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2月 29, 2019 6:48 pm
相較於整個宇宙，或與我們認識，或其它萬物之間，我們都只是彼此的過客──赫米拉
序
「你還記得洛克西姆嗎？」赫米拉這句話透過電波傳達到亞尼斯的大腦中，很快就變成零散的程式編碼，就像是剛才妻子說過的話一樣，他都顯得沒有用心在聽。
「喔，嗯。」亞尼斯點了點頭，他並非不想專注在妻子的閒聊上，只是現在應該是他睡眠的時間，大腦的程式發出一種煩人的警告，讓他全身彷彿都吱吱作響。當然這並非什麼讓人不愉快的事情，許多年來幾乎都是如此，赫米拉必須忙於工作之中，所以只要她回到他的身邊時，不論他正在做些什麼，都會把兩人相處的時光作為第一優先。
亞尼斯的視線從眼前的桌子，轉移到遠處窗外的宇宙，待視線緩慢回到屋內時，可以看得到不少家人合影的相框，不少影像在其中來回穿梭。他覺得現在有一些空曠，家裡面少了三個成員後，多數時間只剩下他一個，與偶爾回來的妻子，使得他經常想要買一些東西來擺放，但又不知道買些什麼才好。
當吸近的氣體轉動肺部的風扇，亞尼斯覺得有不少隕石的塵埃隨吐氣呼出，他有一點精神，這也讓他感覺到自己有些老了，要是在年輕一些，肯定能更快地回復狀態。這點妻子就與他相反，她彷彿還停留在與他認識的時候，銀白色的肌膚微透著光，淡藍色的雙瞳彷彿有另一個宇宙在她眼中。
亞尼斯察覺妻子的臉頰上還殘留一些銀白的細粉，這個妝彩能讓她在螢幕裡看起來更加動人。
「妳還在主演我與薇多拉嗎？」亞尼斯說起妻子演過的一部電影，內容是描寫母親與女兒之間親密的相處。
「不，現在是靜默的死亡才對。」
「聽起來很沉重。」亞尼斯聳肩。
「是推理的劇情，最近不是有很多虛擬星球上死去的人嗎？主要就是在描寫那種漫長的死亡，裡面有滿多超乎想像的劇情，我還滿喜歡這個劇本的。」
「感覺會花很多的時間。」
「這次不用特別到很遠的星系去拍攝，我想應該能經常回來。」
「是嗎？」亞尼斯眨了眨眼，能與妻子多點時間見面雖然是件好事，但他並不知道每次回來停留的時間會是多長，且他也沒有想到如果停留一天以上，是否該多做一些計畫。
「不說工作的事情，你還記得洛克西姆嗎？」赫米拉再次提起。
「那是什麼？一個星球的名稱嗎。」
「就是你以前常會去的那一個星球，每次你都會說那個虛擬星球有多特別，這次工作正好經過那附近，就順便去了一趟，感覺比之前去的時候改變要大。現在好像是一個叫做羅達然的人負責管理，他可有趣了，我覺得你應該也早時間再到那個星球上去。」赫米拉露出微笑，「或許明天如何？反正你也沒有特別的事情要做吧。」
「我會考慮的。」亞尼斯皺了皺眉頭，思考記憶裡的片段，或是在大腦的資料庫中查詢明天的計畫，彷彿會榨乾他最後一絲動能般。突然之間，他像是想到什麼，全身顫抖了一下，連桌子都震動起來。
「怎麼了嗎？」
「我想起明天還要去學校一趟，桑曼雅在學校的表現似乎並不是特別理想，她的老師打算找我談談。」亞尼斯這次站起身，他拿起水杯，將一旁銀白色的液體倒入，他喝了一些，才坐回原本的位子上，「我從來沒有這麼擔心過。」
「說的也是，有別於她的哥哥或姊姊，不論是在情感的學習上，或是工作能力的專業知識都不足夠，她又特別的安靜與乖巧。但是學校評分不過的話，之後恐怕會影響到工作的分配。」赫米拉平靜的說道，完全沒有像亞尼斯一樣顯得緊張，「但這樣也挺好的不是嗎？桑曼雅還挺像你的，就算不是他人眼中標準的那樣，也沒有關係。」
「我不知道。」亞尼斯望著手中的水杯，學生時代早已經離他很遠，但很多事情他仍然記得很清楚。尤其是在與妻子相遇之前，他過得並不順利，甚至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時候。
「但感覺一切都過得很快，桑曼雅也到了要獨立的時候，這一年她應該都待在學校裡，你們應該很少見面吧？要不是工作的關係，我還想要多見見她呢。」
亞尼斯搖了搖頭：「情況並不是特別的理想，他們似乎想要把桑曼雅送到特殊學校去。」亞尼斯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道，「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打算改造她大腦的程式，只要可以穩定工作，不需要太多情感。嗯，我是指他們希望她像機械一樣，就沒有問題。」亞尼斯突然覺得這些話有些殘忍。
「這樣確實並不樂觀，但只要我們不同意，一切都不會發生的不是嗎？」
「恐怕沒有這麼簡單，這不是桑曼雅一個人的事情，是我們全家的。如果我們拒絕學校的要求，他們可能會做出負面的評價，這可不光只是影響到工作這麼簡單。」
「雖然是很棘手沒錯，但是這跟你的遭遇很相似不是嗎？」
「嗯。」亞尼斯點了點頭，他不想在這個時間點提及他的過去，不光是他早就已經跟妻子說過，那也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遺憾。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亞尼斯並沒有完成學校的要求，他的父親不得不把他放棄。「但那時學校並沒有把我分配到特殊學校去，他們還是給了我一份評價不太好的工作。」
「別擔心了，現在的你應該去好好休息，明天先去學校拒絕他們的要求，並與桑曼雅見上一面，相信我見到她之後你會有比現在更明確的答案的。」赫米拉對他露出微笑，並拍了拍他顫抖的手，「見到跟自己相像的孩子時，可是非常有趣的再會呢。我很慶幸她與賽蓮娜、特博德都不同，他們比較像是我個性的兩個極端。我還曾很擔心桑曼雅會結合這兩種個性，這樣我就頭疼了，還好她比較像你。」
「這真的是好事嗎？」亞尼斯感到有些懷疑。
「那是當然的，相信我你只是太久沒有見到她，而賽蓮娜跟特博德都太像我，所以你在他們的這個時期，才沒有特別的擔心過，但現在也不會太晚。」赫米拉俏皮的說道。亞尼斯不覺得見到桑曼雅後一切就會明朗，他只是望著水杯，感覺內心的不安就像黑洞般。
「我知道了。」他回道。
「很好。我會待到早上才離開，明天沒有意外能早一點回來，到時候我們在討論些桑曼雅的事情。我覺得你應該想一想該如何替她準備場盛大的派對，畢竟這不光只是慶祝她即將開始不同的生活，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與孩子送別了。」赫米拉這句話聽起來別有深意，亞尼斯半瞇著眼，有一瞬間他很希望桑曼雅能與她的哥哥或姐姐一樣，早已決定好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他人的擔心。
