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假期唐倩沒有去那座城市,下雨了,她的懶病發作,她的心情也比較低落。放假那天下班時,她到地下停車場去開車,剛坐進去,顧大勳不知道從哪冒出來,敲了她車窗。她降下車窗,
“什麼事……”
顧大勳遞給她一只頸枕:“這個給你,我看到你經常揉脖子,頸椎不好吧?”
唐倩驚訝得說不出什麼來,她只是秋冬天氣會疼起來,春夏基本上沒有什麼感覺,這都被他注意到了,可見他很用心了,她下意識地說著:“不,不用……”
“買都買了,你就留著吧。”顧大勳從車窗塞給她,轉身走了。
好端端的,總有人來擾亂心情,她還沒有辦法,這樣硬塞進來,她不能就這麼扔出去,轉給他錢他看到不會收,如果也買東西送回去,那就是回應了……她真心看不起這個人,已婚,還是同事,公司不成文的規定同事間不允許,他怎麼也不照照鏡子,如果自己想找男人,怎麼也到不了他……不要為這些人和事傷腦筋。
下雨也並沒有讓她情緒低落,她很享受雨天待在家裏,聽著音樂捧著書打瞌睡,有時候看看電影,有時候躺在床上,翻著手機裏和張意茹的照片,想著有一天,和那個人講自己見到的明星……要不就想著花樣做吃的,她每天只吃一頓,餓了的時候吃點水果和零食,就這樣,就那一頓稍微吃飽一點就感到腹脹,肚子鼓起來,穿著家居服都能感到肚子頂著衣服了,拉便便順暢就會好一點,會覺得腹部又縮回去了,可是有時候便不出來,有時候便一點點,又總有便意……這些讓她覺得,自己身體狀況都像那個人了。
上班之後她就後悔沒有趁著假期去一趟,再有假期的時候就是元旦了,一年就又過去了。這一年一年的,過得倒是快,她的生活卻沒有一點變化,她的生活就沒有內容。她萌生了辭職的念頭,不過想到辭職後可能更沒有內容了,更難熬了,連錢都沒有了,那不是個辦法。
推廣圖像上傳到網頁了,照片裏兩個人都屬美豔,後期的同事剪了一段張意茹和她拉著手說話的視頻,視頻裏的差別就大了,唐倩顯得有些端著,不苟言笑的那種,張意茹大方可愛。唐倩有去看她的主頁,這次的商業推廣有讓她漲了一波粉,公司這邊的數據應該也已經有顯示,不過可能要到季度才公佈。


羅靜秋到公司來了,跟大家打了招呼,唐倩驚喜地站起來,羅靜秋繞過工位走到唐倩這邊:
“我看看美女,你還不老,你要成精啊,”羅靜秋抓著唐倩的肩膀,“咦,好像胖了,手感挺好的。”
“就是胖了,你也還是老樣子,還是那麼漂亮。”唐倩說。
轉眼幾年沒見了,大家都有聯繫,隨時可以約了見面,吃飯喝茶的,可是一直沒有人組局。羅靜秋倒是約過她,她藉故推託了。
“切,口是心非。”
“唉,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你跟她站一起,還是要遜色一些。”胡晟探著頭說。
“一邊去,遜色不遜色,都沒你的份。”
“你的公司怎樣?”唐倩問。
“別提了,快黃了。”
“我說,你結婚了沒,這一轉眼都幾年了?”魏娟說。
“結黃昏。你給我找一個,太老的不要哈。”
“為什麼我給你找的就會老呢……”
