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曬衣竿上,每天都會掛晾幾條洋巾。這些洋巾屬於我的母親─阿滿,洋巾的布料粗糙又堅韌,款式既不時髦也無花點,就像淡黃蝶的翅膀,是純然的淡黃色。有些不同的是,上頭長了許多青銅色的斑點,是由阿滿的汗水滋養而生。
沒錯,洋巾在阿滿的身上並非追求時尚的衣飾配件,而是阿滿日常生活中,工作裝扮的必要配件。與其說是洋巾,毋寧說是一塊以洋巾為形的黃色布料。自我有記憶以來,洋巾比我還任性,像斷不了奶的孩子,怎麼樣就是巴著阿滿不放。吃定阿滿一輩子。

阿滿在美濃的菸田被洋巾吸引。在他的童年,冬天的時節只有三件事情,就是採菸、挑菸與烤菸。菸葉是高經濟價值的農作,其背後是由龐大的勞動量支撐而起。菸田裡的菸農透過交換勞動力的方式─交工,以家族伙房為單位,相互支援庄內各姓人家的菸田勞動。生產過程中分工相當細緻,像是婦人細心,負責摘下長相好看又健康菸葉。男人有力,負責將女人摘下的菸葉整齊地疊好,包覆在黑黃的舊布,綑起,上肩,沿著田唇阡陌一路扛上車。小孩子的工作則會視其生理發育狀態決定,已長出力氣的就幫忙扛。懂事而力小的,就幫忙採菸。因此,每到繳菸的前後,伙房內的大大小小都會被動員起來,乾扁黝黑的阿滿也不例外。

每到秋冬,阿滿總愛跟我聊他的菸田勞動記憶。他說,每年到了菸葉的生產季節,平時在不愛念書的孩子都期待著上學,因為菸田裡的活真的會把人操死。不過,再怎麼苦澀的身體記憶,總會有一些甜美的部分存在。在交工的過程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下午「喊工」的那戶人家必須準備點心,好讓午後採收菸葉的人們有些熱食墊胃,以補充體力與歇息。其中讓阿滿能夠暫時忘卻身體勞動辛苦的是以乾魷魚與肥豬肉爆香,罐頭鯖魚作為湯底熬煮的大鍋鹹粥,還有鹹香的粄條、豬籠粄等米食料理。點心用料的大方與否很重要,除了容易被人家背地裡說閒話外,還會影響到工人們替你們家分類與挑選菸葉的用心程度。當然,工作的細緻程度就會大大地影響到今年繳給菸廠的價格高低。阿滿深刻的跟我提到:「來幫忙的都是鄰舍親戚,要是弄得寒酸不好食,多沒面子。我們這些小孩子平常時也沒什麼好食,看到鹹粥,大家都傾命地去食。」

往往,自菸田採完菸葉回到禾埕,進入第二階段的程序─挑菸後,才可看得清大家的真面目。在這之前,大家都在頭臉上綁上洋巾。由於菸葉的莖葉之間藏有大量的黏液,當菸農將菸葉自莖幹上取下的時候,會沾黏在菸農的衫褲、皮膚上。越是清洗,越是轉黑。所以上工的時候,大家總是把自己包的緊緊的,一方面抵禦冬天的寒氣,保暖,而更主要的原因是抵禦菸葉的黏液,畢竟一旦沾惹就難以洗濯。只有挑菸前,在禾埕稍做休息食點心的時候,大家才會卸下對菸葉的心防,解下洋巾,安心的大快朵頤。

在童年結識後,洋巾誘拐阿滿一同離農。阿滿的青春期正巧是台灣由農轉工的階段,工業化把阿滿與他的姊妹從土地連根拔起。逐漸懂事後,他發現比起在菸田裡幫工,不如同庄裡的少女前往高雄的工廠當女工來的時髦。新婚後,脫下沒穿幾次的洋裝,便跟著我的父親─永康出外做泥水活。他們與庄裡多數的年輕人一樣,都踏上那條通向庄外,直達城市的縣道184。不過,阿滿綁著洋巾的穿衣哲學從逐漸孤單的菸田到喧嘩熱鬧的建築工地卻始終不變。淡黃色的洋巾、洗白的牛仔褲、深色的長袖POLO衫與一頂純手工打造的斗笠是阿滿在工地標準裝扮。

小時,阿滿草草食畢早餐後,便是在他臉龐綁上洋巾,準備出門。僅露出雙眼的他,勇氣與自信穿透出洋巾,阿滿身上的洋巾像在告訴我,過去它曾替阿滿抵禦菸葉黏液的沾惹,採菸、挑菸與烤菸等苦活,現在也可以替阿滿應對菸田外的新挑戰。阿滿常驕傲地跟我提起,他與永康甫新婚時如何攜手奔出庄頭,騎著中古的達可達自美濃到到河洛人的庄頭學築屋。他們操著帶有客家腔的河洛話,放下熟悉的鋤頭,拿起圓鍬鏟砂;放下以往的泥磚,改拿現代的紅磚;踏出田坵,調和水泥。一磚一瓦地疊,一舀一刷地抹,建造、更新與擴張一座城市。其實,阿滿辛勤的工作,為的不是什麼遠大的理想。很簡單,就是因為我。

洋巾除了是阿滿勞動的配備,有時也是我與他的情感連結。阿滿很少添購新衣,不過這並不代表他不愛漂亮,只是比起一個禮拜只穿一到兩天的日常衫褲而言,他寧願花更多錢買洋巾。因為,洋巾從星期一到星期六,從日出到日落都包覆著他的頭臉。冬天的時節一天需要換上兩條,夏天的時節則時常需要三到四條,無時無刻的接下從阿滿身上分泌的汗水。洋巾每日被汗水滲透後,又反覆搓洗、日曬,不出一個月就會開始出現青銅色的斑點。這些青銅色斑點的出現預告著下一批新洋巾的購入時間,也是阿滿帶我逛美濃夜市的時間。這個時候,阿滿就會拉著我的手,一起選購洋巾,一起走逛夜市。這個時候,洋巾不會纏著阿滿,讓阿滿完全屬於我。

也因為洋巾無時無刻的吸收阿滿的勞動後的汗水,使得洋巾總是散發著濃厚汗酸味。阿滿雖然以他與永康的築屋手藝為榮,美濃鎮也鮮少人不知,但阿滿從未綁著洋巾來學校接我放學。我似懂非懂,但這件事我從未開口探過。直到有了機車駕照,第一次在工地接阿滿上車,一同去黃昏市場買菜。我們母子倆一路聊起,阿滿拉下洋巾跟我說:「你不覺得平時我很不像做泥水的嗎?」此時,我才深刻的理解到,阿滿擔心因為自己身上的氣味,讓我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我並沒有回應阿滿,這幾個字被穿過我們的微風巧妙地偷走,像沒說過。但,這句話卻一直在我心裡,時而作祟,時而迴盪,時而發癢。
洋巾是阿滿的宿命,只要綁上臉龐,要脫下來可不容易。阿滿用他的一生告訴我,只要不是耕田、做工,什麼都好。只要離勞動越遠遠的,別人口中的成功總會比較容易達成。

至今,那一條條騙過阿滿的洋巾仍每日晾掛在曬衣架上,排隊等候阿滿。阿滿看著長大成人的我,倒也甘願,沒有怨言。反倒是我,仔細看著脫下洋巾遮掩的阿滿,臉已然出現許多皺褶。頓時,這個人的臉龐,讓我感到有些熟悉,卻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