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咁知？頭一擺去泅的時陣，一落水，水是冷吱吱閣烏趖趖，攏嘛看無愛泅對佗去，心肝底是驚甲強欲死喔……」語氣驚慌依舊，卻是一臉安祥。頓了頓，才接著說：
「已經撩落去啊，嘛無法度，只好戆戆仔一直泅、一直泅……」
每每提及近七十歲高齡泳渡日月潭的這段過往，妳總半瞇著眼，好似還在清冷潭水載沉載浮，游離神思彷彿又沉浸在哪段不為人知的歲月流光上不了岸，得隔上好一會兒，才恍然回神：
「所以阮攏無愛泅蛙式，才袂直直攑頭看，看無半項閣規路想講哪會猶閣彼爾遠……」說著說著，總不忘加上一句：
「會記得較早看恁阿爸泅就無遮遠勒！」
連著四年，年年凱旋歸來的妳，除了一次次展現大會頒發的證書和屢創高齡泳者越潭新記錄的輝煌戰果，萬人泳渡的盛況更讓妳說個沒完──從秋高氣爽或偶有陣雨強風的天氣，說到大會的設想、安排如何盡心又貼心；從妳所屬晨泳會發的便當，一聊就聊不完日月潭邊逛不盡吃不停的大餐廳和小吃攤；遇到誰比妳老的，看見哪個小娃娃竟游得比你還快的，或讓妳感動得潸然淚下，好幾位每年都堅持游到終點的身障朋友；甚或哪個泳會要跟妳們結盟，又哪個單位要請妳們這群長青泳者前去觀摩教學……時而眉飛色舞比手畫腳，又時而顰眉蹙額感慨萬千的妳，總不覺疲累似地侃侃而談。超乎耆耄之齡的風發意興看在子女眼裡，欣欣竊喜之餘，猶自歷歷如繪的那一幕，總不免悄悄浮現。
那年，女兒還是個哭笑隨心所欲的小學生，今年秋風再起時節，可就是大學新鮮人了。看著女兒從爛漫頑童到亭亭少女，十年，好像一眨眼就過，但我知道，對於走出喪偶哀慟走過漫漫孤寂的妳而言，這是條多遙遠的路……
「你這个無良心ê哪會遮爾雄？放阮一个人是欲按怎活落去？」
清楚記得，當醫生宣告阿爸不治的那一刻，妳是怎樣歇斯底里地哭至昏厥倒地；告別式場上，當司儀高喊「起棺」，始終出神獃坐在一旁的妳如何一躍而起而躍過眾人死抱著靈柩不肯放手的畫面，至今想來依然動容。當時，女兒看見平日總是風姿綽約、談笑風生的外婆竟變成蓬頭亂髮、鼻涕淚水滿臉流竄的「痟查某」，驚怕之餘，卻仍鼓起勇氣抱著妳「惜惜」。或許，就連天真懵懂的童心，也能感受到那份難以言喻的痛。
好一陣子不敢讓妳獨處。小弟夫妻倆搬回同住，妹妹和我們兩家假日排班輪流回去，即便旅居海外的大哥，那些時日也是頻頻往返。妳卻不再如往日一聽見電鈴聲便站在門口張臂熱情相迎；也不再拉著女兒的小手噓寒問暖喋喋不休；甚至，特意邀玩妳最愛的方城之戰，也總是意興闌珊。勉強上了桌，聽不見慣常的嘻笑怒罵，強顏歡笑間盡是魂不守舍……聽弟媳轉述，妳經常整天關在臥室毫無動靜，嚇得夫妻倆時不時貼著房門，做賊似地側耳傾聽。妳可知？那一段時日，愁雲慘霧之中，兒女們可是時時草木皆兵。
某日，接到小弟來電。
「什麼？！阿母去參加金伯仔的晨泳會學游泳？怎麼可能？」
人人都想著、說著不可能，妳卻偏偏讓所有人跌破、跌碎眼鏡。風聲鶴唳的當時，小弟害怕一大清早就出門的妳會有「意外」，有時無法親自接送，也總會央請金伯或其他泳會叔伯幫忙「護送」，直到確認這不可思議的舉動是認真的。不樂山不樂水，更不愛運動的妳，向來耽溺美食口腹之慾，身子雖然瘦弱，卻是高血壓、膽固醇、動脈血管硬化等肥胖病症的忠實粉絲。老爸在世時，知妳怕水，經常捨棄泳會的例行運動陪妳登山健行，妳卻是百般藉故能閃就閃。可如今，連日茶飯不思的妳竟莫名跑去學游泳，難怪大家如此訝異。
