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10月 14, 2004 4:49 pm
我帶四哥去吃花
文/高慈贝贝
四哥大我三歲，按家裏兄弟排行，我得叫他小哥或四哥才對。但我卻一直直呼其名，從沒叫他一聲小哥或者四哥。這沒有什麽特殊原因，僅僅是年齡相差不大，要麽就是家裏兄弟姐妹多，父母無暇顧及，來不及糾正，叫了就叫了。
四哥與我還做了一段時間的同學。我上小學一年級時，四哥已經上過二年學了，依照升學制度，他該上三年級了，可開學第一天，他卻跟我一起坐在一年級的教室裏，而且還是同桌。我至今都沒有想明白，四哥是留級下來的，還是爲了保護他那初上學校的小弟——我？不過根據四哥平素的性格行爲，以及當時的年代環境來判斷的話，我更傾向於後者。如此想來，我自己首先便有了一種感動。
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們兄弟倆是坐在中間排第一桌的。在老師沒來之前，四哥教我把兩手臂交疊在一起放到課桌上，腰伸直，頭擡起。這麽說時，他還做了幾次示範動作的。上第二節課時，四哥不知爲什麽跟教數學的女教師吵了起來，那個女教師氣得用教鞭狠勁地敲打著講臺，卻始終沒有往四哥身上抽。吵到後來，四哥拉起我的手說，我們走。便爬上桌子，又踩踏過前排兩張課桌，不走教室門，卻是從後窗翻了出去。四哥的大水牛就在不遠處低頭吃草，他先把我送上了牛背，然後自己也一躍而上，一拍牛屁股踏上了回家的路。那個女教師趴在窗臺上冲著我們喊，快點去，快點去！走了好，走了好！聲音裏有種如釋重負般的輕鬆與快樂。
不久四哥就辍學回家，至今還是一字不識，連自己的名字也寫得筆劃不全。四哥不笨，甚至稱得上有點小聰明。他能把柴油機、汽油機之類的機器全套拆開又復原，絲毫不差，要修理這些機器自然也是不在話下。學物理專業出身的二哥爲了測試四哥到底是不是在胡說八道，要他說說機器的工作原理，四哥竟能把什麽活塞啊行程啊這類東西描敘得一清二楚，仿佛他就是活塞似的，在氣缸裏作著一個又一個衝程。四哥又經常犯糊塗，他對數字天生缺乏親近感，經常搞錯一些帳目，甚至記不清自己的出生年月。由此，四哥在地方上名聲一直不好，因爲他借了人家的錢物老是忘了歸還。
村裏的幾家小賣部幾乎都留有他的傑作，四哥賒欠的無非是一些香煙零食之類的東西，當時信誓旦旦地保證明後天付帳。豈知四哥是邊說邊忘，等香煙零食吃進肚子化作大便排出體外之時，對這些欠款的記憶也隨之煙消雲散了。那些店主等了兩天沒有結果，便上門催討，四哥印象模糊但總是一一承認，口袋裏有錢的話就付給人家，沒有時則再次向人家許諾明後天一定過去付清。當然四哥總歸是付多欠少，問題是他老去賒欠老是要人家上門催討，到最後儘管所欠不多，但也足以使他信譽掃地。
由於四哥有搗鼓機器的能耐，這多少爲他掙回了一些顔面，那些小漁船主、開拖拉機的機器出了故障自己不能排除之時，總是請四哥過去查看，這時候四哥的風采絕不會比一個高級工程師遜色多少，神奇的是四哥總能手到病除，那些機器主人此時對四哥真是奉若神明。如此便開始來往起來，但來往時間一長，四哥便露出他的“英雄本色”，開始向這些人借錢借物，借了自然又“一忘無際”。長此以往，這些人便對四哥敬而遠之了，四哥的名聲在地方上也就進一步地惡化。
四哥的這一技之長，使他不至於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有時他甚至能占得一些先手，譬如村裏的年糕機，耕田用的旋耕機，在別人不明就里縮手縮腳之時，他都能大膽地承包過來，盆滿缽滿地大賺一番。只是他陋習不改，等付清平時所欠的糊塗債時，便也所剩無幾了。因此，四哥的日子還是不怎麽好過。
四哥結婚後，母親按農村習俗，分給他一間房子以作棲身之所。由於家裏子女众多，母亲實無力再增加一些什麽財産給四哥，並且按照家裏慣例在婚後第三個月就徹底分家，讓四哥他們自己去過了。雖然如此，母親也無債務留給四哥，還把四哥家的米缸灌得滿滿的。我想這就是所謂白手起家吧。
