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天》第141章 一本讓人類醫學躍進三十年的筆記本

排骨誠可貴,生命價更高。雖然謝子言很想破口大罵偷吃賊阿容,但一來是不想把阿容罵哭給自己招惹麻煩,二來是得趕緊搬救兵去遠在香港的關家救人,所以他還是壓下心中的哀怨,抽搐著嘴角說:「田島叔叔,剛剛關家慧打電話給我,說……。」

謝子言把事情大致說了一下,田島京立即就答應趕緊聯絡香港那邊幫忙找醫生。田島京確是信人,因為不到十分鐘木村由伸就打電話來了。

「阿言,剛剛田島說你要找個醫生去救人。你運氣不錯,若林請了個英國醫師來公司為女職員看病,我已經請那個醫師趕緊去關家出診了。田島說你的小女友還沒吃飯,我派了一個女秘書隨醫師過去,她會順便帶食物過去。不過,阿言,醫師的出診費要兩百英鎊哦,這筆錢你得自己付才行。」

兩百英鎊?這麼貴!

剎那之間謝子言有種碰上強盜的感覺,可問題是他除了乖乖被搶外,難道還有其他選擇嗎?

「木村叔叔,我在《今日香港報》那邊應該有點稿費,能不能用那筆錢付?」

「不行,鶴田說過你在香港這邊的銀行存款不能動。出診費我可以先幫你墊,我會和田島商量看怎麼跟你收錢。對了,田島說你在問香港是不是有很多人生病了。我不知道你怎麼知道的,但這個禮拜公司確實有不少員工生病了,我正在考慮是不是給病情比較嚴重的員工放假。好了,我這邊還有事要忙,就這樣了。」

「等一下!木村叔叔,等醫生幫關家慧的媽媽看診完後,你要告訴我情況怎麼樣。」

「我知道。好啦!就這樣了,我會再與你聯絡。」

等謝子言掛掉電話後,想了想之後就決定打電話告訴關家慧待會兒會有醫生去她家。只是電話卻打不通,他就決定趕緊吃飯。

也是到這時候,謝子言才發現他那一碗排骨湯真的只剩下湯了。他暗自嘆了口氣,正決定還是認了的時候,松井陽子就把一碗排骨湯推到他的面前。

「阿姨不喜歡吃排骨,這一碗我都沒吃,你幫我吃好嗎?」

松井陽子確實不是很喜歡吃排骨,但似乎她也不討厭排骨。不過謝子言也不想矯情,道謝之後就趕緊吃飯。以他現在的年齡,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大人的愛護。

松井陽子是個好人,木村由伸也是。謝子言午睡剛醒,香港那邊就來了電話,還是木村由伸親自打的。

「阿言,醫師說關太太的病情有點嚴重,看來是下呼吸道感染……她的肺部似乎發炎了,必須做積極的治療才行,所以我吩咐把她和女傭都送去醫院了。」

「啊!這麼嚴重呀,那,木村叔叔,家慧還好吧?」

「醫生也幫她檢查了,她也在發燒,只是目前看起來病情還好。醫生認為現在對她最好的就是在家好好修養。我們聯絡不上關山,不能讓一個生病的小女孩獨自在家,所以我我讓人送她去我的未婚妻美智子那邊了……你放心吧,雖然美智子是個法醫,可是她懂得怎麼照顧小孩的。」

法醫是否擅長照顧小孩,這是個令人糾結的問題。不過謝子言不想深究,事實上他也無暇深究。林博文早早就被愛莉帶走了,可是這傢伙的遺毒卻無人敢忽視。整個下午細川舞子家都在進行大消毒,不只二姑丈林振志來幫忙,周麗萍和圓環料理店的快腿伙計布袋也被叫來一起大掃除。一大群人忙到了傍晚,才算將細川舞子家徹底消毒了一遍,就連兩隻倒楣的狗也被抓去用酒精噴了一遍。

到了黃昏時,細川舞子還沒回來,田島京和武田雅彥卻來了。無良律師武田雅彥一進門就猛皺鼻子,衝著松井陽子大嚷:「陽子,是死了人嗎?怎麼有這麼濃的消毒藥水味?」

滿臉黑線的松井陽子狠狠瞪了口無遮攔的武田雅彥一眼,冷冷說:「舞子不在家,有事請明天再來,你們請回吧!」

武田雅彥根本不怕松井陽子,笑嘻嘻地還想開玩笑,但田島京卻不肯給武田雅彥耍嘴皮子的機會。只見田島京眉頭一皺,有點不耐煩地說:「武田,別胡言亂語,小心舞子找你算帳!」