與妻子對談完後，亞尼斯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覺得自己實在是累壞了。儘管身體的機能已經停止，他的大腦卻還仍不思考著，直到妻子躺在他身邊時，他才安穩地睡去。
第一章、再次相遇
亞尼斯並不喜歡學校，在他的印象裡，只要跟制度有關的東西，就跟這個宇宙或隨處可見的金屬一樣冰冷與堅硬。在成年之前，孩子們都必須在學校完成知識與情感兩大類的課題，讓整個大腦的系統發展得更加完全。有一種說法是只有知識的學習缺少情感的認知，是無法在細節上做出調整；而只有情感的判讀，缺少知識則無法勝任不同的工作。
亞尼斯記得自己的哥哥們，雖然在情感方面成績都不優秀，但至少還能在一些工廠工作，缺點則是多數的人並不會把他們當人來看待，而是做為一個機械。這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大腦的程式在情感的計算上本來就不是簡單的，不同的情感都由不同的系統與程式組成。不像知識方面的課程只要將資料存入大腦，再加以利用即可。
現在他深吸了一口氣，就像在這之前也無數次到訪過這扇門一樣。
「午安，亞尼斯先生。」自動門向一旁滑開，露麥西親切地說道。在亞尼斯眼中，她還是一如往常的將自己擠在金屬的書卷中，一邊工作，一邊談事情，有時還一邊著手研究，幾乎是她習以為常的生活。
「午安。」他試著讓自己有些精神，但似乎並不起作用。
「你可以坐在那裡，就跟之前一樣。」露麥西從書卷中伸出一隻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在這個房間裡都是書，除了這個角落之外。亞尼斯緩慢地坐在那張椅子上，他顯得有些茫然的看著教室的天花板，他記得自己是學生的時候，也經常被叫到老師辦公室內。
「我們今天要討論桑曼亞的事情吧。」亞尼斯說道，他希望這次可以快點結束。
「喔，是的，就像我們前幾次談到的一樣，她的成績並不理想，跟她的哥哥或姊姊不一樣，並不優秀。」露麥西說完，一個影像就出現在亞尼斯眼前，那是桑米雅的綜合成績單，上面寫著各種評比。
「但離正式畢業前還有一段時間，我相信她可以做得到的。」
「我並不這麼認為，也許你覺得她只要能在普通的工廠工作就好，但這並不是一件好事，你應該同意把她送到特殊學校去，這樣她就有可能跟她的姐姐賽蓮娜在優秀的公司裡工作，或是跟她的哥哥特博德在宇宙不同的星球上貿易。」
「但……」亞尼斯皺了皺眉，總覺得與之前露麥西對賽蓮娜，或特博德的說法不同。在他們畢業之前，她總是批評賽蓮娜是個沒有感情的機械，特博德根本不願意學習知識。
「我不是讓你花時間在這裡解釋的，亞尼斯先生。或許你覺得在工廠工作也沒什麼不好，但我必須要告訴你這個想法是錯的。雖然我不想這麼說，但並非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幸運，如果今天你沒有遇見你的妻子，你能想像你現在的生活嗎？」
「這與赫米拉無關。」亞尼斯並不喜歡被這麼說，這就好比他從來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什麼幫助一樣。
「那麼你的哥哥們呢？你難道希望桑曼雅跟他們一樣嗎？」
「這也與他們無關。」亞尼斯覺得此時應該表現出憤怒，但他只是顯得無助。
「或許我不該拿這件事情來比較，就說你自己好了，親愛的亞尼斯先生，你能想像桑曼雅過著在你畢業後那樣的生活嗎？」
亞尼斯眨了眨眼，他幾乎沒什麼思考：「我想不能。」居無定所，又不被他人所需要，他難以想像桑曼雅變成那樣。
「這就對了，我們雖然需要學會感情，但這都是為了工作與生活，而不是著重在一些沒必要的事情上。不要忘了亞尼斯先生，我們可是機械。」露麥西的話語毫無情感可言，就像是一串程式代碼般，但在此時對亞尼斯來說，那就像是一把銳利的劍。
「但我覺得我仍然不能夠把她送到特殊學校去，我很抱歉，露麥西老師。」亞尼斯緩慢地說道，或許這樣會變得很糟，但現在與過去的自己不同，他可以拜託自己的妻子、或兩個孩子幫忙桑曼雅找到工作，與安穩的生活。他不想要像那時候的父親一樣，也對她說出傷害的話語。
「看來我們是難以達成共識了。」露麥西只是平靜的說道。
「在離開之前我可以見她一面嗎？」亞尼斯不安的說道。
「為什麼呢？學校規定在這最後一年內是禁止與家長有接觸的，我們希望她能專心的在學習上。」
「都要一年了，但我們都只有書信的往來。」亞尼斯覺得這一年過得特別漫長，更不用說這也只是一種抽象的表達方式，實際上誰知道這一年對這宇宙究竟是代表多長的時間呢。
「我覺得這並不能說服我，還記得過去賽蓮娜與特博德，你都沒有與他們見面吧，為什麼就特別擔心桑曼雅呢？」露麥西的問題讓亞尼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或許是那兩個孩子對自己的未來都太明確，或是他們根本沒有讓他感到擔心的地方。亞尼斯覺得有很多訊息在他的大腦內來回穿梭，但他難以計算出答案，他只知道或許下次正是再見面時，或許就是最後一次，之後就不知何時能再見面。
「我只是想要跟她說幾句話而已，十分鐘，不，五分鐘也可以。」此時此刻對他來說，桑曼雅明明是他的女兒，見到她卻如此困難。
「那麼透過影像如何，很方便的。」
「我希望能與她面對面的交談。」亞尼斯再次強調著。
「真是讓人為難。我知道了，我會叫人來帶你去的，就先在這裡等著吧。」露麥西說完後，辦公室內又回復原有的寂靜，除了偶爾翻閱金屬書頁時發出的聲響外，還有亞尼斯焦躁的心。
＊＊＊
穿越過長廊，不少影像在一旁來回穿梭，那些多半是有著優異成績或表現的學生，賽蓮娜與特博德也在其中。亞尼斯望著長廊的盡頭，或許自己的妻子已經來過數次，過去她總是很擔心賽蓮娜，在她畢業之前，妻子總會提起關於她的事情。在亞尼斯的記憶裡，她一直是個安靜的孩子，他不像其他的家長一樣認為她很優秀，反而覺得她太缺少自己的想法，或是在她大腦裡，天身就缺少自我意識相關的程式。
特博德就幾乎與她相反，總是勇於表達自己的想法，樂於跟不同的人接觸，但在學習知識方面就相對弱很多，他很難把學到的東西有效的統整與歸納。桑曼雅一直都是看著這兩個人長大的，也許在不知不覺間，亞尼斯也覺得她會跟他們一樣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地方。