其時我剛從學校裏出來，對自己的前途一片迷茫，時常爲以後的日子無由發愁。這時候我便很佩服我的四哥，真的很佩服。他們小倆口組建了家庭就這麽生活下去了？對我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四哥幾次向我提起過，與父母一起過時，從來不去看米缸裏有沒有米，現在自成一家了，就會時不時地去揭米缸蓋子，看看裏面究竟還有多少大米。儘管如此，我看到的卻是四哥一臉輕鬆的表情。
四哥名聲不好，但卻是有自尊心的人，他有時還要充當能人角色，講義氣照顧人家。他後來開起了拖拉機農用車，每天大清早就出門，家裏人以爲他貨运繁忙，哪知他没貨時也是這樣，把車子停在朋友家裏，有事沒事地跟人家吹牛皮閒聊；有時則把車子開到修理廠，自個兒搗鼓著發動機什麽的；再沒事就讓修理工給車子噴油漆，因此他的車子總是長期地鮮豔照人；加彈簧鋼板、把小輪胎換成大輪胎、安裝上收錄機然後把音量放得山響去公路上兜風這些更是不在話下，到頭來當然又是一屁股欠帳。
四哥有時候不裝模作樣，是的確有貨可拉。他後來認得了幾個包工頭朋友，總是能先聲奪人地承包到一些工地業務。他自己來不及运输就会喊几个無貨可載的朋友幫忙，四哥不提成，但條件是必須由他去結帳。這樣到工程完工時，四哥的朋友歡天喜地去跟四哥算總帳時，竟發現帳目一塌糊塗。好不容易理清了，結果是四哥不但要賠進自己所得，還要另外補充不少數目，跟朋友也弄得不歡而散。就這樣，四哥的日子一直過得磕磕絆絆。
這些年我混得不好，一直爲自己的生計在外奔波。去年的一筆生意虧得我血本無歸，我灰溜溜地回到家鄉躲在家裏“養精蓄銳”，準備東山再起。這期間，我看到四哥沒日沒夜地苦幹著，以便歸還一年又一年不斷積累下來的各種債務，整個人搞得瘦骨如柴。我突然發覺雖然是同胞兄弟，但我對四哥竟是如此陌生，這些年四哥是怎麽過來的我竟然一無所知。
四哥依然親切地叫我小兄弟，有一次，還把我拉到他家裏去吃晚飯。四嫂同樣是一字不識。我記得地方上幾對看上去傻裏傻氣的夫妻，生出的小孩讀起書來卻是出奇的好。但這樣的好运气没有降臨到四哥家裏。四哥的兒子也就是我的侄子成績卻是其差無比。不過我絕對沒有將四哥夫婦當作傻瓜的意思，如果真能這樣，我倒情願四哥夫婦冒著一點傻氣。四哥由於一天到晚在外跑，見聞自然比四嫂多了許多。吃飯時四嫂問四哥“肯德基”到底是什麽樣的雞，什麽時候帶兒子去吃一餐。四哥說“肯德基”嘛，它跟我們平常見到的雞一模一樣啊，只不過起了一個外國名字而已。聽到這些，我猛地轉過身去，背對著四哥一家，滿口飯菜停留在喉嚨裏久久不能下咽。
飯後，我不顧一切地跑到一個朋友那裏借了五千元錢。是的，我帶四哥吃肯德基去了。我讓四哥吃遍了肯德基的每一個花色品種，吃好了還讓服務生把每份套餐分別打包，這些我要帶回去給四嫂和我的侄子吃。然後我拉著四哥直奔這個城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開好了房間。我對四哥說，你作好準備，我要讓你吃花了。四哥顯然有些不習慣，我見他臉上竟現出了羞色。我對他說，等下我會走掉的，讓你一個人搞，你不要怕也不要緊張，我把那些小姐叫來，你喜歡哪個就盯著那個。等我把小姐叫來時，四哥卻是目光遊移不定，連看也不敢看那些小姐一眼。沒有辦法，最後我根據自己的審美標準挑了一個，然後我出了房間，把門關上。
不一會兒功夫，那位小姐就出來了，她向我索要服務費。我不相信這麽一點時間，四哥就能完成吃花之事。便冲著那個小姐說，肯定沒出來，沒出來我是不會給你小費的。那位小姐跟著我進了房間，一邊嚷嚷著——你問他，我一碰他就出來了。我連忙拉起四哥的手，想問四哥到底是怎麽回事，卻發覺四哥的手顫抖不已。正在這時，房間門嘭嘭嘭地被誰敲響了。
。。。。。。
我一驚，就醒了過來。外面天己大亮，敲門的是四嫂，她很著急地對我說，昨晚去市區那邊，你四哥不認得路牌上的字，在外環線上走著走著，竟把拖拉機開到市中心去了，被警察連人帶車扣了起來。不要慌，不要慌！我故作鎮靜安慰著四嫂。除此之外，我還知道，四哥一直是沒有駕駛證的。
