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11月 04, 2004 2:27 pm
過了年，徐愛夢眼看就四十五歲了，大好青春也就水流似的一去不回。
回頭望，這大半輩子的生活平淡得出奇，就如她那洗衣板身材般的平緩，了不起也只有那幾個微凸的波浪。
徐愛夢是個慢性子的人，若是催促她，她一著急連手上拿著的碗也會摔破。愛夢又是個真本性的女生，從不拐彎抹角的說話，不會編謊，所以若吃了人家嘴巴上的虧，只有一個逕的吞忍。
愛夢打從還在大學念書時，寒暑假就在姐姐愛娜的精品店幫忙，愛娜是說：
「來學著應對，做人不能太直。」
愛夢就納悶，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怎麼就得兜圈子說話？
學校畢了業在姐姐要求下，也就順理成章成了正式伙計。反正是自家人，而且兩姐妹一向就很親，若是去外頭找工作，不一定有合適的。最重要的是，愛夢難以面對他人投在她身上異樣和譏刺的眼色。幫著姐姐顧店不必拋頭露面，一晃眼二十個年頭都過了，徐愛夢仍然是姐姐這家精品店的得力助手，店裡生意的成長正好和愛夢的青春歲月一個樣，年年增加。
剛從學校畢業那幾年，同學一個個結婚，同學會合照裡的人牆越來越長。後來的聚會是一個個攜兒帶女，聲勢更加浩大。看在徐愛夢的眼裡，雖也有著幾分欽羡，但多的是感覺到同學故意耀武揚威，心眼裡刺痛得很。
早些年，同學們還故做熱心的催逼：
「愛夢呀！妳可別眼界太高唷！」
「愛夢，看到好男人可別放掉呀！這年頭好男人可是稀有動物唷！」
「妳到底欣賞怎樣的男人？」
「有什麼條件妳說出來，我們幫妳留意。」
「………」
「………」
同學們哪裡曉得，愛夢因為自己一身瘦削，自卑得不敢有任何想法，更別說要開出擇偶條件。
後來愛夢如果去參加同學會，泰半是遠遠躲著人，她實在不喜歡在公開場合談論自己的事，尤其是自己使不上丁點力的感情婚姻。到最後，大約是愛夢過了三十五歲，對於同學會她索性一概謝絕，落得一個清靜與自在。
愛夢生得一身細瘦骨架，身上那幾兩肉總共也秤不了幾斤，平平整整的貼著骨頭，雖不至於像骷髏般的可怖，倒是有幾分卡通影片大力水手裡的奧麗薇的滑稽。
也不知怎麼的，愛夢從小就乾乾枯枯，總像被虐待了數天沒有進食似的。
那時台灣剛剛有了電視沒幾年，愛夢家的巷子裡就一家有電視，通常是巷子裡的小孩一夥人擠在那家的窗口、門口，憋氣靜聲的看著卡通，人家家裡看大力水手，一群孩子就跟著看大力水手。廣告時，此起彼落搶著消遣愛夢：
「奧麗薇，妳的卜派呢？」
「奧麗薇，愛夢；奧麗薇，愛夢…………」女生和著和著，彷彿呼喊口號般整齊畫一。
「卜派，ㄅㄨ ㄅㄨ…………」
「趕快叫妳的卜派來救妳呀！」
「ㄆㄞ ㄆㄞ呀！誰了沒！ㄅㄨ ㄅㄨ！」
小小孩學著卡通影片裡的發聲，荒腔走板的，也仍是人人嘻嘻哈哈的笑著。直到廣告結束，就立刻鴉雀無聲的又回頭膜拜電視。這種時候愛夢心裡可沒法馬上平靜，尤其看著影片裡的奧麗薇那可笑、誇張的愚蠢，她就會恨著自己的一身瘦，一扭頭，卡通也不及看完，就寒著一張臉回家去了。
那個可笑的奧麗薇，陰影般的跟隨愛夢，揮也揮不去，沒別的法子可想，愛夢就想到努力加餐飯。明明剛吃過午飯不久，愛夢就又到飯鍋裡挖飯，把它搓成大大圓圓的一個飯球，沾著鹽巴或滾上沙糖，愛夢都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自己馬上就能圓滾滾的了。