七嘴八舌間,大致瞭解了羅靜秋的近況。她跟人合夥開辦的公司業績零落,產品是大致成型了,可是市場方面一點空間都沒有,沒有平臺,資金也陷入困境。
“……主要還是想得太簡單了,市場跟技術是兩種思路,打工跟當老闆是兩種思路,我跟你們說,可千萬別去創業,我可是搞得傷痕累累了。”
“沒見著傷啊,在衣服裏面嗎?”胡晟說。
“你這……我身心疲憊,你還開玩笑。”
“疲憊了好啊,我就可以疼你了……”
“你有種跟唐倩說句調戲的話,我就讓你抱一下。”
胡晟把目光轉向唐倩:“倩姐,幫個忙,說不定我就抱到了愛情……”
“哪有這樣就能……你想得美!”唐倩怕他真的說出什麼話來,應付了一句沒有再看他。
“嗚嗚,欺負人,不敢惹人家,專會欺負我……”羅靜秋裝模作樣。
“老胡,耍嘴皮子算什麼本事,直接上!”李俊波說。
“你上啊,你不是離……你別拿我當工具人……”
“咱們出去聊聊,給我弄點喝的,你有咖啡嗎?”羅靜秋說。
唐倩拿了包咖啡,跟她到茶水間了。她在想剛才胡晟的半句話。
“你還好吧,你是真沒變樣,我是看得出有皺紋了,皮膚也沒以前好了。”羅靜秋說。
“哪有,我也是,在一起久了就能知道有變化。”
“你又沒老公,誰跟你在一起久了,真羡慕你,一個人漂漂亮亮的,活得精彩。”
“你不也一個人嗎?你那邊怎麼樣,不做了嗎?”
“差不多了,我是退出了,真不適合。”
“那你,還回公司來?還是回來吧,上別處也是打工。”
“談過了。”羅靜秋放低聲音:“回不來,薪水,還是我離開時候的水準。”
“哦,應該不會呀,你本來履歷就好,又有了創業經驗……”
“那沒什麼用的。”
“現在的經理是顧大勳了,他應該……”
“沒用,他呀,”羅靜秋有些輕蔑的意思:“我談過了,估計他沒什麼實權,跟他談話就閒聊,薪資待遇的事,他都讓我直接跟徐傑提。”
唐倩想到,現在的季度考核,好像是組長金榮宇做的,顧大勳在人事任免和管理方面好像真沒什麼權力,但金榮宇是之前老嚴招聘來的,跟徐傑也沒有關係。
咖啡喝差不多了,唐倩不方便在工位之外待太久,準備離開茶水間時,羅靜秋說了一件讓她吃驚的事:
“李俊波離婚了,你知道嗎?”
“什麼?他結婚才……這麼快?”
“聽說,你們去年獎金不少吧?聽說,他老婆都捏在手裏了,他結婚還欠著債呢,他老婆一毛錢不鬆手。致命的是,他在外面亂搞,被發現了……”
唐倩不敢相信,但是羅靜秋不會跟她開別人這樣的玩笑的:“不會吧,新婚沒多久,就在外面……你怎麼知道的?我天天跟他們在一起……”
“你呀,傻白甜。”羅靜秋翻她一個白眼:“我的圈子裏有他們之前的同事朋友,我開公司,要人脈,時不時地要聯絡聚一下,閒聊聊起來的。很差勁的,出去玩,居然讓老婆發現了。”
唐倩聽到過他們商量去按摩,知道會有擦邊,沒想到直接就有那種……不關她的事,她只是覺得可惜了一樁婚姻。
“那還不錯,被老婆發現了。”
“她?李俊波老婆?才沒那能耐呢,顧大勳老婆發現的,人家多老辣,自己沒離婚,她倒鬧得離了。也是新婚不久,本來就不穩固吧。”
“顧大勳?”
“嗯,看不出來吧。”
唐倩心裏笑了,怎麼看不出來,她沒說話。
“我該走了。男人就這德行,真沒勁,我們這樣沒結婚倒還好了,不用操那份心。哎,你多久沒做愛了,想不想?想的話找我。”
“找你……幹嘛?”
