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哩飯

1
茉莉執起眉筆對著梳妝鏡，輕輕地在自己稀疏的右眉繪上纖細如鉤的彎月，今晚她打算將自己扮得像個成熟世故的女人；和吳文義這樣的男人共進晚餐，需要點防衛性的武裝，過於嬌媚、順從或是柔弱的像個未經世事的女孩，對文義來說是行不通的，他喜歡在獵物反抗中獲得勝利，這是吳文義的自傲。茉莉明白這一點，所以她需要將自己變為和文義相稱的對手，但卻又不能凌駕過文義的風采和氣勢。
她仔細的替自己妝上今夜必需的冑甲與誘餌，覷著鏡中媚惑的模樣，茉莉不禁也為自己的美貌而嘆息，鏡裡的眸子閃爍著愉悅的光輝。
茉莉為了搭配下午剛作好的新復古髮型，特地換上前次添購的改良式旗袍，胴體玲瓏般的身段畢露無疑，茉莉又在鏡子前端詳許久，對今夜的打扮感到相當滿意，出門前又刻意挑選一雙得以雕塑踝部與小腿曲線的酒紅色高跟鞋。當她關上公寓大門的剎那，她像極了整軍待發的將士，無論是士氣或武器都已達到最佳狀態，隨時準備出征，上陣殺敵。
下樓的電梯突然停在六樓，門打開後，走進一對父女，父親的大手輕輕牽著女兒的小手，狀態十分親暱，似乎正準備上街購物。當那位父親抬起頭和茉莉眼神交會時，對方稍微頷首致意，茉莉卻假若無意的擺開頭去。
到門再度打開的那段時間，電梯車廂內一片寧靜，因此時間雖然很短，但茉莉卻有種漫長的錯覺，於是她抬頭望著顯示樓層的螢幕，當出現2的數字後，她聽到小女孩說話了。
「爸爸，等一下我要吃薯條，你不可以賴皮喔！」
「爸爸不會賴皮，等一下我們就去麥當勞。」
「爸爸，這位姐姐長得很漂亮，你說對不對？」
「是啊！但是不可以這麼沒禮貌……」
「我以後要像姐姐一樣漂亮！」
「哈哈…。」
茉莉低下頭，只見到那名父親一邊和他身後的女兒談話，一邊想向她示意道歉。小女生似乎不怕生，一雙汪汪的大眼凝視著茉莉。
「沒關係！」茉莉哂然道。
「叮」的一聲，螢幕上顯示一樓，車廂門打開了，那名父親牽著小女孩的手往外走去。
「妹妹，跟姐姐說再見喔！」
「姐姐再見……」小女孩向她揮舞著小手。
茉莉沒有隨後走出電梯，任憑電梯又關上了門；以前，父母也喚她做妹妹。

2
「妹妹…，妹妹….，起床囉！」
她睜開雙眼，一派惺忪的模樣，朦朧間瞄見父親正拉開她房間的窗簾；耀眼的陽光嘩地一聲灑了整個地板都是，她的雙眼還來不及適應這般強烈的光芒，用著還稚嫩的手擋在眸前揉了又揉。
父親走過來，沿著床邊坐下，長滿濃密體毛的大手輕輕地拉開她的手，她感到父親寬厚的雙手傳來的溫暖。
「妹妹，起床囉。別再揉眼睛，小心揉紅了眼發疼。」父親帶著微笑，輕柔的對她說道。
「嗯……」她咕噥地回應。眼睛的焦距開始回復正常，她見到父親略帶清癯且長滿鬍渣的臉龐，笑意的眼角溢滿關愛的光輝，因此也對父親笑了笑。
「爸爸早！」
「妹妹早，趕快起來刷牙洗臉，爸爸帶你去散步、吃早點……」
父親突地一把抱起她，在她的臉上親了親，帶著鬍渣的雙頰扎得她又刺又癢，她不禁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爸爸，我要吃漢堡和奶茶喔！」
「沒問題！」
她用飛快的速度盥洗完畢，然後褪下睡衣，回到房間中換上一套粉紅色胸前印有白兔圖案的運動服，穿上縫有蕾絲花邊的白襪，並順手拾起置於床頭壓克力製的赭色髮夾，到玄關取下紅白相間的運動鞋，靜候父親。父親從臥房裡走出來，輕聲的關上房門，一邊穿上靛色尼龍運動外套，一邊向她走來。
「媽媽呢？不去嗎？」
父親摸摸她的頭，細聲應道：「媽媽還在睡覺，我們別吵她……，穿上鞋子吧！」
「爸爸，幫我綁頭髮！」她將髮夾遞給父親，轉身背對父親。
父親用手指順了順她因睡覺而壓亂的及背長髮，並將所有的頭髮梳到腦後，再用髮夾箍住。「好了！」
