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雅莉的來信很好看,她分享著自己生活中隨機發生的各種事情,同學上課的時候紐扣掉了,有人走路被絆倒了,這些小事都被黃雅莉描述得妙趣橫生,楊明敏明白她是在跟自己分享生活,哪怕是一點一滴,她明白這是一份特別美好的,友誼,可是她却沒有心情感受這份美好,有的時候還會覺得,美好的東西太過脆弱,毫無用處。
她有想過在信中把自己目前的境况跟黃雅莉說說,她是需要傾訴一下,但這只會給黃雅莉帶來煩惱,黃雅莉對這些無能爲力,所以她在給黃雅莉的信中只是說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外國,太空,外星人,她撿到一本雜志,上面有十幾篇不著邊際的文章,够她跟黃雅莉胡扯十幾封信的。
跟田芳說了她可能會有辦法,但是楊明敏不想打擾她,是她讓田芳回到二中,好好讀書的,她不能又把她拉回到這裏,把她拽到這麽下三濫的事情中來。
然而事情還沒有到最糟糕的地步。不久,她在校園裏親耳聽到有人叫妓女,她在校園裏走著,突然聽到這樣一聲,她立刻反應過來這是在叫她,她憤懣地轉身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那裏有幾個別的班級的女生,她不知道是誰喊的,也就是說她現在在全校都是……聲名狼藉,心裏頓時一陣莫大的委屈,眼眶濕了。在她憤怒轉身的那一刻顯示出幾分怯懦的那幾個女生見她軟弱了下來,又挺起胸揚起下巴顯出强橫來。
只要王欣比她先進教室,她一定會把她座位所在的那條通道給堵住,楊明敏就形成了習慣,無論王欣在不在教室,有沒有把路堵住,她都從另一組的通道繞到教室後面再到座位上。
那夥男生沖她吹口哨。以她的性格她至少要瞪一眼,但是現在她只能裝作沒聽見,但這不管用,趙國華見她沒反應覺得沒有面子,走過來坐到她桌上:
“跟你打招呼呢,裝作沒聽見啊。”
“就是,裝什麽清高呢,那玩意怕是爛都爛了吧,哈哈哈……”
後面那些跟趙國華一起混的幾個男生哈哈笑著。
楊明敏揚臉看著他,不露一絲畏懼,只是她止不住眼泪。
趙國華的眼中似乎有了些畏縮,但是他要撑面子。
“要我說,與其便宜別人,倒不如便宜便宜咱們,咱們可是同班同學啊,那情義可不一樣……”後面的一個男生說。
“哈哈哈……”
“呸,你們也配講情義。”一個聲音說。
教室裏頓時安靜了下來,楊明敏也好奇的轉過臉去,朦朧的泪眼中看到鄧林憤怒的表情。
趙國華騰地離開楊明敏的課桌沖到鄧林面前:“你說誰?”
鄧林也騰地站起來,可是身子歪了一下:“說你們,混社會,講義氣,講情義,呸!別人欺負班上的同學,不僅不幫忙,還跟著一起欺負,可真他媽的有情義!”
教室裏靜悄悄的。
“你信不信我把你另一條腿打瘸。”趙國華惡狠狠地說。
鄧林身子明顯晃了一下,然後,慢慢坐下了,但是嘴裏還是說了一句:“有能耐去外面狠,在班上耀武揚威算什麽本事……”
“啪!”趙國華拿起鄧林的拐杖狠狠朝地上一摔,接著用脚去踹。
鄧林站起來推了他一把:“你幹什麽?”
“你敢跟我動手!”
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同學們都慌亂起來,女生尖叫,男生起哄,平常守規矩的男生就默默看著。
楊明敏看了一圈同學,沖過去拉扯:“別打了,別打了……”
她上去了,趙國華那幫所謂兄弟也上來了,有幾個男生也上來了,打人的拉人的亂作一團,楊明敏不知道被誰一拳打倒了,她站起來還想去拉架,旁邊一個女同學說:
“你別管了,他們去喊老師了。”
對,去叫老師,楊明敏急忙拋出教室向老師辦公室跑去,半路遇到幾個同學和班主任正匆忙往教室裏來。班主任瞪了她一眼:
“你也打架了?”
楊明敏想辯解,班主任沒有停步走向教室了。
“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了你們,還不住手,周軍,又有你;趙國華,你是屢教不改啊你;劉東平,我看你還敢打,全部給我回座位。”
班主任威信幷不高,打架的拉架的同學都磨磨蹭蹭慢慢吞吞住手,起身,回座位。
“小學就有歷史課,初中有,高中還在學歷史課,漲點知識沒有,啊?古往今來,古今中外,哪個是靠蠻力的?哪個靠蠻力的是有出息的?長腦子,長腦子,靠蠻力的,都是給別人賣力氣,賣命的,荊軻厲害吧,他是給太子賣命的,他就算殺了秦始皇,天下有他的份沒有?漢高祖坐江山,他的江山是他自己打下來的不?杯酒釋兵權,給別人賣力氣打江山的,最後殺的殺逃的逃,打打殺殺哪個有好結果……學校開大會也在講,班上開班會也在講,作爲學生,第一任務是學習,要混社會,以後到了社會上,有的你們混的,到時候混得吃不飽穿不暖,你們才曉得該學習的時候沒好好學習,會是什麽後果……社會上的無業青年,待業青年多得是,哪輪得到你們學生到社會上稱王稱霸的?除非你真的狠到殺幾個人,殺了人了,自然有公安局來找你……那個金哥,混得該有名吧,還不是公安局出來了又進去,出來了又進去,有個什麽風光的?再說了,有幾個能混到了金哥那個檔次的?”
