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情況下,在多數台灣人眼中阿多仔長的都差不多。除非是令人一見難忘的俊男美女,或是長相古奇有特色,否則對多數台灣人來說,愛爾蘭佬和德國佬長的像是堂兄弟,美利堅美女和法蘭西淑女長的像是親姊妹,能分得清楚才怪。這也是為何馬克斯.史密特敢悠閒走在台北街頭的原因,他認為就算台灣有希望之鴿的歌迷,這些人應該也認不出他。

不過,馬克斯.史密特不知道的是,他今天來的西門町和他平日生活活動的建成圓環一帶有很大的不同。目前位於鐵路北側的大稻埕與建成圓環一帶還是台北最繁華的鬧區,但除了賣舶來品的委託行及咖啡廳外,這一區的店攤走的是台灣味濃厚的大眾庶民路線,就連唱片行裡賣的唱片也是台語唱片遠多於國語和英語唱片。因此希望之鴿雖已是歐美的當紅炸子雞,在建成圓環一帶生活的人卻鮮有聽過希望之鴿的。對他們來說,已經在這住了好幾年的德國大鬍子就只是一個會講台語人很親切的阿多仔,或許有的人知道的更多一點,但也只是聽說這個阿多仔是來台灣做什麼研究的學者。他們反倒是會對去年秋天才在寧夏路租屋的黛安娜.史東印象深刻一點,但這也不是因為他們知道這個阿多仔美女是紅遍歐美歌手,而是因為黛安娜.史東實在太漂亮了。

而西門町一帶的氛圍,卻完全與建成圓環一帶不同。中華路上那八棟中華商場是濃濃的外省味,連那裡的唱片行裡擺的也主要是國語唱片和平劇唱片。但一進到西門町裡面,店攤賣的幾乎都是年輕人喜歡的東西,唱片行裡所謂的西洋熱門音樂唱片遠多於國語和台語唱片。誇張一點的說法是,現在的西門町就是台灣崇洋媚外的年輕人必至的聖地。對這些以聽英語歌吃西餐為時尚的年輕人來說,希望之鴿已經成為他們崇拜的偶像,他們怎麼可能認不出留著一臉大鬍子的馬克斯.史密特呢?於是,德國大鬍子的悲劇就發生了。

吃完午飯謝過星野鐵矢的招待後,松井陽子一行人就步行去中華路與漢口街口的第一百貨。由於幾個小魔頭吵著要大鬍子叔叔抱,馬克斯.史密特指只好先把愛哭鬼牧山拙夫抱在手上,等走一段路後再換抱別的人。這一來他可累慘了,過動兒牧山仁吉已經八歲了,還會習慣性地扭來動去,而阿容這半年多來吃好睡好運動量又充足,身高猛抽體重直增,不知道的人都會以為她已經讀小一了,單這兩個小鬼就讓他暗暗叫苦,更別說謝子卿和牧山佑實還一路都緊緊扯著 他的褲子。

幾個小魔頭把馬克斯.史密特當大人偶玩得很高興,幾個大人卻都很緊張。現在是春假,白天西門町的人就多的肩摩踵接。這種情況下小孩很容易走失的,所以走在最前頭的馬克斯.史密特手上抱著一個,眼睛除了看前方外,還得一直注意扯著他褲子的兩個小魔頭。
松井陽子和林鳳嬌一人緊緊牽著著一個小鬼跟在德國大鬍子後面,眼睛死死盯著謝子卿和牧山佑實,就怕她們從視線中消失。走在最後面的阮明武也怕出事,將阮金紅抱在手上。只有阮金隆沒人管,但他卻也不敢亂跑,只是乖乖走在林鳳嬌後面。

他們不能不緊張,這一陣子圓環附近又有小孩子失蹤了,大家都知道八成是被拐走了。加上上個月才發生謝子言被綁票的事,現在大家帶小孩出門都小心翼翼的。這也是為何今天細川舞子要找馬克斯.史密特來幫忙的原因,沒有這個超級保母,就算是細川舞子自己也不敢帶一群小鬼出門逛街。