愛夢為了不讓自己成了奧麗薇的複製品，真是用盡心力的吃。但老天不知是眼中無胖瘦，還是故意和愛夢過不去，總之她那些飯是白吃了。
從小學直到進了國中，愛夢仍是撐著一支竹竿在學校及住家間移動，而她這一支竹竿可是會抽長的喲！
愛夢真是恨死了自己的一身瘦骨嶙峋，讓她距離美人的邊緣越來越遠，更惱人的是還因此多了「肋排」、「竹竿」等綽號。
愛夢進國中時，身高根本沒跟她打聲招呼的就直竄到一百六十公分，，可是體重卻又不理會飯菜似的，兀自停留在三十五公斤。愛夢已經夠鬱悶了，偏偏偶而見上一面的外婆又愛數落她：
「人揀媳婦是要撿肥軟肥軟的，像汝按呢按怎嫁人？」
「尾錐沒肉沒凸，看起來就親像生不出來兮款，誰人要娶咧！」
愛夢更加死命的努力加餐飯。早晨出門前媽媽煮的稀飯，一定吃上兩碗；午餐的飯盒，用的是家裡特大的鐵製便當盒，米飯一飯匙一飯匙的壓進那鐵盒裡，壓得緊緊的一點喘息的空隙也不留。有一回媽媽看見了，以為愛夢是送飯給同學吃，還問著愛夢：
「妳裝這麼多飯給誰呀？」
「我自己吃呀！還有誰？」
愛夢覺得媽媽挺莫名其妙，自己回答的可真理直氣壯。
國中三年對愛夢而言，讀書固然重要，但如何讓自己增胖是更不能疏忽的。
三年算什麼！沒成功就繼續努力，愛夢對改善自己扁平身材可真是不遺餘力！
高中三年愛夢仍然繼續未竟事業，除了三餐努力，每晚九點左右，一定散步到橋邊那聾子老芋的麵攤，吃上一碗陽春麵。細軟白嫩的麵條，滑溜溜入了愛夢的口，愛夢恭敬得近乎虔誠的吃著那碗麵，因為她愛夢把增胖的希望都寄託在麵條裡，不是有人說吃宵夜最易發胖嗎？
末了，連麵湯也喝得一口也不剩，愛夢想麵湯總有這整碗麵的精華，豈可放棄任何一絲可以增加體重的機會！
愛夢總算在告別高中生涯進了大學後，體重躍進二公斤，這對愛夢而言，是上天垂憐，上帝有聽見她的禱告。雖然自己仍是在身上築著一座飛機場，但愛夢依然信心滿滿，有朝一日她會把奧麗薇關進冷宮。這一生就算不能擁有凹凸有致、玲瓏曼妙的身材，愛夢至少也要有個像樣的身軀。
進了大學兩個月後，有一回上完體育課回到寢室，室友素芳一臉疑惑的問著愛夢：
「愛夢，妳沒穿內衣呀？」
「有啊！」愛夢回頭，目光正好接住素芳拋出的不解。
「妳背後溼了一整片」
「上體育課流汗了呀！」
「是流汗沒錯，可是妳的背整片都溼透了。」
素芳試圖讓愛夢了解，她的汗水溼透整件衣服，後背沒有胸罩保護的痕跡，前胸鐵定也淪陷，然後全部春色都開放了。
愛夢愣了半晌才意會過來，可是她還是要找個理由掩飾自己的弩鈍。她說：
「我有穿內衣耶！是背心式的內衣。」
愛夢說完這話，才恍然大悟，問題不在有沒有穿內衣，問題在妳愛夢到底穿了胸罩沒？少了這件金鐘罩鐵布衫，恐怕自己最不堪外現的地盤都要攤在陽光下了。
愛夢趕緊低頭望著自己胸前，幸好今天穿的這件T恤胸前兩個口袋，正好擋住那兩團還未發酵的小麵團。不過若真被汗水給潑濺到，也可能若隱若現的浮出兩顆葡萄乾的印子。以前沒放心眼在這上頭，也不知讓人數過幾次浮水印，現在弄明白了，說什麼也不讓自己再在笑話裡倉皇失措。
「還好這衣服有兩個口袋，而且我口袋裡又放了東西！」
這話愛夢似是對著素芳說，其實是安慰自己。
那天晚上愛夢就拉著素芳去逛學校附近的夜市，為的是趕緊幫身上那對營養不良的雙生子找個好的掩護。
夜市裡人來人往，在一堆陌生人之間選胸罩，對愛夢來講，簡直就像叫她裸身示人一般的彆扭。她拉著素芳在一攤人少的內衣攤位前停下，看著攤位上五花八門、各式各色的胸罩，一時間杵在人家攤位前，不知該怎麼做。
