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子言一直覺得烹飪是種藝術,是要靠天分的。像他老媽就是這方面的天才,前世他請老爸老媽吃了一次肯德基,老媽問了價錢後嫌太貴,回家後自己摸索了兩次做出的炸雞味道竟和肯德基一模一樣,都能去開家山寨肯德基了。

謝子言認為,他的大姑也是個天才。把炸雞搞的又油又膩不好吃是廚藝太差,但能把炸雞搞成焦炭,這絕對是有破壞王的天分。

而有天分的人還很多,像快腿伙計布袋就絕對是個奇才。能把那些炸焦炭化的雞塊全數吃掉還吃的津津有味,這絕對是種了不起的才能。

不過,細川龍馬可不欣賞這種才能。他將一碗去掉焦皮的雞塊推到布袋面前,溫聲說:「那些像黑炭一樣的東西吃了會傷腸胃,這碗給你吃。」

布袋憨厚的臉露出難為情的表情,吶吶說:「可是這些雞皮都還可以吃呢……以前我阿母講過,能吃的東西絕對不能丟掉,不然會被雷公劈的。」

這年頭當學徒是很辛苦的,不但做牛做馬還通常沒有薪水。謝家算是善心的了,會給學徒薪水,但也是很有限的。還好謝家的料理店在吃的方面絕不虧待學徒,謝文堂吃什麼,店裡的伙計學徒就跟著吃什麼。不過,布袋總是會搶著吃那些別人不吃的東西。照他的說法,浪費食物會遭天譴的。

雖然細川龍馬認為吃這些像黑炭一樣的雞皮對健康不好,但他也認為節儉確實是種美德。所以他只是搖了搖頭,也不再糾結,只是嘀咕著說:「這種東西怎麼賣呀……」

正在啃雞腿的謝子言聞言,瞥了一眼旁邊默默吃著雞塊的周麗萍,他記得上次周麗萍試做炸雞時就很成功。不過那次真正下廚的是他老媽,周麗萍只是打下手,所以算不得準。

他想了一下前世連鎖速食店的操作流程,就對細川龍馬說:「龍馬叔叔,我覺得應該弄一套標準操作流程給大姑,炸雞塊的雞要幾歲的?雞塊要剁成多大的?雞排一塊多大?炸的時候油鍋的油要多熱?下鍋後要炸多久? 嗯……應該有那種可以量測油溫的專業溫度計吧,只要試出油溫幾度時炸幾分鐘是最好吃的,那以後照著做就可以了。」

這還真是個石破天驚的建議,讓沒見過世面的周麗萍、林鳳嬌和布袋都傻眼。炸東西時不都是等油熱了就把東西丟進去,等看起來熟了時就撈起來嗎?哪有人拿溫度計量油溫的?

而細川龍馬也是聞言一愣,但他立即想到此時日本已逐漸盛行的連鎖餐廳。略一思索,他就明白小狐狸竟然野心勃勃地已經想鼓動謝淑雅開連鎖炸雞店,不禁喃喃自語說:「這樣子行嗎……嗯,好像有點道理,可以試試看。不過,這事大概得請貴子幫忙才行啊!」

細川龍馬小時候每年都會隨母親來台灣生活幾個月,那時候就認識林貴子了,也是在那時候就見識到了林貴子的廚藝天分。很諷刺的,謝家開料理店,可是謝家幾個孩子都是吃貨,卻沒人的廚藝能上得了台面。好在江寶蓮慧眼獨具,硬是讓兒子娶了林貴子,謝家料理店才算有了真正屬於自家的主廚,不用再受制於聘僱的廚師。

不過,其實林貴子並不喜歡成天窩在又熱又悶的廚房裡,這幾年教出幾個勉強過得去的徒弟後,她除了煮家裡三餐外就不太願意多進廚房折騰。所以如果要找她幫忙弄出炸雞的標準操作流程,恐怕還得謝文堂夫婦發話……

細川龍馬想到這裡,不禁瞥了一眼正被牧山佑實纏著講話的謝子言。他覺得這小鬼似乎遺傳到了他母親的廚藝天分,至少,在琢磨如何整出美食上有著令人驚訝的巧思,就算以後不能成為大廚,也鐵定是個美食家……

「大廚……?」細川龍馬心裡嘀咕著,忽然覺得很可笑。因為他知道,如果讓謝子言選擇未來的職業,這小鬼八成不會想待在廚房裡吧!

