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月 31, 2016 5:19 am
那天面試教授問我為什麼非得要寫偏鄉的孩子？我支吾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決定說出來。我認為家庭影響我很深，造成我人格上的孤僻、沒安全感，又總是想尋求肯定、讚美的目光，這些特質使我可恥，同時又能把我藏在角落裡，不讓外界來刺傷我。我告訴他們，履歷中我隻字未提父母，並不是因為他們不重要；而是因為太重要了，在自我釐清之前，我不願讓人知道使我心靈怯懦的秘密。談話後來結束，我走出面試間，知道自己並不完全是在對教授們坦承，而是在進行自我的懺悔。有沒有考上頓時不重要了，我面對了自己，這是最大的教訓，也是最棒的收穫。
這次回家前，月老先生跟我談了一夜的星光。「血濃於水，你要面對你的家庭。」這兩三年來，我跟我家庭一直鬧得很僵。每次回家彷彿只是吃飯、睡覺，然後恬不知恥的拿走生活費。對於他們眼底的憂慮從來不聞不問，我變得暴躁、易怒，容易哭。在一個熟悉的屋簷下做一個陌生的自己。原因其實很多，包括價值觀的不同、漸漸流連忘返不願回家，還有許許多多不可說及難以言說的隱私與秘密，心事的井埋得越來越深，我想取水，總是無意間掉下去。
月老先生跟我說：「要理解他們。」這個月初，我抱著這樣的一種心情回家了，有點忐忑、有點興奮。
我第一次察覺老爸有這麼多的皺紋。深深的刻上去，知道最新的有幾道是我自己劃的。那道痕跡就橫亙在那裡，從不自述它的憂傷。爸爸說話還是一樣慢慢的溫柔，除非生氣或激動。我看著他，看著他花白的頭髮。而媽媽貌似越來越快樂了，我也彷彿感受到了她那種快樂。
昨天陰錯陽差的與我弟參加設計展，逛著逛著話就變多了。我問他開心嗎，他跟以前的我相似，真心話是捨不得出口的，只喃喃的說，嗯，很有趣、很有趣。
我突然知道我多愛他，多愛我的家人。
這兩天我們三人相約一起做煎包。爸爸主頭，一捏一放親力親為。老弟做副手，負責調味一類。而我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偶爾洗洗盤子。我看著他們合作無間的樣子，完成後，老弟很自然的環抱爸的頸項，突然之間，我察覺自己在時光的流逝中錯過了什麼。爸總是比較疼弟弟，因為他們都喜歡吃、喜歡品嘗，共同下廚。那樣的革命情感中不曾有我，這幾年來我總是把自己游離在家庭之外，像油浮於水，膩膩的窒息。
星期天早晨，老弟因為報告的緣故到宜蘭市去了，只剩我跟爸爸媽媽。車程上我提到了自己的創作計畫，腆然的有點羞愧。寫別的孩子，何必寫別的孩子。我連自己心中那個已受傷又怕受傷的孩子都遺棄了，又怎麼能幫助其他孩子？「你想寫自己的家庭，那何必再寫別人的家庭。」教授問的時候我是全然的錯愕，因為我壓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心裡卻隱隱知道有個答案：因為唯有藉由書寫別人來回看自己，對我而言才是真正有效的。
老爸其實也有個創作計畫，多年前只略略提過，現在卻開始浮現。他常說台語很美，有其個我的文化，他很想寫寫那些兒時聽來的故事，在彼時的語境與舊日時光中，都是彌足珍貴的文化資產。我認為這個夢很偉大，比我的創作計畫還偉大。可惜爸爸忙於家計、工作繁忙，隻字未寫。我突發奇想，頓時把自己粗糙的構想擺在一旁：我能訪問爸爸嗎？我能做那個寫手？
中午搭十二點二十七分的莒光回花蓮，十點半左右我和爸爸開始著手進行煎包的後續工作。昨晚絞肉已切碎、麵糰發酵，如今是配菜拌肉再包進麵糰裡去。我怕時間上來不及，爸要我注意時間，「我一定要你吃到。」從來老爸句法的習慣都不會是肯定的，常常什麼「都好啊，隨便啊，」很隨性。「我一定要你吃到。」這之中飽有極強大的自信還有一點什麼，我來不及體會，便開始擔任弟弟往常的副手工作。
