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買刮刮樂又不斷槓龜的感覺,每次看著驗孕棒上的一條線,玉宸都充滿強烈的挫敗感,隨著月事規律的潮來潮往,看著年輕、年長的同事瓜熟蒂落,一張張男寶女寶的照片叮咚叮咚的上傳臉書昭告天下,每次點閱照片一邊按讚的同時,沒來由便泛起一股酸楚,夜半時分在胃裡翻江倒海著,攪得人不得安寧。
  辦公室裡,玉宸也常聽同事抱怨帶孩子的辛勞、婆媳間的齟齬,以及總是袖手旁觀的先生,她常不得不口中敷衍內心卻想要掩耳疾走,對求子多年不得的她,怎麼聽都是炫耀性的甜蜜轟炸。
其實她懷孕過兩次,但孩子都沒留住,一個多月就小產了。
第一次看到鮮紅色的血塊時,她嗚嗚的哭:「我的小孩就這樣沒了。」哭累了玉宸也忍不住想:這時候的受精卵只是一個未成熟的胚胎、還是有靈魂有肉身的小孩呢?
  如果是前者,玉宸想:死掉的是不是根本就不算小孩,只是一個未完成的、牛奶糖似的甜甜夢境呢?
  但如果是後者,那回收的小孩,又上哪裡去了?

  她做過很多次胎夢,夢中她有三個小孩,兩女一男,兩個在地上爬呀爬的搖晃著沆拎小臉,一個坐在搖搖馬上唱著小星星,歌聲甜甜的像是牛奶糖牽絲纏繞,喊著:媽媽我愛你。接著便是一陣緊鑼密鼓的啾咪,甜膩的胎夢醒後枕邊還會沾黏著一點半夢半醒的餘溫,但現實的小產只會伴隨著脊髓一陣陣的發冷,像是被鹽水給浸漬過似的。
母親曾很愧疚的對她說過:她懷第四胎時因為發現是女的,不想連生四個女生,因此把小孩給打掉了。
媽媽一直連打了兩胎,才得到弟弟。
  玉宸那時剛剛小產,母親燉了一鍋人參紅棗雞給她補身子,沒吃幾口眼淚便滴滴答答落到雞湯裡,喝起來又鹹又苦的,母親你把自己的小孩給殺了呢?她想大聲質問,但瞥見母親髮額上被咬齧的白霜,聲音卻不自覺的瘖啞縮小,說不出半點話來只好默默喝雞湯,沒來由給湯水燙了一下,她拿起衛生紙一陣抽抽搭搭,母親斷斷續續的話飄渺至耳朵裡:都是我不好,造了孽才害你留不住小孩。
  母親離開後玉宸躺在鬆軟的羽絨枕上想,所以她其實有兩個妹妹囉!如果自己不是運氣好提早出生,是不是也有可能被媽媽給打掉了呢?那這兩個未出世的小妹妹去了哪裡呢?回到了天堂當天使還是沉沒到奈何橋裡成了無聲小石子,還是其實靈魂的什麼都沒有,就只是被吸一吸刮一刮後胚胎丟到焚化爐灰飛湮滅,直接塵歸塵,土歸土了呢!
  那天晚上她夢見兩個軟軟嫩嫩、有著小羽翅的小女孩,笑容甜甜像是化開的麥芽糖,手繞著手圍著她跳舞。
  其實我做過一個很奇特的夢,有一次弟弟說:「我夢見我們家還有四姐和五姐,跟我們一起生活,只是不知為什麼就是安靜不說話。」
  那約莫是玉宸上大學的時候吧!一聽到此話時她悚然一驚,緊張的對著小五的弟弟質問道:「你怎麼知道的,是誰告訴你的。」弟弟被她的表情嚇了一跳道:「姐,知道什麼?」
  該告訴弟弟你之所以能夠出世,只是因為剛好是個男胎,而為了等待你的到來,在此之前,媽媽已經殺了兩個姐姐嗎?
  玉宸忘了那時是怎麼打發弟弟的,以前媽媽說起這碼事自己可是不痛不癢,那時自己還年輕,只曉得追逐偶像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其他什麼也不管。但現在約莫是年齡到了,人生從偶像劇翻轉成鄉土長壽劇,躺在病床上她忍不住想,那兩個妹妹一直都在囉!當原本著床於子宮的血肉之軀被毀損,上不了天堂又進不了輪迴,那是什麼樣的恩斷義絕,而她們又是用什麼樣的酸楚的眼神,凝睇著這一世有緣無分的家人呢?