負責帶領亞尼斯的人，將他帶到一個見面用的房間內，亞尼斯對這個地方還有些印象，他還記得自己還是學生時，自己的父親也是在這裡與他告別的。只是如今立場轉變，換他坐在當時父親所做的位子上，隔著一扇玻璃的牆，只有聲音能從這裡穿過。
等待的時間沒有太長，桑曼亞便在房間的另一頭出現，她與一年前時的樣貌改變不少，如今看起來變得成熟一些，五官也變得更加立體。亞尼斯有種一閃而過的直覺，說不定未來她會變得比她的母親更加美麗。
桑曼亞在看到是自己父親時似乎鬆了一口氣，她很快的就坐在面對亞尼斯的另一張椅子上說道：「我還以為是母親，見到你真好。」她露出微笑，讓亞尼斯感到放心。
「赫米拉常來嗎？她都沒對我說過。我以為這裡都不允許家長來訪。」
「她是不常來，但她都會派人透過視訊的方式跟我交談。這裡才沒有不允許與家長見面，只是老師們都希望我們能專注在學習，而不是學校以外的事情。」
「那早知道自己就該多來幾次了。」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老師們不許我們在信裡面提到那些。明明是機械卻要像人，學習這些知識卻又不能多做思考，這點非常古怪對吧。」桑曼亞低聲的說道，「如果你能經常來就好了，不然老是聽母親抱怨，或是要忙著準備考試都讓人厭倦，你不覺得嗎？」
「是啊，那樣真的是很奇怪。」亞尼斯點了點頭，他只是順勢回答，並沒有真的理解桑曼亞的話，「赫米拉都抱怨什麼呢？」
「當然是姐姐的事情，母親經常抱怨她都只忙於工作與自己的事情上，根本沒有用心在照顧孩子或思考家庭的事情。就算這麼說，我覺得母親還是比較疼愛她的，經常都會趁著空檔去幫忙照顧孩子。」
「感覺你們之間都有說不完的事情呢。」亞尼斯其實並不喜歡提到賽蓮娜的家庭，他一直都認為這是一個糟糕的決定。
「反正也只是些抱怨，沒什麼大不了的。」桑曼亞聳肩，「偷偷告訴你一件事情吧，其實我打算在畢業之後，就開始去宇宙不同地方旅行。就像你年輕的時候一樣，你也去過不少星系吧。」
「我是經歷過沒錯，但那並不容易。」
「放心好了，我都已經拜託特博德幫我準備，所以下次再見面時，也許就是最後一次。」桑曼雅說的話與很慢，從她口中發出來的電波，細微得彷彿瞬間就會消逝般。那在傳達到亞尼斯的腦中，從程式代碼轉為文字時，卻異常的沉重。
亞尼斯眨了眨眼，他不知道在此時該回答些什麼才好。他甚至意識到就如赫米拉所言，桑曼雅並非不聰明，而是她巧妙的隱藏起來。就如同她看著自己的姐姐與哥哥一般，她知道他們有著過人之處，但終究還是會受限於規矩之中。
「我很高興今天能見到你，這樣到了必須要告別的那天，對我們來彼此來說都不會那麼難過對吧。」桑曼雅露出微笑，「當然也請先幫我保密，不然老師要是知道，肯定會相當生氣。」
「但考試那邊沒有問題嗎？」
「除了老師有點不開心，我想一切都還好。」
「我還很擔心他們會把妳送到特殊學校去。」
「他們當然不會，如果只是成績不好，只是會影響在某些方面的評價，他們當然不希望那樣。」
「這樣我就放心了。」亞尼斯長嘆一口氣，他覺得輕鬆不少，但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雖然還有很多話想說，但已經到時間，其他的就留到下次見面再說吧。」
「畢業的時候別忘了幫我慶祝，我會期待的。」桑曼雅說道。
望著桑曼雅遠去的身影，亞尼斯覺得她已不再是個孩子，她所思考的事情，也與他孩童的時代不同。或許就像赫米拉所說，他擔心的有點多了，儘管桑曼雅與他相似，但並不相同。
＊＊＊
在宇宙裡有不少被製造出來的星球，許多用來讓人居住，也有的能容納一座城市，或是數個商店，規模都隨需求而有所變化。當然這樣的星球有其好處，自然也有不便的地方，一旦星系中人造的星球多起來，除了會造成飛船移動的不便，也容易受到隕石群的影響，密集度過高時，居住的隱私與品質也是個問題。
當一個星系中過於飽和時，居住者便會開始搬遷，很快地整個星系裡就留下許多無人居住的星球。所以就算有其他的人居住，或是這個星球屬於誰，都不太有人知道。在一些星系中會有相關的規定來限制星球的數量，但很多時候除非發生不得了的事情，不然在這個星球中發生什麼，也很難被察覺。
洛克西姆，便是一個被不少人居住過的星球，對於多數熱愛旅行的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在星球上的植物與房屋內的擺設都是被整理過的。彷彿只要你想離開自己習慣的星系一段時間，那麼來到這裡就會是你最好的選擇。有時候也能與停留在這星球上的人聊天，話題通常都不會相差太遠，也不用擔心被投以異樣的目光。
亞尼斯已經很久沒來到這個星球，他好奇地看著那些歡迎客人的招牌，以及不遠處正向他揮手的男子。「你是亞尼斯先生吧。」羅達然笑著說道，他身上沾滿不少星塵，就像是剛整理完花園般。亞尼斯半瞇著眼睛，他感覺自己在哪裡見過對方，卻又想不起來是在何處。
兩人簡短的介紹後，便聊了起來，話題也逐漸圍繞在彼此的家庭上。羅達然才剛新婚未滿五年，育有一個女孩，才剛到能說話的程度，由於大腦程式發展的遲緩，還無法很準確地透過電波發出聲音。
「那確實是挺頭疼的問題。」亞尼斯雖然有過三個孩子的經驗，但他自己也不怎麼會帶孩子，尤其是在孩子還年幼的時候，他總覺得那就像缺少什麼的機械一樣，就算教他什麼，他也很難判斷及學習。
「不過我覺得你已經比我們厲害很多，帶三個孩子並不容易吧。」
「我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亞尼斯很少去思考每一個片段，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追在三個孩子後面，不知不覺就過了數十年。
「看來我有機會也必須向你請教一些帶孩子的技巧呢。」
「我怕自己不能幫上什麼忙。」亞尼斯回道，「你現在負責管理這個星球嗎？」
「不，我對這個星球而言，就像其他人一樣，只是個過客。我與妻子就是在這裡認識的，工作時也經常會經過這裡，便會來看有沒有需要維修或幫忙的地方。那麼你呢？」
「我一直不明白關於這個星球的事情，年輕的時候我經常很迷惘，但不論去到宇宙哪個地方，我都仍記得回到這裡來的方向。」對亞尼斯而言，他就像是一直都受到洛克西姆這個星球的照顧一樣。這裡總能讓他安心入睡，既不會餓著肚子，也不用替明日煩惱。