「我要買什麼樣的？」愛夢細細的在素芳耳邊問著。
「看妳都穿什麼size？」
「我從來沒穿過。」
愛夢才剛說完，就從素芳眼睛裡找到不可思議這字眼。
通常女孩子從進入青春期之前開始發育，除了月經每月來潮之外，乳房也會慢慢發育，專家就說要穿上胸罩支撐，免得形狀不佳又下垂。但對愛夢來講，月經除了第一年不規則外，簡直就是愛夢的分身一樣，沒有變化。倒是胸部一直羞於見人似的不願出頭。
愛夢和素芳還沒從彼此的思緒裡走出來，老闆就嗓門奇大的喊著：
「小姐，阮兮『不臘夾』尚俗、尚好穿，參考看覓啦！妳是穿幾號？」
愛夢天生容易退縮，讓這老闆這一吆喝，頓時手足無措假裝低頭選著胸罩，老闆的問話她不去回應。
其實愛夢也真是不知怎麼回應，穿都沒穿過，什麼size都搞不清楚了，哪會知道幾號！
雖然這老闆是個女的，但經她那一吆喝，也引來幾個顧客東翻西挑的找著自己喜歡的款式。
愛夢的不自在又多了些，她扯了扯素芳的衣擺，流露出求援的眼神。
「看看有沒有妳喜歡的，如果有妳就買嘛！」
愛夢心想：「喜歡當然是喜歡，可是也真不知該怎麼選！」
於是愛夢隨手拿起兩件一模一樣米色的胸罩遞給老闆，付了錢，拿了東西，就逃也似的趕緊離開現場。
回到宿舍，取出胸罩要試穿時，另一室友琇琳湊過來拿起胸罩看，馬上哎呀一叫：
「哎喲！要死啦！愛夢，妳買的是34B罩杯，妳是要讓妳那兩粒小肉丸，在菜罩裡賽跑呀？」
琇琳天生活潑，說話總也口無遮攔，看了什麼、想了什麼，就非得馬上吐出來不可。
連買個胸罩都鬧笑話，愛夢實在鬱悶，就有點怨起媽媽和姐姐，怎麼高中的時候也沒教人家要穿胸罩，這下子離了家園，進了大學，不但得修系裡開的課，還得修這人生學分。
愛夢在姐姐店裡見過很多顧客，選了半天才買定，但回頭又以顏色不對、家人不喜歡等等理由來換別的物品。對這種顧客，愛夢是不堪其擾。所以她這時即使真是買錯了，她也不想多麻煩，反正是買都買了，34B就34B嘛，愛夢還是硬把它穿上身。
以前從沒穿過胸罩無法體會，現在有得穿了，也是一個怪字，外加一個束縛，橫豎都是不自在。而且那罩杯還真是大，和愛夢的肉身生怕染病似的，保持著一段安全間距。愛夢自己低頭看著，都能感覺到從乳房發出自卑的哀號。
宿舍是無法隔音的地方，琇琳的話像火災的煙霧一般，很快的傳遍整個宿舍。愛夢總感覺到整棟宿舍裡，識與不識的人現在見了她，眼睛裡都散放曖昧的打量著她，然後吃吃笑著。也不知道哪個廣播電台去傳播，後來好像有些同校男生也知道小肉丸藏菜罩的笑話。
有幾次愛夢在校園走著，就聽到迎面而來的男生，好像說著「小肉丸」之類的話。
這下子愛夢整個人都跌落自卑的酒槽裡，更加的縮頭縮尾，像發酵釀過酒的葡萄。
愛夢後來才弄懂自己的尺寸根本搆不上買淑女的胸罩，因為實在小得可憐。但另一方面愛夢又會想，說不定穿上大號胸罩，久了胸脯自然也會要去貼近那層布，也許就會像剛蒸熟的包子般又大又柔軟。
愛夢的癡心夢想始終不曾實現過，幾年下來胸前仍然是兩團未見發酵的麵團。
扁平的身材被車輾過也仍然扁平，大力水手裡的奧麗薇就是這樣。
但愛夢是活生生的人，她不要碾平的身材，她也不要像卜派那樣的男生來追她。她渴望自己能蛻變成白雪公主，吸引白馬王子闖入她的花園。但從大學時代到大學畢了業，愛夢依然成不了白雪公主。
愛夢幫姐姐看店態度是和氣親切，能成交的就在自己手中結案，若碰上較難搞定的客人，愛夢不逞能也不得罪人，一定請出姐姐，讓她去處理。