老師的話總體來說道理是不錯的,不過計較起來漏洞百出,楊明敏覺得根本說服不了那些學生,要是可以的話,每周一上午的校長講話,每個月的班會,那些學生早改好了。令她沒想到的是,班主任話鋒一轉:
“楊明敏你也是,同學之間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再說你要是行得端坐得正,他們能說你什麽?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成績是個什麽水平了?你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混,你當我不知道?你從農村出來,我們學校還不在市內,你就眼花繚亂了?”
楊明敏以爲他的話會有轉折的,所以認真聽,誰知道就是指直接接地在批評她,而且,也是無中生有的事。
學校,老師,同學,能够對一個人産生什麽樣的影響呢?他們什麽都不是,楊明敏對自己說,班主任說的倒也沒錯,以後還要進入社會呢,如果讓這些什麽都不是的人和事把自己打倒了,那就別進入社會了。
打架的事情過後,趙國華一夥人沒那麽囂張了,但是楊明敏更加孤立了,還有鄧林,他當時在說那些話的時候,有些同學是表現出了敬佩的,但是事情過後,還是沒有人跟他來往,因爲,跟他來往沒有任何好處,而且可能會有麻煩。打架的時候,周軍和夏永宏那幾個同學來拉架了,楊明敏對他們心存感激。
不久之後,關于楊明敏的流言又多了一種。她在教室裏親耳聽到一位女生在說:“妓女配瘸子,嘻嘻……”她條件反射般地怒目而視,那位女同學慌亂了一下,但是,隨即就反應過來了:“怎麽,說你了嗎?你是妓女還是瘸子?”楊明敏只好不理會了,好像有人說過,對付流言最好的辦法就是無視,但那應該不是當事人在當時說的吧,至少楊明敏做不到,在聽到針對性這麽明顯的流言時無動于衷,那不是顯得更軟弱了嗎?可是她也沒有辦法强硬,那些同學更得意了:“沒見過,別人駡人,還有自己對號入座的……”何况,她本就是個軟弱的人,她强硬起來也沒人當回事。
更深的麻煩是,她的成績一落千丈。考試完後,學校安排補兩個星期的課後再放假,補課第三天,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楊明敏排到了六十多名,高一兩個班共有一百左右學生,而她的學號是十六,也就是說她進入學校的時候成績排在十六名。她倒不希望放假了,在學校過年好了,在學校日子不好過,回去也覺得沒臉。家裏人問到成績怎麽落下這麽多怎麽回答?因爲學校裏有人喊她妓女?她發現,自己對這個詞不那麽緊張和厭惡了,在她被和她最厭惡的事情攪在了一起了一段時間之後。


回到家已經接近年關,家裏人在準備過年,她很抱歉沒有考一個好成績讓家裏氣氛好一點。父母是有些惱火的,訓斥她幾句之後也就準備過年了,然而她記著父母是怎樣支持她讀書的,她也記著自己去學校的時候是怎麽說的,她感到很丟臉。
周玉紅來找她玩,“姜艶麗都懷小孩了,天呐,好可怕!”村裏就她們三個女孩子上過初中,現在,姜艶麗已經不算女孩了吧,她上學晚,又留過級,比她們是大幾歲,四捨五入算虛歲,可以算作是十八歲,法定的成年人了。周玉紅說可怕幷不誇張,楊明敏也覺得可怕。
“你在學校怎麽樣啊?哎我跟你說啊,班上有個男生……”
周玉紅講起了她的戀愛故事,楊明敏一點興趣都沒有,無非是某個男生偷偷給她塞禮物,有一天她在課桌發現情書,楊明敏心想如果你被駡妓女了,看看會不會有男生爲你出頭。她想到,班上有幾個男生也有對她含情脉脉的時候,有時候甚至大膽而且放肆地盯著她看,可是自從她出事之後,那些眼睛再遇到她的目光時都無不閃爍躲避,好在她沒有當回事,如果也像周玉紅這樣有人看她一眼就想入非非的話,那真可笑。周玉紅還講到男生打架,她覺得他們很威風。她還講到校外的社會青年跟女生談戀愛,女生不同意,社會青年到學校來,還動了刀子,有人受傷進了醫院。看來,中專的風氣比高中更亂是真的。周玉紅又講到將來畢業了,在城裏上班了,也像姜艶麗一樣懷孕了,生小孩了……楊明敏只想笑。
“還是你好啊,上高中,考大學,你人又漂亮,將來……”
“我漂亮嗎?”
“是啊,怎麽,你不覺得?你好假……”
楊明敏一直覺得自己又黑又瘦,五官倒還端正,最近個頭也長得更高了,在學校半年也沒有暑假時黑了,但還是又黃又瘦,算不上漂亮的。尤其是,她覺得太漂亮了會有男生打主意……可是現在在學校的事,比有男生打她的主意糟太多了。
“怎麽樣,跟我說說吧,高不高,帥不帥?”
“什麽呀?”
“你的……你沒有嗎?騙人吧。”
“沒有。爲什麽要有?”