這麼緊張兮兮,還沒走到一半幾個大人就覺得累得要死。等馬克斯.史密特要把阿容放下來換抱牧山佑實時,他終於忍不住說等他半分鐘讓他活動一下發酸的手臂。也已經覺得有些累的松井陽子當然贊成,只是他們都沒注意到這時他們剛好是走到一家唱片行的門口,而又有一個才花了一個月零用錢買了希望之鴿唱片的女學生正從唱片行出來……

當女學生尖叫著衝上前來的時候,已經在北美遭遇過多次類似情況的馬克斯.史密特立刻心生警覺,趕緊轉頭對松井陽子大喊「把孩子看好」!他也只來得及說這一句話,因為接著大家就被尖叫著湧上前來的人潮給淹沒了。

然而,松井陽子和林鳳嬌可沒見過這種陣仗,一時之間竟被忽然出現的瘋狂粉絲人潮給嚇呆了,只能下意識地抓緊手上牽的孩子。倒是曾在越南戰場上出生入死的阮明武反應快,抱著阮金紅就往外竄,可是他這沒義氣的動作卻是把兩個美女害慘了。

瘋狂的粉絲是沒有理性的,他們尖叫著衝向馬克斯.史密特,卻對此刻站在德國大鬍子身旁的小孩子們視若無睹。馬克斯.史密特倒是反應極快,趕緊一把抱起已經被嚇哭的牧山佑實,卻無能再顧及其他人。本來松井陽子的右手就牽著牧山仁吉,等她從震驚中驚醒過來,趕緊大聲喊著要林鳳嬌拉住謝子卿,同時她伸出左手迅速抓住已經放聲大哭的阿容,然後兩手用力將兩個孩子往懷裡帶。但林鳳嬌也被嚇壞了,等她反應過來時只來得及把牧山拙夫拉到身前,卻怎樣也顧不到謝子卿了。

才四五秒鐘的時間,瘋狂的粉絲已經圍住了馬克斯.史密特,而且湧上來的人還越來越多。這些粉絲像嗑藥太多陷入瘋癲狀態一樣,不管不顧地撞開擋在他們和偶像之間的一切人和東西。於是,剎那之間松井陽子和林鳳嬌就被撞的全身發痛眼淚直流,但她們也只能咬牙忍痛盡力穩住踉蹌的腳步,否則只要一跌倒就完了。

就在這時候,在瘋狂粉絲的尖叫聲中,松井陽子忽然聽到謝子卿喊痛的哭叫聲。這聲音在瘋狂粉絲的尖叫聲中是那麼微弱,但松井陽子卻知道那一定是謝子卿的聲音。這讓她驚駭到了極點。趕緊哭喊著要阮明武幫忙看好謝子卿。只是她卻不知道,不靠譜的阮明武已經抱著他的姪女跑了。

馬克斯.史密特也聽到謝子卿的哭喊聲了,大駭之下也管不到什麼歌迷的感受了,一方面大喊著謝子卿的名字,一方面伸出左手用力推開堵在身前的粉絲。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粉絲的瘋狂尖叫聲中忽然又出現了幾個男女或慘呼喊痛或怒罵的聲音。接著,堵在馬克斯.史密特和松井陽子眼前的人竟忽然不見了。再定睛一看,這才發現不是人不見了,而是那些人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跪在地上,卻無一例外全在哀嚎喊痛。而在這些人的中間,卻是正坐在地上哭泣的謝子卿,以及雙腳微屈雙手握拳擺出攻擊姿勢,同時憤怒地瞪著四周眾人的阮金隆。

馬克斯.史密特和松井陽子的下巴都快驚掉了,但他們還來不及搞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變局又生。只聽幾聲警哨響起,接著就有人大喊要人讓開。

警察來了,還不只一個。龍山分局的制服警員、便衣刑警、市警局少年隊,一下子就冒出了好幾路人馬,好似在西門町的警察全跑來了。剎那之間,原本的瘋狂粉絲大多變身成了舉止有禮的乖小孩,全站在那裡不敢稍動也不敢講話。還有幾個打扮有點像嬉皮的傢伙,卻趕緊轉身偷偷摸摸想要溜走。