熟客裡的盧阿姨，不但熱心而且人緣好，她來來去去愛娜的店也好幾年了，看著愛夢乖巧勤奮又不愛嚼舌根，稱得上是好太太的料，想著要幫愛夢作媒。不過她可說了：
「愛夢啊！妳認真歸認真，營養可要顧著喔！再吃胖點，我幫介紹對象。」
愛夢只是幽幽笑著。這吃胖點對愛夢而言真是難如登天呀！她也懶得去解釋些什麼，反正她也不抱任何希望。
倒是愛夢的姐姐愛娜開了口：
「我們愛夢唷！從小就這瘦瘦的樣兒。不過瘦是瘦了點，她可是頂健康的。」
可能是盧阿姨長年逛著愛娜的店，也沒見過愛夢生病不舒服的，因此放心的進行著介紹的事項。
她先拿了男方的照片給愛夢瞧，那方面大耳的男生談不上英俊，但也還不討人厭，愛夢也就不反對了。廬阿姨再要張愛夢的照片好給男方看，愛夢還特別挑了張精神十足的照片，愛夢挺喜歡照片裡自己微笑模樣，自己想著都覺得迷人了。
到了見面那天，盧阿姨主導西餐廳用餐，主角就愛夢和那男生，盧阿姨簡單介紹他們兩人認識後，就很技巧的抽身離開。
尷尬的空氣彌漫整個座位邊，還來不及消退，這位梁先生又拋出更嗆人的煙霧。
他說：「徐小姐，照片上的妳看起來比較胖，妳本人怎麼這麼瘦，妳是不是這陣子哪裡不舒服？」
愛夢一聽，心裡一震：
「才見面認識就傷人，這人說話也太不修飾了吧！」
心下已經對眼前這梁先生起了反感，愛夢也就有豁出去的大方，她狠狠的大塊大塊切著牛排緩緩說著：
「不會吧！我看起來像有病的嗎？我的食量可不小，她要瘦我也沒辦法，但照相就剛剛好！」
那個午餐吃得盡無味口，愛夢急急結束它。也不讓那梁先生有機會開口說要送她，她自己就快速離開餐廳，搭公車回家了。
回了家，又為著身材瘦削這事自己嘔上三天三夜。後來是她姐夫的話讓她釋了懷，但也教她羞紅了臉。
她姐夫說：「他們就不懂了，身材輕盈騰空抱起才不吃力呀！」
再又一次是姐夫同事的弟弟，認識之後第一回約愛夢看電影，選的是席維思史特龍的第一滴血。愛夢向來對動作片就興趣缺缺，這林先生問也不問，買了票才來邀人。還未進場愛夢心裡就有些不舒坦，在電影院裡眼裡所見，又都是席維思史特龍那僵硬沒有變化的表情，和林先生自得其樂的陶醉。這電影院裡的兩小時，對愛夢而言簡直是如坐針氈。
電影是下午四點那場，看完正是該進食的時間。這林先生也還上道，邀了愛夢去吃乾拌麵和溫州大餛飩。一場電影看下來，愛夢大約也被那些血腥畫面驚嚇得體力盡失，正需要好好補足。也大約是那家麵攤的乾拌麵真是好吃，愛夢忠於自己的再叫了一碗。
誰知不帶面具的愛夢，竟讓那林先生抓了個尾巴，到處說去。
等話又從姐夫口裡過給姐姐，再到愛夢耳裡，那乾拌麵為愛夢上了一課，女生與初相識的男生一起用餐時，要委屈自己肚皮，故作姿態的說不餓，或是優雅幾口之後說自己已經飽餐了。
愛夢終於明白，除了對自己可以是坦誠外，和其他人之間，就不能完全袒露，要有點遮遮掩掩才能相安無事。
以後若再有人提起相親介紹，愛夢都來個相應不理，久了，這些街坊鄰居、親戚顧客，也就識趣的不去撥亂那池水，靜靜的死水。
這幾年看著報章雜誌或電視上瘦身廣告越來越多，愛夢心裡漸是舒坦，有時甚至竊喜：「終於是瘦子出頭天了。」
「像我就不必花大錢去trust誰。」
「不需特別雕塑，我本就是天生麗質。」
愛夢甚至癡心妄想，來店裡的男客人發現她的真純，或是路過的俊男不經意的一瞥而驚為天人，然後對她展開追求。
剛過四十的時候，愛夢還暗地裡想著自己也是一枝花，不過是未經施肥照料的花，正含了苞等著機會綻放。