…………………

謝子言確實不想當廚師,如果可以選擇,他還是想重操舊業當個政治學學者。有他前世的學識打底,他覺得他很有機會成為一個世界級的政治學學者。至少,他自認現在的專業知識絕對可以碾壓此時台灣絕大多數的學者。

自吹自擂人人都會,沒有得到權威者或公眾的肯定那就只能是自嗨自爽。謝子言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上禮拜就把先前住院期間寫的一篇小論文與一疊讀書心得送給薩孟武老師審閱。當時薩老爺子看到那厚厚一疊文稿還真是嚇了一跳,但老爺子是真正教書育人的大學者,雖感詫異卻還是答應好好看一下再指正一二。

只是,謝子言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寫的小論文所討論的問題太大,憲政體制、政黨體制、選舉制度與政治文化這四者的關係絕對可以開幾十次研討會來探討,而他論文中觸及的雙首長制、協商式政治文化、杜瓦傑法則這些觀念,要嘛是剛被提出要嘛是還在發展中,這下可把研究古典憲政理論的薩老爺子整慘了。謝子言到薩孟武家時,只見書桌上放了幾十本外文書,顯然老爺子為了審閱這篇小論文,竟然拼老命讀了一堆這幾年出版的外文書。

雖然累得夠嗆,但或許是對謝子言這小鬼的表現覺得滿意,或許是對送謝子言去上課的周麗萍送上的那碗福州肉燕感到滿意,薩老爺子還是和顏悅色地與謝子言討論起那篇小論文,末了時他還說會安排刊物登載。

謝子言感覺到,今天薩老爺子與他說話時的態度顯然與前不同。先前薩老爺子視他為一個比較聰慧的孫輩,所謂的上課根本是老人家給小孩講故事,講的就是《西遊記》,只是其中夾雜了許多政治與社會分析。而今日薩老爺子是真把他當入室弟子了,師生間對話的是嚴肅的學術問題。

謝子言很喜歡這種氛圍,畢竟老是被人當成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實在很讓他鬱悶。至於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展現出老學究一樣的知識會不會被人當成妖孽,反正他已經被許多人當成妖孽了,也不在乎再多一個薩老爺子。

不過,他再怎麼妖孽也只還是個孩子,而且還是一個行動不便的病人,所以得乖乖聽長輩的話不能亂跑。於是,黃昏時周麗萍來接謝子言下課,今天淑玉阿姑回家,他得直接回家,否則會被罵到臭頭。

這年頭台北的車還不多,可是汽車、摩托車、自行車混道,行人也會隨意穿越馬路,交通混亂得很。李師科不敢開快車,車子就只能一頓一頓地慢慢前進,搞的謝子言都想睡覺了。為了不睡著,他只好開始跟周麗萍瞎扯。

「麗萍阿姨,妳什麼時候結婚?」

「啊?」

周麗萍被這個問題鬧了個大紅臉,眼睛偷偷瞄了一下前座的李師科,目光透過後視鏡與李師科的目光接觸了一下,這才輕聲回答。

「還要等我阿伯來台北和我阿爸商量才會知道呢……你問這個要做什麼?」

謝子言知道周麗萍口中的阿伯是周立春的父親,據說是唯一能完全讓周麗萍的賭鬼老爸乖乖聽話的猛人。先前周立春曾打電話來,說是這週六早上他老爸會帶著一家人到台北。那麼,周麗萍的婚事問題應該很快就能搞定了吧!

一想到李師科和周麗萍要結婚了,謝子言忽然有種荒謬的感覺。不過,這麼一來以後李師科應該不會去搶銀行了吧?

這確實是個荒謬的世界,尤其是當謝子言一回到家就被一個屁孩指著鼻子說:「喂!以後要聽我的話,不然我就揍你!」

在自己家被威脅的感覺很糟糕,不過,接下來當那個沒禮貌的屁孩被他老爹一巴掌拍的哇哇大叫時,謝子言又覺得很爽很解氣。

屁孩是淑玉阿姑的大兒子林國業,一個比謝子言整整大了八歲的熊孩子。至於那個一巴掌拍的熊孩子哇哇叫的正義大叔,就是淑玉阿姑的老公林坤西。

熊孩子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弟弟叫國安,今年七歲了,妹妹叫元清,說是在一九六四年元旦清晨出生的,就取了這個名字。與熊孩子截然相反的,國安和元清都是很有禮貌的孩子,這讓謝子言決定將他們排除於正構思的惡整對象名單外。