“我資源多啊,我也放得開,帶你去……”
“去去去……”唐倩還以為,她說是找她怎麼樣……


顧大勳……傷腦筋,他給了唐倩掛件,頸枕,雖然她都沒用,總歸是給了她了。她連包裝都沒有拆,因為她想著那個人用過的辦法,不過情況有些不一樣,那個人是被表白了的。她現在就希望顧大勳再主動一點,明確一點,她好一舉打消他那念頭。
但是顧大勳依舊曖昧。午休時間,很多同事戴著耳機打遊戲,要麼躺在椅子裏趴在桌子上睡覺,唐倩在看張意茹主頁上的一些粉絲聊天。
“她沒你漂亮。”顧大勳在她身後說話了。
唐倩仰靠在辦公椅上,她坐起來一點,滿心厭煩“嗯”了一聲。
“他們飯圈玩很多梗,我好多都看不懂。”
唐倩想到的話,說出來就是回應他,她說什麼都是在跟他應答,都是在給他機會,可是不理他,又沒有翻臉,同事關係上說不過去。這時候,她發現顧大勳在摸她頭髮,不是不小心碰到,不是不經意手搭在她身上,是從上往下的,撫摸。
她驚訝地慢慢轉過臉來看著他,她沒想到他這麼放肆,眼裏都是不可思議的驚訝。
顧大勳帶著些尷尬笑了笑,“中午有時間休息一下,別累著了。”說完走了。
唐倩回過神來,無比懊惱自己,反應遲鈍,有什麼好驚訝的,她就該憤怒,她想到了最好的反應,猛地站起來,憤怒地看著他,可她只是慢慢轉過身,一臉毫無效果的驚訝。
這件事讓唐倩感到不堪忍受了,她甚至想到,要不要給他點回應,好讓他明確地表態,然後實現自己一舉殲滅的目的,可那不是端莊淑女幹的事,網上好多起男女約會又被訴強姦的事,評論基本都不以為然,說都是成年人,哪能不懂那點事,一方花錢送禮物花時間聊天,一方沒日沒夜跟人訴說情緒分享心情,怎麼可能是純潔的友誼……她要是給回應了,跟那些又當又立的就沒什麼差別。
她想到把他給的東西還回去表明態度,但是,細想起來,這一切都還可以以同事關係說過去,即使是摸頭髮,都可以解釋成愛護,上司對下屬的愛護,同事之間的愛護,再說,東西送回去,他陪她去看車又怎麼辦?辦公室騷擾在一個不允許男女同事談戀愛的公司裏發生了。
工作也不順心,金榮宇安排給她的工作很繁瑣,都是些瑣碎而不見成效的事務,跟她在剛進入上一家公司時的情景差不多。這樣在季度考核上她的分值較之前低了很多,她以為金榮宇做了考核至少要給顧大勳再審核一次,這樣看來是根本就沒有給他過目,直接上傳到考核系統了。那真是個廢物,招聘做不了主,管理也被架空,就會暗戳戳地騷擾,粘粘乎乎連明確表白都不敢,難不成還指望她主動?他是哪來的自信覺得自己會看上他?
頸椎病也犯了,隔三差五一陣陣地疼,疼得難受了自己伸手到脖子後面揉一揉,在網上查了都是廢話,要改變生活習慣什麼。有同事看到了,建議她去做個推拿按摩。僻靜一點的街上到處是推拿按摩,她哪能去那種地方?就算是正規的,沒有醫學資質,她還怕反倒給按壞了,網上有類似事故。有醫學資質的,大抵也不會去開那樣一家店。高級一點的,據說那裏面反倒是放開了的色情場所。
辭職好了,自從她感覺自己高光時刻已過,真的是越來越不順心,這些事攪擾得她吃不下飯,睡也睡不好,有那麼幾分心力交瘁的意思了。
她需要那個人。但是那個人不需要她。過去了就過去了,這是那個人教她的。而就在幾個月前,她還處在高光時刻,跟張意茹合拍廣告,還想著跟那個人炫耀,現在的她跟幾個月前比較,差了什麼?
