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1月 26, 2015 6:22 am
於是，在嚴死去的第四天，我還是來了圖書館。
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雖然不是黑紙白字那樣的正式契約，但一來考試還沒結束，身為準考生的我本來就打算繼續讀書；二來，我也實在找不到其他比圖書館更安靜的地方了。既然如此，即使人已經死了，也沒有違約的必要。
我循著熟悉的路徑來到圖書館。因為是新建的，到處充滿未來科技感的設計與大落地窗，採光良好。擦拭得銀閃閃的螺旋梯，彷彿野獸的口，吞噬一個個無表情的面容；不同的是，它從不缺乏糧食，除了閉館日，人們會按時依序進入。
我默默地走到四樓，找到熟悉的座位。
至於為什麼是四樓？明明五樓的光線比較足。據嚴所說，小說區在這個樓層，當讀書讀累的時候，他可以調劑一下。不過就我所知，他「調劑」的時刻倒是比較多。
人是一種念舊的生物。很多時候在腦子轉動之前，身體會率先行動。即使嚴不在了，我還是習慣性地走到這裡。
我把書包丟在一旁，翻開書，享受這完美的寧靜。
「你知道嗎？海德格說過，人是向死的存在。」
嚴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
「所以？」
那時我正在努力和英文單字奮鬥，那些惡毒的拼音文字正使出人海戰術試圖淹沒我的腦細胞，我實在沒多餘的力氣和他討論那些形而上的哲學問題。
「所以我們要及時行樂！」
「單就這四個字，我認為你已經做得很完美了。」
「還不夠！你不覺得我們整天待在圖書館，就是一種浪費嗎？你正在蹉跎光陰啊！」
嚴不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我早就放棄和他說明，我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役，而這攸關我的前途。所以當他以更猛烈的炮火轟擊我的思維防線，我只能舉白旗投降。
算了，輸了一場戰役，不代表輸了整個戰爭。
我闔上那本令人望即生厭的英文單字，把目光轉向嚴。
「以一個考生來說，出去玩才是浪費。」
「考生？你從國小、國中、高中都在讀書，到了大學總該休息一下吧？玩玩社團、交交朋友、談談戀愛之類。而且說真的……現在離期末考還有整整一個月耶！」
「我只是想贏在起跑點。」
「嗶嗶！裁判！有人偷跑！警告，黃牌一張！」
「抗議無效，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不！我相信這世界上還是有公平正義存在的！」
「我代替全世界的貧困階級感謝你。」
嚴瞪著我的眼睛，逼得我只能回望他。
「告訴我，你的人生除了讀書，還有什麼？」
「讀書。」
「你總是這樣，太無趣了啦！」
「我會把這當作讚美的。」
「吼！」
他似乎生氣了，稍微用力地推了我肩膀。
然後，我就醒了。
那本厚得跟磚塊一樣的《新版英文單字大全》正老老實實趴在我的臉下，上頭還有些許水漬。
我連忙用袖子擦一擦，但痕跡依舊明顯。
「嘖，真糟糕。」
讀書讀到睡著，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睡到流口水真是蠻蠢的。要是平常的話，嚴大概會把這件事掛在嘴邊，至少兩個禮拜。一想到擺脫了那種永無寧日的精神攻擊，我就不禁慶幸他已經不在了。
唉。我嘆口氣，去廁所拿幾張面紙擦掉水痕。就算是自己的書，不會有其他人看到，還是別讓這種醜事繼續留著，趕緊毀屍滅跡好些。
當我從廁所回來，發現水漬旁多出了一行小小的字。
哈哈哈，別以為擦掉我就不會笑你！
這字可不是一般凌亂，如果拿去給國小老師批改，大概百分之百會被退件、擦掉重寫的那種。
