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倩伸手在枕頭邊摸索到手機,按了啓動鍵,光照亮了她的額頭,她眯著眼睛看上面的時間。
如果是七點二十一分,她會懊惱沒有再多十分鐘可以在床上舒展一下身體;如果是三點五十四分,她會沮喪沒有再早兩個小時剛好是可以入睡的時間;如果是五點三十八分,她就沒辦法了,總之無論哪種情况都會令她懊惱沮喪,她無法做想做的事情,無法做能做的事情,也無法做不想做不能做的事情。
她坐起身來穿鞋下床,走到窗邊撩開窗簾,這是個無意識的舉動,淩晨時分不到窗邊撩開窗簾看一看,還能做什麽?
曉月如鈎,當她站在這裏時,一切都仿佛被注定了一般。否則,一切爲何如此這般?唐倩站在這裏,絕非心血來潮,當然,她也幷未深思熟慮,一縷髮絲垂下來,月光傾灑在她的脖子和手臂上,所有被注定的都像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
沒有月光,不是月光,那是城市的燈光,沒有一盞燈是對著她的窗口她的身體,而窗邊她的身體上沾染了這城市的光,她撫摸一下自己的手臂,轉身去衛生間。
社交軟件上有超過顯示數目的未讀信息,她將它們一一劃過,每次在劃掉這些信息的時候她都想著要抽個時間整理一下自己的連絡人,上百個好友,交流群,營銷賬號,基本上和她不相干,她會去讀消息的賬號也就十來個,這十來個裏面,今天也沒有什麽新鮮有趣的事情。
她打開一個賬號推送的音樂,讀一篇關于美容的文章。她知道關于美容的文章基本上都是胡扯,她沒有每天都打開那些推送音樂聽一下,音樂不是用手機聽的,她也沒有人可以分享,大約因爲這一點,她已經很久沒有正式地聽一部音樂作品,最近流行起來的某部音樂劇她跳躍著聽了其中的一些片段,對于這部以說唱爲主的作品她實在無感,關于無感的感受,她也沒有人可以交流——她幷沒有想到要和誰交流,或者談論。
手機喇叭傳出來的是托名阿爾比諾尼的作品《G小調柔板》,這是一首沒有來得及分享的曲子,她只在聊天的時候提到過。
她沒有思念誰,她甚至沒有注意聽《G小調柔板》,她一邊鄙笑一邊讀那篇美容文章,有些事情不需要專業的知識只需要用常識就可以判斷,比如古人沒有减肥的概念和需求怎麽會有關于减肥的偏方,比如古人沒有分子式怎麽會有對付現代病毒的偏方……她只是知道衰老是不可抗的。
她還看了一位明星的動向,她只看了標題和裏面的照片,明星嬌美的容顔讓她感到愉悅,最近的資源增多也讓她爲她感到開心,那意味著她可以更多地看到她和她的作品,她可以爲她帶來更多的愉悅,生活原本如此簡單,哪有那麽多的混亂?
她還瞥到一條標題叫“隱藏的高薪職業”的推送,要不要點開看看?她坐到沙發裏,現在還有時間,她最好能再睡一會,不然的話上班後會打瞌睡,如果沒有人來跟她交涉工作的話,她打開同事群,看看他們都聊了些什麽,這樣在跟他們相處的時候會顯得有默契。
關于“高薪職業”,她其實就想看看作者是怎樣的水準,是欺哄別人還是欺哄自己的程度。
從衛生間出來,她看到墻上一塊暖黃色的光,這是初升的太陽從窗戶透進來的光,如果今天是陰天,那麽她只會在這個時候看到一道陽光,只有她,和早起做生計的人們可以看到。她走過去把窗簾拉上。
她覺得最好還是睡一會,從睜開眼睛,打開手機開始,她就在過一種被推送的生活,包括她剛感受到的簡單的愉悅。