“切,你就做尼姑吧。”
楊明敏沒在意什麽尼姑不尼姑的,看周玉紅的興致,大約覺得她在學校也跟她一樣,開心,沒有壓力,沒有亂七八糟,她就向楊明敏打聽的就是亂七八糟的事,只不過她覺得是開心快樂的事,她不知道楊明敏真正經歷了什麽,如同剛才她們兩個人都認爲姜艶麗都要生小孩了很可怕,也許在姜艶麗看來,自己過得好著呢。
下雪了。楊安立不肯開後面的門去上厠所,後門打開就有北風灌進來,他打開大門去階沿上尿,打開門,門外耀眼的白。楊明敏也走過去,已經蓋住階沿那麽厚了,放眼望去滿滿的白,稻田,池塘,樹,都消失了,樹還有的,套著一層白衣服似的,那白衣服套上了更冷,楊安立站在門口就尿,楊明敏踢他一脚:
“到邊上去一點。”
“我要去找小妹玩,小姑,你給我們堆雪人。”
門前路上走過一位同村的大叔:“好大的雪,下得好,敏敏,長好高了。”
“叔,雪厚了,走路慢點呢。”
“沒問題。”
“小姑,走嘛,我們去小妹家,跟她一起堆雪人。”
去楊明祥家要走二十多分鐘,下雪了可能要更久。
放假後她去過二哥家,見過均玲姐了,她在操持過年的事,掃房子,修農具,曬臘肉,磨豆腐,加固猪圈的圍欄……二哥在床上睡覺。楊明敏心情不好,除了考試成績,別的一樣不能跟均玲姐說,說了也沒用,另外,放假回家後,她漸漸把那些事情不太放在心上了,她憂慮的是下學期成績還是提不上來怎麽辦。
楊安立來拉她了,楊明敏順手拽著他往屋裏拖:“下著大雪,都關著門在家裏烤火呢,你跑出去幹嘛?”
雪一夜沒停,晚上的時候還能聽見簌簌飄落的聲音,偶爾會有哢嚓一聲樹枝被壓斷的聲音,隔天早上雪積了有一尺厚,即使這個冬天不再下雪了,這麽厚的雪也要到過完年開春後才能化完,楊明敏想著開學時雪化一半泥濘的路和冷颼颼的風,自行車輪會被泥裹住了騎不了推不動。楊安立難得沒有睡懶覺,一大早就起來,伸脚就踏進雪裏,被他媽拖回來一頓臭駡。
家裏有許多事情要忙,父母都是前前後後進進出出,楊明敏也跟著打下手。楊明瑞仿佛局外人一樣,有人叫他他就幹點什麽,沒人叫就不知道幹什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芹香依然邊忙活邊抱怨,責怪,楊明敏當沒看見,沒聽見一樣。
有許多人家已經開始團年了,村子裏時不時響起鞭炮聲,喜慶的氣氛隨著第一陣鞭炮聲的響起,開始在厚厚的白雪覆蓋的村子裏飄散開來。所有人都友善而歡悅,路上相遇的人都要互相遞根烟,聊聊團年飯準備了什麽。楊明敏也心情開朗了一些,成績,孤立,都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事物,她是在這村子裏生活的一個小村姑,偶爾冷不丁地,她會想到,大哥的那件事,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也許是因爲她遇到學校那些事之後的發生的轉變,也許是時間久了那件事在她心中不再能引起激烈的反應,但是,她跟大哥是親近不起來了。
除夕前一天楊明祥家團年,父母打發楊明敏早點去給均玲姐幫忙,楊安立也鬧著一起跟來了,來了之後遂了跟小妹一起堆雪人的心願。楊明敏進厨房,均玲姐開心地招呼她,上一次到她家來,楊明敏見到她時就隱隱覺得一絲尷尬,她不是像以前那麽想見到她了,剛下雪的時候楊安立叫她一起來跟群群玩,她找理由沒有來。見到她,楊明敏心裏又有一絲愧疚。厨房裏彌漫著臘肉的香味,均玲姐撕下一塊鶏肉給她:
“來,你嘗嘗鹹不鹹。你們那邊媽做的,每一年都鹹了,呵呵,你可別跟媽說。”
楊明敏咬一塊嚼著,“好好吃,比我媽弄的好吃。我二哥呢,今天團年他還不幫忙?”
均玲姐眼神躲避了一下,“他去接他的朋友去了,說接過來一起團年。”
“什麽朋友?團年不是家裏人團年嗎?”
均玲姐沒有接她的話:“鍋小,猪頭還在煮。那兩個呢,這鶏煮好了,趁熱把鶏腿給他們吃了。”她說著把兩隻鶏腿剁下來。
快到中午了,楊福昌一家都來了,楊明祥還沒回來,新鳳有些不高興了:“這都要三十的人了,還這麽不醒事,別人家裏不團年的?”
一家人坐在屋子裏等,均玲尷尬又委屈,她說了句:“要不先吃吧?”
楊福昌說:“還是等,他不懂事,我們做大人的不能不懂事。”
均玲也沒有再堅持,楊明敏知道如果先吃了,二哥回頭不高興了要拿她出氣的。
芹香來了之後就幾件屋子裏裏外外前前後後轉著看了個遍,菜園子都去逛了一圈,一回到堂屋來,“還沒回來?這團個什麽年啊。”
這句話說得一屋子人更不高興了,她這破嘴……
“等一會就等一會,你亂說什麽?”
“我什麽亂說了……”
“我去看他回來沒有。”楊明敏說著出去了,她不想聽下去。
稻場邊上就楊安立和群群還在雪人堆那裏玩。
“你們兩個在幹嘛,別的小朋友呢?”楊明敏抱起群群,摸摸她臉蛋子:“冷不冷?”
“他們回家吃飯了。”楊安立頭也不抬。
“你們怎麽不回去?你們不餓嗎?”
楊安立站起來:“可以吃了嗎?我餓是不餓,不過還可以吃。小妹,你下來,你把小妹放下來。我是吃也可以,玩也可以的。”
小孩子日子就好過,有的吃有的玩就好。楊明敏向路上張望,遠遠看見一個人在走,那應該就是二哥了,這個時候都在吃飯了,還好,這混人沒讓家裏人等太久。等二哥走近了,楊明敏心裏暗叫不好,他已經喝酒了。
“楊安立,快回去吃飯,說二叔回來了。”
“你怎麽不去?”
