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逐漸浸淫在自我營造的神祕氛圍之中──拆開一包香菸,抽出第一排中間的一根香菸,表情肅穆卻帶著稚氣,他正告訴我關於許願菸的流程與步驟。他說,凡是涉及到關於願望這種前瞻性的未知,你的一舉一動都將會被審視。祂們無時無刻都會注視著你,細膩的眼神如同銳利的解剖刀將你開膛剖腹。嘿!你別害怕,這不是什麼邪惡的巫術,只是一項約定成俗的儀式性解讀,我所說的不一定是你所感受到的,但我的確深信人的未來掌握在祂們的手中,你的菸如同廟堂的沉香,裊裊輕煙是諂媚祂們的唯一途徑!聽著,我只是想告訴你,心誠則靈……
屆臨二十歲的弟弟,睽違多時返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我關於許願菸的秘密。老實說,我並不相信怪力亂神的言論,會隨著弟弟坐在房間角落,任由他在我面前天方夜譚並且拿出母親嚴厲限制的違禁品,都是出於一種親情的羈絆,因為他是我的傻老弟,我是愛護他的哥哥。
哥,你看著這根香菸,在我將它抽起之前,它確實只是一根平凡的香菸,等到我用誠摯的心靈洗滌它之後,它將變成一根神聖的許願菸。我已經將期許的事情灌輸上去,然後再把香菸倒插回菸盒。嗯?你怎麼沒問我為什麼要倒插?沒關係,我告訴你也無妨,因為香菸的燃口承受著我的願望,在我還沒有抽它之前,願望會在燃口與祂們進行交流……
想像力豐富的傻老弟繼續建構著迷幻的許願菸。他將菸倒插入菸盒後,隨即抽出了左邊第一根香菸點燃,當然這是遵循儀式的順序。看著老弟抽菸的姿態使我想起父親戒菸前的模樣,他們之間的相似處,除了那圓滾滾的肚皮之外,就是那抑鬱的眼神,星紅的菸頭是他們煩惱寄託之處,虛緲的煙霧從漆黑幽暗的嘴中爬伏而出,幻化為一頭病懨懨的、飢餓無力的老虎,欲尋獵物卻總是撲空,那彆扭而惱羞的表情,至今仍使人啼笑皆非。或許如同母親所說的,男人在抽菸時所吐露的抑鬱,都是無病呻吟!與其哀爸哭母、吞雲吐霧,不如把這些荒廢的時間換成有點經濟價值的作為!
母親的話,彷彿將我提昇到更高的某處去窺視父親與老弟對坐抽菸的荒謬畫面。父親仰起頭,將菸叼在嘴角,眉宇間糾結著一股難解的空泛。我回憶起父親臃腫身軀倚靠在老舊貨車旁的身影,那根逐漸凋零殆盡、溫度稀疏的菸頭,彷彿是一根無用萎靡的陽具,對應著當年陷入寒冬的百貨業,融洽的成為蕭索街景的旁襯。
刺骨的寒風穿透父親臉上的風霜,他一慣的抽菸模式藏匿著無法消解的寂寥──我曾經仔細閱讀關於身體動作心理的書籍,仰頭菸叼嘴角意味著超人一等的自信,是某個領域的專家,但自視甚高不堪遭遇挫折──不屬於父親的哆嗦,突兀的打了起來。記憶中的那台貨車正緩緩駛入那條蕭條的百貨街,父親的身軀隨著剝落掉磚的壁面顫抖著,嘴角菸的溫度稀稀落落,襯托出他所肩負的龐大壓力。但他依舊沒有鬆懈,仍是卯足勁力,繼續推著拋錨的貨車,從一個世代開端推向末端,從繁華耀眼街道推向,慘淡崩塌的頹廢胡同。
傻老弟濕潤的嘴唇浸濕了濾嘴,似乎意味著情緒極度的不穩定。此時,他已經將許願菸闡述完畢,故作神秘且富有趣味的臉孔一下子消沉許多。他推了推眼鏡,朝著我吐著虛弱的氣息,淡淡的白煙彷彿在我面前拼湊成一幅撼動人心的受難圖──老弟被縛在兩根巨型香菸交織成的十字架,一臉惆悵的對應著底下的教徒,烏黑滾燙的煙像千萬條毒蛇沿著他的身體由下往上爬行,侵蝕他的肺、蠱惑他的心、佔據他的腦……
「把你的煙拿掉,這髒東西只會侵害你的所有,他不會帶給你什麼願望!」我赫然將他嘴上的煙抽下,以食指彈掉那駭人的菸頭,菸蒂墜落之際宛如流星殞落、一道蒂固於心中的高牆即將解構。
父親嘴角的菸頭泯滅了!他正式向我們告別,他揮舞著那根被母親形容為海參的陽具,大喊著再見!