她得調整好自己。首要的是顧大勳的騷擾,別無它法,她把那兩件東西還給了他,另外買了兩包煙,一條他不收,那就還是兩包好了。
“這些還給你,我不需要。”她在顧大勳的辦公桌前說,“這個,是感謝你帶我去看車。”
顧大勳有些失措,起身去關了辦公室的門。唐倩進來時沒有關門,公司管理層跟異性員工談話時都知道避嫌,她沒必要關門。
“你這是,你怎麼了,好好的,這是……”
“不要有這些瓜葛,才會好好的。”唐倩用手點著放在他桌上的東西說。
“你別這樣,你不是……我是……唉,你不是明白的嗎,發生什麼事了?”
“我明白什麼?我應該明白什麼嗎?”
“我……小倩,我是真心喜歡你,沒有別的,就讓我關心你……”
顧大勳伸手過來,唐倩伸手擋開了。
“你怎麼想的?你什麼意思?”
“我就是這意思,我喜歡你,做夢都是你,我知道這很不應該,可我就是,把你深深地放進了心裏……”
“你怎麼想的,我要是想,會少了男人嗎?”
“我知道,我不求別的,你也不用付出什麼,就像前一段時間那樣,就讓我……”
“這是我的態度,”唐倩指著桌上的東西說:“不要再說了,也別再那樣了,說多了,想多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過,我不是軟柿子。”
說完她繞開顧大勳向門走去,顧大勳仍然在說話:
“你別多心,我真沒想怎樣,我知道你……這麼漂亮,我只是……”
“漂亮女人外面多得是,不過,下次要做好保密哦,別再被捉住了。”
“你……你怎麼知道的……”
唐倩沒理他,走了。
不過是那個人用過的老辦法了,可見那個人有多聰明,在十幾歲的時候就有這麼好的辦法來應付這種事,而她在有先例的情況下還苦惱了那麼久。不過,真正起作用的,可能還是臨出門時候的那句話,顧大勳粘粘乎乎的很有可能繼續糾纏下去,那句話讓他知道了唐倩是知道他的底細的,也知道了自己在唐倩心目中是個什麼人,再粘乎下去真沒意思了,做人都沒意思了。


週末唐倩去了醫院,在醫院停車場倒車的時候,她已經倒車很多次了,自己倒車是沒問題的,可是指引停車的保安見她是個女司機,專門走過來指揮她倒車,她反倒手忙腳亂,來回好幾次才停好。下車的時候,她因為著急紅著臉,心裏有氣,沒跟保安道謝。
之前有幾次下定了決心去醫院的,恰逢週末疼得沒那麼厲害了,她也就懶得去,她在網上查了這是沒有藥物可以治療的,她大約知道去醫院會是什麼結果,最近有幾次疼得實在太厲害了,疼的晚上睡不著,去醫院是想知道嚴重到什麼程度。
在她前面那個人手摔斷了,醫生刷刷刷在電腦上操作,手寫病歷:“有保險沒?趕快,辦理住院,準備手術。”
輪到她了,醫生根本沒當回事,在她頸椎那裏摸了摸,跟她說做理療,多運動,就給她開單交錢了,連她的職業都沒問,她知道自己得這病跟職業是有關系的。她拿著單子起身,想到了一件事:
“這個,需要多少錢?”
“去收費處問,”醫生看她一眼:“你還缺錢?大約五千吧。”
唐倩走出醫生辦公室,怎麼就五千了,她收入還不錯,但她要攢錢,怎麼治療就要五千,當然要相信醫生的專業性,關於專業性,她想到P一張圖就幾分鐘的事,可是網上,社交群裏把那種P成心形的雲朵,P成菩薩的雲朵當真,她拿著單子走出去了,從她進醫院保安好心幫她指揮倒車開始她就不爽,都把她當傻的,什麼“你這樣的還缺錢”,老娘不缺錢,可不想這麼給別人賺。她可缺錢了,生老病死,她除了不會生,哪一樣都得要錢,她還得給另一個人準備呢,醫生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治療意見,她在網上看到過按摩儀之類的,買一個每天在家按按吧,比這樣每天僵著不動是要有用的。
回家路上,在一個路口右拐彎過來,車道上是紅燈,左邊車道排了長長的一路,右邊車道空的,她正加速,然後看見前方左邊堵塞的車道裏,一輛大貨車打方向盤,從排隊的車裏面拐彎到逆行的車道上,轟隆隆對著她開過來。她本就心情不好,猛按喇叭警告,對方充耳不聞,對著她也按猛喇叭,對方車的喇叭聲比她的車喇叭聲大,對方車比她車大,無奈她讓到右側車道去了,對方從駕駛室探出頭來,在錯車的時候沖她大罵:“傻逼!”