少了弟弟多了一個笨拙的我幾乎什麼都不能做，我再次來到洗碗槽等待著。爸爸流利的翻鍋、攪拌，一臉不可一世的神色。我笑了，認為他應該擁有一間更好的廚房、一組更流利的刀具，要不然真是白白埋沒了人才。我一直以為爸爸天命是個廚師，這樣的直覺很強烈，就像保羅安格爾第一次見到楊牧時脫口而出的：「你是詩人。」
我跟爸爸談起電影。最近有一部聽說評價很不錯劇名卻很瞎的《天菜大廚》。爸爸的眼睛雪亮，說他知道這部片。我很訝異爸爸對電影的舊火被點燃，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窩在一處一起看一部片了。我約了他，下次回家，我們一起看。他很爽快的說好，又一次肯定句。我們彼此都笑了。
爸爸說這些話時正在揉麵團，力道均勻沒有破口，我試了兩糰，盡數失敗。遂站立一旁陪他聊天。我問他怎麼手那麼巧，他回憶起小時候舊家處有一外省人，麻花捲啊煎包揉得麻利，他在一旁看著看著就學起來了。只是那外省人有個不好的習慣，邊抽煙邊揉麵團，煙蒂混在麵糰裡面轉瞬就消失。爸爸說後來他再也沒買過。
我看著爸爸，突然覺得此刻的爸爸真帥。驕傲自信又威嚴，生肉碎菜在他手裡像是魔術師的戲法，你甘願被他迷惑。我告訴他我想學做菜，並打趣說女孩子都覺得會做菜的男人很性感。他笑得樂不可支。我沒有告訴他我單身了，但他的表情就是一副我瞭我瞭的樣子。
麵糰還在揉，漸漸雕塑成型。爸爸的手很大，滿是粗繭，溫度很高。印象中爸爸的手一直很暖。看著他包餡料，那樣細心又謹慎，我驚覺到自己也是這樣一手被雕塑起來的。是爸爸是媽媽，無形之中塑造了我，我好像明白了我從哪裡來。
我想起最近一個和我談話很投契的女孩，我們從她的電影聊到了我的創作。「不要放棄，」想她緊緊握住的手，「至少你沒有放棄。」那個晚上，練球突然間就是滿滿的信心。
爸也是嗎？我能成為你的信心，你的驕傲？你雕塑的手；你不成材的兒子。
往車站的路上，爸爸琅琅的唱起了歌；我知道爸爸只有在極快樂的時候才唱歌。雖然五音不全，雖然我懷疑自己的音準就是遺傳他的，但是這樣的嗓音，卻是最好的音樂。
「我一定要你吃到。」回程的路上一直想著這句話。我知道他說的是：「我是真的愛你。」
這次回家前，月老先生跟我談了一夜的星光。「血濃於水，你要面對你的家庭。」這兩三年來，我跟我家庭一直鬧得很僵。每次回家彷彿只是吃飯、睡覺，然後恬不知恥的拿走生活費。對於他們眼底的憂慮從來不聞不問，我變得暴躁、易怒，容易哭。在一個熟悉的屋簷下做一個陌生的自己。原因其實很多，包括價值觀的不同、漸漸流連忘返不願回家，還有許許多多不可說及難以言說的隱私與秘密，心事的井埋得越來越深，我想取水，總是無意間掉下去。
月老先生跟我說：「要理解他們。」這個月初，我抱著這樣的一種心情回家了，有點忐忑、有點興奮。
我第一次察覺老爸有這麼多的皺紋。深深的刻上去，知道最新的有幾道是我自己劃的。那道痕跡就橫亙在那裡，從不自述它的憂傷。爸爸說話還是一樣慢慢的溫柔，除非生氣或激動。我看著他，看著他花白的頭髮。而媽媽貌似越來越快樂了，我也彷彿感受到了她那種快樂。
昨天陰錯陽差的與我弟參加設計展，逛著逛著話就變多了。我問他開心嗎，他跟以前的我相似，真心話是捨不得出口的，只喃喃的說，嗯，很有趣、很有趣。
我突然知道我多愛他，多愛我的家人。
這兩天我們三人相約一起做煎包。爸爸主頭，一捏一放親力親為。老弟做副手，負責調味一類。而我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偶爾洗洗盤子。我看著他們合作無間的樣子，完成後，老弟很自然的環抱爸的頸項，突然之間，我察覺自己在時光的流逝中錯過了什麼。爸總是比較疼弟弟，因為他們都喜歡吃、喜歡品嘗，共同下廚。那樣的革命情感中不曾有我，這幾年來我總是把自己游離在家庭之外，像油浮於水，膩膩的窒息。