這是謝子言第一次見到淑玉阿姑及坤西姑丈,稍一打量,他就發現淑玉阿姑果然是阿公的養女,外型完全與兩個親姑姑不同,個性卻與大姑有幾分相似。大姑、二姑秉承阿嬤的遺傳,都是體態偏向豐腴還有張圓臉,淑玉阿姑卻很苗條還是瓜子臉。不過,看淑玉阿姑又哭又笑的樣子,謝子言相信她真的是從小就在謝家生活的,不然也不會跟大姑一樣瘋瘋癲癲的。

坤西姑丈的體型倒是中等,但或許是在菲律賓長期生活,皮膚黝黑的和謝子言前世見過的外勞差不多。不過他很愛笑,笑時一口白牙特別明顯,都可以去拍黑人牙膏廣告了。

從大人們的談話中,謝子言大致摸清楚了坤西姑丈的情況。他是來台灣讀大學時認識淑玉阿姑的,本來他想婚後就留在台灣工作,但他是《自由中國》的忠實讀者,早被警總盯上了,加上那時菲律賓的民主漸上軌道經紀也比台灣發達多了,所以最後坤西姑丈還是帶著淑玉阿姑回菲律賓去了。

坤西姑丈這一離開台灣就是十幾年,不是他不想再來台灣,而是駐菲大使館不給簽證,說是警總有意見。所以當阿公打電話給他叫他帶淑玉阿姑回台掃墓時,他還以為阿公在開玩笑呢!等發現大使館竟然同意發簽證時,他就決定把三個小孩也帶回來,免得以後又成了不受歡迎人物,想再來台灣就遙遙無期了。

謝子言本來想繼續聽坤西姑丈說他們在菲律賓的事,卻被淑玉阿姑抓去問東問西。她下午到家後就聽說謝子言被綁架之事,這時見小姪子腳上打著石膏坐在輪椅上一副悽慘樣,才問一兩句話眼睛就紅了,很沒形象地連聲咒罵那兩個已經被斃了的綁匪,還順帶把那批危害圓環一帶多年的機車連憲兵臭罵了一頓,最後甚至開始罵起國民黨來。

這下可真讓謝子言開了眼界,他終於相信前幾天舞子阿姨說淑玉阿姑是恰查某的話是真的。而且,看來這隻母老虎的膽子不是一般的大,因為淑玉阿姑罵著罵著竟開始拿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來罵蔣氏父子。只是這時阿嬤及時發話阻止,又狠狠瞪了淑玉阿姑一眼,這才讓淑玉阿姑很委屈地改換話題。

「阿姑也太猛了吧,不過,她怎麼這麼口無遮攔啊……」謝子言在心裡吐舌嘀咕,趕緊偷瞥了幾個大人的神色。

嗯,阿嬤和舞子阿姨的臉都繃著,看來是對淑玉阿姑有點不滿。大姑卻是握著拳頭拼命點頭,一副與淑玉阿姑同仇敵愾的模樣。二姑與麗燕阿姑則是一臉苦笑,顯然是對淑玉阿姑無可奈何……

謝子言真的完全沒想到,長相很清秀的淑玉阿姑不但罵人凶,還是個個性魯莽的女張飛。她剛剛的話要是傳了出去,那可是會惹禍的。難怪阿嬤堅持要淑玉阿姑一家回家裡來住,這要讓他們一家去住旅館,誰知淑玉阿姑的大嘴巴會不會讓她回不了菲律賓。

不過,謝子言還是很喜歡這個正義感凜然的大嘴巴姑姑,尤其是當淑玉阿姑塞給他一塊小玉佩當禮物後,謝子言就很無恥地成為淑玉阿姑的狗腿子。

不狗腿不行,因為謝子言前世也曾收藏過幾塊上好玉佩,所以他一摸淑玉阿姑送的玉佩就發現這竟是塊上好的藍田玉,且應該是塊有數百年歷史的古玉。現在中國狂挖古墓所得的古物尚未大量流出,這種上等古玉的身價可是高的嚇人。

謝子言猜的沒錯,因為隨即淑玉阿姑就說這是前幾年坤西姑丈去香港掏寶時,從一個前清貴族後代手上買來的。找了幾個專家鑑定,說應該是唐高宗時期的產物,還是皇族高門才能配戴的東西,算算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真真實實該送去博物館供著的古董。

