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四月七日,星期日,大雨滂沱。

早上六點半謝麗燕就去清美那裡接江寶蓮的班,之後江寶蓮就回家了。昨晚被打了鎮定劑的柯淑芬睡的跟死豬一樣,倒是江寶蓮一晚都在注意柯淑芬的情況,根本沒什麼睡。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十八歲的熱血護士了,實在經不起這種折騰,得趕緊回家補眠才行。

回到家時,她有點愕然地發現正在吃早餐的丈夫穿了一身巡工地時才會穿的工作服,不禁皺眉問:「「文堂,今日還是禮拜日,外面雨又那麼大,你幹嘛還要一大早就去巡工地?」

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一日清晨六點二分,大安溪中游發生芮氏規模七點一的大地震。那時台灣人的房子多是磚造與土埆厝,從新竹到台中的房屋全倒半倒達到五萬四千多戶。又因地震發生時多數人不是還在睡覺就是在吃早餐,房屋倒塌時來不及逃生,以致於死亡人數達到三千二百七十六人,受傷人數達到一萬二千零五十三人。

那時謝文堂的大嫂娘家新屋落成請客,謝文堂的父母及大哥大嫂應邀去作客。地震發生時他們都住在親家的新洋房裡,也都被倒塌的樓房壓死。那時謝文堂不在台灣,後事是謝文堂的大姊大姐夫出面處理的。

謝文堂的大姐夫王添富個性很精細,南下處理岳家喪事時發現災區許多屋齡較久的洋樓都沒倒,反而是謝文堂大嫂娘家剛蓋好的洋樓卻塌了。這中間的緣故何在,明眼人都知道。

這件事對謝文堂的刺激很大,後來他開始做營建時,就立誓絕不偷工減料。以前公司規模小時他天天巡工地,每個細節都不肯馬虎。去年秋天時公司規模擴大,同時動工的工地有十幾處,加上又開始多角化經營,這才在田島京的建議下不再天天巡工地,而是派一些個性固執行事認真嚴謹操守好的人去當監工,他和副手蕭德正只是不定時去察看工地。

江寶蓮知道丈夫為什麼堅持要這樣做,但外面的雨那麼大,這種日子還要巡工地,這也太危險了。

謝文堂見妻子回來了,招呼妻子趕緊來吃早餐,又叫媳婦去拿一套筷子和碗來,這才解釋要冒雨出門的原因:「四叔講李瑞圖的妹夫有兩塊在石牌的地要賣,四叔叫我和德正、文雄九點時一起去看地。既然要去石牌,就順便先去石牌路那個工地巡一下……」接著他話鋒一轉問道:「人沒事吧?」

江寶蓮先是點點頭,隨即卻又搖頭說:「昨天晚上是沒事,以後有沒有事,還要等今天照X光才知道。她不肯講到底發生什麼,衛先生已經通知她家裡的人來處理,後面的事我也管不了……」

她頓了一下後繼續說:「文堂,昨天淡水五房的三嬸和她的媳婦去新厝找我,講要拿淡江山上山下那幾塊地和我們合夥起厝,不過她要我們先給她一百萬。我不敢答應她,只講這事情要你同意才行。」

謝文堂聞言皺眉,應道:「她不是跟四叔講那幾塊地要留著自己起厝,怎麼現在又要跟我們合夥了?那幾塊地拿去賣也就是值十幾萬而已,還要我們先給一百萬,這……寶蓮,三嬸有沒有講最近金水仔在做什麼?」

「她沒講,我不好問……」江寶蓮搖著頭回答,又補充說:「不過,我看金水仔的某面色很難看,我在想大概是金水仔又開始鬧了。」

謝文堂的祖先出自泉州安溪黃族,清代時黃族多人先後渡海來台,不少人群居於淡水。兩百多年來家族繁衍日盛,但各房後代的發展卻差異甚大。像謝文堂的祖父年輕時即搬遷到台北大稻埕經商,而江寶蓮口中的五房三嬸家卻一直在淡水務農,還擁有不少塊農地和老街上的幾棟房子。只是,由於國民黨來台後推行三七五減租與耕者有其田,三嬸家的田地少了一大半,加上那時有鴉片癮的三叔得了肺癆,為治病和抽鴉片,變賣了大多數的家產,家境已是大不如前。若非三叔早死,恐怕他們一家早就流落街頭了。