星期天早晨，老弟因為報告的緣故到宜蘭市去了，只剩我跟爸爸媽媽。車程上我提到了自己的創作計畫，腆然的有點羞愧。寫別的孩子，何必寫別的孩子。我連自己心中那個已受傷又怕受傷的孩子都遺棄了，又怎麼能幫助其他孩子？「你想寫自己的家庭，那何必再寫別人的家庭。」教授問的時候我是全然的錯愕，因為我壓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心裡卻隱隱知道有個答案：因為唯有藉由書寫別人來回看自己，對我而言才是真正有效的。
老爸其實也有個創作計畫，多年前只略略提過，現在卻開始浮現。他常說台語很美，有其個我的文化，他很想寫寫那些兒時聽來的故事，在彼時的語境與舊日時光中，都是彌足珍貴的文化資產。我認為這個夢很偉大，比我的創作計畫還偉大。可惜爸爸忙於家計、工作繁忙，隻字未寫。我突發奇想，頓時把自己粗糙的構想擺在一旁：我能訪問爸爸嗎？我能做那個寫手？
中午搭十二點二十七分的莒光回花蓮，十點半左右我和爸爸開始著手進行煎包的後續工作。昨晚絞肉已切碎、麵糰發酵，如今是配菜拌肉再包進麵糰裡去。我怕時間上來不及，爸要我注意時間，「我一定要你吃到。」從來老爸句法的習慣都不會是肯定的，常常什麼「都好啊，隨便啊，」很隨性。「我一定要你吃到。」這之中飽有極強大的自信還有一點什麼，我來不及體會，便開始擔任弟弟往常的副手工作。
少了弟弟多了一個笨拙的我幾乎什麼都不能做，我再次來到洗碗槽等待著。爸爸流利的翻鍋、攪拌，一臉不可一世的神色。我笑了，認為他應該擁有一間更好的廚房、一組更流利的刀具，要不然真是白白埋沒了人才。我一直以為爸爸天命是個廚師，這樣的直覺很強烈，就像保羅安格爾第一次見到楊牧時脫口而出的：「你是詩人。」
我跟爸爸談起電影。最近有一部聽說評價很不錯劇名卻很瞎的《天菜大廚》。爸爸的眼睛雪亮，說他知道這部片。我很訝異爸爸對電影的舊火被點燃，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窩在一處一起看一部片了。我約了他，下次回家，我們一起看。他很爽快的說好，又一次肯定句。我們彼此都笑了。
爸爸說這些話時正在揉麵團，力道均勻沒有破口，我試了兩糰，盡數失敗。遂站立一旁陪他聊天。我問他怎麼手那麼巧，他回憶起小時候舊家處有一外省人，麻花捲啊煎包揉得麻利，他在一旁看著看著就學起來了。只是那外省人有個不好的習慣，邊抽煙邊揉麵團，煙蒂混在麵糰裡面轉瞬就消失。爸爸說後來他再也沒買過。
我看著爸爸，突然覺得此刻的爸爸真帥。驕傲自信又威嚴，生肉碎菜在他手裡像是魔術師的戲法，你甘願被他迷惑。我告訴他我想學做菜，並打趣說女孩子都覺得會做菜的男人很性感。他笑得樂不可支。我沒有告訴他我單身了，但他的表情就是一副我瞭我瞭的樣子。
麵糰還在揉，漸漸雕塑成型。爸爸的手很大，滿是粗繭，溫度很高。印象中爸爸的手一直很暖。看著他包餡料，那樣細心又謹慎，我驚覺到自己也是這樣一手被雕塑起來的。是爸爸是媽媽，無形之中塑造了我，我好像明白了我從哪裡來。
我想起最近一個和我談話很投契的女孩，我們從她的電影聊到了我的創作。「不要放棄，」想她緊緊握住的手，「至少你沒有放棄。」那個晚上，練球突然間就是滿滿的信心。
爸也是嗎？我能成為你的信心，你的驕傲？你雕塑的手；你不成材的兒子。
往車站的路上，爸爸琅琅的唱起了歌；我知道爸爸只有在極快樂的時候才唱歌。雖然五音不全，雖然我懷疑自己的音準就是遺傳他的，但是這樣的嗓音，卻是最好的音樂。
「我一定要你吃到。」回程的路上一直想著這句話。我知道他說的是：「我是真的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