“你……好,我去放鞭炮。”
楊安立聽見鞭炮跳起來撒腿就跑回屋去。
鞭炮聲響起來時,一家人臉上都露出了笑容,等鞭炮放完,早就虎視在一旁的楊安立還有別的被鞭炮聲吸引過來的小孩迫不及待跑上去撿啞炮。
楊明祥一把扳過楊明瑞的肩:“哥,咱們今天好好喝幾杯,咱們這兄弟呀,小妹,來,咱們是三兄弟……”他一手摟著楊明瑞的肩,一手拉著楊明敏的手,進屋吃飯了。
除夕在楊福昌家團年,晚上的時候楊明祥還要喝酒,楊明瑞喝不了了,他平常就不喝酒,團年的時候也就倒半杯意思意思的。剛好隔壁家印和過來說凑個熱鬧,跟他喝了點。
初一楊明祥一家來拜年,又把印和哥喊過來了。家裏生著火盆,外面一世界的雪。吃飯的時候,又開始零零星星飄起了雪。
“這雪下得好!”印和哥喝一口酒,贊嘆道:“雪一下,太陽一出來,都是好日子!”
初二要開始拜年了,楊明瑞的摩托車出不去,他們三口去芹香娘家,楊福昌帶著楊明敏去幾個姑媽家。


很多事情都會忘記的,直到重新再發生一次才又想起。年初一跟父親去上墳,走的路都沒有遠離村子,沒有什麽感覺。去姑媽家要走很遠的路,楊明敏怕冷,兩手抱在胸前把棉襖裹得嚴嚴實實,雪飄不進,風也吹不進,走出村子的大路,拐一個彎,身上就開始發熱了,她撒開了兩隻手,再走一段,把圍巾也鬆開了一些。走路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低頭看路,脚要踩進雪裏再拔出來,偶爾抬頭,漫漫的雪地昏暗的天空沒有光,但是遍地連天的雪白得耀眼,前方一望無際,四面八方都是一望無際,遠離了村莊,遠離了人烟,她隱隱想起來,小的時候,大哥沒買摩托車的時候,也有一回下了大雪,她跟爸爸走路去姑媽家的,那時候她置身這樣漫天漫地的蒼白之中時,心裏隱隱地是有些害怕的,大約是害怕孤單吧,而現在,她感到心曠神怡,她知道她不會與世隔絕,反而置身世外是一種享受,一種願望,即使是短暫的,即使是假像,而置身世外,或者與世隔絕,也只能是短暫的假像,一種難以實現的願望。
“你還記得不,你小的時候,也有一回跟你走去姑媽家,也下這麽大的雪,你走不動了,我扛著你去的。”楊福昌說。
“啊,還扛著我,沒有吧,你怎麽扛得動?”楊明敏說,她記得那時候她已經有點大了,爸爸怎麽可能扛得動她。而且她印象中,也沒有讓爸爸扛過。
“四五歲的時候吧,那時候你小,我也還年輕,叫你不要去的,你偏要去,才走了沒有兩裏路,脚都抬不起來了。十幾裏路,我一路把你扛到。呵呵,還挺要强,我要扛你,你還不讓,脚在雪裏都拔不起來了,還說要自己走,小傻瓜一個!”
楊福昌說的是更小的時候的一次了,楊明敏記起來的那次,是有七八歲了。
“一轉眼就長大了,現在都快趕上我高了。”
楊明敏聽著心裏慚愧,個頭是長高了,可是不能替父母分擔家庭責任,上學吧,成績還那麽差。
“有你是我跟你媽的福分。懷上你的時候,我跟你媽年紀都大了,你媽生怕又是個兒子,謝天謝地,生下來,把你腿掰開一看,是個姑娘,真是謝天謝地啊,老天爺給我們送來個千金。
“你兩個哥哥都不爭氣,你大哥算是有點財運,這些年掙了些錢,不過啊,芹香這樣子,他這財運,怕是管不了幾年了。你二哥不用說,均玲那麽好的女人,生個群群比立兒乖巧多了,他就那麽混,就是不知道個好歹。”
“爸……”
“你最好爭氣一點,學習能搞好,能考個大學,那最好不過了,實在考不出去,也想辦法出去,你老子我沒什麽本事,但也不是像加元老頭子他們幾個,一輩子就種了個田,我是出去見過世面的,你以後,有本事沒本事,都不要在這鄉里過下去。
“鄉里人這輩子,實在沒什麽意思。你姑媽,可能差不多了的。入秋的時候,她挑水把腿摔斷了,兒媳婦不把她送醫院去看,就讓她在家裏自己長好。我不知道信,前些時候去打年貨的時候,才聽她一個隊裏的人說了。這把年紀,腿斷了哪還能自己長好的,傷筋動骨的。她是我們三姊妹裏最小的一個,怕是要最先走。”
“爸,這過年呢,你都說姑媽是最小的一個,也好長的。”楊明敏小時候就喜歡姑媽,姑媽性格溫和,對她也好,大姑對她也好的,不過大姑爲人潑辣些。這半年在學校裏,回家也沒有聽父母說過這些,她這才知道,姑媽可能殘廢了,腿斷了怎麽可能自己長回去?之前她健康的時候,兒媳婦就對她刻薄,現在她的日子,怕是更不好過了。
“就是就是,唉,我就是想起她來,有些心疼。這些年,我跟你媽還硬朗,等過幾年,做不動了,也不好說……”
“爸!我管你們,你不才說我是老天爺送給你們的嗎?”
