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5月 03, 2019 3:40 pm
「一起回去罷。」
日光悄悄自雲後探頭。周綏山下僻靜的一小石屋裡，衛雲中怔怔瞧著眼前她始終心心念念的那人，自打睜眼就沒離開她身畔。很慢地，她翻身下床，站起了身便舉步望外。
「雲中，一起回去罷。」
那是否頭一回，他真正喊出她的名字？
此時秦逍正於她三丈遠近悠悠尾隨。雖師出同門，但她自小與親生父親衛青城有意疏離，便是傳授了曉雅山莊絕學「飛燕驚虹」，她也無意勤學──畢竟當年的她滿心以為自己生母另有其人、且秦紅樓正是介入父母感情的那第三人，自不願練她用的武功。相比秦逍是打小和秦紅樓手把手地，秦逍更曾刻意下功夫討好，其間用心之差，一來一往，造成如今二人儘管步法相似，那「飛燕驚虹」的火候卻有著不小差距。
「雲中。」
她知秦逍輕功遠勝於她，如真要自他身邊走開，唯有他自行放棄，但她只是一個勁向前走。
「你在坊頁鎮的蓬萊客棧行刺霍爺當日，曾見過一名伴當，賞了錢……」
後頭秦逍的聲音忽道，衛雲中頓時停住了腳。此刻日頭早已降至漫天星幕之後；二人一前一後，默然無語，望東直到廣闊的拉罕草原，竟足足走了一日。一路上她不曾起意逃跑，更不曾理會身後之人；事實上離開周綏山境當下她已走得又渴又倦，眼下神志卻無比清明。
「我不隨你回去。」
她總算回首，瞧著他。秦逍的眼遠遠凝視，「當時你尚曾提及一名『梁將軍』──」
「我說了，我不隨你回去。」
秦逍微笑，「為什麼呢？」
「若你要聽的是真話，恐怕我不會讓你太好看。」
她神色堅定，語氣平靜，怎知那話方落，秦逍已一躍落在她跟前。
「但我已決意，永不背離你。」
衛雲中望著他，只覺此刻的他異常端肅，「什麼意思？」
「我不能做你希望的那個人，也永不會是你希望的那個模樣，」明知此話一出，衛雲中恐遂與他天涯兩端，秦逍仍將自己真正的心意說出了口，「但我定會一直陪在你身旁。」
衛雲中放下了他的手，背過了身。
「你是個好大哥，」她忽然道，「你信守約定，無論那已經過了多少年。」
「不是的，雲中，」秦逍笑著，那笑卻帶著酸楚，「遵守約定和愛，終究是不同的──這一點你無法否認，不是麼？」
衛雲中愛他如癡，卻不是傻子。或由於她的太愛，令她已太了解她愛的這個人。她知道秦逍要說甚麼；事實上接下來他所說的，亦正如她心中預想的。
「你愛我，和我愛你並不相同，」秦逍的聲音和平日有些許不同，她緩緩回過身去，卻見他眼底含淚，「我生平頭一回所愛，最終竟死在我懷中，終令我明白愛無從約定。」
是否他們都變了？衛雲中不再堅持、執著著守候，秦逍面對感情也不再逃避。她瞧著這令她痴心的翩翩男子，從來是那樣地逍遙從容，如今竟如孩子般哽咽著，捧著她的臉，將心底話徹底吐白。
當夜他們俱不再說話。兄妹倆就著草坡禦風而眠，肩卻倚著彼此的肩。
草原接近駱駝商道的一處水源聚集了幾個驛站。相較「金沙寨」仍以越水兗族人為多，這小小綠洲往來者卻多見高大、健壯的路賽西爾人。在草皮上度過一夜的秦逍與衛雲中是打強盜團首領釗甫手裡逃離的，來到綠洲自是隱蔽為佳，但他倆好容易解開彼此心結，一方面秦逍亦不願留下衛雲中一人等候，畢竟於路賽西爾而言，落單的非路族女性幾等同於任人掠奪的貨品，因而即便驛站中人多眼雜，為著得到情報，二人仍決議同行。