但我卻熟得很，這是嚴的字。而且那開朗到白目的語氣，跟他的個性如出一轍。
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在字的旁邊寫下。
既然死了就好好當鬼、好好投胎，別打擾一個快要考試的人好嗎？
寫完之後，我等了許久，卻沒等到回應。我嘗試把書本闔上再打開，上頭還是一個字也沒有。看來鬼也是有活動時間的？
我實在等到不耐煩，甚至仔細研究那潦草的字，確定除了嚴之外沒有其他人寫得出來，而不是某位無聊人士的惡作劇。但他為什麼沒有回應？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決定打道回府。被我這麼一睡，時間也不早了，我可不想吃冷掉的飯菜。
我朝嚴平常坐的位子說了一句：
「明天見了，嚴。」
理所當然地沒有回應。
第二天，也是嚴死掉的第五天，我再次來到圖書館。
高雄的天氣還是一如既往得熱，冬天也不例外。
我把外套丟在一旁，再次翻開那本號稱用重量就能殺人的單字大全。
水漬乾了不少，那行「哈哈哈，別以為擦掉我就不會笑你！」的醜陋字跡卻還是那樣鮮明。
嗯，昨天不是我做夢了。
由於沒有回應，我也就沒繼續留言。這時候就覺得幸好書本沒有某些通訊軟體的「已讀」功能，要是發現嚴這傢伙看了訊息卻沒回覆，那感覺還真是糟糕透了。
我埋首把昨天的進度補齊，當我翻開磚塊書的下一頁，又發現了一行字。
哇，你昨天怎麼那麼早回去？難道想開了跑出去玩了？
我愣了一會兒，提筆寫下。
……昨天幹嘛不回我？
我的筆尖剛離開紙面，旁邊就馬上出現另一行字。
你不是說不要吵你嗎？
我無言以對。這麼說起來好像也沒錯，但以嚴的個性絕對不會這麼聽話照做的啊！
你是嚴嗎？
我再次寫下。我想我得確認一下「這個人」的身分，雖然字跡一樣，但還是保險一點得好。我連跟見過好幾次面的人都不聊天了，突然要我跟陌生的鬼聊天這件事還是太高難度了點。
不，
紙面浮現這個字，讓我的心不禁糾結了一下。
我是糖。
……真難笑。我只能說，這傢伙的白目個性到死都不會改了。
但你笑了。
不能否認，我的嘴角的確上揚了零點二公分。
你的量角器有點問題，需要更換囉！
依照他插科打諢的調調，再這麼聊下去就算八輩也沒辦法確認他的身分。我決定要把話題拉回來。
你是我認識的嚴嗎？
這次，他似乎不打算跟我繞圈子。
當然，不然你覺得還有誰願意跟你這孤僻人聊天？
……我相信你是了。
的確，我除了嚴之外，也沒什麼朋友。好吧，甚至「什麼」這兩個字也是多餘的。
不是我在說，你看的書真的超級無聊。
我也這麼認為。
那你就不能換點別的來看嗎？
暫時不能。
為什麼？
因為真的快要考試了。
……好吧。
接著，我沒有再留言。我的進度已經大幅落後，可不能浪費多餘的時間閒聊。
結束之後，我還是向著嚴的位子說了聲：
「明天見。」
第三天，我跟嚴也是在一連串無意義的對話中結束，幸運的是，我已經抓到跟他聊天同時讀書的節奏，進度還是有補上。
不過當我一回神，這本磚頭書上面已經留下不少紀錄。尤其嚴的字更是大小不一、左邊一段右邊一段的，弄得整本書跟鬼畫符一樣。
雖然是有礙觀瞻，但反正我也沒有把這本書借給其他人的打算（也沒人可借），再怎麼髒亂也是自己在用。
但最讓我頭痛的是，嚴這傢伙不光寫在空白處，就連有字的地方他都會隨便留言，害我常常為了擦掉他的胡言亂語，差點把書擦破。這傢伙肯定是故意的，說不定正躲在哪裡偷笑呢！
一想到這，我忍不住把那一串大大的「口合口合口合」當成那傢伙的臉大力擦去。但那傢伙的字竟然是標準的「力透紙背」，不單只是一頁，甚至印到了後面幾頁。這不是筆跡，連橡皮擦、立可白都無用武之地。
我氣得拿起筆。
嚴，我討厭你。
不客氣，啾咪！
第四天的天氣有點糟。高雄一向是晴空萬里，難得今天烏雲密布。
外頭天色不佳，圖書館裡頭也顯得陰暗許多。
嚴，你在嗎？