她愣了一下,探出頭去喊:“你傻逼!”可是對方車尾都不見了。她越想越氣,自己在車裏又罵了一句:“操你媽!”然後就想那個人,心裏說,你看看我多狠,我都罵髒話了,再到一起了,也要說髒話,說粗話……不能想那個人,在開車呢,眼淚糊了眼睛……
想點高興的事情,這一年她買車了,開得還不錯,上手很快。她漲工資了,漲了一大截,至於薪資漲幅多一個級數的組長……她本就不期待的。她給了自己生活的目標,無論那個人接受不接受,她要準備好,她總有辦法給的。
她找了一家盲人按摩店,跟她說話的是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人,沒有盲人,她大約知道了是什麼店了,應付幾句出來了。然後又找了一家,這次是真的盲人,跟醫生一樣摸了摸她的脖子和後背,說現在頸椎病都成了流行病了,現在人坐電腦前的時間太久了,建議她做一個療程。唐倩問一個療程是多久,要多少錢,她嫌貴了,主要是,不知道這錢花了有沒有效果,說先體驗一次。
體驗的過程並不好,按摩師在她背部上下拍打揉捏一通,到尾椎她感覺非常緊張,好在很快按又回到頸部了,按摩師揉按幾下下手忽然重了,她疼得咬住牙不讓自己叫出來。
“疼嗎?疼就對了,痛則不通,通則不痛,你多來幾次,給你這裏的硬塊,你感覺到沒有,揉開了就好了。”
唐倩應答著,卻感覺不是很對勁,這樣下猛烈地按,應該不是合適的手法,幸好沒有做一個療程的,她咬著牙堅持,漸漸適應了這個力度,之後她才知道,剛才上下拍打只是讓她放鬆,頸部按過之後整個背部才正式按壓,肩胛,脊柱,腰椎,尾椎,甚至肋骨都要按摩,按到肋骨的時候都快要碰到她的胸了,她提醒自己這是治療,對方是盲人,心裏卻一直緊張,隨時準備跳起來阻止……
出來之後,似乎舒服了一些,應該多多少少有些作用吧。經過之前進去過的那家店,她想這裏沒有那種服務的,應該還是家真的按摩店,不知道女人按摩會是怎樣,下次可以找個女人體驗一下,都不專業,女人至少不會使那麼大力。
她想到一件事,她的性欲,似乎也減退了,差不多一個月才自慰一次,她照著鏡子,別人,尤其是剛見面的陌生人,會覺得她年輕,可是這些年,同事都沒有很驚訝她的狀態,她自己在鏡子裏也能看出和前些年的差別,衰老會來的那麼快嗎,如果有一天,能夠再在一起,還能有性生活嗎?
瑣碎的工作好歹能換來工資,生活的碎屑積累起了衰老。



在她哀怨衰老的時候,一個大學同學聯繫她了,電話打到她桌上的座機。
“你好。”
“喂,唐倩嗎?”
“你好,你哪位?”
“齊力爭,記得嗎?”
記得,不過唐倩意外,她怎麼找到她了:“記得,當然記得,你怎麼……”
“你上哪去了,跟人間消失了一樣,這麼多年了,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在群裏,就你,這麼多年下落不明,你都去哪了,怎麼一點音訊都沒有?”
唐倩不知道怎樣回答,“呃,就上班,你在哪呢,你這些年怎麼樣?”