這招果然有用,只見無良律師打了個冷顫,立即閉上嘴裝啞巴。

田島京卻是看也不看無良的酒友,抬了抬手上抱著的紙箱,笑著對松井陽子說:「鶴田請外務省送來的,都是給阿言的信……陽子,我有些事要問阿言,他在忙嗎?」

松井陽子想接過紙箱,田島京卻搖了搖頭示意說他來搬就好。松井陽子見狀也不矯情,伸手指了下謝子言的房間,說:「他在教人做功課呢!」

下午時謝麗燕領著一群垂頭喪氣的大小練習生來細川舞子家,說是春假完補校月考,這些傢伙全拿了個慘不忍睹的成績。本來嘛,當初只是因為謝文堂覺得年輕人應該多讀點書,公司才出錢送她們去唸補校,也只是期望她們能把初中補校唸畢業,並不要求非得拿個科科滿分回來。可是,科科不及格數學還都低於三十分,這就太過份了。

謝文堂知道這事後會不會難過尚不可知,練習生的監管人謝麗燕卻已經先抓狂了。不過她自己也只是小學畢業的文憑,那些初中課程教的東西她可不懂。想找人幫忙嘛,她認識的人之中,也就只有林貴子和謝淑美兩個曾被公認是會讀書的優等生,但這兩個一個要帶小孩一個大著肚子,怎麼看都幫不上忙。到了最後,她就只能想到把問題丟給據說很會教書的小妖孽。

鄧小平說,黑貓白貓,會抓老鼠的就是好貓。謝麗燕說,大人小孩,會教書的就是聰明人。於是,不管謝子言願不願意,他都必須當那個會教書的聰明人。

對於不負責任的大人把麻煩丟給他這個小孩這件事,謝子言已經逐漸麻木了。只是,雖說他前世教書育人的經驗豐富,但其實他是很厭煩與笨蛋溝通的。所以當田島京與武田雅彥出現時,他宛如見到救苦救難的天使,趕緊藉此暫時把一群笨學生丟在一旁。

武田雅彥瞥了一眼嘰嘰喳喳著衝出去的女孩們,嘟嚷著說:「嘖嘖!都是小姑娘呢,阿言你的日子過的不錯嘛!」

田島京和謝子言不約而同地都翻了個白眼,根本不想理會嘴賤的無良律師。田島京把紙箱放下,拍了拍紙箱,語帶感慨地對謝子言說:「鶴田寄來的,都是你的讀者寫給你的信。阿言,這真是不得了呢,我看你得趕緊找個專職助理幫忙才行。」

謝子言看了一眼紙箱,苦著臉無奈地回說:「鶴田阿姨說會幫我找個助理,阿公也說會找人幫我,可是到現在我都沒看到人,只有陽子阿姨幫我,根本忙不過來。」

田島京聞言笑了笑,這事他可幫不上忙,所以他立即轉換話題說:「下午木村由伸打電話給我,他說香港的情況不太好,連若林俊彌那個頑強的變態都病倒了。不過他可是對你傳給他的那份資料評價甚高,建議我最好也看看那份資料。呵呵,阿言,木村那傢伙可是很少稱讚人的,你很厲害啊!」

「這可是四十年後才會總結出來的防疫措施,能不厲害嗎?」謝子言心裡嘀咕,順手就拿起他的醫學筆記本,翻到防疫重點那幾頁,示意田島京自己看。

田島京拿起筆記本時,習慣性地瞄了一眼封面,只見上面寫著「醫學」的英文字。他楞了一下,還是先就著謝子言翻的那幾頁細看。

上面寫的大多是中文字,卻也夾雜著許多英文、日文甚至是拉丁文。田島京不懂拉丁文,好在拉丁文不多,而且都是學術名詞,他比對前後文大致也可猜出是什麼意思。他看的很仔細,還不時停下來思考。過了約十分鐘他才看完,可是他卻又翻到筆記本最前面,津津有味地慢慢看著。