只有經歷過蔣中正威權統治的人,才能明白現在台灣年輕學子是受到多大的壓迫。由於在中國大陸國共內戰中年輕學子大多持反國民黨立場,為避免歷史重演,國民黨來台後就在型塑學生「忠黨愛國」思想上軟硬兼施。軟的手段是蔣經國的救國團,硬的就是對大專院校及中學進行軍事化管理。所謂的軍事化管理,就是把一般學校當軍校來管,要求學生從外表的髮式衣著到腦袋裡的思想,都需嚴格遵守統治者立下的規定。而負責執行這套規定及監督學生執行的,在校內為由國防部派任指揮的教官,在校外則為警察體系的少年隊。換句話說,對青年學子來說,教官和少年隊就是拿著索魂鏈套在他們脖子上的黑白無常。

年輕人是熱愛自由厭惡拘束的,在國民黨對校園嚴密且無所不在的監控下,正面質疑國民黨的統治正當性是找死,但在髮型衣著上反抗一下總是可以的。而相對地,教官和少年隊也會全力撲滅這些出格的火苗。

這是一場貓抓老鼠的戰爭,在現今的政治與社會氛圍下,老鼠們是不敢正面挑釁群貓的。但學生們前仆後繼地要藉由大人們眼中的「作怪」來享受一點點自由的氛圍,卻使雙方之間的鬥爭持續了數十年。

這種鬥爭不只是在各個校園進行,也在校外年輕人愛去的各個場合上演,西門町就是最重要的戰場。西門町的面積不大,但街上巡邏的警察密度之高,卻是僅次於建成圓環周邊,這也是為何瘋狂粉絲包圍馬克斯.史密特一行人後,警察會迅速出現的原因。

但幾個老外哪能知道這些,情勢變化太快太大,搞得馬克斯.史密特和松井陽子一頭霧水。就在這時,卻有一個中年制服警員咦了一聲,隨即就和其他的警察低聲說了什麼。然後,馬克斯.史密特一行人連同幾個小孩就全被請到附近的派出所去了。

有一堆警察在,粉絲們全都不敢鬧騰,多數人心不甘情不願地散了,只有七八個不死心的男女學生還一路尾隨跟去派出所。但他們可不敢真跟到裡面,只是站在派出所對面苦苦等候偶像出來。

一直到進了派出所,馬克斯.史密特一行人才知道,原來那個中年制服警員認出了松井陽子和謝子卿。那個警員姓郭,是松井陽子老媽娘家的鄰居,松井陽子經常回大稻埕的外婆家,鄰居們都對林家這個長相秀美的日本外孫女有印象。而且郭警員是去年才從延平區的第八分局調來龍山區的第二分局,只要是建成、延平和大同這三個行政區分局的警察,大多認得謝文堂一家,郭警員就見過松井陽子、細川舞子和謝淑美帶著謝子卿在延平北路逛委託行。正因如此,經過松井陽子解釋,警察們倒也不懷疑幾個老外是不是拐帶了小孩。

然而,搞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警察們卻對馬克斯.史密特竟然敢陪松井陽子一行人逛街頗有怨言。這些警察不聽西洋歌曲的,更無法想像現在希望之鴿在歐美有多紅。可是前幾年演黃梅調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凌波訪台時,大家可是都見識過萬人空巷爭睹凌波風采的瘋狂舉動。再一想到剛才那些年輕歌迷的行為,所有警察都覺得不寒而慄,看向德國大鬍子的目光中盡是怪責--你一個大明星沒事跑來西門町逛街,還是帶著一大群弱女子和小孩逛街,你這是想鬧出人命嗎?