她閉上眼睛。但現在不是午後,不是上午十點鐘,通常她醒來過早的話,會在十點鐘左右開始犯困,那應該正是精力充沛思維敏捷投入工作的時刻,事實上,如果她打開視頻網站看那些小視頻的話,一兩個小時很快就會過去,在她的社交軟件上,她關注和加入了很多英語學習的賬號,在參加工作後的每一個階段,她都在計劃提升自己的英語能力,太忙和有太多空閑都是停滯的理由,每次想到這個從來沒有堅持實施的計劃都會令她感到沮喪,沮喪的次數多了,也就這麽過來了,都不需要什麽理由了。
還有一個多小時,她打開一本電子書,很快她就在淡寡的文字中昏昏欲睡,現在的問題是,她能否及時醒來?她要選那一身衣服去上班?這段時間足够她聽一部音樂,這是淩晨時分,聽音樂會吵到鄰居;她也可以練習一下口語,她練習後用來做什麽?像部門經理那樣在開會的時候夾雜些英文單詞嗎?這不是件值得針對的事,她自己也常在說話時帶一些英語單詞。
一身合意的服裝會讓她在上班過程中保持興致,但是她不想在這件事上耗費過多的時間,所以她把時間耗費在買衣服上,這樣到了出門的時候可以很隨意就搭配好。
鑰匙,手機,都在小包裏了,帶上門,在電梯裏,有時候會遇到樓下一位上高中的妹妹,她知道,一旦脫下那身運動款的校服,那位妹妹會打扮得像個,像個明星一樣,現在的女生遠比那個時候的她精于打扮和釋放魅力,不過她不太接受過于流行的妝容和裝扮,兩三年後回頭看,當年的潮流都很膚淺。小妹妹沒有出現在電梯裏,她不可能算好她恰好出現的時間,她對她……沒有願望。人家還是小孩子。不過她在高中時不是已經,還沒有,她當時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麽。
樓下電梯間阿姨在打掃,她點頭打招呼;小區裏有出門去上班的人們,女人們都和她一樣打扮得自以爲與衆不同,她可以譏笑她們打扮了都是爲了給男人看;門口的保安在亭子外看護,早上進出的人車太多,
“今天不開車啊?”
“不了。”她回答,她只在時間充裕的時候開車,像今天這樣她把大段充裕的時間耗在了什麽都不做上,開車去上班肯定會遲到。
在公司前臺,前臺小姐姐給她一個淡淡的眼神,她態度冷淡的有兩種人,一種競爭對手,一種是算不上對手的人,唐倩已是中年婦女,她應該安于自己算不上年輕女性競爭對手這一位置。淩晨就這樣處于另一個空間,另一個時間單元,另一個意識狀態下,和她現在相距有一個宇宙的距離。


一個部門只剩下兩三個人在辦公區,經理說她手頭工作太忙的話就不用參與三天兩頭召開的項目會議了,但是她手頭上已經一兩個星期沒有實際工作,她搜索那位女明星的信息,看了兩個小時關于她的帖子。
新項目立項的時候她是有參與的,許多方向還是她提出來的,近一周沒有參與新項目會議,她不知道自己當初的提議還有多少保留,這都不是一個信號,而是,實實在在被邊緣化了,如果離開這間公司的話,她不打算再去其它公司工作。
有利的是她沒有家庭,沒有子女,所以這大約是她職場生涯的最後時光,她可以挑戰一下職場的規則,上班追星,上班讀小說,上班看電影,這些事如果不被發現的話就沒有意思了,可是不在乎被發現的話做起來也沒意思,一個宇宙的距離,有些情况下就是沒有距離,直到中午,唐倩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該做些什麽。不到十一點,有些同事開始訂餐了,再遲一些餐廳接單太多會很晚才送過來。
“你總是穿得這麽騷包!”魏娟突然拍一下她的肩膀。
唐倩被嚇一跳,她在看一個風景網頁,她的工位背對著辦公區,所以不用她刻意暴露,她做與工作無關的事很容易被發現。對于魏娟的形容她也很不滿,她扭頭看著她:“騷嗎?”