「或許這就是這個星球的魅力所在，我也有去過類似於洛克西姆的星球，但很少能像它一樣，既不會被人所遺忘，也永遠歡迎來訪的人。」羅達然的眼中彷彿閃耀著光芒，他故意神秘的說道，「你知道這個星球上曾有多少人拜訪過嗎？」
「可能數百人吧？」亞尼斯搖了搖頭，他只是猜想。
「在小屋內的紀錄中，可是有超過千人這麼多呢，很厲害對吧。如果把他們都聯繫起來，舉辦一個特別的活動，那應該相當有趣。」
「但我們並不知道實際能聯繫上多少人，這都已經有相當漫長的歷史。」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有時候也覺得很可惜，明明我們生活在如此遼闊的宇宙中，生活的本質並沒有太大的差異，就算很努力的思考，計算與程式在大腦內始終是有限的，你不這麼覺得嗎？」
「嗯，或許吧。」亞尼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就好比學校考試中都會出現的一道經典題目－你想要生為人還是機械呢？乍看之下是個選擇題，但不論選擇哪一個都不正確，最後老師仍會強調要站在兩者的中間去做思考。
「我並非要說什麼大的道理，我只是覺得，就算聯繫上數十人也好，又或是一些熟知這個星球故事的人，我想那肯定會相當的熱鬧並且有趣。」
「但這樣還少一個動機吧？」亞尼斯覺得若是這些人跟他一樣，早以忙於其他事物之中，又遠在其他星系，根本不會想要見到一些自己不認識的人，或是一個活動而特別跑來這裡。
「確實，我還沒想好這一點。一個足以吸引人的動機，這還真是困難。」羅達然搖了搖頭，「我們先把這個問題放到之後再說，你要進來坐一會嗎？我們還能再聊些別的。」
「下次吧，今天我必須早一些回去。」
「那麼之後再說，很高興認識你，亞尼斯先生。」
「嗯，我也是。」亞尼斯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還會再來到這個星球上數次，就如同過去一樣。
＊＊＊
當亞尼斯回到自己居住的星球時，赫米拉早已回到家中，並準備好料理。這對他來說是少見的，他甚至忍不住站著凝視，直到妻子叫喚他才回過神來。亞尼斯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屋內很安靜，沒有孩子們奔跑嬉鬧的聲音，就好像剛結婚的時候。他眨了眨眼，一些思緒在腦中穿梭，就像微弱的電流般。
「我沒想到妳會這麼早回來。」
「需要演出的地方不多，臺詞也是，我想也快到隱退的時候了。」赫米拉只是平靜的說道，就好像一點也不為此感到意外一樣。
「那或許是一種可惜的事情。」亞尼斯很難想像在電視中少了妻子的身影，會產生什麼變化。很多時候，尤其是孩子們還在家裡時，看著妻子演出的節目，都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
「沒什麼好可惜的，我總不能一直佔著這個位子，讓更優秀的人，在這個舞台上繼續發光，那才是好的。」赫米拉替他將水杯倒滿，順著銀白色的液體流入杯內，亞尼斯覺得在他內心深處，或許一直期待這天的到來。
「學校的事情都處理好了，不過露麥西老師似乎並不是很開心，她也讓我見了桑曼雅一面，就像妳說的一樣，她確實長大了不少。還記得我與薇多拉最後孩子向母親告別的片段嗎？」
「當然，為了那個鏡頭，可花不少時間呢。」赫米拉說道。
「當桑曼雅努力的想要表達自己已經長大，不需要再為她擔心，在我眼前便出現劇中的那一幕。」亞尼斯說道，在宇宙為背景之下，薇多拉緊握著雙手，試著使自己不要顫抖，每一個字就像穿越了時空般。
「很神奇對吧，彷彿只要一眨眼，就完全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了。」
「嗯，是啊。我還在想著要如何舉辦一場盛大的派對，最好是能聚集越多的人越好。」
「那你有方向了嗎?」
「關於這個或許有一個可行的方法，我在洛克西姆本來就有認識一些人，羅達然也剛好想聯繫與這個星球有關的人，或許我們能舉辦一個誰都沒想過的派對。」
「這肯定會相當熱鬧。」
「嗯，不過我覺得還缺少很多條件，之後我想再跟賽蓮娜與特博德討論，說不定就會有比較能成功的方法。」亞尼斯覺得這麼做有些瘋狂，他自己都沒有想過類似的事情，更別說是如何去實踐。
「要聯繫上這麼多人肯定得花不少功夫，不過我想這會是值得的。」
「是嗎？」亞尼斯眨了眨眼，他很難想像把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的畫面。
「這麼一說，我突然想到，說不定你很適合演戲呢。」赫米拉顯得相當興奮，她用刀叉輕盈的筆劃，像是在想些什麼，「還記得漫長的歲月、與星同行、或宇宙迷航記嗎？」
「嗯，我知道。」亞尼斯看過這些影片，它們主要都是由一群年老的人所主演，內容多半是尋找人生中新的意義，或與生命最後做搏鬥的故事。
「如果你作為主角，一邊追尋與克洛西姆有關的人，一邊發覺他們之間的故事，最後還有可能發現關於這個星球的秘密，肯定會相當有意思。」
「說的好像某種懸疑的電影般。」
「說不定洛克西姆真的有它的秘密呢？像是關於星球最原始的主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來到這裡，還有其他的可能。」
「就算有，那應該只是巧合。」亞尼斯不覺得在現實中會發生這些，每個人只是生活在自己的星球，規律的生活，就像依循在許多無形的規則上，不會有太大不同。
「那麼真的有那麼一天呢？」赫米拉追問道。
「妳真是不死心。」
「閉上眼思考一下如何？」
「好吧。」亞尼斯雖然有些抗拒，但他還是閉上了眼。
「那麼跟著我說的開始想像……」
起先在亞尼斯眼前只是散亂的影響雜訊，順著赫米拉的聲音，他開始看見她的身影，他們離開了餐桌，自己居住的星球，穿梭在宇宙之中。有時是在星球上漫步，有時則看著星雲的變化，有時是熱鬧的活動……
亞尼斯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的旅行。他感到有一些難過、悲傷或是寂寞，這些本來不具有任何意義的程式代碼，如今在他的體內流淌。
「我有好多話想對妳說。」亞尼斯說道。
「我知道，我也有很多話想讓你知道。」