這已經成了我們的起手式。
在，不過……
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我突然想到，上次哲學概論的教授發現太多人沒寫作業，氣得臨時宣布明天要考試，沒過的人暑假就得準備重修。雖然我不會是其中之一，但還是先讀完保險。
等等，我先把今天的進度趕完再跟你聊好了，明天要考試。
留言完，我隨即闔起磚頭書，把自己丟到明天的哲概裡頭。
明天，可是場硬仗啊。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外頭已經下起雨來，隱隱約約幾聲悶雷，更是炸得人心頭煩悶。陰鬱的天氣影響了我的時間感，灰濛濛的景象讓整個圖書館都彷彿籠罩在陰影之中。
我翻開磚頭書，找到我最後留言的那一頁，卻發現自從我留下訊息之後，嚴都沒有回應了。
他「不過」後面的六個點，像是在嘲笑我一般。
這傢伙就愛故弄玄虛！他肯定是生氣我不理他，故意欲言又止，想讓我多問幾句。嘖，真像個小孩子。
想了想，我在旁邊寫下：
我回來了，你要說什麼？
沒有回應。
再不回我就要回去了哦！
沒有回應。
嚴，我沒有在開玩笑！外面開始下雨了，你再不回我就真的要走囉！
還是沒有回應。
奇怪？他平常不會過那麼久都不回啊？難不成真的生氣了啊？我滿肚子疑惑，還是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圖書館。
忘記帶傘的我拿起書包，稍稍擋住雨勢。
這時，我看見一個水坑。
我的胸口像是被人緊緊掐住，我感覺到一股力量正在離開我的身體。
嚴！
那天，也是一樣的雨天。
他就是在這裡打滑，被後面的轎車追撞而死的。
我發了瘋似的掏出磚頭書，試圖在裡面找尋嚴的蹤影。
但他的字跡卻被雨水打濕，暈染開來。
我手忙腳亂地想撥開雨水，卻弄得整本書幾乎濕透，我們的對話也變得模糊不堪。
更糟的是，我手一滑，整本書掉進水坑裡頭。
我回到家了，但同時我也知道，嚴離開了。
我試著翻過後面幾頁，有時候他會故意留言在後面，讓我找了半天才壞心地跟我說在哪。
但這次，就算他有留下些什麼，也來不及了。
這傢伙還真是死得透徹！
死……等等，海德格！
我猛然把磚塊書丟在一旁，拿出明天要考的哲學概論，翻到海德格的部分。
嗨，我就知道你會找到這裡哈哈哈！
其實，過去這幾天，我是依靠著你的信念存在的。
嗯……簡單來說，就是你相信我存在，我才會存在。
唔，這麼抽象你聽得懂嗎？
不過，你那麼聰明，一定很快就能理解了吧！
但接著，我會離開。
不是因為你不相信，而是時間到了。
人是向死的存在。
正因為有死亡，我們才更需要活得精采。
我知道每個人喜歡的生活方式不一樣，你有權利選擇你喜歡的生活。
但我一直覺得，你除了讀書以外，就沒有別的事能夠讓你投入了。
所以我想多告訴你一些有趣的事情，想讓你一起體會我的生活，看看這世界美好的一面。
我本來以為你對這些都沒興趣，也曾想過要放棄，畢竟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價值觀也不是件好事。
但當我看到，你因為我的死亡，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吃不喝，甚至連你父母的呼喚都聽不見。
我覺得，我必須要站出來拉你一把。
我不在了，但你還存在著。
我們都盡力在向死的過程中迎接陽光。
ｐｓ.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不用只在夢中哭，我才不會笑你是愛哭鬼呢！哈哈哈哈！
第五天。
明明考試時間到了，我卻仍在圖書館。
算了，管他的。
下過雨後天氣特別晴朗，我沿著螺旋階梯一步一步走上四樓。
嗯，人真的是向死的存在。
我朝著嚴的座位比了中指。