大約她臉色不好看,魏娟楞了一下,隨後坦然一笑,又要伸手拍打她,這次她避開了,魏娟改口說:“性感,這總可以吧?你都是怎麽穿的,我看你這衣服,”魏娟的手在唐倩肩上摩挲著衣服料子:“穿你身上就是跟她們不一樣。”
唐倩微微收縮著肩膀避開她的摩挲,這話她愛聽,雖然她也不滿意“性感”這種形容。
“倩姐,你中午點餐嗎,要吃什麽?”訂餐的同事隔著幾張辦公位問。
她想自己一個人出去吃,從這辦公室脫離出去一會,不過她也懶,常常懶得走出去。
“她不點,她跟我中午有事。”魏娟替她回答了:“一會跟我出去吃,咱倆聊聊天。”
魏娟四十出頭了,喜歡八卦,唐倩忽然想到,公司裏女同事中她們兩人算年紀最大的那一撥了,她可不想混進老人堆裏,她跟魏娟同事多年,就是普通的同事關係,沒有親近到什麽地步,她跟所有的同事都是普通同事關係,平常同事有不想點外賣的也會一起出去拼桌AA,不知道魏娟爲什麽要特意單獨跟她出去吃飯。
魏娟走開後唐倩看到郵件,新項目組織架構正式發出通知了,沒有她的名字,連普通的組員裏都沒有,唐倩心中竄起一股憤懣,她立即就想去找顧大勛要個說法。
這件事對她可不是小事,簡單來說,就是錢對她太重要了。錢對每個人都很重要,好吧,對大部分人都很重要,但對她是特別重要。她一度不在乎的,什麽榮譽,地位,金錢,她也一度很滿足目前的薪資待遇。但是現在,情况不一樣了。
不過她不是那種衝動的人,她現在去對方一定有充足的理由合適的態度來對待她,她想越級向公司方反映,這很無禮,通知是公司正式發出的,公司方一定是接受這份名單幷且不在意她,她可以發全員郵件要求公司給一個說法,這樣做就是主動加快離開公司的進度,她不想采取主動。
那麽,她打算不采取任何行動,她平復一下心情,這確實有些欺人太甚,可能是因爲她一向對升職加薪都是一種無所謂,不爭不搶,不在乎的態度,所以逐步被邊緣化了。嗯,她人際關係也不是很好。魏娟爲什麽要約她一起吃飯?約她中午吃飯總有目的,或許就是公司方的授意,從個人方面,唐倩想不出自己對她來說有什麽可圖可用的。
一路上魏娟嘮叨一番唐倩的衣著,唐倩不覺得她是真心贊賞;接著是哪家餐廳比較好吃,另一家的什麽菜有什麽特色,偶爾會問一下唐倩的意見,唐倩不覺得是真在意她對美食有什麽看法,隨口應答。大不了不幹了,她想,大不了,老娘不幹了。
“你有沒有哪家比較熟的,特別想吃的?”
“我……我吃得很少,沒有太注意……”
“那難怪,你身材那麽好,我可是……要不,那家烤肉吧,不油膩,味道鮮美……哎呀,燒烤類的吃多了,不健康。還是吃燉菜吧,我知道那家的燉猪蹄,都是膠原蛋白……”
魏娟一邊嘮叨一邊找,可能要等找到餐廳坐下來吃的時候她可能才會進入正題。想到不幹了,唐倩心情平復了很多。這不是突然冒出來的念頭,辭職還是繼續上班,她已經考慮很久了。但她可不想是被邊緣化,被迫離職。
“就這家吧。”唐倩看到有一家人不多,去這家可以少等一會。
“這家?不好吃的,你看人那麽少。”魏娟隨著唐倩停下脚步,眼睛往別的餐廳張望著,“那就那家。”
唐倩隨她目光看到一家。她一個人的時候也會在各種餐廳之間糾結,不是因爲食物,而是不知道哪家會比較符合她的心情。
“走吧走吧,再走下去人更多了。”唐倩說。與別人在一起的時候,她既顧不上食物也顧不上心情了。
終于在一家餐廳坐下來了,這時候魏娟又爲點餐反復權衡挑選,唐倩沒有感覺不耐煩,這就跟早上起來接收到的推送消息一樣,跟她在公司裏上班,下班回家一樣,自然而然而又莫名其妙,仿佛每一刻都是被注定的一樣。
等到她們的飯菜上來時餐廳裏的人已經少了很多,大家都是吃頓工作餐,吃完回到辦公室玩游戲看電影睡午覺。這個時候魏娟開始說一些同事的八卦,唐倩是需要午睡的,何况她今天醒得特別早,她也想看明星的演出,魏娟再磨蹭,也還是可以眯一會或者看表演,所以她不著急,她就等著看魏娟什麽時候說正事。
“好吃嗎,還可以哈?”
“不錯。”唐倩簡短地回答。
魏娟繼續說著同事的一些事,“……你知道他怎麽跟小陸聊天的嗎,他給她發黃色小說……”
唐倩心裏咯噔一下,她也這麽幹過,看來流氓的手段都一樣,她禁不住笑了,不過這算是沒本事的流氓,她就是沒本事的,或許還算不上流氓。
“一大段一大段的,小陸截屏發給我,問我怎麽辦,還怎麽辦,不理他,看他知不知趣……”
“這算是沒本事的。”唐倩說著自己。
“就是,估計是老婆管得緊,沒辦法用別的手段,可能請人家出去吃頓飯手頭都不寬裕……”
這些話題實在是無聊,唐倩吃下半碗飯,每樣菜吃了兩三口,就不怎麽動筷子了。
“怎麽,你吃飽了?”