然而,三嬸家最大的麻煩還是她的三兒子金水。由於金水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早夭,金水從小就被當寶貝養,在三嬸的縱容下養成了一身的壞習慣,好賭好嫖還吸毒。這些年來三叔留下的那些產業早被金水敗的差不多了,現在也只剩下那幾塊地而已。

這不是金水要給家人留活路,事實上前幾年金水還曾從家裡偷出那幾塊地的所有權狀,去地下錢莊借了兩萬塊。好在開地下錢莊的人曾欠四叔公黃志鴻一個大人情,最後是四叔公出面自掏腰包,用五萬塊把幾張地契贖回來,這才算是替三嬸保住了老本。

那件事之後,四叔公叫人把金水押去宜蘭山上伐木,才暫時讓三嬸家安寧下來。只是四叔公知道,只要三嬸繼續寵溺金水,遲早會保不住那幾塊地。所以那時四叔公勸三嬸拿地和謝文堂合蓋房子,分到的房子先過一間給還沒當兵的小兒子,剩下的都簽約委託謝文堂幫忙出租,三嬸只要按月收房租就行了。這樣子就算金水再回來鬧,就算三嬸再像以前一樣寵溺金水,至少三嬸的小兒子會有自己的房子,至少三嬸和金水的老婆小孩還能按月從謝文堂這裡拿到一筆錢。而如果金水想賣掉那些房子,還得先過四叔公和謝文堂這一關,金水卻是沒這膽子來找謝文堂的。

然而,先不說謝文堂根本不想摻和這檔子破事,個性有些自私自利又小氣的三嬸也拒絕接受四叔公的建議,還罵四叔公和謝文堂是在算計她家的財產,氣的四叔公臉都青了,揚言再也不管三嬸家的事了。

說起來不論是三嬸還是已經逝世的三叔,人際關係都很差,加上大家都不想和吸毒的爛賭鬼金水扯上關係,所以當初金水偷賣家產時家族親友大都冷眼旁觀,就只有四叔公因為兩家長輩交情匪淺,這才出手相助。結果四叔公自掏腰包幫忙擺平此事卻還被三嬸罵,這一來誰還敢管三嬸家的事。

現在三嬸自己跑來要合建房子,這可不是好事,謝文堂用膝蓋想都知道一定是金水回來了還又盯上那幾塊地了。從要先拿一百萬這一點來看,更有可能的是金水又欠了一大筆賭債或是向地下錢莊借了錢,現在人家上門來要錢了。

這事擺明就是個爛泥沼,沾上了就滿身腥。可是若拒絕了,那些黑道可是什麼壞事都敢幹的。再說三嬸那張嘴從來是吐不出什麼好話的,她一定會把遇到的困厄都歸罪於謝文堂,還一定會搞到天下皆知。

謝文堂不怕窮親戚,當年經濟大蕭條和美軍轟炸時,謝家都受過淡水親戚的庇護,現在謝家有能力,理當伸出援手相助。可是惡親戚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幫會遭怨,幫了一樣會遭怨,這根本是天降橫禍。所以謝文堂沉默良久,這才無奈地說:「這件事我會問四叔看怎麼辦,好了,先吃飯再說吧!」

…………………

「喂!文雄兄啊,你怎麼帶一個一中的過來?」

李瑞圖見到與陳文雄一起來的江鵬堅後,就毫不客氣地拿江鵬堅的學歷來開玩笑,而江鵬堅聽了之後卻只是憨笑以對。沒辦法,李瑞圖也認識他的父親,說起來算是他的父執輩。何況,除了謝文堂的四叔黃志鴻和高雄人蕭德正外,貌似在場的其他人都是成功中學的前身台北州立二中畢業的。