「混蛋！那真的是口水啦！」
接著，繼續往上走去。
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雖然不是黑紙白字那樣的正式契約，但一來考試還沒結束，身為準考生的我本來就打算繼續讀書；二來，我也實在找不到其他比圖書館更安靜的地方了。既然如此，即使人已經死了，也沒有違約的必要。
我循著熟悉的路徑來到圖書館。因為是新建的，到處充滿未來科技感的設計與大落地窗，採光良好。擦拭得銀閃閃的螺旋梯，彷彿野獸的口，吞噬一個個無表情的面容；不同的是，它從不缺乏糧食，除了閉館日，人們會按時依序進入。
我默默地走到四樓，找到熟悉的座位。
至於為什麼是四樓？明明五樓的光線比較足。據嚴所說，小說區在這個樓層，當讀書讀累的時候，他可以調劑一下。不過就我所知，他「調劑」的時刻倒是比較多。
人是一種念舊的生物。很多時候在腦子轉動之前，身體會率先行動。即使嚴不在了，我還是習慣性地走到這裡。
我把書包丟在一旁，翻開書，享受這完美的寧靜。
「你知道嗎？海德格說過，人是向死的存在。」
嚴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
「所以？」
那時我正在努力和英文單字奮鬥，那些惡毒的拼音文字正使出人海戰術試圖淹沒我的腦細胞，我實在沒多餘的力氣和他討論那些形而上的哲學問題。
「所以我們要及時行樂！」
「單就這四個字，我認為你已經做得很完美了。」
「還不夠！你不覺得我們整天待在圖書館，就是一種浪費嗎？你正在蹉跎光陰啊！」
嚴不是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我早就放棄和他說明，我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役，而這攸關我的前途。所以當他以更猛烈的炮火轟擊我的思維防線，我只能舉白旗投降。
算了，輸了一場戰役，不代表輸了整個戰爭。
我闔上那本令人望即生厭的英文單字，把目光轉向嚴。
「以一個考生來說，出去玩才是浪費。」
「考生？你從國小、國中、高中都在讀書，到了大學總該休息一下吧？玩玩社團、交交朋友、談談戀愛之類。而且說真的……現在離期末考還有整整一個月耶！」
「我只是想贏在起跑點。」
「嗶嗶！裁判！有人偷跑！警告，黃牌一張！」
「抗議無效，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不！我相信這世界上還是有公平正義存在的！」
「我代替全世界的貧困階級感謝你。」
嚴瞪著我的眼睛，逼得我只能回望他。
「告訴我，你的人生除了讀書，還有什麼？」
「讀書。」
「你總是這樣，太無趣了啦！」
「我會把這當作讚美的。」
「吼！」
他似乎生氣了，稍微用力地推了我肩膀。
然後，我就醒了。
那本厚得跟磚塊一樣的《新版英文單字大全》正老老實實趴在我的臉下，上頭還有些許水漬。
我連忙用袖子擦一擦，但痕跡依舊明顯。
「嘖，真糟糕。」
讀書讀到睡著，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睡到流口水真是蠻蠢的。要是平常的話，嚴大概會把這件事掛在嘴邊，至少兩個禮拜。一想到擺脫了那種永無寧日的精神攻擊，我就不禁慶幸他已經不在了。
唉。我嘆口氣，去廁所拿幾張面紙擦掉水痕。就算是自己的書，不會有其他人看到，還是別讓這種醜事繼續留著，趕緊毀屍滅跡好些。
當我從廁所回來，發現水漬旁多出了一行小小的字。
哈哈哈，別以為擦掉我就不會笑你！
這字可不是一般凌亂，如果拿去給國小老師批改，大概百分之百會被退件、擦掉重寫的那種。
但我卻熟得很，這是嚴的字。而且那開朗到白目的語氣，跟他的個性如出一轍。
