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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一套自己的飲食哲學,有人喜歡獨自享受,自己一人靜靜的品味享受。有人講究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若無高朋滿座則食之無味。不論獨樂惑眾樂的飲食哲學,都有他死忠的粉絲擁護著。

母親常說我是餓鬼轉世投胎,一提到有吃的便是一條線。我曾私下偷偷求證,果然有些地方非常正確。不過,我若做個深入之瞭解,卻又覺得自己啥麼也不是。我喜歡陪著母親在廚房裏燒燒煮煮,鼻端聞到菜香或飯香,我就心滿意足啦。

在廚房裏母親是山大王,煮甜煮鹹不能提供意見。當她生氣之時,鍋鏟叮噹聲音傳得老遠。若是她心花綻放之時,山歌流行歌曲唱個沒完沒了。母親的歌喉不是最棒,但是不會荒腔走調。她喜歡哼哼唱唱,國語日語台語客語輪番上陣。字字清晰絕不含糊,琅琅上口不輸給歌星。

常聽人家說:「廚房是女人的天下!」我卻不以為然。世界之名廚幾乎都是男性,國內外之情形大致相同。文豪蘇東坡善煮豬肉,一品「東坡肉」名傳千古。已故高音歌王帕華洛帝,經常下廚展現才藝,他的「義大利濃湯」人人讚不絕口。

孔夫子說:「君子遠庖廚。」在下就是第一個不贊成他的說法。我個人深信:「男人能在廚房烹煮出自己喜歡的食物,那就是人世間最幸福之事。」每當我下廚烹煮之時,所做出來的食物被吃光,我會高興得哼歌替自己獎勵。如果我做出來的食物剩餘很多,我會沮喪的吹著口哨,藉以掩蓋自己的失望。

享受美食是幸福愉快之事,烹煮出美食同樣也是幸福愉快之事。道理簡單明瞭,但是我無法勘破這個淺顯的道理。母親知道我的臭脾氣,經常會出言安慰我,希望我不用在意不用執著。因為她老人家的胸懷中,早已跳脫三界不受影響啦。

在下曾遇見過許多名廚,他們各有各人之主見。儘管各自堅持,可是他們謹守分寸,不做惡意批評或挑釁,切磋廚藝不鬥氣,終生奉行絕不逾越。在他們的心中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盡己之能耐烹煮出,能夠讓人吃了感覺幸福愉快之食物。

烹調時鮮如同治國,大大小小之廚藝都含有它的哲理。廚師不分男女,當他們烹調食物之時,樣樣都需付出精神,全神灌注在食物烹煮上,如此方能做出令人食之幸福愉快之料理。廚師之最大願望,當然是眼見自己的作品被吃個精光囉。

個人承認自己心胸不夠寬廣,但是對於我的料理批評卻能虛心接受。因為廚師之手藝再精練,總有疏忽照顧不到的地方。若無旁觀者之指正批評,其過程上疏忽之處,永遠就會疏忽下去。而旁人之指正和批評,正是廚藝精益求精更上層樓之原動力。

母親經常教訓我說:「即便是鮑叔牙再世,他也會有失手之時。」我將此話奉為圭臬,時時自我惕勵力求上進,今日我的廚藝能夠上得了檯盤,母親激勵之功不可沒也。烹煮之基本,似乎離不開要先會煮飯。米飯是中國南方人之主食,台灣人也是米飯族群,所以,米飯之喜歡不下於中國人。

我不敢自誇自己很會煮飯,但我煮出來的米飯,家人都很捧場。我也善於熬粥煮稀飯,可是我不喜歡喝粥吃稀飯。之所以如此,肇因於早年天天喝粥度日,導致長久以來,對水稀稀的米粥產生了恐懼感。嚴重說來,我還真有「見粥顫抖」之境況。