陳文雄卻不喜歡老校友拿他的合夥人開玩笑,瞪了李瑞圖一眼後,不滿地說:「都是台灣人,哪個學校畢業的還不都一樣!」

李瑞圖是個年近五十的矮胖男子,一張圓臉上的五官卻很端正。如果不是太胖,應該算是一個美男子。

而李瑞圖的老朋友們都知道,其實年輕時的李瑞圖不但不胖,還是個身手矯健的劍道好手。只是他中學畢業後赴日深造時遇到意外,被一輛急馳的軍車撞傷,左腳膝蓋以下都被切除了。傷殘以後他就很少運動了,加上家境不錯,每天吃好喝好卻不運動的結果,自然變成了大胖子。

福禍相倚,傷殘讓李瑞圖逃過太平洋戰爭末期日軍的瘋狂徵兵。二二八事件時,平日就好發議論批判時政的他因行動不便,拒絕了加入善後委員會的邀約,又因此逃過了國民黨的清算整肅。雖說如此,他的個性卻變得越來越尖酸刻薄,總愛說一些讓人聽了不舒服的話。

其實他這人心地還是很好的,對親友很是仗義,還常默默捐錢捐物資給孤兒院及清寒家庭,只是說話卻習慣性地帶刺。現在被陳文雄一句話頂回來後他卻也不惱,嘴角一撇轉而對謝文堂說:「看過地了吧,那幾塊地可是我阿爸給我小妹阿菊的嫁妝,要不是要籌錢給阿菊治病,阿濤才不會賣的。你撿了大便宜,反正你的錢那麼多,就多給一點吧!」

謝文堂和蕭德正聞言都是滿臉黑線,被李瑞圖的話氣的想罵人。那兩塊地的面積是不小,地形也方正,但離火車站和大路都遠了點。最要命的是現在還被人佔用,被人當菜園和堆垃圾,要清理還得先擺平那幾個佔用者。石牌這地方要發展起來至少還得一二十年,實在是不值得花錢花力氣在那幾塊地上。

當然,如果考慮到今年七月一日起新併入台北市的市郊六區開始實施都市計劃,也開始實施容積率管制,現在先把地買下來立即申請建案,或許才是比較有利的做法。事實上,這幾個月謝文堂一直在這樣做。不算那些已經動工的建案,現在他的公司在台北市已獲核准的建案已經近三十處,還有十幾案正在跑行政程序
,加上在台北縣的二十一個建案,公司手上的建案夠蓋個十年八年了。在這個情況下,買不買吳伯濤的地其實是無所謂的。但既然是李瑞圖牽的線,不買是說不過去的。只是,花錢買氣受這種感覺實在是讓人想吐血。

這時四叔公黃志鴻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瞪了李瑞圖一眼,有點不悅地說:「賣地就賣地,哪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話好說,你再囉唆,以後喝酒時不找你了。」

接著他霸氣十足地對謝文堂說:「文堂,如果你這邊沒困難,就簽約把地買了吧!怎麼說阿菊那女孩人不錯,能幫她就幫她。」

謝文堂點點頭,對跟著陳文雄來攢人脈的江鵬堅說:「阿堅,能麻煩你幫我寫一份草約嗎?」

謝文堂本身就是代書,寫這種契約文件是駕輕就熟,但他想看看江鵬堅處理這類契約的能力,就請江鵬堅代勞。現在謝文堂都是請陳文雄的事務所處理法律文件,謝文堂又與江鵬堅的父親是舊識,所以江鵬堅也毫不猶豫地就客串了一回掌書記。他以事先準備好的格式文件為基礎擬了一式兩份的草約,然後分別遞給謝文堂和吳伯濤。