她用雙手又自行梳理一番，髮絲仍顯得蓬亂。「爸爸好笨喔，連幫綁頭髮都弄不好，人家媽媽都會幫我弄得很漂亮！」
「對不起啦！妹妹，爸爸真的比媽媽笨一點，所以綁頭髮這種事情就做會不好，妳就原諒爸爸吧？等我們回來，媽媽應該也起床了，我們再請媽媽幫你重綁，好嗎？」
「好吧，我大人不計爸爸過，我就原諒爸爸。」她插著腰一副小大人的氣派。
「謝謝妹妹，我就知道妹妹對爸爸最好了。」
父親牽起她的手，在她眼裡寬大而又厚實的手輕輕的將她的小手包覆起來，她可以感覺到那樣的手掌裡有點粗糙和乾燥，但卻很溫暖，希望可以這樣一直被牽著。父親打開大門，牽著她走出去，又將大門小心的闔上，深怕讓鋼製的門發出太大的聲響。兩個人就這樣慢慢地走下階梯，走出所居住的公寓。
老舊的國宅社區裡矗立一幢幢的公寓，黯淡的灰色洗石子牆面與斑剝發鏽的鐵窗，在清晨的陽光下彷彿注入些生氣而活了過來；假日的巷子裡，兩旁泊滿休憩的汽機車，沒有平時趕著上班的人聲喧鬧，偶爾，從不遠處的牆裡會傳來犬吠貓鳴。大街上的怒潮川流，蜿蜒來到巷內已成了涓涓細波。這裡彷彿只有她和她父親併行的世界。
兩人來到巷口與大街相啣的轉角處，走進美上美早餐店，點了兩份相同的早餐—火腿起司豬肉漢堡和溫奶茶。她津津有味的食著，一夜的空腹，讓她特別有胃口。父親喝光了奶茶，卻拿著漢堡有意無意的小口啃食，嘴角上揚地看著她，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她斷斷續續的和父親說起學校裡發生的事情、朋友間愉快與討厭的事情，父親總是點點頭，微笑而專注的聆聽，她像是找到知音一般，又像是從來沒說過話一般，對父親說了許多話，似乎要將一生中所有的話都在那個時候都說完。
吃完早餐，父親再度牽起她的小手，粗糙而溫暖的手包覆著那蓓蕾般的新芽。
「妹妹，咱們去散步好嗎？」父親這樣說道。
「好棒喔，妹妹最喜歡和爸爸散步了……」她回答道。
父親帶著她走到附近的公園，走到社區邊的河堤上，走到學校。父親始終很少開口，始終聽著她用稚嫩的童音說著她對世界的發現；父親的手握住她的時候，是那麼的堅定有力，卻又那麼的溫柔。
不知走了多久，她只感到清晨的涼意已褪去，太陽正半掛在晴空之中，突然父親的腳步停下來，她抬起頭凝望著父親。父親低下頭問道。
「妹妹，中午想不想吃你最喜歡的咖哩飯？」
她點點頭。「想！」
「好，那麼我們去買菜！」
「爸爸，要買馬鈴薯和毛豆喔！」
「當然沒問題。」
父親帶著她走進社區裡的傳統市場，白鐵皮片搭的遮雨棚遮去大部分的陽光，五十燭光的燈泡散發朦朧的光漂浮在人潮與昏暗中，陰黝的巷弄裡四溢著濕冷的腥味，地面上散佈污濁的積水、發爛的果蔬殘屑、動物骨血、以及破損的紙片、黏皺的塑膠袋和不知名的髒物。她深怕被人潮沖散，讓父親握住的手反倒過來抓緊，另隻手則扯著父親的衣角；踩著紅白相間運動鞋的雙腳，則跟一面跟緊父親的步伐，一面小心的閃躲地面的積水與穢物。
他們在一個菜攤前停下來，女性小販的面前凌亂卻有序的排列著一綹一綹的各式菜蔬，她好奇的注視著各樣青鬱的菜葉。父親跟那名小販買了兩顆馬鈴薯、三十元毛豆、一顆洋蔥、一條紅蘿蔔，然後又帶著她走到販雞的攤位前停下，同販雞的男子買了雞胸肉一斤和二十元雞骨，才牽著她走出市場。一路上她光顧著閃避迎面而來的人潮，與地面上會弄污她鞋的污水，讓她忘了與父親說話。
回家前，父親又帶她到隔壁巷的便利商店，買了一瓶鮮奶和一盒咖哩塊。
「妹妹，口渴不渴？想要喝什麼？」臨付賬前，父親對她說道。
「那我要喝蘋果西打……」
「自己去拿吧！」
父親付完帳，左手提著剛買的食材，右手仍牽著她的手。而她的左手讓父親牽著，右手則拿著蘋果西打，每走幾步，她就喝一口，她想趕在回家前喝完，因為母親平常不讓她喝這樣的飲料。