亞尼斯思考著，這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說完，孩子們的事情，與這些年發生過的，或是自己的事情等，還有許多。
序
「你還記得洛克西姆嗎？」赫米拉這句話透過電波傳達到亞尼斯的大腦中，很快就變成零散的程式編碼，就像是剛才妻子說過的話一樣，他都顯得沒有用心在聽。
「喔，嗯。」亞尼斯點了點頭，他並非不想專注在妻子的閒聊上，只是現在應該是他睡眠的時間，大腦的程式發出一種煩人的警告，讓他全身彷彿都吱吱作響。當然這並非什麼讓人不愉快的事情，許多年來幾乎都是如此，赫米拉必須忙於工作之中，所以只要她回到他的身邊時，不論他正在做些什麼，都會把兩人相處的時光作為第一優先。
亞尼斯的視線從眼前的桌子，轉移到遠處窗外的宇宙，待視線緩慢回到屋內時，可以看得到不少家人合影的相框，不少影像在其中來回穿梭。他覺得現在有一些空曠，家裡面少了三個成員後，多數時間只剩下他一個，與偶爾回來的妻子，使得他經常想要買一些東西來擺放，但又不知道買些什麼才好。
當吸近的氣體轉動肺部的風扇，亞尼斯覺得有不少隕石的塵埃隨吐氣呼出，他有一點精神，這也讓他感覺到自己有些老了，要是在年輕一些，肯定能更快地回復狀態。這點妻子就與他相反，她彷彿還停留在與他認識的時候，銀白色的肌膚微透著光，淡藍色的雙瞳彷彿有另一個宇宙在她眼中。
亞尼斯察覺妻子的臉頰上還殘留一些銀白的細粉，這個妝彩能讓她在螢幕裡看起來更加動人。
「妳還在主演我與薇多拉嗎？」亞尼斯說起妻子演過的一部電影，內容是描寫母親與女兒之間親密的相處。
「不，現在是靜默的死亡才對。」
「聽起來很沉重。」亞尼斯聳肩。
「是推理的劇情，最近不是有很多虛擬星球上死去的人嗎？主要就是在描寫那種漫長的死亡，裡面有滿多超乎想像的劇情，我還滿喜歡這個劇本的。」
「感覺會花很多的時間。」
「這次不用特別到很遠的星系去拍攝，我想應該能經常回來。」
「是嗎？」亞尼斯眨了眨眼，能與妻子多點時間見面雖然是件好事，但他並不知道每次回來停留的時間會是多長，且他也沒有想到如果停留一天以上，是否該多做一些計畫。
「不說工作的事情，你還記得洛克西姆嗎？」赫米拉再次提起。
「那是什麼？一個星球的名稱嗎。」
「就是你以前常會去的那一個星球，每次你都會說那個虛擬星球有多特別，這次工作正好經過那附近，就順便去了一趟，感覺比之前去的時候改變要大。現在好像是一個叫做羅達然的人負責管理，他可有趣了，我覺得你應該也早時間再到那個星球上去。」赫米拉露出微笑，「或許明天如何？反正你也沒有特別的事情要做吧。」
「我會考慮的。」亞尼斯皺了皺眉頭，思考記憶裡的片段，或是在大腦的資料庫中查詢明天的計畫，彷彿會榨乾他最後一絲動能般。突然之間，他像是想到什麼，全身顫抖了一下，連桌子都震動起來。
「怎麼了嗎？」
「我想起明天還要去學校一趟，桑曼雅在學校的表現似乎並不是特別理想，她的老師打算找我談談。」亞尼斯這次站起身，他拿起水杯，將一旁銀白色的液體倒入，他喝了一些，才坐回原本的位子上，「我從來沒有這麼擔心過。」
「說的也是，有別於她的哥哥或姊姊，不論是在情感的學習上，或是工作能力的專業知識都不足夠，她又特別的安靜與乖巧。但是學校評分不過的話，之後恐怕會影響到工作的分配。」赫米拉平靜的說道，完全沒有像亞尼斯一樣顯得緊張，「但這樣也挺好的不是嗎？桑曼雅還挺像你的，就算不是他人眼中標準的那樣，也沒有關係。」
「我不知道。」亞尼斯望著手中的水杯，學生時代早已經離他很遠，但很多事情他仍然記得很清楚。尤其是在與妻子相遇之前，他過得並不順利，甚至可以說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時候。
「但感覺一切都過得很快，桑曼雅也到了要獨立的時候，這一年她應該都待在學校裡，你們應該很少見面吧？要不是工作的關係，我還想要多見見她呢。」
亞尼斯搖了搖頭：「情況並不是特別的理想，他們似乎想要把桑曼雅送到特殊學校去。」亞尼斯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道，「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打算改造她大腦的程式，只要可以穩定工作，不需要太多情感。嗯，我是指他們希望她像機械一樣，就沒有問題。」亞尼斯突然覺得這些話有些殘忍。
「這樣確實並不樂觀，但只要我們不同意，一切都不會發生的不是嗎？」
「恐怕沒有這麼簡單，這不是桑曼雅一個人的事情，是我們全家的。如果我們拒絕學校的要求，他們可能會做出負面的評價，這可不光只是影響到工作這麼簡單。」
「雖然是很棘手沒錯，但是這跟你的遭遇很相似不是嗎？」
「嗯。」亞尼斯點了點頭，他不想在這個時間點提及他的過去，不光是他早就已經跟妻子說過，那也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遺憾。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亞尼斯並沒有完成學校的要求，他的父親不得不把他放棄。「但那時學校並沒有把我分配到特殊學校去，他們還是給了我一份評價不太好的工作。」
「別擔心了，現在的你應該去好好休息，明天先去學校拒絕他們的要求，並與桑曼雅見上一面，相信我見到她之後你會有比現在更明確的答案的。」赫米拉對他露出微笑，並拍了拍他顫抖的手，「見到跟自己相像的孩子時，可是非常有趣的再會呢。我很慶幸她與賽蓮娜、特博德都不同，他們比較像是我個性的兩個極端。我還曾很擔心桑曼雅會結合這兩種個性，這樣我就頭疼了，還好她比較像你。」
「這真的是好事嗎？」亞尼斯感到有些懷疑。
「那是當然的，相信我你只是太久沒有見到她，而賽蓮娜跟特博德都太像我，所以你在他們的這個時期，才沒有特別的擔心過，但現在也不會太晚。」赫米拉俏皮的說道。亞尼斯不覺得見到桑曼雅後一切就會明朗，他只是望著水杯，感覺內心的不安就像黑洞般。
「我知道了。」他回道。
「很好。我會待到早上才離開，明天沒有意外能早一點回來，到時候我們在討論些桑曼雅的事情。我覺得你應該想一想該如何替她準備場盛大的派對，畢竟這不光只是慶祝她即將開始不同的生活，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與孩子送別了。」赫米拉這句話聽起來別有深意，亞尼斯半瞇著眼，有一瞬間他很希望桑曼雅能與她的哥哥或姐姐一樣，早已決定好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他人的擔心。