謝子言沒注意到田島京的小動作,因為某個無良律師正無所忌憚地噴發著毒素。

「阿言,我聽說你老是被那些小女孩欺負。唉!你這樣不行的啊,你是個男孩子,要做個硬漢才行呀!」

「阿言,我跟你說呀,以後她們再欺負你,你就一巴掌過去,我保證以後她們就會乖的像最溫馴的小狗一樣,看到你時就只會搖尾乞憐……」

「什麼!她們會哭?那就再踹一腳啊,我保證她們會立刻閉上嘴巴!」

「什麼,要我在舞子身上示範?舞子又不會哭,我幹嘛要揍她……喂!你那是什麼眼神,太沒禮貌了吧!」

人生導師武田雅彥對於不受教的小鬼很是不滿,但謝子言還是很沒教養地給了無良律師一個大白眼。

「你自己都不敢當硬漢,卻要我去當,這也太虛偽了吧……」謝子言心裡嘀咕,卻也算是給武田雅彥面子,沒再繼續拆台。

武田雅彥見謝子言不再拆台,心裡暗暗鬆了口氣,趕緊轉換話題:「對了,阿言,前兩天我在酒店時聽到一些關於你的事哦……。」

那天武田雅彥和幾個在日本大使館工作的損友去六條通喝酒,酒酣耳熱之際,聽力好的武田雅彥卻聽到鄰桌兩個酒客似談到謝子言,他心裡一動就凝神細聽。那兩個酒客用的是國民黨頒訂的官方語言國語,武田雅彥只能講幾句簡單的國語,卻勉強能聽懂一般的國語對話,所以聽了一會兒也就搞清楚那兩人在說什麼。

那兩人談的不是好事,他們正計畫讓他們公司的歌星出唱片,問題是他們想讓歌星唱的是謝子言的歌,還是在未取得授權下使用。武田雅彥知道,現在的台灣根本沒多少尊重智慧財產權的意識,連李國鼎這個經濟部長都認為智慧財產權是歐美國家用來限制開發中國家發展的藉口。可是,武田雅彥認為這事涉及到謝子言的利益,決不能讓那些人得逞。

然而,謝子言卻像是事不關己一樣,淡淡地哦了一聲,又隔了十幾秒鐘後才又慢慢說:「侵權就侵權吧,反正有律師處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謝子言先前出版他那本歌謠集時,就已經在版權頁註明「對未取得作者授權即做商業用途使用者提出侵權訴訟」的警語,也明白提出授權費為商業利益百分之十五。在一首歌版權賣斷只有幾百塊的時代,謝子言開出的價碼委實是嚇人。或許正因如此,除了希望音樂外,只有海山唱片曾聯絡詢問過授權事宜,只是最後海山唱片也因覺得划不來而作罷。

在這個時代,乖乖付版權費的會被認為是笨蛋。自詡是聰明人的太多,只是謝子言更聰明,當初騙蔣經國為歌謠集題字寫序,目的之一就是要嚇唬那些聰明人。謝子言一直在等,想看看是否有不怕死的,到時候就讓陳文雄律師告死他們。

而武田雅彥卻似乎對謝子言的態度感到意外,嘴巴嘖嘖作響,像看珍奇動物般看著謝子言。直到謝子言很不耐煩地又翻了個大白眼,武田雅彥才露出狡獪的笑容,笑嘻嘻地說:「既然你這麼不在乎,那……阿言,我們來打個商量,我在竹田浩行那邊聽到幾首歌,剛巧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很適合唱那些歌……。」

「我咧,又來了……」謝子言心裡猛嘀咕,什麼適合唱那些歌,如果這話是出自幫謝子言「創作」的歌編曲的竹田浩行或平山恆泰之口,那還有可信度;至於武田雅彥嘛,這個無良律師根本就只是要泡美眉而已。

這種事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而且無良律師還不是只拿謝子言的歌給那些女孩子唱,他還會把那些女孩子介紹給希望音樂,要希望音樂幫那些女孩子出唱片。問題是,無良律師的音樂評鑑能力實在是令人不敢領教,他介紹來的女孩子大多是五音不全。幾次下來後,連好脾氣的謝淑美都抓狂的想罵人。

不過,謝子言聽田島京說過,武田雅彥會這樣做,純粹是因為他想幫那些女孩子。據說無良律師小時候家境很差,曾經混跡黑街靠偷搶拐騙養活自己及家人。在那段時間他受過很多同樣在黑街討生活的女孩幫助,所以他長大又成為律師後,經常免費為那些在社會底層掙扎求活的女孩打官司,甚至幫她們和黑道、警察周旋談判,為此還幾次差點沒命。正因如此,只要不鬧出大亂子,田島京和細川家兄妹都對無良律師的胡搞瞎搞睜隻眼閉隻眼。