這個禮很重,謝子言卻收的心安理得,因為收到重禮的可不是只有他一人。稍後他聽舞子阿姨和老媽聊八卦,才知坤西姑丈喜歡蒐集玉器翡翠,自稱手上有幾千件玉器和翡翠,這次帶了幾十件當贈送親友的禮物。不過他們不信任海關官員操守,帶的都是能戴在身上的飾物,過海關時又塞了一百美元給海關官員,這才把東西都帶進來。

謝子言是在廚房裡聽到這些八卦的,不是他喜歡又熱又悶的廚房,而是他的房間被淑玉阿姑家的孩子佔用了。他可不想跟那個沒禮貌的熊孩子多接觸,那小鬼一看就是個喜歡用拳頭講道理的人,阮金隆不在,沒人可以幫謝子言和熊孩子講道理,還是閃遠一點比較保險。

顯然細川舞子也有類似的看法,所以她只望了一眼謝子言那已經被整得面目全非的房間,就把謝子言推到廚房。

謝子言看的出來,細川舞子應該還在為淑雅阿姑惡搞她的房子生氣,不然她也不會寧願跑來廚房當下手,也不願意多陪阿嬤和幾個姑姑聊天。

心裡不爽的可不是只有舞子阿姨,謝子言看的出來他老媽心情也不好。謝子言很清楚,老媽一定在怨嘆當謝家的媳婦真命苦,明明可以讓圓環那邊把菜做好送過來的,阿嬤卻偏偏要媳婦下廚做一大桌菜招待小姑們,點的菜中還有幾道頂麻煩的菜。這也就算了,阿嬤還不許周麗萍來幫忙,把周麗萍也叫去聊天了。要不是舞子阿姨自己跑來廚房,連個幫忙遞盤子的人都沒有。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既然知道老媽和舞子阿姨的心情都不好,謝子言自然是乖乖當個有耳沒嘴的乖小孩。只是,謝子言有這種認識,他姐姐子卿卻沒這種眼色……

…………………

林貴子的心情不好,但這不妨礙她煮菜的水準。她一邊聽著細川舞子講八卦,不時回上兩句,一邊照顧著兩個瓦斯爐上或煮或炒的菜,還得抽空望一下在牆角發呆的兒子。

雖然謝家的廚房有一道通向後院的門與一個大窗戶,但因沒有裝那種開動起來吵死人的抽油煙機,此時廚房裡又熱又悶,林貴子覺得身上的汗都可裝滿一個小臉盆了。好在現在只剩下蔥油雞和炸卜肉這兩道容易做的菜,很快她就能暫時脫離苦命媳婦的角色了。

正當她將裹了雞蛋麵粉的小肉塊丟進沸騰的油鍋時,卻聽到背後有人啜泣著喊「阿母……」

林貴子心裡一跳,顧不得油鍋就趕緊回頭問:「阿卿,我不是叫妳顧著阿祺,妳怎麼跑出來了?出什麼事了?」

謝子卿邊擦著眼淚邊回答:「二姑講她來顧阿祺就好……」

林貴子一聽,懸著的心立即著了地,謝子祺才剛滿月,沒人看著很容易出事的。謝淑美做事細心又有耐心,她能幫忙自然是最好。

林貴子的心才放下,卻聽謝子卿抽抽噎噎地又說:「阿母,阿業搶我的魔術方塊,又拉我的頭髮……」

林貴子一聽頭都大了,她這個女兒有點憨呆,常常被人罵了還笑嘻嘻的,一定是被林國業扯的很痛才會來哭訴。她心疼女兒,可是,她又怎能為這事去責怪淑玉的兒子呢?

今天下午淑玉一家回來時,淑玉就偷偷拉著她訴苦,當時淑玉就提過為了大兒子國業的教養問題和公婆鬧的很不愉快。淑玉說坤西幾個哥哥早早就移居美國,國業出生後就被祖父祖母當成寶貝,寵溺到成了一個無法無天的小霸王,不但喜歡欺負弱小,看到喜歡的東西時,也不管主人同不同意都是伸手就拿。這幾年菲律賓的社會開始變亂,坤西家不是那種有私人武裝的大家族,像國業這樣樓行霸道的流氓個性,遲早會害了大家的。

林貴子知道坤西與淑玉的困難,所以她暗自嘆了口氣後,只能用另一種方式安慰女兒:「阿卿,不要哭了,國業是客人,妳就讓著他一點……看妳要吃什麼,請舞子阿姨夾給妳,不過等一下就要吃飯了,不能吃太多哦!」