吳伯濤的身形和他的妻舅李瑞圖差異甚大,高瘦的身材加上戴著圓框眼鏡,頗有點學者風範。他出身基隆的小販家庭,但從小聰穎,考上了當時台灣人能唸的最好學校台北州立二中。當時多數的台灣菁英不是想學醫就是想學文法商,吳伯濤卻因從小受外國傳教士影響,一心想去美國學科學。二中畢業後他在教會幫助下準備去美國留學,卻因珍珠港事件不能成行,後來還被徵召去南洋當兵,差點把小命丟在那裡。不過他的運氣不錯,成為美軍的戰俘後,因為英語流利被美軍徵召為翻譯,竟然還領了一份美軍發的薪水。

戰後吳伯濤繼續當了一陣子美軍翻譯,因為有美軍的虎皮保護,才順利娶到了中學時就認識的李菊,也避開了二二八事件後國民黨的鎮壓。但他看台灣的局勢越來越危險,就透過教會的安排帶著妻子去了美國。之後他靠著妻子娘家的資助重新當起學生,畢業後進入美國鋼鐵公司工作。直到一九五八年時因為父親病重,這才舉家返台,並在次年進唐榮鋼鐵工作。

在美國待了十年,吳伯濤根本無法適應台灣威權高壓的社會,還曾因批評時政被警總抓了。好在當時唐榮高層欣賞他,走陳誠的門路力保他,教會中幾個外國傳教士也出面營救,加上李菊從娘家弄了一大筆錢四處打點,所以他在被關了半年後竟被放了出來。只是這下子唐榮那邊也回不去了,乾脆舉家遷到屏東鄉下去養雞。要不是李菊生病了還病得頗重,大概此時吳伯濤還躲在鄉下餵雞。

李菊罹患的是胃癌,發現的早,才剛進入第二期。吳伯濤不太信任高醫的診斷,帶著老婆北上去台大檢查。檢查結果一樣,但這一折騰李菊的病情更嚴重了,醫生說必須立即開刀才行。

這個年頭看醫生很花錢的,開大刀更是動輒十幾萬起跳,還得送上一個讓醫生滿意的大紅包才行。以吳家現在的經濟狀況是負擔不起的,李菊又不想再從娘家拿錢,就想把娘家給的那兩塊地賣掉。只是這麼多年沒去管那兩塊地,土地早被人佔用了。李瑞圖找謝文堂買地,多少有逼謝文堂出面相助吳伯濤的意思。他知道現在謝文堂有的是錢,黃志鴻在黑白兩道的人脈都很豐沛,要解決土地被佔用的問題並不困難。

吳伯濤很仔細地把草約看了一遍,這才很慎重地簽名蓋章。可是等從謝文堂手上接過定金支票時他卻楞了一下,因為謝文堂開了兩張支票,除了定金外,還有一張二十萬的一信支票。

「文堂兄,這是……」吳伯濤有點不知所措,不知謝文堂這是什麼意思。

謝文堂卻是瞥了一眼滿臉鬱悶的李瑞圖,哼了一聲後淡淡說:「阿圖,早跟你講過《民眾日報》是個騙局,你就是不聽,現在可好了,自己的小妹生病你都拿不出錢幫忙,還要她賣嫁妝。這二十萬算是我先幫你出的,以後有錢的時候記得要還。」

「你很囉唆呢……」李瑞圖嘟嚷一句,然後就對妹夫說:「阿濤,有土財主幫我出錢,這二十萬你就先拿去用,不夠的話再找他討!」

吳伯濤有點遲疑,黃志鴻見狀就說:「放心收下吧,怎麼講阿菊也算是我們的小妹,她親生大兄浪蕩把家產花光了幫不上阿菊的忙,我們卻不能不幫。」

這話李瑞圖不喜歡聽,抗議說道:「喂!我什麼時候浪蕩了?我什麼時候把家產花光了?我在北投街仔還有店面,石牌仔和草山山上有土地,還有,你們知道報紙多賺錢嗎?」

李瑞圖說謝文堂是土財主,但他自己何嘗不也是個土財主。自他祖父與幾個兄弟定居北投後,李家就迅速發家。到李瑞圖的父親時,李家在北投擁有幾十塊土地,在新舊北投街上都有店面,甚至還有間溫泉旅館。若非家底深厚,當年李瑞圖也不能赴日留學。