與妻子對談完後，亞尼斯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覺得自己實在是累壞了。儘管身體的機能已經停止，他的大腦卻還仍不思考著，直到妻子躺在他身邊時，他才安穩地睡去。
第一章、再次相遇
亞尼斯並不喜歡學校，在他的印象裡，只要跟制度有關的東西，就跟這個宇宙或隨處可見的金屬一樣冰冷與堅硬。在成年之前，孩子們都必須在學校完成知識與情感兩大類的課題，讓整個大腦的系統發展得更加完全。有一種說法是只有知識的學習缺少情感的認知，是無法在細節上做出調整；而只有情感的判讀，缺少知識則無法勝任不同的工作。
亞尼斯記得自己的哥哥們，雖然在情感方面成績都不優秀，但至少還能在一些工廠工作，缺點則是多數的人並不會把他們當人來看待，而是做為一個機械。這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大腦的程式在情感的計算上本來就不是簡單的，不同的情感都由不同的系統與程式組成。不像知識方面的課程只要將資料存入大腦，再加以利用即可。
現在他深吸了一口氣，就像在這之前也無數次到訪過這扇門一樣。
「午安，亞尼斯先生。」自動門向一旁滑開，露麥西親切地說道。在亞尼斯眼中，她還是一如往常的將自己擠在金屬的書卷中，一邊工作，一邊談事情，有時還一邊著手研究，幾乎是她習以為常的生活。
「午安。」他試著讓自己有些精神，但似乎並不起作用。
「你可以坐在那裡，就跟之前一樣。」露麥西從書卷中伸出一隻手，指了指一旁的座椅，在這個房間裡都是書，除了這個角落之外。亞尼斯緩慢地坐在那張椅子上，他顯得有些茫然的看著教室的天花板，他記得自己是學生的時候，也經常被叫到老師辦公室內。
「我們今天要討論桑曼亞的事情吧。」亞尼斯說道，他希望這次可以快點結束。
「喔，是的，就像我們前幾次談到的一樣，她的成績並不理想，跟她的哥哥或姊姊不一樣，並不優秀。」露麥西說完，一個影像就出現在亞尼斯眼前，那是桑米雅的綜合成績單，上面寫著各種評比。
「但離正式畢業前還有一段時間，我相信她可以做得到的。」
「我並不這麼認為，也許你覺得她只要能在普通的工廠工作就好，但這並不是一件好事，你應該同意把她送到特殊學校去，這樣她就有可能跟她的姐姐賽蓮娜在優秀的公司裡工作，或是跟她的哥哥特博德在宇宙不同的星球上貿易。」
「但……」亞尼斯皺了皺眉，總覺得與之前露麥西對賽蓮娜，或特博德的說法不同。在他們畢業之前，她總是批評賽蓮娜是個沒有感情的機械，特博德根本不願意學習知識。
「我不是讓你花時間在這裡解釋的，亞尼斯先生。或許你覺得在工廠工作也沒什麼不好，但我必須要告訴你這個想法是錯的。雖然我不想這麼說，但並非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幸運，如果今天你沒有遇見你的妻子，你能想像你現在的生活嗎？」
「這與赫米拉無關。」亞尼斯並不喜歡被這麼說，這就好比他從來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什麼幫助一樣。
「那麼你的哥哥們呢？你難道希望桑曼雅跟他們一樣嗎？」
「這也與他們無關。」亞尼斯覺得此時應該表現出憤怒，但他只是顯得無助。
「或許我不該拿這件事情來比較，就說你自己好了，親愛的亞尼斯先生，你能想像桑曼雅過著在你畢業後那樣的生活嗎？」
亞尼斯眨了眨眼，他幾乎沒什麼思考：「我想不能。」居無定所，又不被他人所需要，他難以想像桑曼雅變成那樣。
「這就對了，我們雖然需要學會感情，但這都是為了工作與生活，而不是著重在一些沒必要的事情上。不要忘了亞尼斯先生，我們可是機械。」露麥西的話語毫無情感可言，就像是一串程式代碼般，但在此時對亞尼斯來說，那就像是一把銳利的劍。
「但我覺得我仍然不能夠把她送到特殊學校去，我很抱歉，露麥西老師。」亞尼斯緩慢地說道，或許這樣會變得很糟，但現在與過去的自己不同，他可以拜託自己的妻子、或兩個孩子幫忙桑曼雅找到工作，與安穩的生活。他不想要像那時候的父親一樣，也對她說出傷害的話語。
「看來我們是難以達成共識了。」露麥西只是平靜的說道。
「在離開之前我可以見她一面嗎？」亞尼斯不安的說道。
「為什麼呢？學校規定在這最後一年內是禁止與家長有接觸的，我們希望她能專心的在學習上。」
「都要一年了，但我們都只有書信的往來。」亞尼斯覺得這一年過得特別漫長，更不用說這也只是一種抽象的表達方式，實際上誰知道這一年對這宇宙究竟是代表多長的時間呢。
「我覺得這並不能說服我，還記得過去賽蓮娜與特博德，你都沒有與他們見面吧，為什麼就特別擔心桑曼雅呢？」露麥西的問題讓亞尼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或許是那兩個孩子對自己的未來都太明確，或是他們根本沒有讓他感到擔心的地方。亞尼斯覺得有很多訊息在他的大腦內來回穿梭，但他難以計算出答案，他只知道或許下次正是再見面時，或許就是最後一次，之後就不知何時能再見面。
「我只是想要跟她說幾句話而已，十分鐘，不，五分鐘也可以。」此時此刻對他來說，桑曼雅明明是他的女兒，見到她卻如此困難。
「那麼透過影像如何，很方便的。」
「我希望能與她面對面的交談。」亞尼斯再次強調著。
「真是讓人為難。我知道了，我會叫人來帶你去的，就先在這裡等著吧。」露麥西說完後，辦公室內又回復原有的寂靜，除了偶爾翻閱金屬書頁時發出的聲響外，還有亞尼斯焦躁的心。
＊＊＊
穿越過長廊，不少影像在一旁來回穿梭，那些多半是有著優異成績或表現的學生，賽蓮娜與特博德也在其中。亞尼斯望著長廊的盡頭，或許自己的妻子已經來過數次，過去她總是很擔心賽蓮娜，在她畢業之前，妻子總會提起關於她的事情。在亞尼斯的記憶裡，她一直是個安靜的孩子，他不像其他的家長一樣認為她很優秀，反而覺得她太缺少自己的想法，或是在她大腦裡，天身就缺少自我意識相關的程式。
特博德就幾乎與她相反，總是勇於表達自己的想法，樂於跟不同的人接觸，但在學習知識方面就相對弱很多，他很難把學到的東西有效的統整與歸納。桑曼雅一直都是看著這兩個人長大的，也許在不知不覺間，亞尼斯也覺得她會跟他們一樣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地方。
