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南平原的那一座植物園與我的夢交纏
兒時的家裡 堆著一綑一綑乾燥的藥草
棕褐色的茂草,填塞在麻布袋和紙包裡
蓬鬆的一坨一坨像暖和的稻草──
曾經綠液充滿在田野裡發亮搖曳
父親下筆後,藥草便開始搬家、配搭,秤量好錢兩
草是沉默的 在藥效發揮作用以前
逼出的汁液是棕黑色的
估算的是病人心鼓的不穩彈跳 眼白、舌苔的色澤
藥草一大捆一大捆的堆在家屋四處
一疊的本草藥單源自不曾謀面的祖父手寫稿
也許溯自曾…曾祖父
午後,煎藥的鍋子湧出熟悉的苦味,換取甜美的夢
早晨再吐給唱少女的祈禱的車子一盆一盆藥粕

當小鎮醫師從鄉下遷移到城市開立診所、藥廠
植物肆虐擴張的重量壓斷了細弱的脊骨
若干年後 父親的夢破裂在植物園內
如同當年 祖父破裂的夢 也築在植物園裡
那裡頭日漸烏黑漆亮
大家都不想觸及的禁忌話題
如受創的病獸 逃進洞窟底層呻吟
而青春期之後的我 日子無可奈何地繼續前進
藥草仍然堆放在記憶原地
我的夢開始變苦

那是一大片與謎語交織的叢林 滿佈粗糙岩塊
岩石間的洞隙曲折交錯 瀰漫著肉桂片辛香
(藥龜日夜拼命地囓食、繁殖)
煎藥的鍋子升起火來 剪刀剪斷麻布袋的縫線
我躲在裡頭 嚼著長長的甘草根
窺看忙碌的工人搬扛麻布袋把藥草倒入大鐵鍋
煙霧中,揮汗舞動鏟子與蜂蜜拌炒成焦香
一一放進濃縮提煉機裡沸煮蒸餾
藥水滴滴答答全吞入仰接的瓶罐肚子裡貯存
枯乾了又浸脹的濕草枝 依舊是沉默的目擊者
當我默默從麻袋堆裡鑽出來 塵屑讓渾身刺癢
抽回現實 知道那只是一場遊戲

在古老的藥櫃上遺留的指紋,我跟祖父相遇
每拉開一格抽屜,便是一處千奇百草蜷曲的世界
我們彼此陌生
顯得很侷促 一旦我們的姓氏和臉龐欲疊合,
植物園幽暗的空氣便來纏附我們
相似的霉味刺激我的印記開始辨識:
隔世窸窣的客語音韻在耳根叩響
而祖父的墳墓在小鎮郊外,我從不知的某處
受詛的獸阻擋所有光的滲入
用牠不安的咒語霧鎖覓尋的蹤跡…
整座植物園瀰漫起清新氣味:
是我和祖父僅存的默契
我們巡視 在月光下,每一畦的作物歡欣萌芽
溪圳的水流潺潺 夜鶯在沙沙樹梢啼唱
(我練習繪下各類花葉的造型紋路)
之後我們行遠 回望家屋 祖先的墓都在園子裡

而植物園裡的肉桂樹年輪依舊在吐露芬芳
爐火的青煙仍在曳搖
直到我們卑微的命運被巨大的謊言絞碎,
軋成疼痛的藥粕
我們嚐不到的甜味繼續飄遠

那是一座漆黑的植物園:日照不及的衰草枯木
犀牛獨立的犄角 蝙蝠的夜明砂 飛鼠與蛤蚧翩翔
還有滿袋沉甸甸腥臊的龜甲片 龍骨岩塊
新生的一批花葉正在田野中油綠茂長
獵人們已架好了阱網 槍口耐心地等候獸跡
那時候風颳起了,我們收割的孤獨感便開始躁動
將爆裂己身熟透的汁液哺餵 藥粕化入平原土脈
土地的鼻息變得均勻 時間將譜成一首慈愛的曲調
夢的毯子摩娑疊嶂的植物園 飛 飛 飛
飛抵最深處 與那片皎淨的月光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