面對警察委婉卻清楚的抱怨,德國大鬍子只能苦笑。可是等值班台的警察進來說有年輕人在派出所外面聚集時,德國大鬍子就連苦笑也笑不出來了。而不要說是他,現在連警察們都是滿臉黑線了。

現在台灣警察和教官最大的不同,是警察在管束學生時還是比較講理且有彈性的。就算是不良少年最懼怕的魯俊領導少年隊時,處罰不良少年的手段也是恩威并施,從不一味高壓,更不會輕易處罰未嚴重逾矩的年輕學生。而對警察來說,追星或許荒唐,但只要沒用違法違規的手段,沒有聚眾到妨礙交通造成他人困擾,就算是少年隊的警察也只能對這些學生告誡一下了事。問題是,現在派出所外面那些學生顯然是鐵了心,就算是被告誡責罵也不撤退。這下子警察還能怎麼辦,總不能把那些學生通通抓起來吧?

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時,值班警員又領著一個面目陰鷙的中年人進來。這人一進來就說他姓盧,亮出一份證件後就冷冷地問幾個警察為何不處理派出所外面那些學生?

幾個老外不知道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傢伙亮的證件代表的意義,警察們卻都心中暗暗叫苦,因為那是警總的證件。這是真正的鬼見愁,就算是警察也不願招惹的無常。可是這會兒這個無常找上門來了,卻又不能不小心應付。沒辦法之下,派出所的山東籍副主管只能親自上陣,委婉解釋現在的情況。

姓盧的中年人聽了之後也有點傻眼,沉吟了一會兒後,他無奈地瞥了一眼不顧大人們的阻止已經開始在派出所裡東奔西跑的幾個孩子,就把副主管拉到一旁低聲密語。也不知他們說了什麼,派出所副主管轉頭訝異地看了一眼謝子卿和阿容,就點頭似是同意了什麼,然後他們兩人就向松井陽子走來。

自從那個姓盧的中年人進來後,松井陽子就敏銳地感受到那人身上令人極不舒服的陰冷氣場。這讓她很不安,尋隙偷偷問郭警員那人是誰?郭警員見沒人注意,臉色鐵青地低聲用台語講了「警總」兩字。

松井陽子聞言一愣,臉色也立即難看起來。但她還來不及細想警總的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派出所副主管和姓盧的中年人已經走過來,向松井陽子陳說他們的要求和安排。

姓盧的倒乾脆,直接說了他的任務是保護謝子卿和阿容的安全,其他的事他不管。現在的情況是,如果馬克斯.史密特繼續待在這裡,不用多久派出所就會被瘋狂的歌迷給包圍了。他不關心馬克斯.史密特的麻煩,但他不想謝家和細川家的人有什麼意外。他知道松井陽子要帶孩子們去百貨公司,這他不反對,但馬克斯.史密特不能一起去,否則難保會出什麼事。

姓盧的講的是實話,但問題是如果德國大鬍子不在,那孩子們鬧騰起來怎麼辦?上午在鞋店裡的經歷擺在那裡,松井陽子可不敢冒險。

見松井陽子不接受勸告,姓盧的臉色很是不悅。但他似乎對松井陽子有一些忌憚,焦急地在原地轉了幾圈,就又提出一個新建議。那就是他找兩輛車子載松井陽子一行人在街上繞一圈避開歌迷,然後送她們去位於中山堂附近永綏街上的遠東百貨;他可以安排馬克斯.史密特在百貨公司的辦公室裡休息,也可以要求遠東百貨將賣童裝玩具的樓層清場,讓松井陽子一行可以在不受干擾下購物。不過清場時間不能超過一個小時,且恐怕松井陽子得多花點錢買東西,不然遠東徐家是不會配合的。

松井陽子知道,去年才開幕的遠東百貨雖不如第一百貨熱鬧,但今天是假日,要遠東百貨封閉童裝玩具樓層一小時卻著實不易。她不知姓盧的為何如此盡心盡力,但這似乎是一個還算不錯的方法。倒是她身上只剩兩千元了,現在又無處領錢,她想多花點錢也是有心無力。

這時卻是馬克斯.史密特伸出援手了,為了怕春假假期時沒錢可用,上週他才去銀行領了八千元,現在這些錢他都帶在身上。而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請警察趕緊幫忙弄頂帽子和一副太陽眼鏡,他不想再被瘋狂的歌迷包圍了。