早年家窮甚久,三頓所喝之粥,沒有今日之華麗佐料。清湯帶水難見一米,輕輕一吹浪紋直擴至碗邊。老祖父苦中作樂,竟然能夠詠出:「吹出一波浪,吸來一條巷」的絕句來。那種粥應該稱做「水湯」才合乎實景,碗內完全看不到米粒,好日子有嘛,就是加了厚厚的一層蕃薯籤罷了。

那年頭家家戶戶一窮二白,我家更是窮得一塌糊塗。每月家裏用度,僅靠著父親微薄的薪水支應。那時候一家十口,還要加上姑侄成群。每月出一包五十公斤之白米,只能夠維持至月中就已經不錯。因此餐餐稀飯不說,還得搭配蕃薯籤或蕃薯塊,才夠應付嗷嗷眾口之需。

廚下每天煮出來的米飯,總是加著厚厚的一層蕃薯,添飯的時候,飯匙撥了老半天才見到幾顆飯粒。粥更不用說,湯湯水水連喝數碗,不到半天,又已餓得肚子咕嚕咕嚕的亂叫。配菜天天都是醃蘿蔔或酸菜梗。要不就是發酸或發臭的鹹醬菜。日日餐餐一成不變,說吃不厭那是騙人的。

儘管當時生長環境如此的差,但卻無人埋怨過,也見不到有人面頂愁容。因為週遭大家都相同,家家都朝著將來而努力,有了目標自然就無恐懼。果然十年的生聚努力帶來佳運,家家環境拜受經濟起飛之賜,台灣生活逐漸富裕起來,窮苦在寶島終於消失了。

生活改善過後,吃穿不虞匱乏,我家也幸運的脫離了貧窮的泥淖。白飯魚肉出現在餐桌上,食物開始豐饒供應不絕。我的第一志願便是拒絕喝粥,遇粥退避三舍,直到四十餘歲,胃出血聽從醫師指示,這才又與稀粥搭上關係。

記得當年因為業務之奔波,國外操勞時間比國內還多。原本就不太爭氣的胃囊,經不住奔波之勞與飲食不定之蹂躪,終因胃腸潰瘍出血造成重傷。小病之時沒去理會,迨至病深吐血盈斗。住院治療止血之後,回到家喝了經年的稀飯,天天白粥醬瓜,或者肉鬆魚鬆,吃得我一臉酸相差點又想逃避。

賢妻同甘共苦過來,深知我很討厭稀飯。於是她將白粥改為肉粥、海鮮粥、菜粥、或四神粥等等,時時改變口味伺候我的吃吃喝喝。花樣變化甜鹹都來,漸漸養成習慣,再也不會排斥喝粥啦。斯時最常喝菜粥,以其菜色最多變化無窮,任何蔬菜我都嚐過,甜鹹不拘,只要有菜粥上煮,我都會想喝它一碗。

我喜歡喝稀粥,越稀越好。因此妻於煮粥之時盡量加水,這樣熬久可以一氣呵成。如果邊煮邊加添水份,這種米粥無法達到糜爛潤口程度,口感自然大受影響。我愛喝菜粥也喜歡清粥,小菜最喜歡是剩菜,可是妻說剩菜不營養,所以,她常反對但我卻樂此不疲。

漸漸的我與粥似乎結下了深緣,清粥、蕃薯粥、野菜粥、鹹粥甜粥、鮑魚粥、燕窩粥無所不嚐。在我喜歡的米粥、麥粥、馬鈴薯粥之中,還是米粥比較習慣順口。老祖母生前常說:「養生粥不二味」,但她最愛的卻是東坡肉配清粥。在她中風的五年裏,天天吵著要吃東坡肉配清粥咧。

家人都認為肥肉是中風元兇,因此,想盡辦法阻撓她老人家食用。待三姑偷偷買給她吃之時,老人家的牙齒已無力量,咬不動豬肉矣。家母見狀十分後悔自己孟浪,她認為不該阻撓老祖母的要求。而這件事她始終耿耿於懷,直至她老人家逝世之前猶是自責不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