“那是,你將來嫁個如意郎君,一家人和和美美,你過得好了,我們能長命百歲!嘖嘖,又下起來了,我們要走快點,雪好是好,一會下大了,就不好走了,現在我可扛不動你了……”
楊明敏眼裏噙著泪花,接過爸爸遞過來的傘,撑開了,兩個人在雪地裏踽踽而行。
福雙一個人在家,見他們進來,她拄根棍子顫巍巍站起來,說:“哥,你來了。敏敏,乖姑娘,長這麽高了。”
楊明敏跟她半年多沒見,她已衰老得不成樣子了。
“你坐這裏不冷啊,他們呢?你怎麽不生火呢?”
福雙眼圈一紅,泪水吧嗒吧嗒掉下來。
楊明敏見了先沒覺得難受,倒是心頭火起,要是大嫂……要是有人這樣對她的父母,她不反過來打斷那人的腿!可這是姑媽家,她能有什麽辦法呢,她要有很多錢,把錢往桌上一甩:拿去給我姑媽治病!她伸手扶住姑媽。
“我敏敏好乖。他們去她娘家拜年了。你不用扶,我這都習慣了。我來給你們燒火,路上走餓了吧……”
“你燒個屁的火,你給我坐下,我來給你生火!翠兒呢?他們也不在家?”楊福昌眼睛紅紅的。
“他們昨天來拜年了,今天不曉得在不在。不生火了,去厨房燒火,不會冷的……”
“就在隔壁,他們也不會來看看?還就來拜個年?我去看看。”
“不去了,沒什麽好去的,跟她嫂子……比著的,這邊都不管,那邊憑什麽管?”
“你是一個人把他們兩個拉扯大的呀!”
小時候來跟姑媽家來來往往走親戚,楊明敏常常跟翠姐在一起玩的,小的時候,她完全想不到,翠姐長大後,結婚後,會連自己的媽媽都不管。人那麽會變的嗎,那麽,自己有沒有可能也變這樣……
“不說那些了,就是這命……”福雙嘴裏這麽說,眼泪止不住。她抬手擦一把眼泪,“不說了,去燒火吃飯,你們吃了早點走,這下雪呢……”
“走?我還去榮姐那……”
“我說的就是你們早點去她那。走,跟我一起去燒火吃飯,我來跟你說。”
在厨房裏,楊福昌跟楊明敏生活做飯,福雙坐在灶門口,慢慢說道:
“也沒什麽好菜,他們說家裏吃不完,把鶏和猪頭肉都帶了些去她娘家了。還好還有些肉,還有猪肝,你等會喝點酒,暖和些。吃了飯,你們就去我榮姐家,她癱在床上了,不曉得這個冬天過不過的去……”
楊明敏心裏咯噔一下,路上聽爸爸說姑媽不行了,到姑媽這裏聽說大姑不行了,而這兩個人,上半年見到時,都還是硬硬朗朗的,尤其是大姑,心情也比姑媽要好些。
“她又怎麽了?”楊福昌急切地問。
“中風。當時就該走了的。拖到現在,受盡了罪。”
“怎麽回事?”
“就從你那回來,沒多久,好端端地,突然就倒了,還好人多,救過來了,就不能下床了。我那時候腿還沒斷,去看過她,那時候還能說話,跟我說不要告訴你,我說我也是這麽想的……”
“你們兩個老糊塗了!”
“後來就時好時壞,有時候連人都不認識了,有一陣子又能說話了,反反復複的,久病床前無孝子了。”
楊福昌長嘆一口氣,不說話了。
就蒸點飯,菜都是現成的臘菜,熱一熱就好了,灶臺上楊福昌在那守著,楊明敏到灶門口陪姑媽坐著。姑媽坐在那裏,一隻手慢吞吞在身上摸索著,另一隻手裏拿著些幾分幾毛的錢,有紙幣也有硬幣。
“姑媽,您要找什麽,我幫你。”
“不找什麽,你來,看著灶裏添草把,我一會這一會那的有點搞不清了。”福雙把腿邊的火鉗遞給她,翻開罩衣在裏面棉襖的口袋裏繼續摸索。
“菜好了。你給我拿點酒喝。飯還要燜一會。”
“好,敏敏,你給你爸端菜。”
“不端了,就在這裏吃點算了,灶裏生了火好暖和些。”
楊明敏把邊上的一個小桌子搬過來,把鍋裏蒸熱的菜擺上。福雙在油鹽櫃底下找出半瓶酒,三人坐下來。
楊明敏餓了,吃了幾口菜,等著飯熟了就盛來吃。福雙繼續捋她手裏的鈔票,楊明敏問:
“姑媽,你要買什麽嗎,是不是錢不够?我給你,我爸媽給了我壓歲錢。”
福雙笑笑:“乖姑娘,姑媽不買東西,姑媽不要錢。”
楊明敏盛飯來吃了,福雙把手裏的錢遞給她:“敏敏,這給你。”
楊明敏這才明白,姑媽從身上摸索半天,是爲了凑一塊錢的壓歲錢給她,她忍不住泪水涌出來。
“姑媽,我……我有,你留著……”
“唉,不興哭,拿著,姑媽也不曉得還能給幾回,你大姑怕是這回都不能給你了。這輩子托生成人,做一回你姑媽,也是心滿意足……”
“你老糊塗了,腿斷了腦子也壞了,跟孩子說這些。敏敏,你拿著。”
“你不曉得,我打小看著敏敏就喜歡,她不一樣,她這眼睛就是,一看就是軟心腸的,善心腸的……”
“楊明敏,你長大也要孝順你姑媽。”
“好,好,姑媽,你好好的……”
楊福昌咕嚕一口喝掉杯子裏的酒,又倒上一杯。
吃完飯,楊福昌跟楊明敏要給福雙生火,福雙說不用了,她就在厨房待會,冷了就到床上去。
楊明敏對姑媽有些不舍,不過想到大姑那邊可能更嚴重,跟著楊福昌匆匆上路了。走了一段,楊福昌實在按耐不住,加上喝了點酒,火氣上來了,玉方不在家,他往隔壁去敲門,楊明敏趕緊跟過去。
開門的正是翠姐,“呀,舅舅,您過年好啊。”
屋子裏生著火,家人孩子烤著火挺熱鬧的。
“你這裏生了火,把你媽接過來坐旁邊,又不用多添一根柴,這有什麽呢?”