既然大人們都放任無良律師亂來,那謝子言除了翻白眼表示抗議外,還能做什麼呢?何況,至少這次無良律師還懂得先打個招呼,算是給謝子言面子了。

謝子言實在是不想跟無良律師磨嘴皮子,好在這時田島京也合上筆記本,他先瞪了無良律師一眼算是支持謝子言後,沉吟著說:「阿言,雖然我不是學醫的,但也能看出你這本筆記本裡的記述很不尋常……阿言,能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嗎?」

田島京之所以特地跑這一趟,其事是因為下午時木村由伸的一通電話。

本來木村由伸前兩日就要去美國辦細川龍馬交代的事,卻因為香港發生疫情若林俊彌病倒而耽擱了好幾日。木村由伸雖曾讀過醫學院,醫學知識也不輸給一般醫生,但他在公衛上的知識卻也和這時代多數的醫生一樣,還是有很大欠缺的。這幾天他連未婚妻藤原美智子都拉來幫忙了,還是無法擋住疫潮。到今天中午為止,中環公司總部裡已經有三分之一的員工出現病徵,子公司和工廠的情況更慘。謝子言打電話去香港時,木村由伸正愁得團團轉。

後來木村由伸告知謝子言已安排好關家母女的事時,謝子言問了一下香港那邊防疫的情況,還把他寫的防疫措施傳真給木村由伸。起初木村由伸並不在意,可是當他隨意看了一下後,卻立即驚覺這份資料非同小可。尤其是公筷母匙和乾洗手那兩項,根本是直指香港人衛生習慣的死穴。他越想越覺得不得了,就提醒田島京向謝子言要這份資料。

木村由伸不知道謝子言的底細,田島京卻是知道謝子言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他的手上還有謝子言那本未來事件簿的複本,可是田島京一聽到乾洗手這種東西也是眼睛一亮。就像缺水的香港一樣,現在的台灣也常鬧水荒,這讓有洗手習慣的田島京很是困擾。如果能有乾洗手這種東西,那絕對是個人衛生與公共衛生的利器,且應該有極大的商機。

只是,當他看了謝子言這本醫學筆記本後,雖然他知道謝子言是個神童還有預知夢的神奇經歷,他的心中還是大吃一驚。

田島京也不是學醫的,但他的父親是糖尿病患者,他的岳母是因為腦瘤而過世的。所以當他看到血糖機和核磁共振成像的記述時,他立即發現這些應該是目前尚未出現的東西。而筆記上關於肝炎疫苗、流感疫苗及克流感成份的記述,也讓這半年來經常會晤幾位台灣醫界大老的田島京暗暗心驚。如果筆記本上的記述都是真的,那這本筆記的價值絕對可比擬那本未來事件簿,所以他必須問清楚。

謝子言知道田島京想問的是什麼,他覺得這事無須隱瞞田島京和武田雅彥,所以他坦然說:「大部分是夢到的,小部分是我看書後整理出來的。」

田島京也不訝異,右手食指下意識地在筆記本上輕輕敲著,想了想之後,很慎重地說:「阿言,我覺得這本筆記很重要,如果你同意龍馬也不反對的話,我想讓石井正則和宋瑞樓教授他們看這本筆記本。」

「這……」謝子言有些遲疑,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向石井正則和宋瑞樓解釋這些知識的來源。

謝子言猶疑不定,武田雅彥見狀不解,很好奇地問田島京:「田島,這本筆記本很重要?」

「很重要!」田島京給出肯定的答案,隨即又加上一句:「雖然我在醫學上是外行,但我直覺認為,這本筆記裡的東西可以讓人類醫學躍進十…不,是至少躍進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

武田雅彥聞言倒抽一口氣,隨即就兩眼發亮地瞧著謝子言。見謝子言一臉為難只是不語後,他眼球一轉,笑嘻嘻地說:「嘿!阿言,是不是不想讓石井知道你作過一個奇怪的夢?這事好辦,你不是說想寫一個神醫的故事嘛,你只要說這是你寫小說的素材就好了嘛!」