縱然匪夷所思，依然為妳願意踏出房門而暗自心喜。
爸多年老同事老鄰居更是老泳伴的金伯仔，為了怕妳傷心過度，騙說阿爸托夢，託付他教妳游泳強身，在天之靈才不會還為老伴身體健康擔心而死不安寧。乍聽之下好像合情合理，但素來精明的妳竟會上當？眾人自然半信半疑。直到見妳參加泳會之後，作息有了規律，飲食日漸正常，真相如何再也無人深究。雖是旱鴨子，但好強爭勝的個性使然，妳可是加倍努力自我鞭策──打水、划水、換氣；自由式學會換學蛙式、仰式、乃至蝶式；從二十五公尺、一百、五百到每回一下水就是一千公尺才休息……匆匆數年流逝，非但經年如影隨形的「三高」症狀被甩進泳池化成水花浪痕；越游越起勁的妳，更在年近古稀之際不顧家人反對泳伴勸阻，一意孤行地在多少驚訝讚嘆聲中，年復一年地接連著泳渡過四趟日月潭。
真如妳說的，只為了興趣？或如妹所言就是好勝逞強？還是弟媳聽來較為合理的揣測──因為妳已全心歸屬好不容易又找到、融入的另一個依賴，為了不在晨泳會的年度盛事缺席，才如此奮不顧身？
真是如此吧？雖然我始終存疑。但阿爸走後，妳形單影隻的人生確實因為泳會而重新定位。不再困於沉沉哀傷的甕天蠡海，不但找到更寬廣、更多人同行的道路，更看見未曾想望過的海闊天高。
卻從未想過，妳的心，再也不曾上岸。
泳會成員泰半是有錢有閒的長者，卻多喪偶或是兒女不在身邊，因而更熱心也更能感受他人寂苦。早泳後，這一群志同道合的老人家邊聊天邊順手掃掃附近街衢巷弄、做做資源回收、甚至修剪公園花草樹木，儼然成了社區的義工大隊；還經常聚眾集資探訪鄰近安養中心及孤兒院，陪那些比自己更寂寞的老人泡茶、聊天，或教導院童習泳健身。「行有餘力而不獨善其身」是成員們共同的信念，更成了助妳勇度悲痛深淵、走進慈悲世界的無形推手。
但爸生前幾番勸誘妳加入這個名為晨泳會，其實更是個做好事的行善團體，卻始終不為所動？
「哈哈，槓頂自摸！」
魂飛舊夢的神思，驀地被妳的暢然歡聲驚落方城之間。
「草一色、碰碰胡閣莊家連二拉二，呵呵呵，摸這个真濟錢喔，恁攏慘啊啦……」
看著滿頭皓皓銀髮的妳笑得合不攏嘴，儘管籌碼輸得精光，心下卻莫名跟著歡喜。只不過，深知妳向來擅於藏鋒斂芒，眼下這一朵朵如花笑容，真是開自內心的燦爛？
不禁又想起那個農曆年前。家人不約而同回去幫忙年終大掃除，一團忙亂時，忽聽見在妳房間打掃的小妹一聲尖叫：
「哇！阿母妳哪會惦惦走去捐血啦？」
原來，妹在妳床底下掃出一張捐血卡，密密麻麻的記錄讓人大吃一驚。眾人逼問下，妳才笑說：
「呵呵，厲害喔？袂輸恁少年仔喔？」不改向來玩世風趣。不明究理的滿屋子人還來不及追問，妳卻已話鋒一轉：
「恁攏袂記當初時恁阿爸佇病院急救，用掉偌濟人捐的血嗎？」大伙頓時默然。深深嘆了口氣，妳又接著說：
「恁阿爸出山了後我就欲去捐還人啊，萬一有人急用，無血是欲按怎才好？結果護士煞講我體重無夠，閣嫌我的血太濁。金伯仔騙我學泅水我就綴伊去，後來閣去捐就攏無問題囉……」無視於身旁相覷無言的家人，妳繼續叨叨絮唸著：
「咱欠人的總是愛慢慢啊還，恁阿爸在天才袂掛心啦……」
一席話解開為何參加晨泳會的多年謎團，更讓兒孫們由衷讚佩。