負責帶領亞尼斯的人，將他帶到一個見面用的房間內，亞尼斯對這個地方還有些印象，他還記得自己還是學生時，自己的父親也是在這裡與他告別的。只是如今立場轉變，換他坐在當時父親所做的位子上，隔著一扇玻璃的牆，只有聲音能從這裡穿過。
等待的時間沒有太長，桑曼亞便在房間的另一頭出現，她與一年前時的樣貌改變不少，如今看起來變得成熟一些，五官也變得更加立體。亞尼斯有種一閃而過的直覺，說不定未來她會變得比她的母親更加美麗。
桑曼亞在看到是自己父親時似乎鬆了一口氣，她很快的就坐在面對亞尼斯的另一張椅子上說道：「我還以為是母親，見到你真好。」她露出微笑，讓亞尼斯感到放心。
「赫米拉常來嗎？她都沒對我說過。我以為這裡都不允許家長來訪。」
「她是不常來，但她都會派人透過視訊的方式跟我交談。這裡才沒有不允許與家長見面，只是老師們都希望我們能專注在學習，而不是學校以外的事情。」
「那早知道自己就該多來幾次了。」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老師們不許我們在信裡面提到那些。明明是機械卻要像人，學習這些知識卻又不能多做思考，這點非常古怪對吧。」桑曼亞低聲的說道，「如果你能經常來就好了，不然老是聽母親抱怨，或是要忙著準備考試都讓人厭倦，你不覺得嗎？」
「是啊，那樣真的是很奇怪。」亞尼斯點了點頭，他只是順勢回答，並沒有真的理解桑曼亞的話，「赫米拉都抱怨什麼呢？」
「當然是姐姐的事情，母親經常抱怨她都只忙於工作與自己的事情上，根本沒有用心在照顧孩子或思考家庭的事情。就算這麼說，我覺得母親還是比較疼愛她的，經常都會趁著空檔去幫忙照顧孩子。」
「感覺你們之間都有說不完的事情呢。」亞尼斯其實並不喜歡提到賽蓮娜的家庭，他一直都認為這是一個糟糕的決定。
「反正也只是些抱怨，沒什麼大不了的。」桑曼亞聳肩，「偷偷告訴你一件事情吧，其實我打算在畢業之後，就開始去宇宙不同地方旅行。就像你年輕的時候一樣，你也去過不少星系吧。」
「我是經歷過沒錯，但那並不容易。」
「放心好了，我都已經拜託特博德幫我準備，所以下次再見面時，也許就是最後一次。」桑曼雅說的話與很慢，從她口中發出來的電波，細微得彷彿瞬間就會消逝般。那在傳達到亞尼斯的腦中，從程式代碼轉為文字時，卻異常的沉重。
亞尼斯眨了眨眼，他不知道在此時該回答些什麼才好。他甚至意識到就如赫米拉所言，桑曼雅並非不聰明，而是她巧妙的隱藏起來。就如同她看著自己的姐姐與哥哥一般，她知道他們有著過人之處，但終究還是會受限於規矩之中。
「我很高興今天能見到你，這樣到了必須要告別的那天，對我們來彼此來說都不會那麼難過對吧。」桑曼雅露出微笑，「當然也請先幫我保密，不然老師要是知道，肯定會相當生氣。」
「但考試那邊沒有問題嗎？」
「除了老師有點不開心，我想一切都還好。」
「我還很擔心他們會把妳送到特殊學校去。」
「他們當然不會，如果只是成績不好，只是會影響在某些方面的評價，他們當然不希望那樣。」
「這樣我就放心了。」亞尼斯長嘆一口氣，他覺得輕鬆不少，但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雖然還有很多話想說，但已經到時間，其他的就留到下次見面再說吧。」
「畢業的時候別忘了幫我慶祝，我會期待的。」桑曼雅說道。
望著桑曼雅遠去的身影，亞尼斯覺得她已不再是個孩子，她所思考的事情，也與他孩童的時代不同。或許就像赫米拉所說，他擔心的有點多了，儘管桑曼雅與他相似，但並不相同。
＊＊＊
在宇宙裡有不少被製造出來的星球，許多用來讓人居住，也有的能容納一座城市，或是數個商店，規模都隨需求而有所變化。當然這樣的星球有其好處，自然也有不便的地方，一旦星系中人造的星球多起來，除了會造成飛船移動的不便，也容易受到隕石群的影響，密集度過高時，居住的隱私與品質也是個問題。
當一個星系中過於飽和時，居住者便會開始搬遷，很快地整個星系裡就留下許多無人居住的星球。所以就算有其他的人居住，或是這個星球屬於誰，都不太有人知道。在一些星系中會有相關的規定來限制星球的數量，但很多時候除非發生不得了的事情，不然在這個星球中發生什麼，也很難被察覺。
洛克西姆，便是一個被不少人居住過的星球，對於多數熱愛旅行的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在星球上的植物與房屋內的擺設都是被整理過的。彷彿只要你想離開自己習慣的星系一段時間，那麼來到這裡就會是你最好的選擇。有時候也能與停留在這星球上的人聊天，話題通常都不會相差太遠，也不用擔心被投以異樣的目光。
亞尼斯已經很久沒來到這個星球，他好奇地看著那些歡迎客人的招牌，以及不遠處正向他揮手的男子。「你是亞尼斯先生吧。」羅達然笑著說道，他身上沾滿不少星塵，就像是剛整理完花園般。亞尼斯半瞇著眼睛，他感覺自己在哪裡見過對方，卻又想不起來是在何處。
兩人簡短的介紹後，便聊了起來，話題也逐漸圍繞在彼此的家庭上。羅達然才剛新婚未滿五年，育有一個女孩，才剛到能說話的程度，由於大腦程式發展的遲緩，還無法很準確地透過電波發出聲音。
「那確實是挺頭疼的問題。」亞尼斯雖然有過三個孩子的經驗，但他自己也不怎麼會帶孩子，尤其是在孩子還年幼的時候，他總覺得那就像缺少什麼的機械一樣，就算教他什麼，他也很難判斷及學習。
「不過我覺得你已經比我們厲害很多，帶三個孩子並不容易吧。」
「我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亞尼斯很少去思考每一個片段，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追在三個孩子後面，不知不覺就過了數十年。
「看來我有機會也必須向你請教一些帶孩子的技巧呢。」
「我怕自己不能幫上什麼忙。」亞尼斯回道，「你現在負責管理這個星球嗎？」
「不，我對這個星球而言，就像其他人一樣，只是個過客。我與妻子就是在這裡認識的，工作時也經常會經過這裡，便會來看有沒有需要維修或幫忙的地方。那麼你呢？」
「我一直不明白關於這個星球的事情，年輕的時候我經常很迷惘，但不論去到宇宙哪個地方，我都仍記得回到這裡來的方向。」對亞尼斯而言，他就像是一直都受到洛克西姆這個星球的照顧一樣。這裡總能讓他安心入睡，既不會餓著肚子，也不用替明日煩惱。
「或許這就是這個星球的魅力所在，我也有去過類似於洛克西姆的星球，但很少能像它一樣，既不會被人所遺忘，也永遠歡迎來訪的人。」羅達然的眼中彷彿閃耀著光芒，他故意神秘的說道，「你知道這個星球上曾有多少人拜訪過嗎？」