「你在幹什麼?爸爸以前能抽,我現在不行?」老弟異常憤怒的拿起那包香菸,他的表情讓我深深體悟到一種無法改變的固著,他將會誓死捍衛他的許願菸。
「媽不讓我們抽菸你是知道的,抽菸不能解決任何事情!」我拍了拍沾到煙灰的褲管,站起身的同時,我彷彿看到了同樣在拍拂身上菸蒂的父親,他若無其事的看著母親,母親憤怒的將我們趕出房間,她大聲斥責懦弱的父親,斥責他頹廢的無業生活以及周身刺鼻的煙味,他是條蟲、是海參,永遠持著軟弱的身段。
「媽!媽!媽!哥,你能不能不講媽?抽菸有什麼不對?許願有什麼不對?就算你認為是迷信好了,那也是信者恆信!你不要跟媽一樣咄咄逼人。」他再度抽出一根香菸,沉沉的吸了起來,他用食指與中指指尖夾著香菸,這暗示著心思細膩、富有女性氣質的動作心理。父親的動作與老弟一樣,他們都是重視情感的性情中人,一旦陷入情感的低潮就會久久無法自拔,很難重新振作。
母親離開父親的時候,我和弟弟之間的情誼也開始疏遠。我發覺自己處理事情總是異常的理性,給人不盡人情的冷酷形象。或許是經歷父母長期爭吵的那段歲月的緣故,讓我不自覺養成了情緒誤事的概念,這點正如老弟說的,我確實與媽非常相像,因此我勢必無法理解老弟為何突然動起怒火?感性的形式如同那微渺的星星之火,可以柔力繾綣、耐人尋味,也可以奔騰遼遠、遍地赤焰。父親試圖在百貨寒冬裡力挽狂瀾的心態,大概如同星星之火的遼遠面貌吧!他的一意孤行促使家庭破碎,也使自己正式成為一個廢人。
「哥!我會向你說許願菸,完全是希望你能夠活的自在點。我完全沒辦法想像一個人怎麼可以過得這麼拘謹?」老弟無奈的聳了聳肩,繼續說著:「我真的就是這麼專程回來告訴你這件事,結果你又理性氾濫的打破我的好意!別跟媽說我回來過,我實在不想見到她。」
「不一起吃個飯再回去嗎?媽,她想念你。」我急忙從冥想中抽離,不再思考關於感性與理性的型態問題,畢竟這太過抽象而且玄奧,或許蘇格拉底、柏拉圖能夠透過哲學的想像建構些什麼吧!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竟然又荒謬的陷進了這個詭辯的問題之中……
「我跟媽談不來,自從她非常無情的離開爸之後,我就看清了。認為感情跟麵包真的不能兩全的人,都是自以為成熟的人!他們都非常的自私……」當老弟說完這句話時,我突然為自己的兄長本位感到羞恥,因為自滿現況、害怕冒險,反而使自己成為了一個過於拘謹又自私的人。
「對了……哥……我失戀了……」老弟被怨憤填滿的眼眶赫然溢滿了淚水,兩道冰晶的淚珠從飽滿的兩頰滑了下來。光是情緒天旋地迴的轉折就讓我感到困惑,但我的老弟仍是願意像我傾吐些什麼,想到此我的內心也不禁浸潤在他的淚水之中。

老弟的淚水使我想起那個時常躲在母親身後,慣於依賴的嬌小身影,到底是我還是弟?