“舅舅,話不是這麽說,我今天接過來了,明天也要接,我接一回,第二回他們就完全不管了,就指望我去接過來,那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我養了,我這邊還有兩個老的呢……”
一席話說的也挺有道理,楊福昌也沒話說了。
“舅舅,您進來坐會,敏妹,好久不見了,上中學了吧?來,進來玩會。”翠姐說。
楊明敏見她滿臉笑,跟她也有小時候的情誼,也對她笑笑。一個小孩過來抱著翠姐的腿。
“這是你兒子?這麽大了?好快。”
“不坐了,楊明敏,我們走。”楊福昌轉身走了。
楊明敏看看翠姐,也走了。
一會兒,翠姐在後面喊:“舅舅,舅舅……”
楊福昌不理她。楊明敏轉身停下了。
“舅舅,這……下大雪,我也沒去給您拜年,您來了,這點點心您拿著……”
楊福昌沒回頭也沒說話,翠姐還要喊,楊明敏對她擺擺手:
“真生氣了。”她想說,你自己的親媽,你就住在隔壁,你怎麽讓她這樣了,但是也知道這些話輪不到她說。她看著翠姐,看得出小時候的模樣。
“敏妹,我是真沒辦法呀,我要是管了,他們就完全甩給我了。你想想,我哥一個男的,他都不管,我有什麽辦法?”
“不管他怎麽樣,你也是姑媽生的,她就在你隔壁,她弄成這樣,怎麽也說不過去。”楊明敏說,她見翠姐聽了這話,流露出幾分不滿,她知道不能再說下去了,她轉身走了。
“等你嫁人了,你再來說這話。”
“我嫁人,我長大了,我哥不養,我養,我男……那人不養,我離婚。父母都不養,生什麽小孩,怎麽教小孩!”
“你……我看你到時候多大能耐,我看你以後過多好的日子……”
“有沒有能耐,也不至于缺一口吃的,缺那點錢……”
“楊明敏!怎麽跟你姐說話呢!”楊福昌吼道。
楊明敏加快脚步,跟上楊福昌。跟翠姐爭執幾句,她心裏滿足,但是很快又失落了,她也好,爸爸也好,今天不過是趕上軟柿子了,如果玉方哥和他老婆在家,估計他們父女倆都不會有這樣的氣勢,可玉方哥一家才是正角呢。
楊明敏看到爸爸臉上的表情嚴肅,嚴肅得她都不敢看,她估計是快到大姑家了。
大姑家裏有人,楊明敏一直沒搞清楚大姑家裏的人,女人是她的女兒還是兒媳,男人是她的大兒子還是小兒子,她有幾個兒子幾個女兒。她就認識一個大姑父,但是往年走親戚什麽的,大姑父也沒有往她家去過,爸爸平常表現出的,跟大姑也不像跟姑媽那樣親,爸爸的兩個姊妹都在這個村裏,說明他們老家就是這附近的,他作爲家裏的男的怎麽會到十幾裏外的村裏,她搞不清上一輩人的關係。
大姑父年歲大了,看見他們來,有點不認識的樣子。家裏一個女人跟楊福昌打了招呼,轉身對坐在角落裏的大姑父說:
“爹,舅爺來了。運兒,走,跟我去鮮大媽家看他們小奶娃看看。”
楊福昌看看大姑父的狀態,可能懷疑他痴呆了,“順哥,順哥,是我,給你拜年啦。”
大姑父確實有點痴呆樣,看看楊福昌,看看楊明敏,“是哪個,我不認得。”
“我啊,楊福昌,這是我姑娘敏敏。”
“你我認得,我就是看她我不認得,我就搞不清楚你是哪個了。”
“我們姐呢,她怎麽樣的?”
“她快死了。你要看看不,我帶你去看。”
屋子裏一陣惡臭,楊明敏强忍著沒有吐出來,强忍著不出現作嘔的樣子。
“這屋子,弄的好,連個窗戶都沒有,這好,不會凍死。”楊福昌跪到地上。
大姑躺在地上的草鋪上,楊明敏看到她的眼睛轉過來,眼泪一下子涌出來,知道她能認識人,楊明敏看著她,半年前,她還能說會道的,眼泪也止不住了。
“我的姊妹,你都臭了,你都爛了,你怎麽還沒死呢,我來給你洗個澡吧。敏敏,你去問下這屋裏的姐姐,有沒有熱水,去拿點熱水來。”
楊明敏看不見爸爸的臉,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她抹一下眼泪從小屋子出來,堂屋裏烤火的玩的大人小孩好多,她不知道誰是這家人,就算是,她說話也不知道別人理不理她。畢竟他們是外人,哪有外人來給這家病人洗澡的,這樣做把人家家裏人當什麽了?