說完她瞥了一眼狀似發呆的兒子,又加了一句:「阿言,你想吃什麼,也請舞子阿姨夾給你。」

「嗯?阿母,我不要!」謝子言拒絕了老媽的提議,看了一眼臉上淚痕未乾卻已眉開眼笑的姐姐,心裡直嘀咕:「阿母又來這招……。」

嘀咕歸嘀咕,謝子言卻不得不承認,他老媽用美食擺平事情的招數確實厲害。至少,他那個吃貨姐姐似乎已經全忘了剛剛的不愉快。

…………………

吃貨的基因是會遺傳的,從謝安京、謝安洲兄弟兩狼吞虎嚥地吃著蘿蔔糕,就可以猜出謝子卿為何是吃貨。

吃貨不只有兩個,林坤西手上的筷子也沒停過,邊吃還邊誇讚:「好吃!安京,幫我問問貴子,這蘿蔔糕哪裡買的,等我回菲律賓時買一些回去。」

謝安京根本就不接話,只是埋頭猛吃。他這幾個月天天在電子廠加班,都是吃工廠食堂的飯,都快吃出病來了。好不容易今天請假提早回家,不趁機多吃點美食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謝安京不接話,謝安洲卻不好裝作沒聽到林坤西的問題,嘴裡含著食物含糊說:「坤西,這是阿嫂自己做的……」

林坤西又猛地把一塊蘿蔔糕吞進嘴裡,看到盤子裡只剩下兩小快,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悵然地放下筷子。這時他才發現,好像客廳裡的人除了他和安京、安州兄弟外都沒動筷子,趕緊不好意思地說:「阿爸,你們怎麼都不吃?」

正在聊天的幾人聞言都是又好氣又好笑,先前林貴子那一大盤蘿蔔糕端出後,安京、安洲及坤西三個拿起筷子就沒停過,看到那餓死鬼投胎的模樣,誰還敢伸筷子?

謝文堂搖了搖頭,很是不以為然地說:「點心是讓你們先墊點肚子的,你們吃那麼多,等一下怎麼吃飯?」

本來依謝文堂的習慣六點就該開始吃飯了,所以廚房那邊林貴子一個小時前就開始煮菜了,可是先前四叔公黃志鴻打電話來,說是家裡有事得六點半左右才會到,謝文堂才叫媳婦先弄些點心給幾個年輕人墊肚子。現在三個吃貨把點心當正餐吃,待會兒怎麼還吃得下?

不過謝文堂也就是唸一下就算了,等林坤西又喝了一杯熱茶後,他才皺著眉頭說:「阿玉講你想要搬去美國住,是家裡又出了什麼事嗎?」

林坤西的先祖是福建泉州人,於清乾隆年間就到呂宋討生活,幾百年下來早成了一個大家族。由於呂宋先後經歷了西班牙及美國殖民、日本佔領及獨立建國等過程,林家為了生存,也從始初的對呂宋政治的漠不關心,轉變成積極支持執政者,甚至是對不同政治勢力多頭投資。

林家在坤西的曾祖父那一代,適逢美西戰爭,西班牙再也無力對菲律賓進行有效統治,菲律賓社會分裂成親美派及獨立建國派,當時坤西的曾祖父安排子孫分別支持兩個陣營,除此之外還分送幾人去英國日本留學,等清帝退位民國政府成立後,坤西的祖父又被派去南京。不把全部的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這是華人大家族在亂世的生存手段。但這種手段若用的不好,卻可能使家族陷於內鬥。當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時,林家的內鬥就趨於表面化了。

二戰結束後,林家就正式分家了。與日人關係密切的那一房為逃避清算移居去了南美,一九四九年時,又有幾個坤西的堂伯堂叔去了中國。留下的人也無團結可言,各自都捲入菲律賓內部政治派閥及國共鬥爭中。當年林坤西要來台灣留學時,就曾遭遇他大伯與三叔的強力反對。若非坤西的父親極力支持兒子的決定,坤西大概就得去中國讀書了。

「唉……」林坤西嘆了口氣,語氣有點無奈地回說:「家裡倒沒再出什麼大事,只是菲律賓的情形越來越讓我擔心……」

二戰結束後菲律賓獲得獨立,仿照美國實施總統制。不過,就如同其他仿照美國行總統制的國家一樣,菲律賓的政治文化使得政治極不穩定,約四百個從西班牙殖民時即存在的大家族互相爭鬥,以致於二十年來竟無一個總統可以獲得連任。