現在五年又過，愛夢心想這花什麼時候才有機會開呀！
回頭望，這大半輩子的生活平淡得出奇，就如她那洗衣板身材般的平緩，了不起也只有那幾個微凸的波浪。
徐愛夢是個慢性子的人，若是催促她，她一著急連手上拿著的碗也會摔破。愛夢又是個真本性的女生，從不拐彎抹角的說話，不會編謊，所以若吃了人家嘴巴上的虧，只有一個逕的吞忍。
愛夢打從還在大學念書時，寒暑假就在姐姐愛娜的精品店幫忙，愛娜是說：
「來學著應對，做人不能太直。」
愛夢就納悶，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怎麼就得兜圈子說話？
學校畢了業在姐姐要求下，也就順理成章成了正式伙計。反正是自家人，而且兩姐妹一向就很親，若是去外頭找工作，不一定有合適的。最重要的是，愛夢難以面對他人投在她身上異樣和譏刺的眼色。幫著姐姐顧店不必拋頭露面，一晃眼二十個年頭都過了，徐愛夢仍然是姐姐這家精品店的得力助手，店裡生意的成長正好和愛夢的青春歲月一個樣，年年增加。
剛從學校畢業那幾年，同學一個個結婚，同學會合照裡的人牆越來越長。後來的聚會是一個個攜兒帶女，聲勢更加浩大。看在徐愛夢的眼裡，雖也有著幾分欽羡，但多的是感覺到同學故意耀武揚威，心眼裡刺痛得很。
早些年，同學們還故做熱心的催逼：
「愛夢呀！妳可別眼界太高唷！」
「愛夢，看到好男人可別放掉呀！這年頭好男人可是稀有動物唷！」
「妳到底欣賞怎樣的男人？」
「有什麼條件妳說出來，我們幫妳留意。」
「………」
「………」
同學們哪裡曉得，愛夢因為自己一身瘦削，自卑得不敢有任何想法，更別說要開出擇偶條件。
後來愛夢如果去參加同學會，泰半是遠遠躲著人，她實在不喜歡在公開場合談論自己的事，尤其是自己使不上丁點力的感情婚姻。到最後，大約是愛夢過了三十五歲，對於同學會她索性一概謝絕，落得一個清靜與自在。
愛夢生得一身細瘦骨架，身上那幾兩肉總共也秤不了幾斤，平平整整的貼著骨頭，雖不至於像骷髏般的可怖，倒是有幾分卡通影片大力水手裡的奧麗薇的滑稽。
也不知怎麼的，愛夢從小就乾乾枯枯，總像被虐待了數天沒有進食似的。
那時台灣剛剛有了電視沒幾年，愛夢家的巷子裡就一家有電視，通常是巷子裡的小孩一夥人擠在那家的窗口、門口，憋氣靜聲的看著卡通，人家家裡看大力水手，一群孩子就跟著看大力水手。廣告時，此起彼落搶著消遣愛夢：
「奧麗薇，妳的卜派呢？」
「奧麗薇，愛夢；奧麗薇，愛夢…………」女生和著和著，彷彿呼喊口號般整齊畫一。
「卜派，ㄅㄨ ㄅㄨ…………」
「趕快叫妳的卜派來救妳呀！」
「ㄆㄞ ㄆㄞ呀！誰了沒！ㄅㄨ ㄅㄨ！」
小小孩學著卡通影片裡的發聲，荒腔走板的，也仍是人人嘻嘻哈哈的笑著。直到廣告結束，就立刻鴉雀無聲的又回頭膜拜電視。這種時候愛夢心裡可沒法馬上平靜，尤其看著影片裡的奧麗薇那可笑、誇張的愚蠢，她就會恨著自己的一身瘦，一扭頭，卡通也不及看完，就寒著一張臉回家去了。
那個可笑的奧麗薇，陰影般的跟隨愛夢，揮也揮不去，沒別的法子可想，愛夢就想到努力加餐飯。明明剛吃過午飯不久，愛夢就又到飯鍋裡挖飯，把它搓成大大圓圓的一個飯球，沾著鹽巴或滾上沙糖，愛夢都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自己馬上就能圓滾滾的了。
愛夢為了不讓自己成了奧麗薇的複製品，真是用盡心力的吃。但老天不知是眼中無胖瘦，還是故意和愛夢過不去，總之她那些飯是白吃了。