不過,這都是昨日黃花了。一九四五年國民政府派軍接收台灣,這些接收人員上從大員下到小吏,都像他們那些被派去日軍佔領區接收的同僚一樣,大搞「位子、女子、房子、車子、條子」的「五子登科」。這些人不僅佔據日人財產變為己有,甚至是強取豪奪台人的房產金銀珠寶貨物甚至是妻女。當時謝家就曾被陳儀的部屬盯上,好在謝文堂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曾至中國遊歷,在上海與南京結識幾個國民黨高層,靠那些人出面向陳儀施壓,謝文堂才逃過一劫。但包括細川重原託付的房產金銀珠寶在內,謝家大多數家產都遭搶奪。

李家也遭遇與謝家類似的厄運,但李家沒有謝家的人脈,下場遠比謝家慘多了。除了多數家產被搶奪外,李瑞圖的叔叔還被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沒多久就被酷刑整死在保安司令部內。李家之所以把李瑞圖的幼妹李菊嫁給基隆小販之子吳伯濤,也是因為吳伯濤是美軍編制內的翻譯官,李家要靠吳伯濤身上的虎皮自保。

經過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八年的動盪,李家已失去多數家產。而與國民黨有深仇大恨的李瑞圖還是反國民黨陣營的狂熱支持者,無論是雷震辦《自由中國》或組黨,還是吳三連、高玉樹和郭雨新參選,他都變賣家產大力支持,這二十年來李家的家產早被李瑞圖折騰的差不多了。

李家的地有好幾塊賣給謝文堂和黃志鴻,他們自然知道李瑞圖的底細。這時謝文堂聽到李瑞圖的狂言,搖搖頭無奈地說:「你去年就把石牌的土地賣給我了,草山的地你前年就賣給四叔了……現在你能賣的,只剩下住的厝和北投車站邊的店面了。」

他頓了一下後,又語重心長地說:「你前前後後出了那麼多錢給報社,李瑞標有讓你看過報社的帳簿嗎?有讓你知道報社的情形嗎?有讓你分紅嗎?怎麼看這都是個騙局,偏偏你還傻傻地一直把錢丟進去。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給子女們留一點吧?」

李瑞圖氣結,卻不知怎樣反駁,因為謝文堂說的都沒錯。

在國民黨戒嚴體制下,新聞媒體是特許行業,要拿到執照頗為困難。現在發行地設在基隆的《民眾日報》是這時代為數不多的報紙之一,創辦人李瑞標拿報紙執照當幌子四處招人入股,頗吸引了一些想藉報紙賺錢或心懷辦報理想的人。但同時李瑞標卻把自己的股權灌水,使自己永遠掌控過半數股權以及經營權,還一直悍拒其他股東瞭解報社財務。

明眼人都看得出李瑞標在詐騙,但卻一直有像李瑞圖這樣的人上當。讓人很難相信的是,這個騙局前後持續幾十年,從李瑞標到他的兒子父子兩代,用一張報紙執照誆騙了無數人。就連未來的報業大亨林榮三也是因投資《民眾日報》受騙,才憤而買下台中的《自強日報》並改名為《自由時報》,自己當起報老闆來。

李瑞圖就是這個騙局的受騙者之一,還已經被騙了好幾次。他前後出了上百萬元,最近一次就是去年把石牌一塊幾千坪的地賣給謝文堂,然後把售地款貢獻給了李瑞標,現在他手頭上根本沒有現金。謝文堂是知道這一點的,才會多開了一張二十萬的支票給吳伯濤,算是幫李瑞圖這個笨蛋老友全了兄妹之情。