馬克斯.史密特的要求不難,但就在警察去買帽子和太陽眼鏡時,阿容卻又開始鬧起來了。她忽然想起來剛剛好像有看到賣霜淇淋的地方,她很堅持她要吃霜淇淋,而且還很霸氣地說她有錢要自己買。

姓盧的似乎真的不敢招惹阿容,臉色陰鬱地深深看了阿容一眼後,就咬牙切齒地要派出所警員去幫阿容買霜淇淋。阿容卻是還不放過他,從小錢包裡倒出幾個銅板遞給姓盧的,老氣橫秋地說要買八支,剩下的不用找了。

姓盧的看了看手裡的六塊錢銅板,臉色立刻變得像是吞了一群大蒼蠅一樣。

霜淇淋這東西不便宜,西門町裡的霜淇淋賣的更是貴。妳這個小女娃想的倒好,六塊錢要我去買八支霜淇淋,妳這是要搶劫我還是要搶劫賣霜淇淋的?

松井陽子卻是對阿容的「大氣」哭笑不得,搖搖頭拿出幾張鈔票遞給郭警員,拜託他帶林鳳嬌去幫孩子們買霜淇淋。

等霜淇淋買回來,去幫德國大鬍子買帽子和太陽眼鏡的警員也回來了,而姓盧的調來的幾輛車子也到了。這時派出所外面的年輕人越聚越多,但或許是懼怕警察,他們倒也沒靠得太近。為了避免耽擱下去真會出什麼狀況,姓盧的領著松井陽子一行人趕緊上車。車子往南機場方向急馳而去,在街上繞了二十分鐘才繞到遠東百貨。

接下來就是歡樂的購物時間,但松井陽子不敢在遠東百貨耗太久,為幾個孩子買了新衣後就匆匆離開。還是警總的車子載他們,先回了西門町鞋店附近讓阮明武把細川舞子的車開走,這才趕緊回細川舞子家。不過,這一路折騰下來,回到家時卻也是天黑了。

………………

或許是因為月經來了身體不適,細川舞子聽完松井陽子陳述一天的經歷後,只是喃喃低語「馬克斯這麼受人歡迎啊」,就懶懶地靠在沙發上不說話了。

細川舞子的狀況似乎不太好,吃完飯後周立春從鹿港打電話來,她也只是讓松井陽子告訴周立春趕緊把他老爸帶來台北,周麗萍還等著這個遠房堂伯來幫她搞定婚事呢!

謝子言見到細川舞子的情況很是擔心,但等第二天早上聽到細川舞子和陳淑樺的老媽嘰哩呱啦講個沒停,他就發現自己的擔心根本是多餘的。

陳淑樺和她老媽是早上八點就來按門鈴的,說是來探病和致謝的。看到陳淑樺手上那兩張唱片,謝子言才想起來似乎昨天是陳淑樺發片的日子。這不是陳淑樺第一次出唱片,去年她就在七星唱片及五虎唱片各出過一張國語和台語唱片,但希望音樂對陳淑樺的重視和投下的資源卻遠多於那兩家公司。陳淑樺的老媽是很懂禮數的,知道細川舞子和謝子言都在其中出了大力,今天就趕緊提著禮盒和雞湯來了。

真說起來細川舞子也只是動動嘴皮子而已,倒是謝子言「創作」的歌曲還真是陳淑樺這兩張唱片裡的主力。但細川舞子收禮收得很安心,她是希望音樂的大股東,希望音樂在陳淑樺身上投下了重本,不但簽了可按月領新的專屬歌手約,還調了一組日本音樂老師教授陳淑樺樂器樂理和歌唱技巧。以現在台灣的情況,除了希望音樂外還真沒有其他唱片公司會給陳淑樺這種待遇。

陳淑樺的老媽受過日本教育,日語講得很好,只是她講起話來速度快音調高,還不時夾雜著豪爽的笑聲,活像是隻快樂的母雞。相對地,細川舞子講話的速度慢多了,而且在外人面前她習慣性地會表現出日本高族女子常有的溫婉和大氣,怎麼看都像是隻高傲的狐狸。兩人的風格南轅北轍,卻能談得好像相見恨晚,這不能不讓謝子言佩服。