唐倩點點頭,猜她接下來大約就會說難怪身材那麽好之類的,出乎意料,魏娟仰頭看看周圍,唐倩知道這是看有沒有公司的同事,這個時間在餐廳是很有可能遇到同事的。
“那個,新項目的通告,你看了?”
總算進入正題了,唐倩說:“怎麽,顧大勛,還是徐杰讓你來找我?”
“不會吧,在你眼裏,我跟他們……不不不,我雖然比你早來,可是從來也沒有像你那樣風光過,我跟他們的關係,哪有這麽密切,還不如你呢,你是可以跟徐杰直呼其名的。”魏娟矢口否認。
“那……”
“沒有你的名字?這樣也好的,咱們女人,跟他們爭什麽,爭上去了,還不够人背後說閑話的……”
“什麽閑話?”
魏娟一楞,“沒有,我就是這麽一說。”
“有,顧大勛追過我。”唐倩說,她覺得,顧大勛把事情弄到這步田地,多少要表示一下,不然真當她是軟柿子捏了。
魏娟又楞住了,“顧……他……什麽時候的事?”
“一兩年前吧。”
“他結婚那麽久……嗨,男人,真沒一個好東西。”她剛說了一個已婚男同事在聊天軟件上騷擾女同事的事:“那,這次沒讓你進新項目,就是他公報私仇了?”
唐倩立刻就後悔跟她說了,公報私仇太拙劣,她覺得自己不值得對方這樣對付的,她相信顧大勛也很清楚這一點,根本犯不上對她用什麽手段。她不在乎顧大勛會怎樣,但是這種話傳出去反倒會顯得她在中傷詆毀別人。
“沒什麽大不了的,工資獎金照拿,他還能把你怎麽樣了不成,大不了不幹了,憑你的能力,你的條件,”魏娟說著上下打量唐倩:“再找一家公司輕而易舉的事。”
看來她不是替公司當說客,唐倩喝著飲料,她後悔跟她吃飯了,雖然她不趕時間,但是這時間在電腦前看看女明星不好嗎。今天中午她喜歡的一個女明星有一個節目直播。
“我真喜歡你……”
唐倩差點被飲料嗆了。魏娟,年齡比她大幾歲,已婚有孩子,身材長相,在職場浸淫這麽多年也沒有常見的職場女性的風範,如果把她當作家庭婦女來看的話,倒也不失可愛,八卦嘛,不止女人,是人都有一點的。唐倩繼續把吸管放進嘴裏,偷眼看魏娟的嘴唇,不,她絲毫沒有吻觸欲,不是美醜的問題,她對這個人沒有感覺。
“就不知道,哪個走狗屎運的能娶到你這樣的,一般人真沒這福氣,要不你也不會拖到現在了,對吧?要我說啊,你真不著急嗎,你美是美,可是也三十好幾了……”
唐倩笑了,她早該明白的,魏娟找她還能有什麽事,可不就是牽綫搭橋這些事嗎,早幾年,她剛來時還年輕幾歲,那時候她怎麽沒關心她這些事呢?
“我跟你說的可是真心話,要不跟你說這些得罪你的話?這些話也不少人跟你說過吧,爸爸媽媽也催你無數次了吧,要不怎麽說緣分呢,這事情啊,講的就是個緣分……”
唐倩咬著吸管抑制自己笑起來,接下來就是有一個特別合適的人,然後她就要打開手機給她看照片,她都猜到了。
“我一個表弟,我老公的表弟,四十三歲,特別優秀,有自己的店鋪,有兩套房,自己開好車,店鋪裏還有一輛拉貨的……”
“我現在不想……”
“還不想?這不用你想,想也沒用,緣分到了就水到渠成了,用不著想。我跟你說,他就那個店鋪,一年純收入二十幾萬,做了十幾年了,順風順水,現在基本上不用怎麽管……”
唐倩不再發表意見,出于禮貌唐倩“嗯”、“哦”了幾聲,無非是各種優秀優裕大同小异,沒什麽要仔細聽的。剛離婚,這解釋了魏娟爲什麽前幾年沒有熱心給唐倩做媒,這個年齡,這種條件,如果魏娟說得有五六分真,原因大約也就是魏娟剛說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要不乾脆告訴她,反正也有了離職的心了。唐倩笑了笑,這讓魏娟以爲她有興趣,開始規劃起她的婚後生活了:
“你想做事店鋪裏管管賬,平常就逛逛街,你這後半輩子就坐享其成,還上什麽班,在這破公司……”
“我是les。”唐倩不想再聽下去了。她可以像以前一樣,用另一個理由來推搪,那個理由對于男方來說一般都是不可接受的。不過,離不離職是一回事,在公司這麽久了,說出來,倒也無所謂了。容不下她,大不了走人。
魏娟一下沒反應過來她說英語:“累?不會,要說以後有小孩了,不過這個看你們兩人,我只是這麽一說,他有個兒子的,他主要是找個人走好後半生,你要喜歡小孩的話,他也樂意……”
“娟姐,我是les,lesbian。”唐倩其實在心目中演練了無數次對人出櫃,“同性戀”聽起來有些突兀,“拉拉”有些幼稚,像在開玩笑,她覺得用les或lesbian可能最合適了。她曾經對人講出來過一次,講出來的感覺,感覺天地豁然開朗,只是講出來後,一定有個後果的。
這一次,也應該有個後果,她已經準備好了,但別的人別的事不會爲她準備好的。這也是後果。
她想說出來。她不想用別的藉口了,儘管別的藉口也是真的。
“那沒關係,孩子的事,他不强求,完全看你的意思,我的建議哈,女人還是做一回媽媽……”
“娟姐,lesbian,”唐倩想到她可能不懂這幾個單詞:“拉拉,gay。”
“那是……什麽?”