“還關心我呢?我的聯繫方式可一直沒變,要不是在網上看到你的廣告,你這些年可真沒變,還跟個學生似的,我可都是孩子媽了,你有孩子了嗎?你給我一個電話,咱們聯繫了見面聊,你電話多少?”
唐倩說了自己的電話,寫下了齊麗珍的聯繫方式。掛掉電話,她對著桌上的座機出神,電腦端,手機端有各種社交辦公APP,公司為什麼還要給每個人配一部座機分機。公司有入門的形象牆,但沒有設前臺,對外公佈的業務和服務熱線是人事部負責接聽和轉接。即使沒有桌上的分機,他們也可以找到自己,打進來說名字就可以找到她。
大學畢業後因為生活和工作的動盪,以及她的不在意,基本上和同學都斷了聯繫。老家的同學朋友是漸漸淡下去的,在她人生最灰暗最痛苦以及最絕望的時期,徹底和所有的同學失去聯繫了,包括為數不多的幾位朋友。有她刻意的原因,也有世事難料的意外。這些年她適應並滿足這種沒有同學,沒有朋友,沒有社交的狀態,老同學來電話,並沒有使她感到欣喜,她的大學時代……身心都在那個人身上,和同學基本上沒有什麼深入的交往。
很快齊麗珍通過電話加了她的社交帳號好友,然後把她拉進了大學同學群,她的社交帳號用的是真名,因為都是熟人和同事。立即有人注意到她進群了,問她近況如何,有人要求發照片,她沒心情聊天,更不想發照片,回應了幾句好久不見之類。齊麗珍把她廣告照片發群裏了,又是那樣,驚歎她還跟學生時代一樣,和張意茹在一起也不遜色,有人說她更有氣質。還有素顏私服的視頻,有些同學說看到她的樣子,有種回到青春歲月的感覺,她推說工作忙沒有再回消息。
她的青春,是完完全全屬於那個人的,跟他們沒有關係。她和那個人,她們的學生時代都沒有什麼難忘的感人的回憶。她想到,大學的同學裏也有同鄉,他們會把她的資訊和聯繫方式洩露到老家去,她把社交帳號關閉了所有添加方式,把電話號碼設置了拒接陌生來電。
接連幾天不斷有人在問她資訊,加她好友,之後她又被拉進了同系群,校友群……查看群成員時,有些名字是她不那麼願意看到的,有些人是她不那麼願意見到的。群裏有人回憶一些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很多人開始打聽她的婚姻和家庭狀況。她也有回憶,不過她的回憶與同學無關。有人提及了她的回憶,問到了當年常和她在一起的那位學姐,有人說那位不是學姐,是一家書店的老闆娘,唐倩印象深刻,有位同學曾要她幫忙去追那位,至今還有人對那位念念不忘……
幾個群裏的消息有時候加起來過百條,大多是無聊的廢話和調侃。她不能一直裝作忙碌,一個小型的聚會也在商議中,考慮過後,她統一作了回復:自己目前有心儀的對象,暫時異地,聚會的時候,她也打算用這一套說辭。一場以她為主角的聚會看來避免不了。
同城的齊麗珍潘長勇積極召集聚會,同城的算起來有三四位,加上打算從臨近省會城市盛都過來的總共十來位,有人說人數不多提議帶家屬,唐倩想這還不多嗎,省會城市那邊的說路遠帶家屬不方便,有人說帶家屬是真不方便,同學間敘敘舊,燃燃情什麼的……她當年就跟同學來往不怎麼密切,本就不擅交際,跟那個人又學了不少涼薄心性,所以即使大部分人都還是本著美好和純潔的心態在懷舊和保持情誼,她也不覺得有什麼情誼可以持續。


這天回家,唐倩做了一件對她來說驚世駭俗的事。回家的路上,燈火燦爛的都是那些娛樂場所,男人們去那裏找女人服務,她不是也喜歡女人……她不是正好頸椎疼嗎?腦子裏蹦出一個念頭,揮之不去。她磨磨蹭蹭,像個新手一樣不熟練地掉了一個頭,她本就還算新手,只是去看看,她想,然後找個理由出來。她把車拐彎上了一家足浴中心的門前,隔離欄升起,經過保安亭時保安看見她是個女人,
“這裏不對外停車的,要消費。你要進去消費嗎?”