  那她流掉的小孩呢!有沒有乖乖的跟在媽媽身邊呢!一想到這裡,眼淚又滴滴答答落個不停了 

  為了高齡求子玉宸勤奮的掛中醫、婦產科、還嚐遍各種民俗藥方,查遍資訊她也知道:初生之際卵巢住個一、兩百萬顆卵子,像睡美人,沉睡在一個個繭般的濾泡裡,女人一生只會排出四百多顆卵子,每次只有一顆卵子會被挑選出來,在月經過後的十四天,發育到1.8公分以上時便會破卵,坐在輸卵管的滑梯嘩啦啦啦的溜下,來到子宮這應許之地。而當卵子滴完之後,青春沙漏也滴完了,那就是更年期。
  問題是停經的女人還算是女人嗎?
  醫生照超音波檢查了玉宸的子宮,黑白影像裡醫生按圖索驥一一為她指出了子宮肌瘤的所在,「六顆。」醫生道:「肌瘤的存在會影響受精卵著床。」
  「如果採取人工生殖,能不能增加受孕的機會呢?」問這問題時玉宸有點緊張,萬一這最後方法也宣告失敗,那不就此生無望。
  醫生回答道:「可以嘗試看看,只是人工生殖只能培養出受精卵植入子宮,不代表可以順利著床、也不代表胚胎可以順利長大。」
  
  為了從卵巢中取出卵子,她連續打了幾十針排卵針,針得打到肚子上的皮下組織裡,那一陣子她真受了不少活罪,日日要受千瘡百孔的針刺之苦,等到複診時到了她回去醫院檢查,醫生的一字一句總像個司命的法官,判決肚皮裡的生死,醫生照了照超音波總結道:「排出的卵子數量不多,大概只有三顆而已。」
  聽完這話她忍不住崩潰大哭。
  躺上手術檯玉宸一陣忐忑,等麻醉後用一根細的針插入肚皮裡,把卵子吸出來,醫生形容這項手術時,不知怎麼玉辰想起吸吮珍珠奶茶的畫面,當呼吸罩放在嘴上的一刻她不禁幻想被吸出的卵子是什麼顏色?什麼形狀大小呢?
  手術結束後聽取醫生的宣判道:很遺憾,妳的卵巢提前老化,取出的卵子品質都不好,雖然我們會試著把你的卵子和精子放在一起嘗試受精,但你要有心理準備,精子與卵子不一定會結合成受精卵,就算作出來,也可能會萎縮死亡,不一定會成功。
  這話又引的她一陣淚水潰堤。

  數個禮拜後坐在婦產科的大廳,玉宸看著緩慢閃動的數字燈顯得百般聊賴,等待的感覺時間滴滴答答,每一秒針都像針扎著人心不安寧,照完超音波就知道這次到底成功還是成仁,只是苦日子何時才會結束呢!診間的燈停置很久了,通常發生這種事情就是醫生上產房接生了,來此多次她早已對醫院的作息瞭若指掌,碰上這事急也沒有用,她翻著第三份報紙,眼角不時瞄著長壽電視劇。
  此時,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插入眼簾來,一個瘦瘦、白白、便利貼一樣的女生,穿著學校的制服,這年齡的女生很少到婦產科的,她們通常會到巷子裡內舊舊、暗暗的小診所,她不知該笑她的單純還是沒見識,來到這裡萬一遇見熟人不就完蛋。
  想了半晌,她才想起這個有些面生的女孩,她夜間部的學生,教了半學期了,名字和臉蛋還連不起來,這也沒辦法,女學生往往就是一個模子給印出來的,清一色挑染離子燙,上課多半安靜不多話,不吵不鬧,成績不好也不壞,像株黃金葛靜靜的行著光合作用,一點鑑別度也沒有,不像開黃腔打電動叫囂的滿天響的男生,她課堂常大喊著:某某某安靜。罵久了也會罵出感情,名字就像個口香糖怎麼甩也甩不掉。
  叫什麼語婕?好像是姓顏吧!過了半晌玉宸才緩緩想起:女學生班導師的座位正巧在她隔壁,五十幾歲的幹練女子, 有一次問她學生上課的狀況,「妳們班那個顏語婕是怎麼了?怎麼上課精神不集中,老趴睡。」