“我喜歡女人。”
“可是……不對,你不像啊,你不是……”
“我是,女同性戀,我喜歡女人。”說完,唐倩有些惡作劇的心理想看魏娟的反應。
魏娟發了一會楞,拿起筷子夾菜,“哎,你看,還有這麽多菜,你再吃點。”
“我吃飽了。”
魏娟確實感到尷尬了,裝模作樣吃了點東西,看看唐倩,又避開了唐倩的目光,拿起飲料來喝一口。
“你,不會是騙我的吧?”
“噗!”唐倩嘴裏沒有飲料,要不就噴出來了。這時候的魏娟真顯出可愛來了,唐倩止住笑:“這有什麽好騙的,這又不是什麽需要騙的事,你又不是需要騙的人。”
“那倒是,那倒是。”魏娟說,她也吃不下東西了,“難怪這麽多年都沒見你……”
“咱們走吧。”唐倩想她也沒什麽話說了。
“不急,不急,再坐一會。”魏娟手捧著飲料杯,“那,那你結婚了嗎,你不能結婚的吧?你有那個什麽,老公還是老婆……”
唐倩止不住呵呵笑了。


午飯回來後那個節目已經開始了,她喜歡的張意茹還沒有表演,有粉絲發出了節目單,她剛好可以看到她的節目,看完她就關掉了直播。
時間不够她睡一會了,她需要睡一會,不過她不困,魏娟聽到那樣的消息會很驚异,她則感到一陣陣隱隱約約的興奮,原來說出來這麽,爽!這麽多年來她一直想方設法隱瞞,她不知道自己這麽多年辛辛苦苦爲了什麽,仿佛就爲了辛辛苦苦而已,對她自己可是一點好處都沒有,那麽對別人有好處嗎?對王霞可能有,對唐建軍可能都沒有,他在乎嗎?至于其他人,這與他們有何相干?她是要爲了誰,爲了什麽而辛苦隱瞞?
爲了自己。
同事看她的目光似乎有所變化,也許是魏娟已經傳出去了,也許只是她自己的心理發生了變化,事實上,她仍然有些顧慮說出來是不是有些草率,無論如何,不必憋在心裏生怕別人知道的感覺更好。
張意茹的表演她沒有感覺,她打開的帖子裏都是誇贊的,沒有從專業角度分析她的業務能力,粉絲都是喜歡,沒理由。她從來不追星,到中年了倒是關注起一個不算紅的明星來,因爲這個明星早年的經歷,和那個人小時候很像。
她不明白什麽意思,那個同事朱維又在對面同事的工位上朝她看。
她在聽拉二,卡蒂雅演奏的,裏赫特之外她其實難以接受其他人演奏的拉二,她聽卡蒂雅是因爲顔值,她偶爾看到卡蒂雅和王羽佳四手聯彈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賞心悅目,雙厨狂喜。
這幷不是說新生代水準不逮,而是,習慣吧,有些版本是伴隨她走過一個時代的,而那些版本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無可匹敵。這種感覺,仿佛她已經走過很多個時代似的,也許有吧,一段一段,一截一截,幾乎是互不相干的時代。
當朱維第三次走到對面幷向她抬手的時候,她終于反應過來,有時間的話,她要好好理一理音樂方面的資料。她點開聊天軟件,她爲了聽音樂關閉了信息提示音,即使看到有新消息的閃爍提示,她也會等到想看的時候再去處理。
她找到朱維發過來的信息,他約她去休息區那裏聊一下,她同時看到了魏娟發來的信息,問她怎麽不說話,她沒有打開對話框查看更多的消息。
朱維是除她以外另一個沒有進入新項目組的同事,不難理解他爲什麽要找她聊聊。辦公室外有兩處休息區,一處比較近的陽臺常常有男同事在那裏吸烟,另一處有一些健身設備,幾乎無人問津,有空閑的時間同事們都用來玩游戲和睡覺,唐倩過來時朱維已經在那裏等她了。
“中午沒休息一下?”朱維問她。
“沒有。你,怎麽了?”