這樣也行?謝子言瞪了無良律師一眼,覺得果然律師講的話都不能信。

只是……似乎這也是個方法。所以謝子言想了想之後,還是毅然說:「田島叔叔,那就這樣吧!」

田島京似乎很樂於見到這個結果,因為接著他就笑著說:「這樣不錯,嗯……阿言,為了獎勵你,我會請龍馬幫你出關家母女的醫藥費。」

謝子言一聽就炸窩了,大聲嚷說:「啊?田島叔叔,這不公平!」

醫藥費才多少錢,哪抵得上這本筆記的價值。謝子言又不笨,才不做這種虧本買賣。

不過,顯然謝子言不太清楚這時代香港醫院的黑心程度。因為他才說完,就見田島京一臉訝異地丟出一個重磅炸彈:「咦?阿言,難道木村沒告訴你,他安排關太太住的是最好的醫院,還是單人房,又請人專門照顧她。最後要花多少醫藥費尚不可知,可是木村已經先預付了兩千英鎊的病房費。還有,關家慧和關家女傭的醫藥費也花了快四百英鎊。木村說了,最後的總花費恐怕得將近四千英鎊。如果你現在能拿出四千英鎊,那我就收回剛剛的話。」

現在一英鎊兌換九十六塊新台幣,四千英鎊就是三十八萬四千元新台幣。以目前台灣的物價,台北市平均新成屋房價每坪將近五千元,關家母女的醫藥費可以買兩間四十坪的新房子了。如果用收入水準來看,現在一個九職等公務員的本薪約八百元,一般的武俠小說作家寫一本小說的稿費約一千元,大同公司的技術工人月薪是二千二百元。也就是說,關家母女的醫藥費絕對是一筆嚇死人的鉅款。所以……

「土匪啊!強盜啊!」

…………………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三日,星期六,星期六。

早上十點二十六分,細川龍馬一行人搭的日航班機在微雨中順利到達松山機場。由於同行的人太多,一直到將近十一點時他們才陸陸續續出關踏進出境大廳。

「你們搞什麼嘛,拖這麼久才出來……」滿臉疲憊的武田雅彥一見到細川龍馬就先開口抱怨,隨即他就四處張望,確定沒看到自己要接的人後,又趕緊問:「喂!龍馬,我的老婆和小孩呢?」

也是一臉疲憊的細川龍馬伸手指了指後方,語氣古怪地說:「在後面呢……等等,武田,有個小意外……你還記得久本愛吧,她也搭這班飛機來台灣,還剛好坐在你老婆的旁邊。」

武田雅彥聞言臉色秒變鐵青,脫口罵了句日本國罵,然後立刻轉身就走,邊走邊說:「田島,跟我老婆說高雄那邊有緊急公務,我得五六天後才能回台北!」

田島京忍住笑,揚聲問道:「喂!要安排你老婆住哪裡?」

身影已在十幾公尺外的武田雅彥急聲回道:「你知道我那間宿舍的備用鑰匙放哪裡的!」

「活該!」細川舞子低罵一聲,然後就皺著秀眉問細川龍馬:「那兩個人該不會在飛機上打起來了吧?」

細川龍馬苦笑著搖頭,語氣無奈地說:「倒是沒打起來,可是她們吵到機長差點要把飛機折返東京。飛機一降落她們就被台灣的憲兵帶走了,我本來想把武田的小孩帶來交給武田的,可是武田的老婆堅持要把孩子帶在身邊……舞子,現在武田跑了,等大使館的人到了之後,妳得去幫忙把武田的老婆孩子弄出來。」

細川舞子聞言立即翻了個大白眼,嘟嚷說:「我又不像遙那樣身手俐落,如果那兩個人又打起來怎麼辦呀?」

也難掛細川舞子要抱怨了,因為久本愛和武田雅彥的老婆水樹愛,可是一見面就要大打出手的宿敵。當年武田雅彥結婚時,兩個女人就曾當著賓客面前開幹,要不是鶴田遙及時出手鎮住雙方,搞不好那時已經懷孕的水樹愛會出大亂子。

話說回來,這都是武田雅彥的錯。因為久本愛與水樹愛兩個本來是從小學到女子短大都是同學的閨蜜,卻因為她們同時和某個無良律師談戀愛,還都懷了那個渣男的孩子,多年的閨蜜變成生死大仇。兩個女人為此先是大吵繼而互毆,結果久本愛因此流產,渣男又決定與水樹愛結婚。久本愛從小家境富裕被捧成公主一樣,怎能吞下這口氣?