「她大我十歲!但那又怎麼樣?我從來就不在乎年齡、不在乎工作,人都是自私的,我也是!」他迅速拭去臉頰上的淚水,再度點起一根菸,沉甸甸的坐在單人床的一隅。那一刻,老弟就像是父親,黯然受著母親所添加壓力,他的眼眶是紅的,他的頭髮與鬍髭是灰白的,在我眼裡父親並不像海綿,反倒像在寒風徹骨、細雨紛飛的冬夜中,那夾在食指與中指指尖的忽明忽滅的菸頭。
「老弟,這是現實問題。大十歲真的不適合了。」我無奈的拍著他厚實的肩膀。
「媽也大爸六歲不是?那為什麼是爸先走,而不是媽?所以,年齡根本不是問題。」孩子氣的回話抹去了我對老弟所投射的父親面貌,也許他的回應是有道理的,父親的早逝跟母親確實有相當大的關係,母親時常嘲諷著父親,無論是對她或對客戶都一樣沒出息……
「哥,我要走了。別跟媽說我回來過,我想清楚了!我會把她追回來,就像爸當初追媽一樣。」老弟破涕笑了,但他的眼神仍是迷惘。
我沉默不語的送著老弟出門,在他跨上那台野狼機車時,我卻有種捨不得的感覺。記得早年父親也是用一台野狼機車載著百貨出門,他把許多雜七雜八的物品困綁在機車的周身,他的機車如同他的人生,永遠都是為了車上的附屬品而騎。
發動引擎的那一刻,我不自覺的向老弟要了那包菸。我相信這個舉動絕對是潛意識所驅使的,太過拘謹的自我肯定壓抑著許多不敢妄想的欲望。以夢來說吧!雖然我是個強烈反對抽菸、喝酒的男人,甚至對女色都不感興趣,但我卻時常在夢境中,帶著不安的心情跟隨父親的腳步踏入酒店,在菸酒、女人瀰漫的霓虹世界中解放。
「好,願望我就轉交給你吧!」老弟踟躕片刻後,大方的將菸遞給我,並繼續說:「既然願望交給你了!那你就要對我負責,把菸抽完吧!那許願菸,務必最後再抽。」
我打開菸盒,看著那根倒插的香菸,突然有種想逆轉人生的衝動。我從旁拿起了一根菸,把它放在嘴裡,點燃。一股嗆鼻的菸霧使我狼狽的咳了許久,雙眼受著緩緩飄起的白菸而泛起了眼淚,鹹濕的感覺讓我拋去了理性,貼近了感性。兩眼模糊的霎那,我才發現自己持菸的方式與父親、老弟相同,原來母親灌輸於我的實事求是、謹慎保守的務實精神居然只是假象,一個動作就將多年養成的習慣掏空……
「哈!哈!多吸幾口,你就順了。」老弟露出詭異的笑容。
「咳!咳!你到底許什麼願?」我再度將濾嘴貼近嘴唇的邊緣,我依稀記得這是具有鑽牛角尖的人格特質的抽菸動作。
「願望都在我們心裡,我許什麼,你就許什麼!爸,或許也有相同的願望吧!」
對於老弟的這番話,我實在不知道該以什麼立場解讀。父親早已過世多年,當他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母親甚至不許我去看他。她告訴我,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男人,不值得讓你擔心。那時,我愚蠢的信任了母親的冷漠;那時,老弟抑鬱的坐在父親的床沿,為父親遞上一根又一根的香菸;那時,不在現場的我,只能透過一種想像力,模擬出一場憐人淚水、生死離別的情景,唯有如此,才能讓我融入與父親告別的氛圍之中。或許,就是那一根父親嘴上的許願菸,改變了今天的我,喚起了我的本能──食指與中指指尖夾著即將熄滅的香菸──我深深的再吸一口,濃烈的尼古丁使我渾身不自覺的抖了起來!那是父親給予我的懷抱,他的溫度將會繼續在我的腦海中存留、在我的血液裡沸騰……
當我睜開眼、丟去菸時,淚流滿面的我已然於過去、現在遊走了好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