文/高慈贝贝
四哥大我三歲，按家裏兄弟排行，我得叫他小哥或四哥才對。但我卻一直直呼其名，從沒叫他一聲小哥或者四哥。這沒有什麽特殊原因，僅僅是年齡相差不大，要麽就是家裏兄弟姐妹多，父母無暇顧及，來不及糾正，叫了就叫了。
四哥與我還做了一段時間的同學。我上小學一年級時，四哥已經上過二年學了，依照升學制度，他該上三年級了，可開學第一天，他卻跟我一起坐在一年級的教室裏，而且還是同桌。我至今都沒有想明白，四哥是留級下來的，還是爲了保護他那初上學校的小弟——我？不過根據四哥平素的性格行爲，以及當時的年代環境來判斷的話，我更傾向於後者。如此想來，我自己首先便有了一種感動。
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們兄弟倆是坐在中間排第一桌的。在老師沒來之前，四哥教我把兩手臂交疊在一起放到課桌上，腰伸直，頭擡起。這麽說時，他還做了幾次示範動作的。上第二節課時，四哥不知爲什麽跟教數學的女教師吵了起來，那個女教師氣得用教鞭狠勁地敲打著講臺，卻始終沒有往四哥身上抽。吵到後來，四哥拉起我的手說，我們走。便爬上桌子，又踩踏過前排兩張課桌，不走教室門，卻是從後窗翻了出去。四哥的大水牛就在不遠處低頭吃草，他先把我送上了牛背，然後自己也一躍而上，一拍牛屁股踏上了回家的路。那個女教師趴在窗臺上冲著我們喊，快點去，快點去！走了好，走了好！聲音裏有種如釋重負般的輕鬆與快樂。
不久四哥就辍學回家，至今還是一字不識，連自己的名字也寫得筆劃不全。四哥不笨，甚至稱得上有點小聰明。他能把柴油機、汽油機之類的機器全套拆開又復原，絲毫不差，要修理這些機器自然也是不在話下。學物理專業出身的二哥爲了測試四哥到底是不是在胡說八道，要他說說機器的工作原理，四哥竟能把什麽活塞啊行程啊這類東西描敘得一清二楚，仿佛他就是活塞似的，在氣缸裏作著一個又一個衝程。四哥又經常犯糊塗，他對數字天生缺乏親近感，經常搞錯一些帳目，甚至記不清自己的出生年月。由此，四哥在地方上名聲一直不好，因爲他借了人家的錢物老是忘了歸還。
村裏的幾家小賣部幾乎都留有他的傑作，四哥賒欠的無非是一些香煙零食之類的東西，當時信誓旦旦地保證明後天付帳。豈知四哥是邊說邊忘，等香煙零食吃進肚子化作大便排出體外之時，對這些欠款的記憶也隨之煙消雲散了。那些店主等了兩天沒有結果，便上門催討，四哥印象模糊但總是一一承認，口袋裏有錢的話就付給人家，沒有時則再次向人家許諾明後天一定過去付清。當然四哥總歸是付多欠少，問題是他老去賒欠老是要人家上門催討，到最後儘管所欠不多，但也足以使他信譽掃地。
由於四哥有搗鼓機器的能耐，這多少爲他掙回了一些顔面，那些小漁船主、開拖拉機的機器出了故障自己不能排除之時，總是請四哥過去查看，這時候四哥的風采絕不會比一個高級工程師遜色多少，神奇的是四哥總能手到病除，那些機器主人此時對四哥真是奉若神明。如此便開始來往起來，但來往時間一長，四哥便露出他的“英雄本色”，開始向這些人借錢借物，借了自然又“一忘無際”。長此以往，這些人便對四哥敬而遠之了，四哥的名聲在地方上也就進一步地惡化。
四哥的這一技之長，使他不至於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有時他甚至能占得一些先手，譬如村裏的年糕機，耕田用的旋耕機，在別人不明就里縮手縮腳之時，他都能大膽地承包過來，盆滿缽滿地大賺一番。只是他陋習不改，等付清平時所欠的糊塗債時，便也所剩無幾了。因此，四哥的日子還是不怎麽好過。
四哥結婚後，母親按農村習俗，分給他一間房子以作棲身之所。由於家裏子女众多，母亲實無力再增加一些什麽財産給四哥，並且按照家裏慣例在婚後第三個月就徹底分家，讓四哥他們自己去過了。雖然如此，母親也無債務留給四哥，還把四哥家的米缸灌得滿滿的。我想這就是所謂白手起家吧。