更氣人的是,依照某個渣男的說法,他其實是比較喜歡久本愛的,何況久本愛曾為了救他而受傷,還為了與他談戀愛被父親趕出家門,怎麼說他也是該娶久本愛的。可是,奈何出身普通家庭的水樹愛懂得照顧他的母親姐姐,又懷了他的孩子,為了母親姐姐,為了對孩子負責,他只能娶水樹愛。

久本愛無法釋懷,而水樹愛也不是那種得了便宜會裝乖的女人。或許是因水樹愛從小家境並不優渥,雖與久本愛是閨蜜,卻時時生活在閨蜜的陰影中,所以水樹愛對能在搶男人上擊敗久本愛很是得意。尤其是她生下某個渣男的小孩而久本愛卻流產這件事,更讓她至今還常拿來說嘴。

本來嘛,就算是生死大仇,各過各的日子,久了也就淡了。可是,日本人愛開同學會,偏生久本愛和水樹愛兩人從小到大都是同學,兩人一年至少有四次見面機會。這兩人又都不願意為了避免與對方起糾紛而放棄參加同學會,於是,或者大吵,或者大打出手,就成了她們同學會必然上演的戲碼。幾年下來,不但她們的同學不堪其擾,因為渣男總是躲著不處理兩個女人的糾紛,渣男的倒楣朋友們也得每隔一陣子就得幫渣男去收拾兩個女人搞的爛攤子。

細川舞子也曾去新宿警署保釋過久本愛與水樹愛,後來還因此與久本愛成了朋友,聽她講過與水樹愛之間的恩怨。細川舞子根本不想沾惹到這檔子破事,可是這時她轉頭一看,無良律師的酒友田島京早在第一時間就跑去和陸陸續續出關的朋友們聊天了。無奈之下她只能重重嘆了口氣,哀怨地說:「算我倒楣吧……!」

細川舞子轉身就要去國安局駐松山機場的辦公室,細川龍馬卻一把拉住她,同時低聲說:「舞子,等等,先不用急,等個二十分鐘再過去,讓那兩個女人受點教訓。」

細川舞子聞言就笑了,覺得這真是個好主意。這幾年大家都被那兩個女人搞得快抓狂了,讓台灣的國安局嚇嚇她們也好。

細川舞子雖不如松井陽子美貌,卻也是個大美女。這時她展顏一笑,猶如牡丹綻放,看到的人都不禁眼前一亮。

細川龍馬對妹妹的笑顏很是欣慰,微笑說:「舞子,妳實在應該多笑才對。妳知道嗎,我剛剛看到妳的時候可是被妳那一臉愁容嚇了一跳呢……」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後又輕聲問:「舞子,是出了什麼事嗎?」

細川舞子緊皺著秀眉,苦笑著說:「最近事情太多了,馬克斯又生病了,前兩天我送他去台大醫院,醫生說是肺炎,要住院好幾天……」

細川龍馬楞了一下,詫異地看了看妹妹。見妹妹兀自嘮叨著德國暖男不會照顧自己,他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

這一次和細川龍馬一起來台灣的人不少,等眾人分別搭了二十幾輛計程車到國賓飯店時,時間已近中午十二點。

今天謝文堂與高玉樹有約,是江寶蓮和四叔公黃志鴻幫眾人安排飯店房間。在國賓飯店簡單吃過午餐後,眾人各自回房休息。晚上謝文堂在建成圓環擺宴接風,下午就算是放風休息了。

石井正則和同行的兩個日本醫師澤田智久、山下淳吃完飯就回房間了,他們急著與細川龍馬、田島京談籌備無國界醫療組織的事。他們想確認謝家是否能實現承諾捐贈組織的運作費用,也要確認中華民國政府是否願意讓他們在台灣召開成立大會。

「我不知道你們需要多少錢,但我與謝桑核算過了,年中可以先捐一千五百萬美元。從明年起,應該能每年捐贈兩千萬美元……至少到一九七二年都是這個數字,之後,就得看這幾年我們在歐美股匯市的收益了。」

田島京說完,露出抱歉的表情看著三個醫師。當初謝子言那小鬼口氣太大,一開口就說要捐兩億美元。可是如果現在就捐出兩億美元,資金就會變得緊張,身為財務長的田島京可不敢冒這種險。

