你比他聰明,你想起來他常掛在臉上的鼻涕,說話顛三倒四結巴不止,許多噁心和違反常理的行為。

他是頑石,你不是。不管再怎麼冷漠,他還是在你旁邊。

於是你用盡全部的力氣去趕走他。打、罵,任何你想的到的事情。其實你喜歡這樣,喜歡他煩你,但你還是會趕走他。

終於有一天,他的母親來到學校,站在你的面前,保護他的小孩,數落你的不是。你哭,感覺受了委屈。你並不覺得自己傷害了誰,你從沒要求過他要在你的身邊。你沒有。

或許你有。就像你還是偶爾會跟他說上幾句,偶爾對著他笑,你只是捨棄了你更想要的東西,自以為這樣就能得到某種平衡,鄉愿式的自我欺瞞。

或許你有。但那不重要。日子在你面前擴展成一頁頁的日曆,你是個很能忍耐的小孩,依舊欺負著他,一面忍耐著出現在抽屜的別人的垃圾,下課時他人有意無意的衝撞,分組報告時老師和同學的眼光。

你懂,但你不願屈服。

你一直驕傲到分班,高年級老師語重心長的說,他不管你們過去的事情,一切都可以重來,你不置可否,死守在座位一如過往,一直到畢業旅行,老師詢問全班還有誰沒分到組的,你舉手。

「怎麼會沒有朋友呢?」老師問。

你不是頑石,所以你仍不像他可以一直忍耐。你在課堂上大吼「反正我就是沒有朋友啦!」然後驚覺自己的脆弱,你趴在桌上一整節課,下課時好多人來拍你的肩膀,其實你沒哭,你只覺得丟臉。你不敢再和老師多說一句話,卻不停想起他。

在每一次,你對他怒罵時,他為何總有辦法再來跟你說話?

結果在畢業旅行的時候,你真的交了朋友,不管他們是真的喜歡你這個人,或者只是單純的同情,你不敢問,也不想問。你實在是寂寞到了頭了。在台北三天兩夜的旅途,你在路上抓了一把石頭,塞在自己右邊口袋,回家的時候,口袋仍是空的。你想哭卻沒有哭,因為你早就知道,那條褲子的口袋有個破洞。在旅途的每一步,你都能感覺那些石頭化成沙子,慢慢流走。

「我能加入你們嗎?」

有一天,某次下課,你到了操場的城堡溜滑梯,恐懼的問了。你已經忘記他們的回答,只記得自己站在那裡等待,終於石化然後風化,風一吹就散,陣陣黃沙飛舞,像眼淚蒸騰出的白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