其時我剛從學校裏出來，對自己的前途一片迷茫，時常爲以後的日子無由發愁。這時候我便很佩服我的四哥，真的很佩服。他們小倆口組建了家庭就這麽生活下去了？對我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四哥幾次向我提起過，與父母一起過時，從來不去看米缸裏有沒有米，現在自成一家了，就會時不時地去揭米缸蓋子，看看裏面究竟還有多少大米。儘管如此，我看到的卻是四哥一臉輕鬆的表情。
四哥名聲不好，但卻是有自尊心的人，他有時還要充當能人角色，講義氣照顧人家。他後來開起了拖拉機農用車，每天大清早就出門，家裏人以爲他貨运繁忙，哪知他没貨時也是這樣，把車子停在朋友家裏，有事沒事地跟人家吹牛皮閒聊；有時則把車子開到修理廠，自個兒搗鼓著發動機什麽的；再沒事就讓修理工給車子噴油漆，因此他的車子總是長期地鮮豔照人；加彈簧鋼板、把小輪胎換成大輪胎、安裝上收錄機然後把音量放得山響去公路上兜風這些更是不在話下，到頭來當然又是一屁股欠帳。
四哥有時候不裝模作樣，是的確有貨可拉。他後來認得了幾個包工頭朋友，總是能先聲奪人地承包到一些工地業務。他自己來不及运输就会喊几个無貨可載的朋友幫忙，四哥不提成，但條件是必須由他去結帳。這樣到工程完工時，四哥的朋友歡天喜地去跟四哥算總帳時，竟發現帳目一塌糊塗。好不容易理清了，結果是四哥不但要賠進自己所得，還要另外補充不少數目，跟朋友也弄得不歡而散。就這樣，四哥的日子一直過得磕磕絆絆。
這些年我混得不好，一直爲自己的生計在外奔波。去年的一筆生意虧得我血本無歸，我灰溜溜地回到家鄉躲在家裏“養精蓄銳”，準備東山再起。這期間，我看到四哥沒日沒夜地苦幹著，以便歸還一年又一年不斷積累下來的各種債務，整個人搞得瘦骨如柴。我突然發覺雖然是同胞兄弟，但我對四哥竟是如此陌生，這些年四哥是怎麽過來的我竟然一無所知。
四哥依然親切地叫我小兄弟，有一次，還把我拉到他家裏去吃晚飯。四嫂同樣是一字不識。我記得地方上幾對看上去傻裏傻氣的夫妻，生出的小孩讀起書來卻是出奇的好。但這樣的好运气没有降臨到四哥家裏。四哥的兒子也就是我的侄子成績卻是其差無比。不過我絕對沒有將四哥夫婦當作傻瓜的意思，如果真能這樣，我倒情願四哥夫婦冒著一點傻氣。四哥由於一天到晚在外跑，見聞自然比四嫂多了許多。吃飯時四嫂問四哥“肯德基”到底是什麽樣的雞，什麽時候帶兒子去吃一餐。四哥說“肯德基”嘛，它跟我們平常見到的雞一模一樣啊，只不過起了一個外國名字而已。聽到這些，我猛地轉過身去，背對著四哥一家，滿口飯菜停留在喉嚨裏久久不能下咽。
飯後，我不顧一切地跑到一個朋友那裏借了五千元錢。是的，我帶四哥吃肯德基去了。我讓四哥吃遍了肯德基的每一個花色品種，吃好了還讓服務生把每份套餐分別打包，這些我要帶回去給四嫂和我的侄子吃。然後我拉著四哥直奔這個城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開好了房間。我對四哥說，你作好準備，我要讓你吃花了。四哥顯然有些不習慣，我見他臉上竟現出了羞色。我對他說，等下我會走掉的，讓你一個人搞，你不要怕也不要緊張，我把那些小姐叫來，你喜歡哪個就盯著那個。等我把小姐叫來時，四哥卻是目光遊移不定，連看也不敢看那些小姐一眼。沒有辦法，最後我根據自己的審美標準挑了一個，然後我出了房間，把門關上。
不一會兒功夫，那位小姐就出來了，她向我索要服務費。我不相信這麽一點時間，四哥就能完成吃花之事。便冲著那個小姐說，肯定沒出來，沒出來我是不會給你小費的。那位小姐跟著我進了房間，一邊嚷嚷著——你問他，我一碰他就出來了。我連忙拉起四哥的手，想問四哥到底是怎麽回事，卻發覺四哥的手顫抖不已。正在這時，房間門嘭嘭嘭地被誰敲響了。
。。。。。。
我一驚，就醒了過來。外面天己大亮，敲門的是四嫂，她很著急地對我說，昨晚去市區那邊，你四哥不認得路牌上的字，在外環線上走著走著，竟把拖拉機開到市中心去了，被警察連人帶車扣了起來。不要慌，不要慌！我故作鎮靜安慰著四嫂。除此之外，我還知道，四哥一直是沒有駕駛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