從小學直到進了國中，愛夢仍是撐著一支竹竿在學校及住家間移動，而她這一支竹竿可是會抽長的喲！
愛夢真是恨死了自己的一身瘦骨嶙峋，讓她距離美人的邊緣越來越遠，更惱人的是還因此多了「肋排」、「竹竿」等綽號。
愛夢進國中時，身高根本沒跟她打聲招呼的就直竄到一百六十公分，，可是體重卻又不理會飯菜似的，兀自停留在三十五公斤。愛夢已經夠鬱悶了，偏偏偶而見上一面的外婆又愛數落她：
「人揀媳婦是要撿肥軟肥軟的，像汝按呢按怎嫁人？」
「尾錐沒肉沒凸，看起來就親像生不出來兮款，誰人要娶咧！」
愛夢更加死命的努力加餐飯。早晨出門前媽媽煮的稀飯，一定吃上兩碗；午餐的飯盒，用的是家裡特大的鐵製便當盒，米飯一飯匙一飯匙的壓進那鐵盒裡，壓得緊緊的一點喘息的空隙也不留。有一回媽媽看見了，以為愛夢是送飯給同學吃，還問著愛夢：
「妳裝這麼多飯給誰呀？」
「我自己吃呀！還有誰？」
愛夢覺得媽媽挺莫名其妙，自己回答的可真理直氣壯。
國中三年對愛夢而言，讀書固然重要，但如何讓自己增胖是更不能疏忽的。
三年算什麼！沒成功就繼續努力，愛夢對改善自己扁平身材可真是不遺餘力！
高中三年愛夢仍然繼續未竟事業，除了三餐努力，每晚九點左右，一定散步到橋邊那聾子老芋的麵攤，吃上一碗陽春麵。細軟白嫩的麵條，滑溜溜入了愛夢的口，愛夢恭敬得近乎虔誠的吃著那碗麵，因為她愛夢把增胖的希望都寄託在麵條裡，不是有人說吃宵夜最易發胖嗎？
末了，連麵湯也喝得一口也不剩，愛夢想麵湯總有這整碗麵的精華，豈可放棄任何一絲可以增加體重的機會！
愛夢總算在告別高中生涯進了大學後，體重躍進二公斤，這對愛夢而言，是上天垂憐，上帝有聽見她的禱告。雖然自己仍是在身上築著一座飛機場，但愛夢依然信心滿滿，有朝一日她會把奧麗薇關進冷宮。這一生就算不能擁有凹凸有致、玲瓏曼妙的身材，愛夢至少也要有個像樣的身軀。
進了大學兩個月後，有一回上完體育課回到寢室，室友素芳一臉疑惑的問著愛夢：
「愛夢，妳沒穿內衣呀？」
「有啊！」愛夢回頭，目光正好接住素芳拋出的不解。
「妳背後溼了一整片」
「上體育課流汗了呀！」
「是流汗沒錯，可是妳的背整片都溼透了。」
素芳試圖讓愛夢了解，她的汗水溼透整件衣服，後背沒有胸罩保護的痕跡，前胸鐵定也淪陷，然後全部春色都開放了。
愛夢愣了半晌才意會過來，可是她還是要找個理由掩飾自己的弩鈍。她說：
「我有穿內衣耶！是背心式的內衣。」
愛夢說完這話，才恍然大悟，問題不在有沒有穿內衣，問題在妳愛夢到底穿了胸罩沒？少了這件金鐘罩鐵布衫，恐怕自己最不堪外現的地盤都要攤在陽光下了。
愛夢趕緊低頭望著自己胸前，幸好今天穿的這件T恤胸前兩個口袋，正好擋住那兩團還未發酵的小麵團。不過若真被汗水給潑濺到，也可能若隱若現的浮出兩顆葡萄乾的印子。以前沒放心眼在這上頭，也不知讓人數過幾次浮水印，現在弄明白了，說什麼也不讓自己再在笑話裡倉皇失措。
「還好這衣服有兩個口袋，而且我口袋裡又放了東西！」
這話愛夢似是對著素芳說，其實是安慰自己。
那天晚上愛夢就拉著素芳去逛學校附近的夜市，為的是趕緊幫身上那對營養不良的雙生子找個好的掩護。
夜市裡人來人往，在一堆陌生人之間選胸罩，對愛夢來講，簡直就像叫她裸身示人一般的彆扭。她拉著素芳在一攤人少的內衣攤位前停下，看著攤位上五花八門、各式各色的胸罩，一時間杵在人家攤位前，不知該怎麼做。
「我要買什麼樣的？」愛夢細細的在素芳耳邊問著。
「看妳都穿什麼size？」