吳伯濤楞了好一會兒,才想清楚謝文堂給這筆二十萬元的真正用意,一想明白後,他立即向謝文堂說:「文堂兄,這二十萬算是我向你借的,等以後我有錢時一定會還你的。」

謝文堂微笑點頭,而嘴壞的李瑞圖卻忍不住又說:「照我看啊,這二十萬阿濤你也別還了,有錢的話還不如讓阿菊和孩子們吃點好的。你講阿菊嫁給你以後過的是什麼日子?自己養雞卻連雞肉都捨不得吃,吃的那麼差不得胃癌才怪!」

吳伯濤很想告訴大舅子,吃的不好和會不會得胃癌根本無關。但當年他向李家求婚時曾說會讓李菊過好日子,而這些年來李菊卻因他之故吃了很多苦,這讓他完全無法反駁妻舅的譏諷。

吳伯濤默然,蕭德正卻被李瑞圖的話引起興趣,向吳伯濤問道:「伯濤兄,你家裡養雞?正好,文堂兄在南部要建工廠,為了供應工地上幾千個工人的伙食,最近我們打算要建立幾個員工餐廳。如果你不介意,是不是可以把雞賣給我們?」

「德正兄,多謝你的好意,不過……」吳伯濤苦笑著說:「因為要幫阿菊治病,我已經決定把家搬到台北了。」

這時李瑞圖又聽不下去了,哼了一聲後冷冷說:「德正你就別肖想他的雞了,才幾百隻哪夠那些工人吃的……」接著他又對謝文堂說:「文堂,阿菊的女兒清華為了她阿母的病要休學工作,清華這孩子比較像她阿母,人水頭殼好,個性更好。你要想幫阿菊,就替清華安排個好工作。」

李瑞圖這話等於是說外甥女的優點都與她的父親無關,這讓眾人都有點尷尬。謝文堂暗暗苦笑後,也只能點頭答應,請吳伯濤明天下午帶著女兒去陳文雄的事務所簽約,順便解決他女兒的工作問題。

吳伯濤沒有在李瑞圖家停留太久,他走了之後李瑞圖卻不讓其他人走,嚷著要大家在他家吃飯,說是他昨日就向吟松閣訂了一席酒家菜,大家不留下來吃飯就是不給他面子。

四叔公黃志鴻聞言翻了個大白眼,謝文堂等人也是苦笑著點頭。幾個與李瑞圖熟識的人都知道,這一年來李家經濟困難,李瑞圖上酒家都是由黃志鴻請客的。酒家菜一桌要好幾千塊,李瑞圖哪付得起錢,不用說他是用黃志鴻這個吟松閣常客的名義訂的,自然也是由黃志鴻買單了。

酒家菜是很精緻也很豐盛的,四叔公不顧李瑞圖的反對,硬是分了一半給李瑞圖的家人。這讓好面子的李瑞圖很是鬱悶。許多人鬱卒之下喜歡喝酒,酒喝多了就喜歡胡說八道,李瑞圖就是這樣的人。大家都還在吃菜呢,他就已經開始大發厥詞了。

「我講文、文堂……」醉眼惺忪的李瑞圖大著舌頭說:「你、你和國民黨勾、勾結那麼深……你、你為什麼不自己、自己辦報紙?」

眾人都是滿臉黑線,除了江鵬堅外都與謝文堂相識多年,都知道謝文堂與國民黨向來不對盤,何來勾結之說?

不過,大家也多少能瞭解李瑞圖心中的悱憤。李家與國民黨仇深似海,所以雷震辦《自由中國》時,李瑞圖就是《自由中國》的狂熱支持者。後來雷震被警總抓了,《自由中國》也遭勒令停刊,李瑞圖為此還氣到大病一場。之後他就有了辦報的念頭,只是現在報紙是特許行業,他的念頭根本行不通,這才轉念想入股《民眾日報》,因此被騙了一大筆錢。

理解歸理解,但李瑞圖說的話實在難聽,眾人都不想接話。這一來李瑞圖更鬱悶了,只能自己狂灌清酒,結果沒十分鐘就醉了。眾人無奈,只能叫來李瑞圖的家人靶他扶去臥室,李瑞圖卻仍不消停,一直嚷著要他的兒子弘文陪各位叔伯喝酒。