“你是……福昌哥家裏的吧?來坐會,烤火。”一個男人跟她說。
這個男人把楊福昌叫哥,那楊明敏應該叫他叔了:“叔,我爸要給我大姑洗個澡,你幫我弄點熱水吧。”
“洗什麽洗,洗了不到半天又臭了。”
“人家要洗你就去弄點水去,又不費事。”一個女人說。
男人起身去後面提了一壺水過來,“毛巾和盆那屋裏都有。”
楊明敏接過水壺進去了,大姑父指著旁邊說:
“盆在這。”
楊明敏拿過那只舊盆,盆裏有條舊毛巾,她倒上水,放到楊福昌身旁。楊福昌掀開了被子,把那一身貼身的衣服脫了,露出來的是一具佝僂著的皮包骨頭的軀體……半年前,這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站立著的人,楊明敏是在見識著,一件關于人的死亡的,事件。
“時間長了,剛開始的時候,兒子姑娘都還來看看,擦擦洗洗的。這天冷了,死又不死,唉。”大姑父說。
“我的姊妹,我來給你洗個澡,我的姐,你怎麽這樣了呢,你從小就被爹媽送到別人家,好在我們順哥是個好人,跟他生的兒女,也都孝順,你就該多活幾年,該多過幾年好日子啦,還是死了好啊,死了,才是好日子……”楊福昌說的很平靜,比平常說話的語調還平靜:“才擦這麽兩下,水都臭了,給你換盆水。”
楊明敏趕緊把那盆髒水端出去,也不問人,端到門外往雪裏一潑,回去又給倒上水。
“這敏敏乖呢。來,翻個身,你還在哭啊,你聽的見我說話啊,造孽,聽的見,說不出,跟啞巴一樣,你說那啞巴,一輩子說不出話來,不比你難受多了。你屁股太臭,我給你多擦了幾下,你這上身,我就馬馬虎虎給你擦擦算了,你這身上的泥呀,我搓也搓不起來,時間長了我又怕你冷,可憐呐,你冷了你也說不出來吧,就這麽擦一下,你還是舒服多了吧,我看你身上,還不是那麽冷,我給你上身洗了,再給你把腿擦一擦,把上身先蓋好。天呐,都爛了,這要是熱天裏,你身上就長蛆了,你這輩子,除了嘴巴賤一點,怎麽論都是個好人,怎麽受這個罪呢,要爛也該爛你嘴巴,唉,說起來,你嘴巴也不賤,不像有些人那樣,胡說八道過,你不該受這個罪。來,給你把脚洗了,你這脚,你的大脚板呢,脚趾縫也臭了,人就是這麽個臭東西,我也不嫌弃你,你也不用抱責面,我給你擦個乾乾淨淨,舒服一天是一天,死了管他香的臭的,好了,來,衣服呢。”
門邊家裏的一個女人灶拿一身乾淨衣服來了,聽見楊福昌要,趕緊抹一把眼泪遞給他。
“姊妹子,姐姐,我跟你跟福雙還是有差別,我跟她是一個屋裏長大,跟你還是隔了點,你不放在心裏了,我們幾姊妹麽,都是一樣的,你這樣了,我也心疼啊,姐姐,怎麽說呢,姐姐,”楊福昌給她套好衣服,蓋好被子,跪著把頭貼近她枕頭那裏:“姐姐,我們這輩子,姊妹做够了,苦够了,活够了,你早點去,福雙妹也差不多了的,你們去了等我幾年,我把這小的弄妥當了,就去找你們,我們下輩子再做姊妹,下輩子,我還喊你姐姐,你還喊我弟弟,我們還喊福雙妹妹,啊?你個啞巴,又說不出話了,我就只當你聽到了啊,就這樣吧。”
楊福昌一轉頭,站起身來,看到順哥還有門口的女人,“她死了,你們也不用給我信,以後福雙死了,也跟他們說不給我帶信了,我不來了,”楊福昌邊說邊往外走:“就這樣吧,這一輩子的姊妹,打過了,駡過了,親過了,好過了,就算了,有緣分,下輩子再托生到一個屋裏……”


跟楊福昌回來後幾天裏,楊明敏都很難受,但是看楊福昌的樣子,似乎沒放在心上,他是放在心裏了,但也許,他是真的放下了,放在一邊了,像他說的那樣,這輩子够了,就等下輩子了。這樣的話,難受反倒是不應該了。
過年的時候,親戚鄰居都樂樂呵呵的,這樣的日子裏也容不得難受。來拜年的親戚免不了要問問楊明敏的成績,農村裏普遍是不主張女孩子上高中的,既然在上學,那就一定得是成績非常好,不讀書就可惜了的那種。可惜楊明敏不是,她也懊惱自己不是那麽優秀的學生,她倒沒有覺得自己不優秀,她只不過不是別人眼中的優秀,比如,學習成績。
她心裏一直挂念著一件事情,年前有時間的,她沒有及時去做,年後要麽出去拜年要麽在家接待來拜年的客人,眼看著初五,初六過了,快要到初十了,那就快到正月十五了,再去就沒有意義了。這天她勤快地幫媽媽和大嫂做飯,等客人走了,她跟楊福昌說:
“爸爸,明天我想去一個同學家裏。”
“哦,去嘛。”
“那個,我想把家裏的臘肉帶一塊去,她家裏,她在上學,家裏沒人照應,沒有喂猪,過年也沒有肉吃的。”
“哦,那帶一塊去嘛。”
“喲,還沒結婚呢,就會從家裏拿東西出去了。”大嫂走過來說。
楊明敏特意挑她不在場的時候跟楊福昌說的,不知道她從哪冒出來。
“她同學家困難,帶塊肉去,我們又不少塊肉。”楊福昌說的是句俗話,用在這裏恰好說到點上了。
“那個,就是田芳,她媽媽……有病,做不了事的,她又要上學,所以……”
“哦,那她家裏,鶏也沒喂吧,再帶只鶏去。”
“嘖嘖,這家裏,這是發達了,發達到什麽程度了?”