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在字的旁邊寫下。
既然死了就好好當鬼、好好投胎，別打擾一個快要考試的人好嗎？
寫完之後，我等了許久，卻沒等到回應。我嘗試把書本闔上再打開，上頭還是一個字也沒有。看來鬼也是有活動時間的？
我實在等到不耐煩，甚至仔細研究那潦草的字，確定除了嚴之外沒有其他人寫得出來，而不是某位無聊人士的惡作劇。但他為什麼沒有回應？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決定打道回府。被我這麼一睡，時間也不早了，我可不想吃冷掉的飯菜。
我朝嚴平常坐的位子說了一句：
「明天見了，嚴。」
理所當然地沒有回應。
第二天，也是嚴死掉的第五天，我再次來到圖書館。
高雄的天氣還是一如既往得熱，冬天也不例外。
我把外套丟在一旁，再次翻開那本號稱用重量就能殺人的單字大全。
水漬乾了不少，那行「哈哈哈，別以為擦掉我就不會笑你！」的醜陋字跡卻還是那樣鮮明。
嗯，昨天不是我做夢了。
由於沒有回應，我也就沒繼續留言。這時候就覺得幸好書本沒有某些通訊軟體的「已讀」功能，要是發現嚴這傢伙看了訊息卻沒回覆，那感覺還真是糟糕透了。
我埋首把昨天的進度補齊，當我翻開磚塊書的下一頁，又發現了一行字。
哇，你昨天怎麼那麼早回去？難道想開了跑出去玩了？
我愣了一會兒，提筆寫下。
……昨天幹嘛不回我？
我的筆尖剛離開紙面，旁邊就馬上出現另一行字。
你不是說不要吵你嗎？
我無言以對。這麼說起來好像也沒錯，但以嚴的個性絕對不會這麼聽話照做的啊！
你是嚴嗎？
我再次寫下。我想我得確認一下「這個人」的身分，雖然字跡一樣，但還是保險一點得好。我連跟見過好幾次面的人都不聊天了，突然要我跟陌生的鬼聊天這件事還是太高難度了點。
不，
紙面浮現這個字，讓我的心不禁糾結了一下。
我是糖。
……真難笑。我只能說，這傢伙的白目個性到死都不會改了。
但你笑了。
不能否認，我的嘴角的確上揚了零點二公分。
你的量角器有點問題，需要更換囉！
依照他插科打諢的調調，再這麼聊下去就算八輩也沒辦法確認他的身分。我決定要把話題拉回來。
你是我認識的嚴嗎？
這次，他似乎不打算跟我繞圈子。
當然，不然你覺得還有誰願意跟你這孤僻人聊天？
……我相信你是了。
的確，我除了嚴之外，也沒什麼朋友。好吧，甚至「什麼」這兩個字也是多餘的。
不是我在說，你看的書真的超級無聊。
我也這麼認為。
那你就不能換點別的來看嗎？
暫時不能。
為什麼？
因為真的快要考試了。
……好吧。
接著，我沒有再留言。我的進度已經大幅落後，可不能浪費多餘的時間閒聊。
結束之後，我還是向著嚴的位子說了聲：
「明天見。」
第三天，我跟嚴也是在一連串無意義的對話中結束，幸運的是，我已經抓到跟他聊天同時讀書的節奏，進度還是有補上。
不過當我一回神，這本磚頭書上面已經留下不少紀錄。尤其嚴的字更是大小不一、左邊一段右邊一段的，弄得整本書跟鬼畫符一樣。
雖然是有礙觀瞻，但反正我也沒有把這本書借給其他人的打算（也沒人可借），再怎麼髒亂也是自己在用。
但最讓我頭痛的是，嚴這傢伙不光寫在空白處，就連有字的地方他都會隨便留言，害我常常為了擦掉他的胡言亂語，差點把書擦破。這傢伙肯定是故意的，說不定正躲在哪裡偷笑呢！
一想到這，我忍不住把那一串大大的「口合口合口合」當成那傢伙的臉大力擦去。但那傢伙的字竟然是標準的「力透紙背」，不單只是一頁，甚至印到了後面幾頁。這不是筆跡，連橡皮擦、立可白都無用武之地。
我氣得拿起筆。
嚴，我討厭你。
不客氣，啾咪！
第四天的天氣有點糟。高雄一向是晴空萬里，難得今天烏雲密布。
外頭天色不佳，圖書館裡頭也顯得陰暗許多。
嚴，你在嗎？
這已經成了我們的起手式。
在，不過……