打開家門，母親已經睡醒，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母親回過頭來覷著她們兩人。
「你帶妹妹去散步？」
「唉，順便去買菜，中午我來煮咖哩飯。」
「你們父女感情這麼好，小心我喝飛醋喔！」
父親露出白皙的門牙，哂對母親的揶揄。她還捨不得放開父親的大手，還緊緊握住。

3
茉莉打開吳文義賓士S2002型汽車的前座車門，坐進車裡，繫好安全帶。吳文義見茉莉坐妥後，換檔、踩油門，右手便攬上茉莉的肩。
「小莉，妳今天特別漂亮……」
茉莉轉過頭朝吳文義笑了笑，然後把搭在她肩上略顯肥胖的手輕柔地移下來，放在她的大腿上，佯嗔道。
「義哥，我難道只有今天特別漂亮而已嗎？」
吳文義轉頭一瞥，咧嘴般的笑容讓臃腫的臉頰似又把略嫌細小的眼睛擠得僅剩一條縫。
「哪有……，小莉不管什麼時候都很漂亮，只是今天穿這樣更顯出妳的美麗……。」
「哼……」茉莉不以為然的應聲，但雙手卻又執起吳文義的手，慢慢地撫摸著。那是雙豐衣足食的手，手指頭粗得宛如市場裡販賣的米腸，冰冰涼涼的皮膚顯得相當光滑嫩稚，無名指上套著一枚硬幣大小的金戒；茉莉像是在探索未知的荒野一般，仔細的摩挲著。吳文義似乎很滿足於這樣的挑逗，右手絲毫沒有縮回的慾望。
茉莉瞄著吳文義，他上身著一件鵝黃純棉Polo衫，下半身則是白色休閒褲，同時茉莉也留意到後座擺靠著一副高爾夫球具。
「義哥你真壞，要去打球也不告訴人家，害我今天穿這樣，怎麼陪你打球啊？」茉莉嬌嗲地說。
「小莉，你是知道的，我們家那隻老虎最近管得緊，如果不騙她去打球，我怎麼出來找妳？」
「嗯……，我不管！」
「沒關係，大不了咱們到百貨公司去，我再幫你多買幾件衣服，好嗎？」
「話你說的喔？要說到做到呢！」
「這個當然，我什麼時候對妳失信過？」
「義哥人最好了！」茉莉將身子靠近吳文義，然後在吳文義的臉頰上留下一個赤紅的唇印。吳文義似乎笑得更開心了。
須臾，茉莉的身體提醒她並沒有用早點，因此茉莉又開口說道：「義哥……」
「什麼事？」
「人家肚子餓了，可以先吃飯嗎？」
「當然可以，妳想吃什麼？」
「只要是好吃的都行……」茉莉懂得拿捏分寸，該讓吳文義決定的時候，就得讓他掌握一切。
「我想想……，有了！那我帶你去一家很特別的餐廳。」
「在哪裡啊？」
「在忠孝東路靠東湘園附近的巷子裡，有家店專賣南洋風味餐點，上禮拜我唸國二的大女兒才帶我去吃過，很不錯，很好吃。」
「你女兒帶你去的？」
「是啊，她啊……最會玩了，很像我，家裡都待不住，非得要往外跑才行。」
茉莉突然發現吳文義的眼角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她想換個話題。
「南洋風味？不就是椰子大餐，有什麼好吃的？」
「其實那裡最有名的招牌菜是椰奶咖哩飯，我女兒推薦我吃的，真的不錯。」
「咖哩飯？」茉莉晃了神，想起曾經也喜歡過。

4
她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讓母親幫她梳頭髮，她則看著父親料理剛買回來的食材。
首先，把雞骨置入鍋中注入冷水，再放入已經切末好的洋蔥和成塊的胡蘿蔔，將鍋子加熱熬煮高湯；其次，依序把雞胸肉、馬鈴薯切丁。等待鍋子水滾的這段時間，再洗一杯半的白米，放入電子鍋中蒸煮。
鍋子水滾後，再將火關小，熬煮約五到十分鐘，撈起雞骨丟棄，之後放入毛豆、馬鈴薯丁和雞胸肉塊，並倒入一杯鮮乳，用調羹稍加攪拌均勻；待鍋中的湯再度沸騰後，把速食咖哩塊適量加入湯中，並調整火勢為中火，期間仍需使用調羹緩慢攪拌，讓咖哩塊溶解。