“你這……我們家裏喂鶏,十只是喂,十一只也是一樣喂,又不多費一分勁,帶一隻去多大個事……”
下大雪,自行車不能騎,只能走著去,但是楊明敏興沖沖的,她也不知道爸爸是怎麽了,要在平常,大嫂說話了,他是不會再多嘴的,這次讓她帶了一塊肉,還加了一隻鶏,一圈香腸,這拿過去,田芳得有多高興,楊明敏也高興。走了一兩裏,她的麻煩來了,帶的菜加上一把傘,右手換左手,左肩換右肩,幾個來回換下來,她開始吃不消了,這時候那把傘就成了十足的累贅,這是在出門前新鳳執意讓她帶上的,她不能怪媽媽多事,她就想想到了田芳家裏兩個人得有多高興,她得靠這高興勁走十來裏路,走路就是這樣,感覺走不動了,再撑一會;竟然撑了那麽久,那就再撑一會……身上熱了,她解開衣扣,她發現帶的東西沒有那麽沉了,她估算了一下,大約已經走了三分之一了,照這樣下去,剩下的路也就是走一走的事。
她還是太樂觀了,她開始想一些能讓自己興奮起來的事,黃雅莉……那個丫頭!一年前,她們開始同班的時候,她怎麽也想不到會跟她……她更想不到的是,那半年裏,她們僅靠眼神交流,她們靠眼神交流了整整半年!現在,她十分確定的是,黃雅莉喜歡她,她願意跟她分享一切,看到的,聽到的,甚至是在她寫信的時候旁邊同學說了一句什麽話……只是她,這半年來,莫名其妙被捲進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她想起來都,她想到,自己怎麽會被那樣的事困擾,怎麽會因爲那樣的事苦惱,甚至,她曾有那麽一下下,感到過那麽一下下的絕望……如今她可是見識過了,一個生命的黯淡時刻,她想起那些人,什麽哥,什麽帥,還有城裏高傲的女同學,還有巴結城裏同學的同學……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因爲那些人苦惱,這次去田芳家,要不要跟她說這些?見面再說吧,不是,她不是在想黃雅莉的嗎,那個丫頭,甜甜的,在這冬天的雪中,是冷甜冷甜的……
事實上,她身上發著熱,心裏的暖哄哄的,她爲了不讓身上出汗走得儘量平緩些,到了田芳家裏可不方便洗澡,也沒有衣服換。她估算著路程,大約走了一半了,她看到遠處有人撑著傘,才發現零零星星地又在飄著小雪,她打開傘撑起來,所以老媽果然是有先見之明的,不然她脚下踩著雪,頭上沾著雪,身上如果再冒點汗出來,即使不感冒,一會走完路凉下來,也是渾身不舒服的。一路上遇到的人雖然少,但還是有的,還是有人要這年節上頂風冒雪地去拜年的,不然這年過得有什麽有什麽意思,過年就得有人在一起,有情感,有情義,有,那裏獨自一人撑傘走過來的,不會是和她一樣的一位,妙齡少女吧?她爲自己這樣的念頭笑了,怎麽會有一個女孩獨自一人去走親戚呢,有,她就是一個,不可能,即使有另一位,世界這麽大,怎麽就會讓她遇到呢?雪下大了,她倒是想到,不撑傘,也沒什麽吧,雪飄飄地就飄過去了,落在身上的,走一走也落下去了,不會像雨淋在身上就濕了衣服,不過儘管這樣想,她幷沒有把傘收起來。
她有一種預感,那個人會拐彎上這條路來,果然那個人從另一條路上拐彎上了她在走的這條裏。她走在一條連接許多村莊的主路上,田間的雪地裏還有許多別的路,寬一點的沒有被雪完全覆蓋,附近熟悉的人會揀比較近的路,到不遠的親戚家中去,那個人走到這條路上來,那就也是要到很遠的親戚家中去,她有一種預感,那個人也是一個女孩,她撑著傘,沒有像那個人一樣把面前擋得嚴嚴實實,所以她在能看清楚的時候就看出來,對方是一個女人,漸漸地,她聽到了路上響起了兩串脚步聲,踩進雪裏,拔出來,她看到對方走路的姿態,覺得年齡也不大,中年人,老年人走路的姿態,不會是這樣的,但是不看到臉她沒法確定。確定什麽?即使對方也是一位,妙齡少女,那又怎麽樣呢?她們彼此路過,不知道對方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此後也不再相見,相見也不認識,這時候,對面走來的人,突然把傘抬高,一張少女的臉露出來,白裏透紅的臉龐,黑黝黝的眼睛,紅艶艶的嘴唇……
還有一半的路,楊明敏撑著傘一路默默地走著,不再東張西望,不再計較身上物品的重量,不再著急趕路,以至于,她感到有些冷了,把棉襖扣上了。在和那位女孩錯身而過之後,驚鴻一瞥之間的那番驚艶悸動的感覺漸漸平靜下來後,她發現了一件事。大約從初中二年級開始,班上陸陸續續有些女孩在談論男生時,不是小學時候那種口無遮攔,而是變得有些隱晦,有些女生和男生的相處,變得曖昧而扭捏,不是小學時候那種無所顧忌的玩鬧,上高中後,她更是聽說有抱在一起,甚至有睡在一起的……但是她,從來沒有對哪位男生有過任何想法,任何感覺,倒是對漂亮的女生,甚至是,女人,心生莫名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