“要啊。”
唐倩回答,他們默認的是女人不會去,但應該還是有女人去。也許保安是看她的車一般,她看到停在裏面的車都不錯的。去幹嘛呢,她心裏咚咚跳,去按摩,按頸椎,她把車停好,走進了大門。
有接待人員過來了,說她好漂亮,問她是一個人嗎,她回答了,問她要什麼服務,她說按摩,接待人員給她推薦了一套足浴,帶按摩的,她看了看專案表,選了一個比較便宜的。有人過來給她換鞋,服務台在聯繫房間,讓她去等著。
“你真的好漂亮,你有熟悉的技師嗎,你之前來過嗎?”
“沒有,我頸椎病,想來試試。”唐倩說,她覺察到接待人員有笑意,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要女的。”
“好的,女技師。請您先進房間等一下。”
唐倩走了幾步,又說:“給我安排一個年齡大一點的,瘦一點的。”
“啊,您是要一位年齡大一點的,瘦一點的,女技師,是嗎?”
“對。”
她在樓梯拐彎的時候,看到接待員跟服務台幾個人在抿嘴笑。去找房間了,她覺得,作為一名消費者,她還是很清楚自己所需的。房間的門開著,服務員正打掃,空氣清新劑和煙味混合在一起,嗆得她咳嗽。
“你要換房間嗎,這裏剛有人出去了,暖和點,換房間重新開空調要慢一些。”服務員說。
嗆了幾下她適應了一些,說不用了。
“那你等一會,技師一會就來。”服務員出去了。
裏面有三張床,她選了靠門的那一張,那樣不會一打開門就看見她。她想到聚餐時聽到的“摸技師的奶子”。她當然不是那種無聊下作的男人。技師進來了,報了號碼宣佈要為她服務。她沒有仔細看,大約三十多歲,不是她想像中的年齡,瘦倒是瘦,不過長得……也不是她想像的那樣。
“哇,你真漂亮,經常來嗎?我聽領班說,你頸椎不好,一會我多給你按一下。”
“好的,謝謝。”
“你可以把外套脫了,這裏都乾淨的,放心好了……”
當技師把她的襪子脫掉,握住她的腳放進盆裏時,她後悔了。這雙腳……是跟那個人的腳配的……技師跟她說話,誇耀她,給她介紹這裏的服務,這是她的職業要求吧,唐倩不想說,敷衍地應答著,技師說你困了就睡一會。
她本就微閉著眼睛,她想著和那個人互相玩腳的時候……那不能想,會流水……她要跟她一起去按摩,如果有機會的話……
技師把她的腳放下來,“你睡著了嗎,我要上來給你按摩了。”
“嗯。”
“你頸椎不舒服,要不要先趴著,我給你先按背後?”
“好。”
唐倩趴著了。
技師在她脖子那裏揉按,“這裏好硬,你以後常來,我給你好好按,把這裏按開。你記住我的工號,下次來直接報我工號,就可以找我了。”
“嗯。”
按背和腰的時候,技師騎坐在她的屁股上,隨著按摩的動作晃動著……按左側的時候,技師跪坐在她左側,她的手,碰到了技師的大腿,技師穿著保暖襪,她慌忙把手挪開。
“好了,你轉過來,我給你按上面。”
唐倩轉過身躺好了,技師的胸在工作服裏晃動,她慌忙閉上眼睛。脖子,肩,胸……她感受到技師的呼吸……睜開眼睛,技師的胸……腹,胯……她有多久沒有和一個女人這樣近距離地接觸了?