「夠了!」澤田智久黝黑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扳著手指歡喜說:「日本外務省已經答應,如果這個組織真能成立,那外務省可以每年從國際援助預算中撥五十萬美元。加上各企業答應捐贈的數額,我們每年還能從日本民間得到約三百萬美元的捐贈。另外,只要組織成立開始運作,應該還能從歐美民間獲得不少捐贈。」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樂觀。外貌比澤田智久更像黑人年齡也顯然大得多的山下淳就冷冷說:「澤田,我早說過募款不是大問題,關鍵是這個組織的總部要設在哪裡。如果設在東亞,我不認為能吸引多少歐美醫護人員加入。何況,這個組織必須超越國界不受個別國家政治干預,更不能淪為哪一個國家或哪一個陣營的外圍組織。坦白說,我不認為這個國家的執政者能接受。若非國彥那傢伙說他或許能解決這問題,我還真不想浪費時間跑這一趟!」

二戰末期日軍人力與物資資源嚴重匱乏,當時還在唸醫學院的山下淳被徵召入伍,在帝國海軍艦艇上任醫務士,那艘船正是後來細川國彥服役的船隻。當軍艦被美軍擊沉時,山下淳剛好就站在細川國彥身邊,水性普通的他是靠著細川國彥的幫助才能撐到登上陸地。等細川國彥開始橫掃諸股海盜當起海盜王時,山下淳就負責替海盜王治下各島島民治病療傷。再等細川國彥向美軍投降,山下淳自然也跟著老大向美軍舉起白旗,被美軍命令去幫忙醫療戰俘。

有了在戰俘營協助美軍工作的經歷,戰後山下淳回學校順利取得學位後,就在細川國彥與熟識的美軍軍官幫助下,赴美繼續深造,最後在賓州大學醫學院取得博士學位。在美讀書期間,適逢韓戰爆發,山下淳申請自願去韓國擔任軍醫。這一趟韓國之行讓山下淳真正見識到戰火下平民的苦難,卻也讓他因而順利取得美國國籍。之後他娶了醫學院黎巴嫩同學的妹妹,搬去黎巴嫩住了兩年,在與妻子赴西歐旅遊時,救了一個發生車禍的剛果軍官蒙博托.塞塞.塞科,獲蒙博托致贈百萬法郎。後來剛果獨立建國,蒙博托當上陸軍總司令,邀請山下淳赴剛果行醫。一九六六年蒙博托發動政變進行獨裁後,在蒙博托的堅持下,山下淳進入以蒙博托之母命名的金夏沙雅莫媽媽醫院執醫。

山下淳不喜歡蒙博托的獨裁政權,但他很欣賞雅莫媽媽醫院只收取平民低廉醫療費的做法。不過,在非洲待了許多年,他明白在戰火頻仍的非洲,相較於繁華的金夏沙,那些戰爭不斷的地區更需要醫療援助,這也是當初他起心動念想籌設一個無國界醫療組織的原因。

在非洲的經歷,使山下淳認識到一件事,那就是造成非洲戰火不斷的原因除了有部落間的仇殺外,還有東西方冷戰下大國的博奕角力。要使倡議中的醫療組織能真正發揮作用,就必須擺脫各政治勢力的干預。然而,在政治極不穩定的落後地區,若無一股強勢的力量支持,不但很難提供需要醫療者有效的醫療服務,連醫護人員的生命安全都很難得到保障。

在美蘇中三大國不斷於非洲擴張勢力因而使政治極不穩定的現狀下,山下淳以為只有歐洲能支持無國界醫療。非洲以前是舊大陸的殖民地,在二戰後西歐各國普遍有必須支援前殖民地發展的共識。而戴高樂主政下的法國一直堅持獨立自主的外交路線,法國教會、醫界與學界又熱衷於協助前法國殖民地發展,因此山下淳認為,這個無國界醫療組織必須爭取到法國各界積極參與才有可能成功,為此組織總部最好設在巴黎。

  山下淳堅信歐洲社會──尤其是法國社會──的參與,是倡議中的無國界醫療組織能否成功的關鍵,而石井正則與澤田智久的意見卻與前輩不盡相同。他們兩個雖受史懷哲感召跑去非洲行醫,但仍時時關心非洲以外地區的醫療狀況。這世界不是只有非洲是醫療落後地區,東南亞、南亞、南太平洋島國以及中南美洲也是醫療落後地區,同樣需要國際醫療力量的援助。而雖然歐洲社會有援助落後地區的傳統,但這種傳統卻是高度嵌合在教會傳教體系中。也就是說,歐洲對落後地區的醫療援助經常是為了傳教,在宗教衝突對立地區這反而會激化衝突。