政權更替頻仍有利有弊,最大的好處是各方政治勢力都有執政的機會,政治比較不會走上極端。不過,自馬可仕於一九六五年當選總統後,菲律賓的政治情勢就日趨惡化了。

馬可仕並非無能之人,相反地還頗有政績。這三年來他在美國的支持下,掃蕩國內共產勢力及南部穆斯林分離勢力,在經濟上則努力扶植與其親善的家族,確實使國民平均所得升高不少。問題是 他對政敵的打擊毫不手軟,經濟成長紅利也集中在少數大家族及新興中產階級手裡。於是貧富差距迅速拉大,社會多數人的相對剝奪感遽增。

明年馬可仕的總統第一任任期就要到期了,現在菲律賓國內各方勢力都蠢蠢欲動。坤西不知道馬可仕是否能順利連任,但他意識到明年起菲律賓的政治紛亂可能會加劇。在東南亞近數百年歷史中,每逢動亂華人總是被當成替罪羔羊。殷鑑不遠,坤西可不想屆時措手不及落個家破人亡的處境。

狡兔三窟是必要的,依照坤西個人的意願,他是想舉家移民美國,從此完全跳出菲律賓這個泥沼。問題是坤西的父母捨不下家族的基業,何況這幾年美國國內也是大小騷亂不斷。不過,老人家卻贊成把部分財產移出菲律賓,而他們的首要選擇卻是台灣。

沒辦法,坤西的父親那一輩的海外華人對「祖國」仍有濃厚的感情,若非心向中共就是與國民黨親善。這幾年中共那邊又是大躍進又是文化大革命,就連最親共的那些華僑也不敢冒著生命危險去中國投資。相形之下國民黨這幾年的表現似乎沒那妹惡劣,所以東南亞一些華商都有意來台投資。至於國民黨打壓異己實施高壓統治的問題,卻都被老一輩華僑刻意忽略了。

林坤西是對國民黨很反感的,但他不能抗拒父母的決定。只是他仍是想移民美國,所以他的想法是匯一筆錢來台灣投資妻子娘家的生意,無論是投資謝家的料理店、製冰廠或營造公司都行。這樣子就算他去了美國,台灣這邊還是能有一筆錢放著以備不時之需。

林坤西把他的想法大致說了一下後,謝文堂卻沒立即針對他的話回覆,只是點了點頭說:「這件事不趕,等吃完飯後讓龍馬把現在的狀況都講給你知道,我們再來講你家投資的事。」

林坤西一聽頓時有點糊塗了,因為他直至現在為止還搞不清楚細川家兄妹怎麼會在台灣。不過他也不急,他這一趟來台灣要待好多天,有的是時間。

…………………

林坤西個性沉穩不急躁,他的老婆淑玉卻是個急性子,這會兒她在養母房間裡已經嘰嘰喳喳像連珠砲般地把謝家這幾年來的事問了一遍。

這個養女是江寶蓮從小一手帶大的,就像親生女兒一樣,所以江寶蓮也不瞞她,除了從細川重原舊宅地下起出日軍軍資以及謝子言那「預知能力」兩件事不能說之外,其他的事都一一告知。這下子淑玉可是聽到眼都直了,若非個性爽直的謝淑雅不時眉飛色舞地插嘴補充,淑玉還真的會以為養母在講天方夜譚。

只是,知道娘家發了財,她才欣喜了幾秒鐘就開始發愁,憂心地說:「阿母,錢太多不是好事,妳還記得碧霞阿姨的事嗎?」

謝淑玉口中的碧霞阿姨是辜顏碧霞,江寶蓮少女時代就讀台北第三高女時的同學。顏碧霞的丈夫是辜顯榮之子辜岳甫,婚後四年辜岳甫逝世,時年二十二歲的顏碧霞立誓守寡撫養幼子幼女。次年辜顯榮過世,辜家分家,辜顏碧霞挑起辜岳甫一房產業的重擔,出任高砂鐵工所的社長。高砂鐵工所位在台北橋旁,緊靠著大稻埕,住大稻埕的第三高女老同學會帶著孩子去辜顏碧霞那裡串門子,因此謝淑玉對這個漂亮有錢又好客的阿姨可是印象深刻。