謝文堂本想離開去巡工地了,但先前暫停的雨勢又大了起來,加上與李瑞圖算是通家之好,就決定再坐一會兒。不過酒是不能再喝了,李瑞圖的女兒弘儀知道謝文堂愛喝茶,趕緊把家裡珍藏的凍頂烏龍茶拿出來泡茶。

李弘儀正忙著煮水泡茶,陳文雄忽然問了一句:「阿儀,妳讀幾年級了?」

李弘儀高中讀的是中山女中,從北投到長安東路的中山女中搭公車要七八十分鐘,加上等車的時間就要將近兩個小時了,所以那時她借住在陳文雄位於長安西路的家。因為這段經歷,李弘儀與陳文雄一家人都熟,這時她聽陳文雄發問,手上忙著泡茶,嘴上回道:「文雄伯,我下個月就要畢業了,最近在找頭路呢!」

「哦……阿儀妳要找什麼頭路?」陳文雄問完,接著立即說:「阿儀妳是淡江英文系的吧,要不要叫妳文堂伯替妳安排?」

謝文堂瞥了陳文雄一眼,暗自搖搖頭,卻還是接話說:「阿儀妳想找什麼頭路?」

李弘儀遲疑了一下後才說:「我想要找翻譯外國書的頭路,這樣我可以不用天天上班,有時間陪我阿母顧店。但是我阿爸不贊成……」

「稍等一下!」四叔公黃志鴻打斷李弘儀的話,訝異問道:「不是有請人顧店嗎?怎麼還要妳去顧店?」

李弘儀猶豫地看了哥哥一眼,見他不講話,這才小心翼翼地說:「我阿母講生意不好,下個月開始不請人了,要自己顧店。」

黃志鴻與謝文堂等人聞言都是心裡一驚,這才知道李家的經濟情況竟已如此艱困。幾人互看一眼後,黃志鴻向從剛剛進來後就沉默不語的李弘文問道:「阿文,阿儀講的是真的嗎?」

李弘文點點頭,語氣苦澀地說:「我上禮拜才退伍,本來不清楚厝裡的情形,但是昨日我阿母講可能不能讓我留學了,我才知道店的生意不好……。」

李弘文是台大政治系畢業的,這年頭台大政治系是社會科學領域的第一志願,畢業生大多出國留學,他自然也有此念頭。現在美國官方民間都還給台灣留學生獎學金,台大畢業生更幾乎都能拿到全額獎學金。美國生活費不低,若無家庭資助,就得半工半讀,李弘文自認就算家裡無法資助,他仍能靠獎學金及半工半讀完成學業。所以他在服役前就已著手準備語言考試,打算明年赴美深造。只是,現在家裡經濟情況這麼差,他身為長子,不能不幫忙分擔家計,勢必得放棄留學的計畫了。

李弘文是個老實孩子,大家都相信他說的話。所以黃志鴻立即向謝文堂說:「文堂,你的公司及書店那邊應該可以安排吧!」

這事看來簡單,其實並不容易,主要是情治機關那邊會有意見。因為父叔的關係,李瑞圖的孩子都是在讀高中時就被情治機關盯上了。依照國民黨的行為慣性,雖然他們申請出國留學時會被警總百般刁難,但最後還是會放他們出去。而他們若留在國內工作,首先公家機關的工作是不用想了;就算是在私人企業工作,除了警察會經常去工作場所查訪外,企業主也會受到警總刁難。

謝文堂知道,李瑞圖就是因為明白他的子女就業會遭到警總打壓,這才沒開口請老友們幫忙。但謝文堂身為父執輩,不幫李弘文李弘儀兄妹就說不過去了。只是他也無能與警總硬頂,所以他想了一下,才慢慢說:「阿儀,妳把履歷給阿伯,我叫出版社那邊跟妳聯絡。不過,我不知道翻譯這種頭路的收入怎麼樣,我也不敢跟妳保證出版社那邊一定會用妳。如果不行,阿伯有幾間和外國人合作的公司,那幾間公司警備總部管不到,我安排妳進去。」