謝子言不知道陳淑樺的老媽表現的是不是真性情,但他絕對可以肯定細川舞子是戴著面具在演戲。再想到昨天細川舞子病懨懨的樣子,謝子言就想翻白眼。

陳淑樺卻沒有謝子言的複雜心思,見謝子言的眼球老往上轉,擔心地問:「阿言,你的眼睛不舒服嗎?」

像陳淑樺這樣心思簡單的人,是不能跟她說大人的世界有多複雜的。所以謝子言用一句「眼睛癢」就算回答了,然後趕緊轉移話題問:「妳說妳去蔡瑞月老師那裡學跳舞,上次舞子阿姨也說要送阿容去那裡學舞蹈,結果阿容只去了一次就不肯去了,她說打球比跳舞好玩。」

陳淑樺羨慕地看了看正在院子裡追著小狗跑的阿容、謝子卿和牧山佑實,有點遺憾地說:「我媽媽說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謝子言又偷偷翻了個白眼,對陳淑樺這個媽寶很是不以為然。不過陳淑樺是個性情很好也懂得感恩的人,單從她一再很慎重很認真地謝謝謝子言為她寫歌,就讓謝子言覺得很窩心。

知恩圖報是一種很好的品行,而這種在幾十年後會變得稀有的的品德,在現在似乎還是被認為是做人做事的基本道理。大人們不論,單就現在謝子言認識的為數不多的小孩中,阮家兄妹、陳淑樺和謝玲玲就有這種品德。懂得知恩圖報的人不會主動害人坑人,這讓謝子言很安心。這一點很重要,現在謝子言隨時都處於高度緊張中,如果連平時的人際往來都不能安心,那他可要瘋了。

………………

需要謝子言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應付的事很多,像美國佬的事就是。

細川舞子也知道今日美國大使館的邀約有多重要,所以等陳淑樺母女告辭後,她和松井陽子就替謝子言換了一身得體的服裝,細川舞子自己也穿上了出席正式典禮時才穿的正式服裝。然後細川舞子又一再耳提面命,就是怕謝子言會多嘴惹事。

美國人禮數很周到,派了專車來接客人,來的車還是一輛掛外交車牌的大林肯。這讓細川舞子和謝子言很無言──你們這是怕國民黨不知道我們之間有勾結嗎?

來接人的文遠志卻是聳聳肩膀,毫不在乎地解釋:「無論如何他們都會知道你們去了美國大使館,既然瞞不過,幹嘛要遮遮掩掩呢?」

細川舞子瞪了這個有些吊兒啷噹的美國佬一眼,卻也不得不承認美國佬說的沒錯。反正有受邀參加授勳典禮和美國大使的午餐邀宴當藉口,就算國民黨知道她們去了美國大使館也不能怎樣。

有些意外的是,到了美國大使館後,竟然是馬康馬康衛大使親自來迎接,他後面還跟著一個坐著輪椅的尼爾斯.惠特尼。

「惠特尼先生,你可以出院了嗎?」謝子言驚喜地打著招呼,雖然明知對方是中情局的人,但現在惠特尼家族和謝家合作開公司,多少總會迴護一二。

尼爾斯.惠特尼露出一嘴白牙笑了笑,輕輕搖頭說:「還沒呢,不過我想要換一間醫院了……邊森,我今天來是因為一個老朋友想見你,他有一些私事想問你。」

私事?謝子言有點納悶,實在是想不出尼爾斯.惠特尼會有什麼朋友因私事要找他。不過他也無須多費腦筋,五分鐘後他就見到了尼爾斯.惠特尼的朋友。

那是一個兩鬢已見斑白但腰桿卻仍挺直的老人,他穿著海軍上將的軍服,一絲不茍地和細川舞子及謝子言見禮。而一聽到他自報姓名是小約翰.席德尼.馬侃時,謝子言就知道這個老人八成是為了他失陷在越南戰場的兒子而來的。