“沒什麽,你看到那個郵件了?”
“當然。”
“你怎麽考慮的?”
“什麽怎麽考慮?這有什麽好考慮的?”
“我是說,可能會把我們fire掉,至少在我們兩個人中間,二選一。”
“那……”
唐倩想說那又怎樣,但那是對她而言,對朱維來說可能不那麽無所謂。性別的差异還是有的,現實的狀態就是養家糊口的責任會更大程度地傾斜到男方身上,朱維剛剛有了孩子,失業雖不至于,重新找工作的話麻煩是有的,而且這種職場上的失意,對他的打擊比較大。
這一點對唐倩來說也是有的,在通常情况下,被fire掉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與朱維的交談沒有什麽實際意義,唐倩覺得他就是想從一個同病相憐的人那裏尋求幾分安慰。
“我打算辭職了。”朱維說了。
“你有找好下家了?”
“沒有。不過主動點好。”
“你沒必要。辭職的話沒有遣散費,你有家有孩子,幹嘛不要?再說現在情况不明朗,走著看唄,看淡一點。”
“沒有沒有,我不是看不開,我只是,想做得對自己更有利一點。”
也對,儘管比她年輕幾歲,畢竟是個爲人夫爲人父的男人,不至于那麽脆弱。但是兩個人的對話就顯得毫無意義了,唐倩惦記著魏娟在聊天軟件裏發來的信息,她說了些什麽,她會不會以不利于自己的方式把秘密傳遞出去,想到這裏她更無心跟朱維聊下去了。
“那就好,你好好考慮一下吧,我那還有點事……”
“有獵頭聯繫我了,我是想和你一起,跟他們談條件,你怎麽考慮?你得了,我知道你手頭上沒什麽事的,除非是私事。”朱維呵呵笑了。
唐倩被他笑得很不自在,看來他是知道了,她不知道魏娟是怎麽說的。
“沒有……哪有什麽私事……那個,我考慮一下吧,我是,不打算再找了,做了這麽久,年紀也大了,小青年那麽多,不適合再在職場上了。”
“那倒沒有,看不出你年紀大不大,你能力强,跟那些剛畢業剛進社會的小青年不是一個level。”
唐倩離開職場的心可以說是一直都有,只是缺少一個契機,她覺得,現在這種狀况或許就是一個契機,而且她把自己的秘密說出來,在這裏,在同行業,在職場,在這座城市,估計都是待不久了。
她也沒有决定,即使這是離職的契機,但不一定就是開始另一段生活的契機,事情會不會自然而然地發生?