不過,謝淑玉之所以提起辜顏碧霞,卻是因為一九五〇年時辜顏碧霞被國民黨以涉及呂赫若叛亂案逮捕,不僅被保密局關了五年,家產也全被充公。

呂赫若是當時台灣文壇藝壇的名人,更是當時台灣左派知識青年的重要領袖。他在知悉國民黨將逮捕他時,向辜顏碧霞謊稱欲赴日旅遊商借兩千元旅費。由於呂赫若曾任辜顏碧霞女兒的家庭教師,辜顏碧霞在不知呂赫若涉及叛亂案的情況下,自無不借之理。這本是人情之常,卻不料因此招來大禍。

明眼人都看得出,國民黨是覬覦辜顏碧霞名下財產,這才藉呂赫若案將辜顏碧霞牽連入罪。諷刺的是,後來關押辜顏碧霞的保密局北所,就是辜家被抄沒的高砂鐵工所。

辜顏碧霞案對當時才十五歲的謝淑玉衝擊甚大,這不只是因為辜顏碧霞被關又被抄家,更因英俊到可以秒殺當時台灣所有男星的呂赫若是所有懷春少女的偶像。比起二二八事件,辜顏碧霞案更讓謝淑玉認識到當權者的無恥貪婪與不擇手段。後來她之所以接受林坤西的追求毅然遠嫁菲律賓,很大一部份就是因為辜顏碧霞案的心理陰影。現在驟然聽到娘家暴富起來,她不由得就要擔心謝家會成為國民黨狩獵的目標。

而江寶蓮聽到養女提起辜顏碧霞,臉色也立即變得陰郁,嘆了口氣後才無奈地說:「我和妳阿爸都知道錢太多會有危險,所以才要叫安京他們先移民去美國……」不過隨即她就強顏笑說:「妳阿爸講,只要他不再管政治,賺到的錢大部分都捐出去,國民黨應該不會動我們。」

謝淑玉根本就不信養母講的話,畢竟國民黨的劣跡斑斑,傻了才會去相信國民黨。只是她從小就不是那種智計百出之人,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麼好方法,所以也只能苦笑以對。

苦笑以對的可不只是謝淑玉,也在房間裡的謝淑雅與謝麗燕臉上也閃過一絲憂色。只是她倆的膽子可沒有謝淑玉那麼大,都知道有些事是禁忌,她們不敢在江寶蓮面前提這些事。

江寶蓮卻是心知肚明,也不再談這個話題,只是說:「阿玉,這禮拜五去掃墓,禮拜日妳阿爸要帶阿言、阿祺去看果仔師,妳和坤西也帶孩子一起去。」

謝淑玉一愣,這才想到還有廣欽法師這位與謝家沾親帶故的高僧,心情頓時一鬆,臉上立時展顏應好。

…………………

晚上林坤西一家就住在謝家,本來林坤西是向國賓飯店訂了房的,但謝文堂認為家裡有空房間可住幹嘛去住飯店?加上謝淑玉想和兩個妹妹好好聊聊,就在謝家住下了。

林坤西一家住在謝家,江寶蓮卻叫孫女子卿去細川舞子家住。依照江寶蓮的說法,子卿要幫忙照顧還住在細川舞子家的弟弟,而且子卿明天一早得上幼稚園,剛好和阿容一起坐娃娃車。

不過,大家都知道江寶蓮的說法是托詞。大家都看得出坤西的大兒子國業是個喜歡欺負人的小霸王,既然不好教訓,乾脆讓子卿子言避開就是了。

於是,晚上八點半時,細川家兄妹一個推著坐輪椅的謝子言,一個牽著謝子卿,悠悠晃晃地穿過圓環夜市走回家。

今天是禮拜一,若是在幾十年後,許多商家都會在今日暫停營業。但這年頭生意人都很拼,就算禮拜一客人少,也極少有商家會放假,就算要修整,通常也只是半天不做生意,所以建成圓環這邊的店鋪攤販都還在營業。或許是今日的客人真的不多,或許是這邊的店家大多認識細川舞子這個凱子,他們都熱情地與細川舞子打招呼,拼命地想賣東西給細川舞子。

而細川舞子似乎也樂於扮演敗家女的角色,她一路走一路買,沒一會兒細川龍馬就看不下去了,嘟嚷著抱怨:「買零嘴也就算了,妳買滷肉飯和蚵仔煎做什麼?」

「家裡那麼多人,還怕沒人吃?」細川舞子強詞奪理地回覆,但隨即她又低聲悵然說:「我很喜歡這裡的人事物……」

細川龍馬聞言默然不再嘮叨,因為他聽懂了妹妹的話,因為他也有目睹繁華落盡的惆悵。

稍早時謝文堂提到他從高玉樹那裡聽來的小道消息,說是行政院已經指示交通部研擬規劃興建西部高速公路、北迴鐵路及鐵路電氣化,只是總統那邊尚未同意,所以還沒對外公布。不過,高玉樹認為,既然有先前謝家捐贈的鉅款打底,交通建設所需預算不成問題,總統之所以尚未同意,恐怕是不想把政績光環讓給行政院院長嚴家淦,只要去除了這個疑慮,總統那裡應該就會同意動工。