不過,老人不愧是戎馬一生的宿將,雖然臉上帶著憂急,卻沉住氣沒有多談。今天謝子言是以關係人身份被邀請來參觀授勳典禮的,典禮結束後還多的是談話的時間。

典禮是由國防部長勞勃.史特蘭奇.麥納馬拉主持的,謝子言對這個將數字管理帶進美軍的管理天才很有興趣。他仔細觀察,發現這個戴著金邊眼鏡一臉斯文像是國際大公司高級主管的中年人,還真和電影《驚爆十三天》裡演他角色的演員蠻像的。只是,電影裡的麥納馬拉部長面對古巴飛彈危機時只見精明沉穩,現在真實世界中的麥納馬拉部長眼中卻有難掩的疲憊和憂慮。

「越南溪山那邊應該正打的烽火連天吧……」謝子言心裡嘀咕,猜測勞勃.麥納馬拉應該是以視察越南戰場的名義來到亞洲的。而且,很有可能還是在未通知中華民國政府的情況下來到台灣的,否則像他這樣的大人物來了台灣,報紙上怎會全沒報導?

不只是勞勃.麥納馬拉來台灣的事沒通知中華民國政府,恐怕小約翰.席德尼.馬侃也是一樣。不然一個應該即將接任美國海軍太平洋司令的海軍上將,忽然離開夏威夷來了不該出現的台灣,兩蔣父子能睡得著才有鬼。此外,那幾個自稱代表中情局和太空總署的人也很可疑,至少謝子言總覺得其中幾人像是「熟人」。

授勳典禮很隆重也很簡短,典禮一結束細川舞子和謝子言就被請到一個會議室內。馬康衛大使只說了幾句場面話就離開會議室了,勞勃.麥納馬拉也沒多廢話,簡潔說:「邊森,我們知道你的傷勢未愈不能勞累,我們抓緊時間吧,就讓太空總署的人先和你溝通,這樣可以吧?」

「我有反對的餘地嗎……」謝子言心裡嘟嚷著,但還是點點頭看著受太空總署委託來見他的那兩人,朗聲說:「葛倫先生,庫珀先生,很榮幸能和兩位……請問,你們是要問綠光的事嗎?」

被稱為葛倫先生的人被謝子言的問題嚇了一跳,脫口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上過太空?」

謝子言依舊是那套說詞:「我在夢裡面見過水星計畫的紀錄,裡面有兩位的照片。史諾登說,你們是最早親眼見到『黑暗騎士』的人。」

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蘇俄發射的第一顆人造衛星史普尼克一號順利進入地球衛星軌道。西方陣營大為驚恐,美國政府開始全力發展載人太空船試圖搶佔外太空,遂有始於一九五九年終於一九六三年的水星計畫。水星計畫的主要目的是將載人太空船送入地球軌道,以累積後續進行登月計畫所需要的經驗。此外,水星計畫還有其他未公開的軍事目的,像是觀測搜尋蘇俄潛艇活動。

這次太空總署派來的人是小約翰.赫雪爾.葛倫和小李洛伊.高登.庫珀,這兩人都是水星計畫的太空人,但現在都已從軍方退伍。謝子言對這兩人是很瞭解的,知道葛倫應該已經進入政界,幾年後還會當選俄亥俄州聯邦參議員,是中華民國的堅定支持者。然而,太空總署不派編制內人員來,而是找了兩個已離開太空總署的前太空人來見謝子言,這中間必有原因。最有可能的是,太空總署要問的事和水星計畫有關。而若說水星計畫有什麼待解的疑團,那就是會發出綠光訊號的黑暗騎士了。

據說最早發現地球軌道上有能發出電波訊號的不明物體的人,是十九世紀中期出生於奧匈帝國治下克羅埃西亞自治王國的塞爾維亞人尼古拉.特斯拉。十九世紀末時,這個人類有數的百科全書式大科學家大發明家在進行無線電實驗時,發現地球上空有不明電波訊號。雖然特斯拉一直無法破解這段電波想傳達的意思,但他以為這是來自外星的有意義訊號。