“這個,我考慮一下吧。”她急于去看魏娟發來的信息,她知道,如果她就此離開職場,恐怕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心態會變,年齡也更大了。
“好的,有什麽想法隨時跟我聯繫。”
回到辦公區,唐倩悄悄留意同事看她的眼神,看起來沒有什麽不一樣,大部分人在工作,偶爾有看到她的人會抬下眼睛或點下頭或微微一笑或做個鬼臉打個招呼,不用多想,回到工位就能看到魏娟是怎麽說的,她迫不及待打開對話框,魏娟的信息如下:
你爲什麽告訴我,難道不怕我說出去
這麽一想我更想說出去了,這可是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不說出去可太浪費了
既然跟我說了,能不能再跟我多說一點,你有沒有那個什麽,戀人,愛人
你怎麽不說話
我越來越憋不住了
你是怎麽拒絕顧大勛的,也是告訴她你是女同性戀嗎
你是不是用這藉口拒絕自己不中意的人的
我越想越覺得你不是,你看起來比女人還女人,長頭髮,穿衣服都是淑女風的
你是騙我的,你又甜又柔,你怎麽會喜歡女人
……
唐倩好不容易開口對人說出來,還要科普同性戀是怎麽回事,還要說服別人相信,她要怎麽才能讓人相信,有圖有真相,發照片嗎,當然不會是什麽私密照,可是女人和女人一起牽牽手摟摟腰貼貼臉親親嘴都正常,何况她連這樣的照片的沒有,那時候手機拍照功能不强,相機拍下來的相紙沖洗的照片基本上也不在她手上。她有一些老手機拍的單人照,以前電腦視頻聊天用的人攝像頭拍的一些合照,都是低分辨率的不清晰,拍的不多。不多的雙人照片也都是規規矩矩的,她時常會打開來看看,在有某些需要的時候……她不想在這裏想那些事,對于魏娟,她不想理睬了,她回復道:
你愛信不信,你想說就說
她在處理未讀信息時看到了顧大勛發來的信息。她站起身,又坐回去,想了想,給魏娟又發了一條:
你想說就說吧,你幫我說出去,我還會謝謝你
她起身去泡了杯咖啡,去了趟衛生間,回來坐下,慢慢喝著咖啡,考慮這件事怎麽回復。
顧大勛向她說明,新項目需要集中人力儘快做出可評估可實施的方案,但是老項目也需要十分可靠的人留下來維護,她是老項目的策劃人,資深的行業精英……
資深是不錯,精英談不上,唐倩相信顧大勛也清楚這一點,如果是公司發正式的群郵件,這樣吹捧的話就不會有了,那麽這不是一個正式的通告,總公司甚至區域老總徐杰可能都不知道,這可能就只是一個部門的內部說辭,或者說,就是顧大勛和她唐倩兩個人之間的一種說辭。
這是爲什麽呢?即使她對于顧大勛來說是一個尷尬之人,也沒有必要這樣針對,老項目上市兩年多營收開始下滑,新項目會有資源傾斜和獎勵刺激,下滑的責任由她來擔,資源和獎勵沒她的份,她不傻不會想不到這一點,她還是太天真想不到顧大勛會這麽做?
她拒絕顧大勛這一年多時間一切正常,顧大勛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也確實沒有什麽事,任何人都不知道,顧大勛結婚多年,公司旅游和年會之類的活動他老婆孩子也來參加,和同事基本都認識,他只是私下裏各種暗示,明示,到最後對她表白。
不錯,這一年多來唐倩心目中對顧大勛也是輕蔑的,他不就是認爲她大齡單身有需要嗎,男人對女人的種種揣測往往只是出于男人的種種噁心念頭,人對于人的許多揣測只是出于揣測者自己內心,嗯,有時候會是對的,可惜顧大勛遇到的是她,一個討厭的女同性戀。她對于他的輕蔑他不會感受不到的,所以這樣針對她是合理的,儘管在職場上,在公司事務上,在升職加薪上,在個人形象家庭穩定各方面她都不會對他産生威脅。
唐倩打開魏娟的對話框,魏娟在裏面問她該怎麽說,會不會對她的工作産生影響,顧大勛是不是知道之類的,唐倩回復她:
你想怎麽說都行,不會有影響,沒有別人知道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
我既然告訴你了,要怎麽樣就由你决定了,我又沒說要你保密
她其實很享受說出來,說出來,有種喜歡上一個人的,有種談戀愛的感覺,說出來,就跟公布自己的愛人一樣,可以甜甜蜜蜜大大方方在一起,不再被人當作是朋友,也不再擔心被人懷疑兩個人是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關係。
至于現在,讓別人去傳,去說,就像談戀愛的時候,自己不說,讓別人看出來誰跟誰是一對那樣,又害羞,又期待,又甜蜜,又刺激。
喝掉最後一口咖啡,她在對話框中輸入了文字,點擊了發送。不久,顧大勛打電話來叫她去他辦公室一趟。她起身向顧大勛辦公室走去。
“你坐。喝咖啡嗎?我這還有茶,有一些好茶葉。”
“不了,我剛喝完。”唐倩比較好奇他會說些什麽,除了常規挽留,會不會有什麽新鮮的。
“我手頭上還有點文件,馬上就處理完。”顧大勛說。
這也是上司見下屬的常規操作,唐倩心裏默默駡,裝模作樣,明明是他叫她來的。如果正式提出離職申請,老總徐杰還要找她,有可能會開出一些條件,那樣的話她會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新手可能會需要畫餅,她對于公司的期待,大約只剩下利益條件了。
顧大勛沒有拖延到讓她發毛的程度:“我看到你的信息了。能說一下原因嗎?”