「我從來沒穿過。」
愛夢才剛說完，就從素芳眼睛裡找到不可思議這字眼。
通常女孩子從進入青春期之前開始發育，除了月經每月來潮之外，乳房也會慢慢發育，專家就說要穿上胸罩支撐，免得形狀不佳又下垂。但對愛夢來講，月經除了第一年不規則外，簡直就是愛夢的分身一樣，沒有變化。倒是胸部一直羞於見人似的不願出頭。
愛夢和素芳還沒從彼此的思緒裡走出來，老闆就嗓門奇大的喊著：
「小姐，阮兮『不臘夾』尚俗、尚好穿，參考看覓啦！妳是穿幾號？」
愛夢天生容易退縮，讓這老闆這一吆喝，頓時手足無措假裝低頭選著胸罩，老闆的問話她不去回應。
其實愛夢也真是不知怎麼回應，穿都沒穿過，什麼size都搞不清楚了，哪會知道幾號！
雖然這老闆是個女的，但經她那一吆喝，也引來幾個顧客東翻西挑的找著自己喜歡的款式。
愛夢的不自在又多了些，她扯了扯素芳的衣擺，流露出求援的眼神。
「看看有沒有妳喜歡的，如果有妳就買嘛！」
愛夢心想：「喜歡當然是喜歡，可是也真不知該怎麼選！」
於是愛夢隨手拿起兩件一模一樣米色的胸罩遞給老闆，付了錢，拿了東西，就逃也似的趕緊離開現場。
回到宿舍，取出胸罩要試穿時，另一室友琇琳湊過來拿起胸罩看，馬上哎呀一叫：
「哎喲！要死啦！愛夢，妳買的是34B罩杯，妳是要讓妳那兩粒小肉丸，在菜罩裡賽跑呀？」
琇琳天生活潑，說話總也口無遮攔，看了什麼、想了什麼，就非得馬上吐出來不可。
連買個胸罩都鬧笑話，愛夢實在鬱悶，就有點怨起媽媽和姐姐，怎麼高中的時候也沒教人家要穿胸罩，這下子離了家園，進了大學，不但得修系裡開的課，還得修這人生學分。
愛夢在姐姐店裡見過很多顧客，選了半天才買定，但回頭又以顏色不對、家人不喜歡等等理由來換別的物品。對這種顧客，愛夢是不堪其擾。所以她這時即使真是買錯了，她也不想多麻煩，反正是買都買了，34B就34B嘛，愛夢還是硬把它穿上身。
以前從沒穿過胸罩無法體會，現在有得穿了，也是一個怪字，外加一個束縛，橫豎都是不自在。而且那罩杯還真是大，和愛夢的肉身生怕染病似的，保持著一段安全間距。愛夢自己低頭看著，都能感覺到從乳房發出自卑的哀號。
宿舍是無法隔音的地方，琇琳的話像火災的煙霧一般，很快的傳遍整個宿舍。愛夢總感覺到整棟宿舍裡，識與不識的人現在見了她，眼睛裡都散放曖昧的打量著她，然後吃吃笑著。也不知道哪個廣播電台去傳播，後來好像有些同校男生也知道小肉丸藏菜罩的笑話。
有幾次愛夢在校園走著，就聽到迎面而來的男生，好像說著「小肉丸」之類的話。
這下子愛夢整個人都跌落自卑的酒槽裡，更加的縮頭縮尾，像發酵釀過酒的葡萄。
愛夢後來才弄懂自己的尺寸根本搆不上買淑女的胸罩，因為實在小得可憐。但另一方面愛夢又會想，說不定穿上大號胸罩，久了胸脯自然也會要去貼近那層布，也許就會像剛蒸熟的包子般又大又柔軟。
愛夢的癡心夢想始終不曾實現過，幾年下來胸前仍然是兩團未見發酵的麵團。
扁平的身材被車輾過也仍然扁平，大力水手裡的奧麗薇就是這樣。
但愛夢是活生生的人，她不要碾平的身材，她也不要像卜派那樣的男生來追她。她渴望自己能蛻變成白雪公主，吸引白馬王子闖入她的花園。但從大學時代到大學畢了業，愛夢依然成不了白雪公主。
愛夢幫姐姐看店態度是和氣親切，能成交的就在自己手中結案，若碰上較難搞定的客人，愛夢不逞能也不得罪人，一定請出姐姐，讓她去處理。
熟客裡的盧阿姨，不但熱心而且人緣好，她來來去去愛娜的店也好幾年了，看著愛夢乖巧勤奮又不愛嚼舌根，稱得上是好太太的料，想著要幫愛夢作媒。不過她可說了：