之後數十年,陸續有無線電學者接收到類似的不明訊號。到了一九五〇年代,當人類的飛行器可以飛到靠近衛星軌道的位置,就開始發現衛星軌道上有兩顆黑色不明物體。當時美蘇兩國都以為這是對方發射的衛星,這種誤解刺激了美蘇兩國,成為促使兩國大力發展衛星的重要原因。而根據部分媒體報導,小李洛伊.高登.庫珀在執行水星計畫飛航任務時曾親眼目睹黑暗騎士衛星,只是後來他又否認了。但鑑於目前美國政府對一切不能控制的現象都加以否認,公眾都普遍以為庫珀真的看到了什麼奇怪而無法解釋的東西。這一點謝子言是確認的,所以他才會在先前給美國佬的報告中提到了黑暗騎士。

而兩位前太空人聽到謝子言用與年齡不合的語氣提到了綠光,兩人下意識地對看了一眼,然後就由小約翰.赫雪爾.葛倫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張紙遞給謝子言,問道:「我們只想確認一件事,邊森,請問這是你畫的嗎?」

謝子言低頭瞄了一眼,點點頭說:「沒錯,這是我根據夢裡面見到的資料畫的。」

小約翰.赫雪爾.葛倫聽了之後點點頭,側頭看向小李洛伊.高登.庫珀。後者略瞇著眼看了看謝子言,臉上的表情似是有無數問題想問,只是過了十幾秒鐘後他卻是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封信遞給謝子言,然後肅容說:「這是一封由太空總署發出的正式邀請函,鑑於你在你那本小說中對太空旅行嚴謹的描述,太空總署希望能邀請你在今年秋天到太空總署訪問。而由於你的年齡太小,這個邀請也包括了你的監護人。只要你同意,美國政府會儘速協助你們辦理簽證等相關手續。」

謝子言楞了一下,抬頭看向細川舞子,卻見後者秀眉微蹙,顯然也對這個邀約大感意外。

細川舞子見謝子言看著她,立即就向小李洛伊.高登.庫珀說:「庫珀先生,我無權就這件事做決定,可以等我回去和他的家人商量後再給你們答覆嗎?」

「當然可以。」小李洛伊.高登.庫珀回答的很明快,只是他說完後又深深地看了謝子言一眼。

此刻細川舞子和謝子言都不知道,謝子言給美國人的那份資料對太空總署的震撼有多大。而太空總署震撼的原因並不是謝子言提到的那些關於登月計畫、太陽系探測太空船及許多新奇又匪夷所思的宇宙探測結果,對太空總署而言,那些都是對未來的臆測,仍有待驗證;讓太空總署震撼的,其實是「黑暗騎士會發出綠光信號」以及「執行繞地球太空任務的領航員都見過黑暗騎士」這兩段文字。

沒錯,前幾年小李洛伊.高登.庫珀曾向媒體提過他見到疑似是黑暗騎士的東西,但他從未對人說過那東西會發出綠光信號。所以當太空總署把小李洛伊.高登.庫珀找來一問,確認他確實見到那東西會發出綠光信號後,太空總署高層全被嚇到了。再等他們把其他上過太空的太空人找來詢問,竟發現真如謝子言所言所有太空人都見過那東西,只是先前其他人都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所以都沒提出保告。最後,當所有太空人都目瞪口呆地證實,謝子言畫的黑暗騎士確實和他們見到的那東西一模一樣,太空總署就炸鍋了。

當謝子言報告中關於黑暗騎士的部分敘述被證明為真,那是否可以合理推斷報告中其他的部分也為真?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美國豈不是可以預知未來幾十年人類宇宙探險會遇到的所有困難,也預知了未來幾十年會逐漸獲得的宇宙知識?那麼,是不是太空總署的宇宙探險之路可以少走許多冤枉路?

這個誘惑太大,使太空總署高層不由得要向白宮力爭,堅持無論如何要把謝子言弄去美國。在他們看來,這件事已經攸關美蘇太空爭霸誰勝誰負,必須盡最大力氣來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