只是，這應該跟妳非挑戰日月潭不可的堅心壯舉無關吧？即便是七十好幾的妳終肯聽從眾人規勸不再下水渡潭的這些年，仍年年跟著泳會前往，又是為何？
去年，因公司指派陪同幾位日本客人前往日月潭觀光，才見識了這場嘉年華會。賽前，趁導遊帶領客人四下遊覽的空檔，在密林似的隊旗和沙丁魚般擠成一團團的泳客之間，鑽來穿去許久才尋覓到妳。沒能聊上幾句，妳已經一會兒這邊隊友找、一下子那頭泳會尋地忙得不可開交。原來，當教練、當顧問可遠比自己下水還忙；也才知道，總以為平日兒子媳婦上班孫子上學，生活不再憂衣煩食卻也不再忙碌充實，只能一個人度過漫漫流光的妳，竟還有如此多人需要。又或者，妳也同樣需要更多人的關心、在意？
每每電視螢幕所見，萬人泳渡就好像是仲夏水上樂園小得可憐的池子擠上一大窩螞蟻似的人群，讓人不忍卒睹。親臨「朝露碼頭」，目睹飄飄旗幟、沸沸人聲、豔紅救生背心、和鮮黃浮板如潮翻騰似浪滾滾，宛若千軍萬馬即將衝入日月潭展開生死搏殺的赫赫聲勢與浩浩場面；以及滔滔潭水一望無際的萬頃碧波之中，多少視死如歸的勇者奮身振臂戮力向前，鮮有半途而廢更罕見混水摸魚，觸目所及，盡是咬牙拼命想游至彼岸的鋼鐵戰士。現場親身感受到的那份眾志成城的決心與力量，螢光幕前絕難體會。
其中，不知還有多少如妳一般，奮力泅出悲苦深淵的故事。
……方城倥傯之際，一家人正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晨泳會要聘請妳出任榮譽會長的傳聞。既聊起游泳這碼事，自然免不了妳又一番關於泳渡日月潭的如數家珍。這些年已少提及阿爸，看似走出傷痛的妳，談笑間卻突然長吁一聲：
「彼當時若無金伯仔講白賊，我嘛活袂到這陣，閣想欲做啥？」眾人一片錯愕，獃獃聽妳接著說：
「一世人乎恁阿爸牽勒行，突然間煞喊走就走，彼當時根本毋知無伊是欲按怎活落去？只是毋甘囝孫仔一大捾，總是行袂開腳啦！」怕又觸破哀痛的傷口，連忙你一言他一語地想岔開話。妳卻自顧自地喃喃唸著：
「若知影恁阿爸會遐早去，早就愛學會曉泅水，陪恁阿爸做伙去泅日月潭才對……」說著說著，只見妳又如往常般半瞇著眼，在人人噤口滿室鴉雀無聲的流光中沉浸許久，才又聽見愈說愈虛幻的聲音：
「欸，當初時若有我陪你鬥陣泅，就袂親像我一个人泅的時陣，遐爾孤單閣遐爾驚……我哪會遮爾戆？有你陪伴，煞攏毋知影珍惜，你無去啊，一个人閣較按怎戆戆仔泅，嘛泅袂到你的身軀邊……」
自怨自艾的話語，已不是說給我們聽的了。心底謎團終於得解的當下，沒有絲毫喜悅，只有一股股糾結交纏，化不開的濃稠感傷。
忽聽妳乾擤兩聲，無視於身旁孫女遞來的面紙，繼續念叨著：
「是講你嘛免替我煩惱啦！這幾年才知影，世間上心比我較疼、比我較孤單的人是遐爾啊濟。我攏吃到這个歲數，身體健康，囝孫仔友孝，閣有遮濟朋友作伴，已經真好命真滿足啊！你在天之靈嘛會當安心喔，老ㄟ？」
只見妳緩緩抬起頭，淚眼汪汪凝視著牆上的老伴。
才明白，一直以為被更多愛與關懷緊緊裹覆的妳，其實，從不曾將阿爸淡忘。也跟著朦朧模糊的視野，驀地浮現妳羸弱孤單的身影，在日月潭看似萬臂揮攘水花飛濺紊亂一片的汪汪湖面，默默撥開周遭不斷湧上來的冰冷潭水，奮力划開一條又一條水道，拼命似地游著，游著，卻是游向更冷、更深沉的寂寞深淵，永遠到不了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