  她班導師用刻意壓低的聲音道:「沒辦法,她爸爸家暴的厲害,一喝醉酒就打人,為了躲避她爸爸,她媽媽帶兩個小孩搬出去找房子,每天都擔心受怕的,怕被她爸爸發現,連窗簾都不敢拉。」
  掛完號顏語婕轉身,眼神正巧對上她的視線,像是觸電般瞬間彈跳開來,接著躊躇的往門口移動,她突然喊她道:「你不舒服嗎?怎麼會在這裡?」
  「沒事,感冒而已。」顏語婕道:
  這麼爛的謊言連拆穿都懶,看著她漂浮不定的神情,她道:「妳懷孕了嗎?」 
  她迅速搖頭,充滿警戒的眼神透露一閃而逝的惶恐,但緊接著便是抿住嘴,像是死去的自閉蛤蜊吐不出半點沙子。
  看她這心虛的模樣根本就是,她想起幾個禮拜前的夜校放學時,瞥見她雙腳踏在一個男生腳踏車的背後,紅燈還沒轉綠燈,那男生便立在踏板上衝入車流之中,鵝黃路燈照射下他一頭金色染髮直扎人的眼膜,這年齡的孩子老愛把自己染的流裡流氣,看起來就是一個愛闖紅燈的衝動孩子,多半是這樣搞出人命了吧!她不由得心底又是一陣醋意,想懷孕的懷不了,不想生的偏偏送子娘娘來駕到,這是什麼世道,沒辦法,這年齡的受孕機率有百分之二十五,而到她年齡只剩百分之十,但不論如何人身都是難得,如曇花乍現,一想到此陣陣的醋意瞬間化為酸楚。
  她試著挑選適當的字句,一字一句排列珠璣突然靈光乍現道:「你知道嗎?其實老師有通喔!我看見一個好可愛的小女孩,一看就很乖、很好帶,頭髮柔柔的像是海草,可以紮成兩個可愛的小髮辮,臉紅通通的像是雪莓娘一樣白嫩,眼睛黑黑亮亮的像咖啡口味的軟糖,她好可愛,你瞧,她現在正伸出軟軟嫩嫩的小手,牽著你的衣角喊媽媽。」
  她天馬行空的說著,千百次她想過自己能牽著這樣一個孩子,開開心心的到公園散步,一開始或許是帶著獻寶的心情跟全世界宣告,但或許什麼也不是,只想讓軟軟嫩嫩的棉花糖小手黏著自己不放,一面親著那麻糬似的嫩臉還不時讓甜甜的奶香味鑽入鼻腔裡,唱著火車快飛還是妹妹背著洋娃娃,把她放在鞦韆上盪著,任憑那小金鈴的笑聲在風中踢踢躂躂。
  一滴淚突然落了下來。
  盯著顏語婕,一開始,她還沒意識到這眼淚是誰落下的,直到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才發現,原來她眼淚竟這樣入戲的落下來。
  「老師……」顏語婕瞬間崩潰了心防,一整個大哭起來,這年紀的小孩就是這樣,賀爾蒙分泌過剩,一哭就不可收拾、沒完沒了,瞧她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單薄瘦削的肩膀不停的上下起伏,兩手死死的包住鼻子和眼睛,她趕緊拿出包包裡的隨身包面紙,抽了幾張給她,暫時止住了鼻涕卻止不住這哭勢。
「先回去休息,明天再來找老師,好嗎?」她乖順的點點頭,擦了擦眼淚後向她道謝離開,目送著顏語婕離開醫院,她就站在七彩霓虹招展的十字路口,路口的小綠人以規律的速度原地奔跑著,看見她那穿著制服的單薄的背影,像一片小小的、被剪下丟棄的指甲,孤伶的。
  人身難得,她想起自己坑坑洞洞的求子歷程,當護士呼喚她的名字,轉身,瞥見一陣車燈交錯穿射而來,紅燈轉綠之際,隔著自動門隱隱約約,她彷彿看見真有一個小女孩,像是她胎夢裡的孩子,牽著顏語婕的衣角,準備踏浪入這紅塵浮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