澤田智久很希望日本能扮演支持無國界醫療組織的角色,這兩年他一直從非洲寫信回日本國內鼓吹此事。只是,雖然日本政府表現出正面的態度,卻一點也不積極。二戰過去才二十年,日本政府仍擔憂外交上邁的步子太大會引來各國反彈,現在他們只敢跟在歐美各國後面做事。所以,捐點錢可以,但要日本帶頭發起成立這個無國界醫療組織或擔任這個組織的保護者,那日本政府是絕對不幹的。

日本政府的態度卻早在石井正則的意料之中,身為灣生的他從來不對日本政府抱持任何正面的期待。事實上,石井正則從不信任任何政治組織。但他認為在一個正常的世界中人類或多或少有著悲憫之心,只是這悲憫之心常會被各種基於種族、國家、意識形態或經濟利益的利害計算所掩蓋。但是石井正則堅信,只要有人願意出面拋磚引玉,只要有人願意持之以恒去幫助那些在世界各地苦苦掙扎的苦難人群,最終總能激發起人類的善良悲憫之心。

這三人的思想差異實在太大,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都有著史懷哲般的奉獻精神。所以當去年秋天石井正則在日本見到謝子言又得到謝家應允出錢支持無國界醫療組織後,他立即寫信去非洲,要澤田智久與山下淳立即來東亞一聚。

不過,單靠石井正則的一封信,還不足以讓山下淳與澤田智久放下非洲的病患回到東亞。事實上,山下淳是先聯絡了細川國彥瞭解謝家的情況後,才決定返回已暌違二十年的東亞。而澤田智久卻是因為想起了他那個曾在台灣任教的堂伯澤田藤一郎,就想來這塊堂伯曾待過的土地看看。

他們倆都是在三月時就回到日本的,一到日本後就去了正受毒米油之害的北九州幫忙,也因此知道了細川家為了幫助受害者付出了多少,也從細川龍馬及正在福岡考察的陳拱北那裡更進一步瞭解了謝家的情況。

二戰結束後國府遣返在台日人時,石井正則已經十四歲了,返日後受到日本本國同胞排擠甚至霸凌的經歷,使他對台灣有著極濃厚的情感。而比石井正則小兩歲的澤田智久雖未曾來過台灣,卻因堂伯澤田藤一郎之故對台灣人頗有好感。相對於前兩人,理性的山下淳卻始終對現在的台灣政府有著極高的戒心,這也是他何以要問田島京那些話的原因。

而山下淳的問題確實也是一擊中的,只見田島京面露苦笑,語氣無奈地說:「到目前為止,這裡的政府只答應我們可以在台北召開一個各國醫學界參與的國際會議,而且,如果參加者所屬國家與中華民國無邦交,他們要經嚴格審核後才能取得入境許可……」

聽到這裡,澤田智久的兩道濃眉全擠在一起了,嘴巴無聲地動著,從唇形來看他正無聲唸著「搞什麼啊」。反倒是山下淳是嘴唇緊閉,但他微瞇的雙眼中流露出的卻是「我就知道」的眼神。

這時只聽田島京繼續說:「不過我對這事不擔心,我相信等過一陣子國彥回台灣後,他會有辦法讓這裡的政府讓步的。再說,我個人也不認為這個組織的總部非得設在台灣不可。如果國民黨不讓步,你們就把總部設立在其他國家。我評估過了,我們仍能從香港和美國調度金錢支持這個組織,只是這樣多少會讓謝桑有些困擾。」

田島京這樣一說,山下淳反而生出一種對不起謝文堂的感覺。他在非洲待了多年,知道中華民國把援外醫療團當成政府外交的一部份。如果無國界醫療組織設在其他國家,而其運作經費卻由謝文堂捐贈,那國民黨一定會認為謝文堂是刻意和政府唱反調。正因如此,山下淳遲疑了一下後,還是說:「那就等國彥到台灣後再說吧……對了,田島,能安排我們與這裡的醫界領導人見面嗎?還有,石井說有個小孩等我們去診治,你能盡快安排嗎?」

田島京知道山下淳講的是誰,看了下手錶後說:「明天有個基金會開會,會中要討論幼兒接種小兒麻痺疫苗與日本腦炎疫苗的事,有幾個台灣醫界的重要人物會到場,我會安排你們列席。至於阿言嘛,那小孩有午睡的習慣,我們下午再去舞子那裡見阿言……」說到這裡,他臉色變的很嚴肅,輕聲繼續說:「趁現在還有時間,我想請你們看一些東西,請你們用你們的醫學專業做個鑑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