「愛夢啊！妳認真歸認真，營養可要顧著喔！再吃胖點，我幫介紹對象。」
愛夢只是幽幽笑著。這吃胖點對愛夢而言真是難如登天呀！她也懶得去解釋些什麼，反正她也不抱任何希望。
倒是愛夢的姐姐愛娜開了口：
「我們愛夢唷！從小就這瘦瘦的樣兒。不過瘦是瘦了點，她可是頂健康的。」
可能是盧阿姨長年逛著愛娜的店，也沒見過愛夢生病不舒服的，因此放心的進行著介紹的事項。
她先拿了男方的照片給愛夢瞧，那方面大耳的男生談不上英俊，但也還不討人厭，愛夢也就不反對了。廬阿姨再要張愛夢的照片好給男方看，愛夢還特別挑了張精神十足的照片，愛夢挺喜歡照片裡自己微笑模樣，自己想著都覺得迷人了。
到了見面那天，盧阿姨主導西餐廳用餐，主角就愛夢和那男生，盧阿姨簡單介紹他們兩人認識後，就很技巧的抽身離開。
尷尬的空氣彌漫整個座位邊，還來不及消退，這位梁先生又拋出更嗆人的煙霧。
他說：「徐小姐，照片上的妳看起來比較胖，妳本人怎麼這麼瘦，妳是不是這陣子哪裡不舒服？」
愛夢一聽，心裡一震：
「才見面認識就傷人，這人說話也太不修飾了吧！」
心下已經對眼前這梁先生起了反感，愛夢也就有豁出去的大方，她狠狠的大塊大塊切著牛排緩緩說著：
「不會吧！我看起來像有病的嗎？我的食量可不小，她要瘦我也沒辦法，但照相就剛剛好！」
那個午餐吃得盡無味口，愛夢急急結束它。也不讓那梁先生有機會開口說要送她，她自己就快速離開餐廳，搭公車回家了。
回了家，又為著身材瘦削這事自己嘔上三天三夜。後來是她姐夫的話讓她釋了懷，但也教她羞紅了臉。
她姐夫說：「他們就不懂了，身材輕盈騰空抱起才不吃力呀！」
再又一次是姐夫同事的弟弟，認識之後第一回約愛夢看電影，選的是席維思史特龍的第一滴血。愛夢向來對動作片就興趣缺缺，這林先生問也不問，買了票才來邀人。還未進場愛夢心裡就有些不舒坦，在電影院裡眼裡所見，又都是席維思史特龍那僵硬沒有變化的表情，和林先生自得其樂的陶醉。這電影院裡的兩小時，對愛夢而言簡直是如坐針氈。
電影是下午四點那場，看完正是該進食的時間。這林先生也還上道，邀了愛夢去吃乾拌麵和溫州大餛飩。一場電影看下來，愛夢大約也被那些血腥畫面驚嚇得體力盡失，正需要好好補足。也大約是那家麵攤的乾拌麵真是好吃，愛夢忠於自己的再叫了一碗。
誰知不帶面具的愛夢，竟讓那林先生抓了個尾巴，到處說去。
等話又從姐夫口裡過給姐姐，再到愛夢耳裡，那乾拌麵為愛夢上了一課，女生與初相識的男生一起用餐時，要委屈自己肚皮，故作姿態的說不餓，或是優雅幾口之後說自己已經飽餐了。
愛夢終於明白，除了對自己可以是坦誠外，和其他人之間，就不能完全袒露，要有點遮遮掩掩才能相安無事。
以後若再有人提起相親介紹，愛夢都來個相應不理，久了，這些街坊鄰居、親戚顧客，也就識趣的不去撥亂那池水，靜靜的死水。
這幾年看著報章雜誌或電視上瘦身廣告越來越多，愛夢心裡漸是舒坦，有時甚至竊喜：「終於是瘦子出頭天了。」
「像我就不必花大錢去trust誰。」
「不需特別雕塑，我本就是天生麗質。」
愛夢甚至癡心妄想，來店裡的男客人發現她的真純，或是路過的俊男不經意的一瞥而驚為天人，然後對她展開追求。
剛過四十的時候，愛夢還暗地裡想著自己也是一枝花，不過是未經施肥照料的花，正含了苞等著機會綻放。
現在五年又過，愛夢心想這花什麼時候才有機會開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