接著,他看著臉色愁郁的李弘文,溫聲說:「阿文,男子漢不能因為一時的不如意就失志,現在不能出國留學,過三五年再去留學就好了……這樣好了,你先來做我的秘書,過幾個月再安排你去適合的部門。」

李弘文遲疑了一下,嘴唇蠕動了幾下似有話說,最後卻什麼都沒說。但眾人都注意到了,黃志鴻皺眉說道:「阿文,吞吞吐吐做什麼,你都是大人了,有什麼想法就說出來!」

「叔公……」李弘文吞了口口水,才小聲說:「我阿爸講……我阿爸的意思是要我去做記者。」

「記者?」黃志鴻氣的想拍桌罵人,忍了又忍,這才用帶著火氣的聲音冷冷說:「你覺得哪一家報社會用你?好,就算是有報社敢請你,以你的個性,你阿爸不怕你被警總抓去嗎?哼!你阿爸頭殼不清楚,你讀到大學畢業了,難道不會為你阿母想想嗎?」

李弘文不敢看黃志鴻,低著頭輕聲說:「我阿爸講文堂伯和國民黨有勾……啊,不是,我阿爸是講文堂伯和政府關係好,有問題就請文堂伯出面。」

李弘文越說聲音越低,眾人卻是越聽臉越黑。李弘儀一看不對,趕緊對謝文堂說:「文堂伯,我阿爸不會講話,他的意思不是這樣的……」

謝文堂看了看一臉惶急的李弘儀,又瞥了一眼滿臉尷尬的李弘文,嘆著氣搖了搖頭,語氣疲憊地說:「你阿爸的頭殼太簡單,以為國民黨一定是壞人,一定會做壞事,以為沒有國民黨台灣就會變好……阿文,你是讀政治學的,應該知道政治不是那麼簡單……我有一個日本姪子叫細川國彥,他告訴我,社會的進步都是進兩步退一步,在野的和執政的必須是既競爭又合作,必須是先在經濟上讓社會大多數人有錢了,才會有真正的民主。現在我做生意需要政府配合,這些生意做好了股東與員工就會有錢。我和國民黨合作,不是在害人,是在幫助台灣人!還有,我已經不選舉了,我也不會向國民黨求官。你如果想做記者,我沒資格反對,但我不會碰報紙,沒辦法替你安排報社的頭路,你若是有什麼狀況我也幫不了你!」

謝文堂沒講的是,先前曾有家小報社找他投資,但遭細川國彥反對。細川國彥認為,兩蔣為了讓謝家心甘情願投資,會在許多事情上讓步,但有兩件事兩蔣絕不會退讓,那就是謝家絕不能再碰政治,也不能涉入新聞媒體。只要碰觸到這兩個禁區,兩蔣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整肅謝家。

當然,如果未來謝家成了中華民國經濟體系中不可缺的一環,那就算謝家無意涉入政治與新聞媒體,恐怕兩蔣也會要求謝家必須適度涉入政治與新聞媒體。但這絕非短期內會發生之事,必須等台灣社會因經濟發展出現大量中產階級,新興中產階級不滿政治現狀要求重新分配政治權力,面對遽增的反對力量,兩蔣才會要求相對上較溫和可溝通可合作的謝家涉入政治及新聞媒體。

謝文堂當過幾屆市議員,與國民黨鬥了那麼多年,太清楚當權者對權力的執迷與忍受挑戰的底線。相對於雷震的正面挑戰蔣中正政權的合法性,或是柏楊逞一時之快用大力水手漫畫諷刺兩蔣,謝文堂寧可像他的結拜兄弟高玉樹一樣,在與國民黨既競爭又合作中緩步推動民主。不過,以李瑞圖的個性,想來是不會接受謝文堂溫和改革的想法,所以最後謝文堂只能重重嘆口氣,淡淡說:「算了,阿文,你自己再想想,若是需要阿伯替你安排頭路,就來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