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我突然想到，上次哲學概論的教授發現太多人沒寫作業，氣得臨時宣布明天要考試，沒過的人暑假就得準備重修。雖然我不會是其中之一，但還是先讀完保險。
等等，我先把今天的進度趕完再跟你聊好了，明天要考試。
留言完，我隨即闔起磚頭書，把自己丟到明天的哲概裡頭。
明天，可是場硬仗啊。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外頭已經下起雨來，隱隱約約幾聲悶雷，更是炸得人心頭煩悶。陰鬱的天氣影響了我的時間感，灰濛濛的景象讓整個圖書館都彷彿籠罩在陰影之中。
我翻開磚頭書，找到我最後留言的那一頁，卻發現自從我留下訊息之後，嚴都沒有回應了。
他「不過」後面的六個點，像是在嘲笑我一般。
這傢伙就愛故弄玄虛！他肯定是生氣我不理他，故意欲言又止，想讓我多問幾句。嘖，真像個小孩子。
想了想，我在旁邊寫下：
我回來了，你要說什麼？
沒有回應。
再不回我就要回去了哦！
沒有回應。
嚴，我沒有在開玩笑！外面開始下雨了，你再不回我就真的要走囉！
還是沒有回應。
奇怪？他平常不會過那麼久都不回啊？難不成真的生氣了啊？我滿肚子疑惑，還是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圖書館。
忘記帶傘的我拿起書包，稍稍擋住雨勢。
這時，我看見一個水坑。
我的胸口像是被人緊緊掐住，我感覺到一股力量正在離開我的身體。
嚴！
那天，也是一樣的雨天。
他就是在這裡打滑，被後面的轎車追撞而死的。
我發了瘋似的掏出磚頭書，試圖在裡面找尋嚴的蹤影。
但他的字跡卻被雨水打濕，暈染開來。
我手忙腳亂地想撥開雨水，卻弄得整本書幾乎濕透，我們的對話也變得模糊不堪。
更糟的是，我手一滑，整本書掉進水坑裡頭。
我回到家了，但同時我也知道，嚴離開了。
我試著翻過後面幾頁，有時候他會故意留言在後面，讓我找了半天才壞心地跟我說在哪。
但這次，就算他有留下些什麼，也來不及了。
這傢伙還真是死得透徹！
死……等等，海德格！
我猛然把磚塊書丟在一旁，拿出明天要考的哲學概論，翻到海德格的部分。
嗨，我就知道你會找到這裡哈哈哈！
其實，過去這幾天，我是依靠著你的信念存在的。
嗯……簡單來說，就是你相信我存在，我才會存在。
唔，這麼抽象你聽得懂嗎？
不過，你那麼聰明，一定很快就能理解了吧！
但接著，我會離開。
不是因為你不相信，而是時間到了。
人是向死的存在。
正因為有死亡，我們才更需要活得精采。
我知道每個人喜歡的生活方式不一樣，你有權利選擇你喜歡的生活。
但我一直覺得，你除了讀書以外，就沒有別的事能夠讓你投入了。
所以我想多告訴你一些有趣的事情，想讓你一起體會我的生活，看看這世界美好的一面。
我本來以為你對這些都沒興趣，也曾想過要放棄，畢竟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價值觀也不是件好事。
但當我看到，你因為我的死亡，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吃不喝，甚至連你父母的呼喚都聽不見。
我覺得，我必須要站出來拉你一把。
我不在了，但你還存在著。
我們都盡力在向死的過程中迎接陽光。
ｐｓ.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不用只在夢中哭，我才不會笑你是愛哭鬼呢！哈哈哈哈！
第五天。
明明考試時間到了，我卻仍在圖書館。
算了，管他的。
下過雨後天氣特別晴朗，我沿著螺旋階梯一步一步走上四樓。
嗯，人真的是向死的存在。
我朝著嚴的座位比了中指。
「混蛋！那真的是口水啦！」
接著，繼續往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