「可能數百人吧？」亞尼斯搖了搖頭，他只是猜想。
「在小屋內的紀錄中，可是有超過千人這麼多呢，很厲害對吧。如果把他們都聯繫起來，舉辦一個特別的活動，那應該相當有趣。」
「但我們並不知道實際能聯繫上多少人，這都已經有相當漫長的歷史。」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有時候也覺得很可惜，明明我們生活在如此遼闊的宇宙中，生活的本質並沒有太大的差異，就算很努力的思考，計算與程式在大腦內始終是有限的，你不這麼覺得嗎？」
「嗯，或許吧。」亞尼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就好比學校考試中都會出現的一道經典題目－你想要生為人還是機械呢？乍看之下是個選擇題，但不論選擇哪一個都不正確，最後老師仍會強調要站在兩者的中間去做思考。
「我並非要說什麼大的道理，我只是覺得，就算聯繫上數十人也好，又或是一些熟知這個星球故事的人，我想那肯定會相當的熱鬧並且有趣。」
「但這樣還少一個動機吧？」亞尼斯覺得若是這些人跟他一樣，早以忙於其他事物之中，又遠在其他星系，根本不會想要見到一些自己不認識的人，或是一個活動而特別跑來這裡。
「確實，我還沒想好這一點。一個足以吸引人的動機，這還真是困難。」羅達然搖了搖頭，「我們先把這個問題放到之後再說，你要進來坐一會嗎？我們還能再聊些別的。」
「下次吧，今天我必須早一些回去。」
「那麼之後再說，很高興認識你，亞尼斯先生。」
「嗯，我也是。」亞尼斯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還會再來到這個星球上數次，就如同過去一樣。
＊＊＊
當亞尼斯回到自己居住的星球時，赫米拉早已回到家中，並準備好料理。這對他來說是少見的，他甚至忍不住站著凝視，直到妻子叫喚他才回過神來。亞尼斯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屋內很安靜，沒有孩子們奔跑嬉鬧的聲音，就好像剛結婚的時候。他眨了眨眼，一些思緒在腦中穿梭，就像微弱的電流般。
「我沒想到妳會這麼早回來。」
「需要演出的地方不多，臺詞也是，我想也快到隱退的時候了。」赫米拉只是平靜的說道，就好像一點也不為此感到意外一樣。
「那或許是一種可惜的事情。」亞尼斯很難想像在電視中少了妻子的身影，會產生什麼變化。很多時候，尤其是孩子們還在家裡時，看著妻子演出的節目，都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
「沒什麼好可惜的，我總不能一直佔著這個位子，讓更優秀的人，在這個舞台上繼續發光，那才是好的。」赫米拉替他將水杯倒滿，順著銀白色的液體流入杯內，亞尼斯覺得在他內心深處，或許一直期待這天的到來。
「學校的事情都處理好了，不過露麥西老師似乎並不是很開心，她也讓我見了桑曼雅一面，就像妳說的一樣，她確實長大了不少。還記得我與薇多拉最後孩子向母親告別的片段嗎？」
「當然，為了那個鏡頭，可花不少時間呢。」赫米拉說道。
「當桑曼雅努力的想要表達自己已經長大，不需要再為她擔心，在我眼前便出現劇中的那一幕。」亞尼斯說道，在宇宙為背景之下，薇多拉緊握著雙手，試著使自己不要顫抖，每一個字就像穿越了時空般。
「很神奇對吧，彷彿只要一眨眼，就完全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了。」
「嗯，是啊。我還在想著要如何舉辦一場盛大的派對，最好是能聚集越多的人越好。」
「那你有方向了嗎?」
「關於這個或許有一個可行的方法，我在洛克西姆本來就有認識一些人，羅達然也剛好想聯繫與這個星球有關的人，或許我們能舉辦一個誰都沒想過的派對。」
「這肯定會相當熱鬧。」
「嗯，不過我覺得還缺少很多條件，之後我想再跟賽蓮娜與特博德討論，說不定就會有比較能成功的方法。」亞尼斯覺得這麼做有些瘋狂，他自己都沒有想過類似的事情，更別說是如何去實踐。
「要聯繫上這麼多人肯定得花不少功夫，不過我想這會是值得的。」
「是嗎？」亞尼斯眨了眨眼，他很難想像把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的畫面。
「這麼一說，我突然想到，說不定你很適合演戲呢。」赫米拉顯得相當興奮，她用刀叉輕盈的筆劃，像是在想些什麼，「還記得漫長的歲月、與星同行、或宇宙迷航記嗎？」
「嗯，我知道。」亞尼斯看過這些影片，它們主要都是由一群年老的人所主演，內容多半是尋找人生中新的意義，或與生命最後做搏鬥的故事。
「如果你作為主角，一邊追尋與克洛西姆有關的人，一邊發覺他們之間的故事，最後還有可能發現關於這個星球的秘密，肯定會相當有意思。」
「說的好像某種懸疑的電影般。」
「說不定洛克西姆真的有它的秘密呢？像是關於星球最原始的主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來到這裡，還有其他的可能。」
「就算有，那應該只是巧合。」亞尼斯不覺得在現實中會發生這些，每個人只是生活在自己的星球，規律的生活，就像依循在許多無形的規則上，不會有太大不同。
「那麼真的有那麼一天呢？」赫米拉追問道。
「妳真是不死心。」
「閉上眼思考一下如何？」
「好吧。」亞尼斯雖然有些抗拒，但他還是閉上了眼。
「那麼跟著我說的開始想像……」
起先在亞尼斯眼前只是散亂的影響雜訊，順著赫米拉的聲音，他開始看見她的身影，他們離開了餐桌，自己居住的星球，穿梭在宇宙之中。有時是在星球上漫步，有時則看著星雲的變化，有時是熱鬧的活動……
亞尼斯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的旅行。他感到有一些難過、悲傷或是寂寞，這些本來不具有任何意義的程式代碼，如今在他的體內流淌。
「我有好多話想對妳說。」亞尼斯說道。
「我知道，我也有很多話想讓你知道。」
亞尼斯思考著，這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說完，孩子們的事情，與這些年發生過的，或是自己的事情等，還有許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