當咖哩塊全部溶解之後，稍加嚐味以確定是否過鹹，然後將瓦斯爐調至文火，慢燉約十分鐘，讓咖哩入味，中間需適度攪拌數次，以免沾鍋或鍋底有燒焦現象，破壞味道與口感。此時，白飯也應該煮熟了，再等約五分鐘，讓電鍋中的蒸氣散去，多餘的水份排出，便可持平底盤盛上約一碗份量的白飯，淋上熱騰騰的咖哩醬汁，這樣就是她喜歡吃的咖哩飯。
她總是喜歡要求父親給她做這道菜，雖然母親也會做，但她總覺得父親的咖哩好吃些。母親幫她梳好頭髮，在她腦後紮成馬尾後，便偎著她坐了下來，同她看著父親在廚房裡忙碌的樣子。她彷彿看到入迷了，什麼事情都不想做，也忘了說話，就連母親和父親間的對談，她也恍若未聞。
吃飯的時候，她用調羹慢慢地將白飯和咖哩醬汁混合均勻，然後一匙匙的將飯送入口中，
慢慢地咀嚼，模樣十分專注。偶爾抬起頭看看父母，只見到父親似乎並沒有吃多少，總是手持著湯匙凝視著她，常常和她的眼神相互交會；而母親則低著頭，彷彿很專心的吃飯，但她每次均發現母親正不停的攪拌盤子裡的食物。
有種她說不出的異常氣氛籠罩在三人的餐桌之間，她不曉得要說什麼話才好，因此只能不停的讓嘴巴運動著。
「妹妹，好吃嗎？」父親突然開口問道。
她點點口腔塞滿食物的頭，父親滿意的笑著，然後才有意無意的吃了兩口咖哩飯。
午餐飯後，母親將碗盤收走清洗，她和父親則離開餐廳到客廳的沙發相偎地坐下，父親的右手環抱著她，兩個人一同收看午間的綜藝節目；應許是上午的運動讓她疲睏了，覷著電視，她的眼皮越來越重，慢慢地她便失去知覺。
等她醒來的時候，客廳裡相當昏暗，僅有窗外幽微的光透過落地窗滲入，她只能依稀辨認物體的形狀，客廳裡除了她，父母親都不見人影。她站起身來，戶外的天空已垂下靛紫的幕，留下一縷昏黃流蘇挂在遠方大樓的天際線上，時序已近傍晚。
嚶嚶地，她聽見很微弱的抽咽聲，她尋聲走去。聲音由父母的房間中傳來，房門半掩著，她輕輕的推開門，只見母親的身影傴僂地坐在地板上，雙肩微微發顫，母親正在哭泣著。
她不知所措，害怕而細聲的喚道：「媽媽……」
母親聽到她的聲音，轉頭過來，昏暗中，她看不清母親的面容，但母親見到她之後，本來忍住哭泣的聲音，突地放響開來。她下意識的走近母親，母親將她一把抱住，她可以感受到母親的手是冰冷而有力的，將她近乎勒住般擁在懷裡，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卻又不敢叫出聲。
「妹妹……，爸爸，爸爸不會回來了……」母親哽咽的說道。她的臉頰因沾滿母親的淚水而濡濕了，她睜睜地望向逐漸黑暗的夜。


5
「咖哩飯？」茉莉說道。「義哥，我忘了告訴你，我不喜歡吃咖哩飯呢！」
「妳不喜歡啊？」吳文義似乎有些不解。
「是啊！咖哩辣辣的，我受不了……」茉莉再度撫摸著吳文義的右手。
「哈哈，是這樣啊！我第一次遇到有人不喜歡吃咖哩，吃吃看嘛！如果妳怕辣，那邊有無辣口味的。」
「唉唷，人家真的不喜歡嘛！那種味道很嗆鼻，我從小就不喜歡吃。」茉莉刻意嗲聲的撒嬌。
「好吧！我就是對你沒輒，你說了算，那我們換別家。」
茉莉聽得出來吳文義語氣裡有些異狀，因此將他的右手挨近自己的胸部，有意無意地的蹭著，然後說道：「義哥，除了咖哩之外，還有什麼好吃的？你再介紹個幾家嘛！」
「讓我想想……」因茉莉的舉動，吳文義顯得相當興奮。
「有了，咱們改吃日本的懷石料理如何？上次興業的陳經理帶我去的，佈置很不錯，很有日本味，大廚曾經到日本學過藝，功夫很好，生魚片相當鮮美，尤其是TORO，絕對保證是東港漁行直接配送的黑鮪魚，而且有包廂，不會受到別人的打擾，咱們可以慢慢吃……」
吳文義邊說，右手邊往茉莉的乳房摸去，茉莉輕輕地制止那隻不規矩的手，笑盈盈地應道：「聽起來很不錯呢義哥，待會兒我再好好的陪你喝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