“這個……就是想休息了。”
“你怎麽考慮的?你年紀不小了,沒必要動來動去的。”
“這……”唐倩想說我們沒有這麽熟吧,沒說出口。
“項目組的問題,是我個人的决定,在公司層面,我們仍然是同一個部門,資源是整個部門共享的……”
“公司不會給不在編的項目人員分配資源。”
“那是我的事,我來協調這部分,你可能誤會我了。”
有可能,唐倩想,但是顧大勛沒理由照顧她,如同他沒理由針對她。
“這都沒關係了,我早就想離職……”
“是因爲你的性取向嗎?你是,同性戀?”
“怎麽,魏娟她……你怎麽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了。魏娟也知道?算了,我不管你們私下裏那些,你不要離職,這是爲你考慮……”
“你怎麽知道的?”
顧大勛瞥她一眼,“我在社會上混了幾十年了,這點眼力都沒有?”
“那你還……”
“我那時候不知道,沒想到,畢竟,很少遇到的。我是真喜歡……”
“別說那些沒意思的。”
“你現在,讓魏娟也知道了?那就是說,全公司都會知道?”
唐倩沒有回答。
顧大勛說:“那也應該沒關係的,這是個人的事,我建議你一直在公司做下去,畢竟你沒有家庭,以後年齡大了……我這是爲你好。”
唐倩想,自己可能真誤會他了。細想起來,自己拒絕他以後,他確實沒有任何針對她的行爲,只是自己對他印象一直都不好。他是爲她好,有可能,但是她覺得不需要。
“我沒有家庭,年紀也不小了,再過幾年,”她差一點就對他說出真實想法了,“年齡更大,到那時離職,情况會更糟。”
顧大勛點點頭:“也有道理。這個,你自己權衡吧,你想想,新項目完成後,我的職位會空出來,你是可以爭取……”
“呵呵,不了。”還是畫餅了,唐倩笑了,部門有好幾位同事資歷能力都足够,除了男同事,還有年齡比她小的,工作比她更有激情的女同事,這個怎麽也輪不到她,何况她都沒進新項目組。
不知道顧大勛有沒有和徐杰溝通,下班的時候在辦公區通道遇見了徐杰,他跟唐倩點點頭打了個招呼。這是老總應有的排面。
下班後唐倩開始後悔沒有開車來,下班不著急了,這時候自己開著車無論快還是慢,自己把握著方向盤總會更安心一些。
擠在公交車上下班的人群裏,身體和心情都不穩,一會在出櫃的興奮裏,嗯,她出櫃了,三十七歲第一次主動地明確地對一個人說出來;一會在要不要辭職的的困擾中。
她當然捨不得這份收入,那個人現在的狀况,肯定是不太好,肯定虧了不少錢,她現在的積蓄可能還不够彌補,當然那個人還不一定肯要。她想要去一起面對,那個人也可能會拒絕,那樣的話,她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不過,那個人向來不會太决絕……不要去猜測。不要用情感綁架。
事實上她還不確定能不能辭掉,也許徐杰會以加薪爲條件挽留她,畢竟物質條件對于後半生來說也是極爲重要的;和顧大勛的面談,讓她對他有了一些改觀,當她不帶有對他的輕蔑和排斥,在公司的日常工作也許會開心一些:主要是她沒有主意,她也沒有堅决的態度。對了,她出櫃了,以後在公司裏,會是一個新的形象,一個新的自己……
外面商業中心的廣告屏上是張意茹出道十六周年紀念廣告,她在沉寂十年之後再度走紅了,她的形象真的很討人喜歡,性格也討人喜歡,她也錯過了一個時代,唐倩想到自己,還能錯過幾個時代,或許,她已經沒有時代可以錯過了。
她不想回去做飯,下公交車後在社區附近街鋪裏找了一家熟悉的去點了外賣,收銀台小姑娘在核對她的會員信息時,突然跟她說:“今天你生日?生日快樂!”
“啊,謝謝你,你是……”她想說她是第一個祝她生日快樂的人,但那樣會暴露她非常孤獨。
“你真漂亮。”
收銀小妹說,她後面的墻上裝飾著玻璃,唐倩看到自己的臉龐,是很漂亮,這些年也一直在模仿別人把自己打扮得女人味十足,然而看看收銀小妹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和額頭,她皮膚沒自己白,也許口罩裏面的鼻唇也不如自己漂亮,但是年輕真不一樣,年輕真好,她已經三十七歲了,這一年,那個人已經四十過半,就要跨入了老年的門檻了。是時候再去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