技師拿起她的手,又跪坐在一旁,把她的手很自然地放在了腿上。
這次,她沒有挪開。她嘗試著,手指來回動了動。
技師按她的手了,手心,手指……技師放下她的手時,她整個手掌搭在技師的大腿上。她摩挲了一下,又用力按了一下,然後,在上面輕輕地摸索了一下……兩下……
技師噗嗤笑了,俯下身在低聲跟她說:“你喜歡女人?”
唐倩猛地睜開眼睛,技師的臉在眼前,她……這是個女人……她重新閉上眼睛。她的手還放在技師的大腿上,她把手拿開了,但是這樣太笨拙了。
“以前遇到過這樣的。沒關係,我挺理解的。”
唐倩想,要不要再把手放回去,再摸摸……跟個流氓一樣,還是沒膽的那種……她臉上發燒了。
“你這麼漂亮,不管要男的還是女的,都不會少吧,怎麼……”
“我沒有……”
技師笑了笑,“沒關係,你在前臺,是不是說要個年齡大的,瘦一點的?呵呵呵,他們都在笑,說你像來叫小姐一樣。”
唐倩想起上樓梯的時候看到他們笑了。自己沒經驗,惹人笑話了。
技師忽然把她的手拉住,放在了自己胸前:“沒關係,喜歡就摸摸吧,那些男人可不客氣。”
唐倩心裏一驚,身體僵住了,想睜開眼睛又不敢,眼皮在跳動著。聽到她說男人,她沒興趣了。可是這要不摸,上哪能這樣摸?這是不用負責任,付完錢就走人……她的手也僵在技師胸前,沒有動,也沒有拿下來。
“你要不要加鐘?加個鐘我讓你摸,你要的話我還可以摸你……”
“不……不要……”她放下了手。
技師笑了笑,“沒關係,我不是做那個的,我們這裏有專門做那種的,比我年輕,漂亮。你要是不喜歡我,我可以給你介紹……”
“不……不要,不用。”
“我就是覺得你挺好的,我不是做那個的,我們加鐘也還是按摩和洗腳,不是做那種服務。”技師一只手給她按摩,一只手又把她的手拿起來:“我就是覺得你挺好的,我願意讓你摸摸。”
唐倩的手,在她胸上,輕輕捏了下,收回來了。
“你好好按摩。”她說。
之後,再沒有說話。
“好了,時間到了,你真的不要……”
“謝謝你,不要了。”
技師在收拾東西,唐倩想了想,跟她說:
“對不起。”
“沒事,不用這樣,”技師說:“你真討人喜歡,長得好,性格又好,可惜是個……你挺難的吧?下次記得找我,我會好好為你服務的,放心,我絕不會說出去的。”
唐倩上了趟廁所,穿上外套下樓,結賬,走出去。
外面冷颼颼的,她有種想要逃離的感覺。在她走到停車場時,看到一對男女也在去開車,那個女人很熟悉的感覺,她看到那個女人也看向她了,她差點上去打招呼,但是他們上車了。
坐到車上,車裏更冷,座椅方向盤都冰涼。她覺得不可能,據她所知,那個女孩在南方工作,即使回來,也應該在省會城市,那裏離她家更近。啟動汽車打開了暖氣,她忽然想到,萬一是她呢,再遇到可沒那麼容易,也許就遇不到了,她推開車門下去,那輛車已經開動了。她回到車上,要去追,在門口收費處那裏那輛車在等升降杆,她打開車門要下去,安全帶把她拽住了,解開安全帶再下去,那輛車開走了,她趕忙回到車上,等升降杆,開出去後著急拐彎她的車刮到了牆柱。
應該不是,她想,如果是,她覺得熟悉,對方也覺得熟悉,就會互相認出來了;她看了對方,對方也看了她,都沒有確定,那就大概率不是了。此外,是時候結束這樣的日子了。所有發生的事,都不是必要的,都不是她想要的,包括她自己做的事。她要再去那裏,不見到都行,不靠近都行,只要去那個人所在的城市,待一待就好,以後就都這樣吧,只是待一待,不要去看,去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