上個月月底的立法院施政報告中,經濟部部長李國鼎已經公開指出,中華民國下一期的經濟發展計畫將包括數項重大交通建設。細川家兄妹都很清楚,只要蔣介石確認兒子能接掌大權,這些重大建設就會動工。從目前台灣的政局來看,最晚到一九七一、七二年左右,蔣經國就能完全掌控行政實權,這些交痛建設就會開始動工。

細川家兄妹不關心蔣經國何時完全掌控大權,他們關心的是興建高速公路對建成圓環商圈的破壞性影響。

由於有謝子言的提示,先前細川龍馬曾找幾位日本專家私下評估高速公路的可能路線。這幾個專家都對日本治台時期建設規劃瞭若指掌,也對國民黨治下的台灣現況有一定程度的認識,他們都認為,如果台灣要建高速公路,規劃路線時必須將交通及產業發展需求、施工難度、國防需求及執政者心理因素等都考量在內。考量到這些因素後,這條高速公路的首尾兩端應該是基隆與高雄這兩個重要海港城市,沿途經過台灣西部各重要城市及機場。由於要聯絡基隆港與松山機場,又要兼顧到聯繫現在台北市的核心市區,高速公路最好由基隆經汐止進入台北市的東北端,由台北市的西北端跨過淡水河進入台北縣。

如果採取這條路線,那連結交流道的平面道路就必須是南北向能貫穿縱貫線鐵路兩側的市區精華區。這麼一來,能當平面聯絡道路的只有重慶北路、承德路、中山北路及松江路了。其他更靠東邊的道路要嘛是道路路寬太窄,要嘛是離台北精華市區太遠,目前都不ˊ適合。

在這四條可能雀屏中選的道路中,由於中山北路是蔣介石每日上下班必經之途,時常要進行交通管制,必然不可能擔任高速公路的平面聯絡道路。至於松江路及承德路都有斷頭路的問題,道路南端被鐵路阻斷。就算建了橋樑或地下道跨過縱貫線鐵路,松江路在鐵路對面相應的位置是特一號大排水溝,水溝兩側的新生南路道路太狹窄,吃不下高速公路下來的車流。承德路更慘,其在鐵路對面的位置根本沒有平面道路。

如此一來,能擔任平面聯絡道路的只有重慶北路了。問題是現在重慶北路一段的位置上就是長環露店,如果要擔任平面聯絡道路,就得將數百家長環露店全數拆除,回復到日治時代道路開闢初期的狀態。

形成現在圓環商業區繁華的因素是多重的,但地理因素絕對是相當重要的。除了位於大稻埕與台北火車站的聯絡地帶外,另一個地理因素就是長環露店阻斷了重慶北路與鄭州路鐵路平交道的聯繫,使得建成圓環四周幾條道路的車流減少車速變慢,加上過去幾十年道路上行駛的絕大多數是車速緩慢的自行車及人力三輪車,於是建成圓環四周的道路可以擺攤,實際上就是個行人可以漫步逛街購物的超大型夜市。

那如果拆除長環露店打通重慶北路後會怎樣?想像一下,從高速公路下來進入市區的汽車在重慶北路上呼嘯而過,首先現在重慶北路二段慢車道上的攤商必須立即後退到騎樓裡面,讓原本習慣行駛在快車道上的機車自行車能走較安全的慢車道;同時重慶北路二段兩側的逛街人流將被車流阻斷,再不能自由地來去道路兩側間的攤商。

重慶北路呼嘯的車流也會使南京西路的車流變多,寧夏路、天水路這兩條小馬路的車流也一定會增多,於是以建成圓環為中心的商業區等於是被開腸破肚,被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地區,位於七條道路路口的建成圓環則變成被車流包圍的孤島。由於人流被阻斷,不但是建成圓環,連四周各小塊的商業也將趨於衰落。

只要高速公路興建,建成圓環商業區的繁華將迅速落盡。這是一個必然的悲劇,讓預知到這個結局的細川家兄妹無比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