「咱家卓圖捎了信來，你那兒聽說沒有？」不遠處坐了一地路賽西爾婦人，其中一人舉酒忽道。路賽西爾人習慣以「卓圖」稱呼首領，婦人們對外也如此尊稱自己丈夫。
另一人手裡正用刀石磨著匕首，「每日趕著宰殺牛羊呢，哪兒好興致。」
第三人「呸」道：「淨顧著殺，連你殺的這肉準備拿去給卓圖接風都不曉得。」
「長老談了一筆很是上算的生意，我瞧逆羅那老頭也再得意不起來了。」
「二日後長老宴客，兗族人會把貨給帶來，但瞧了那寶貝你才曉得你家卓圖厲害。」
婦人聞言卻嘻嘻道：「在帳蓬裡夠不夠厲害？」話落眾人俱是笑了起來。
又復側聽許久，秦逍聽得那宴會便在松岔部落內舉行，屆時兗族人便將給長老送上甚麼刀匠云云，那路族語說得太快卻聽不清。秦逍亟需探得圍莊行動當時留在紅樓莊的子迢、霍顛、照火等人消息，此時聽得長老將為兗族人設宴，對方多半有些身分，總之他二人設法赴宴準不會錯。
過得二夜，松岔部落前頭最大的廣場已佈置得熱鬧喜慶。婦人們連夜宰殺牛羊，此時燉肉香味四溢，上菜時賓客盡是歡愉。路賽西爾近百名武裝近衛士戒備四周，直至日落後兗族人一方到場了，秦逍和衛雲中方自藏身的帳蓬內悄悄探出。一向秦逍慣於夜行，幸而衛雲中步伐亦是輕極，現身的那當兒卻無人察覺。
「冰閑洞七劍」走在前頭，除了老大陸一劍、薛雙苓、何三禮，後頭歸季秋、伍學淵肩上各自扛著二大物事，老六田成陸、七妹戚不憂則與身後數人一同前行。秦逍細目觀察，忽見「巨闕門」掌門人姚重二、「武陵派」掌門人陰興也在同行者之中。冰閑洞七劍是他們後輩，松剎部落以如此陣仗相迎，姚、陰二人卻非主角；那慕容朔慘死於周綏山，釗甫所屬主戰一派自脫不了干係，眼下主和派松岔部落設宴款待，慕容家卻不曾派遣弟子參與，其中曲折，那慕容顏打的又是甚麼算盤，秦逍心下已約莫有了底。
除了巨闕門、武陵派，令秦逍意外的是蕭家堡及秋風派弟子竟也在陣中。只是這回蕭家堡由蕭乘雲率領，師兄蕭迎嵐卻不見蹤影；秋風派則由大師姐李河荻主事，一行人尾隨姚、陰二派，氣氛凝滯。秦逍回首望了望衛雲中，她泫然道：「師父身子愈來愈不好，已命師姐接下掌門之位，囑她臨危受命，除惡務盡。」
靜元師太口中所指「惡」，除了甫復出的千魂手鳳含煙，便是他、照火及霍顛三人，秦逍如何不知？當下卻道：「待此事一了，你可願回雨霖山拜見師太？」
衛雲中搖了搖頭，「我已非秋風派弟子。」
秦逍聞言，登時沉默。猶記初相遇時她口口聲聲稱便是死也只做秋風派的鬼，而她絕非心志柔弱之人──如是，當時便斷無理由拔劍自刎，以全情義，此刻卻道自己已非秋風派弟子。秦逍明白，不是衛雲中背離師門，是靜元師太逐出了她──箇中緣由，難道與他毫無關連麼？
卻見「冰閑洞七劍」陸一劍拱手道：「這些日子我兄弟寄宿部落之中，甚是愉快，多蒙長老招待。」
「兩族和平，我責無旁貸，想必於慕容莊主而言，亦更明白此係路、兗二族千萬子民心之所望。」松岔長老身披長袍，色彩斑斕，頭冠上鑲著一顆碩大的「玨菱」聖石。
「在『千魂手』復出的此時，長老仍堅持和平，心繫萬民，竭力維護禁區與駱駝道局勢穩定，晚輩著實景仰，」陸一劍招了招手，歸季秋、伍學淵等人隨即上前一步，「『冰閑洞七劍』作為兗族子民，今夜且代表越水的慕容莊主及各大門派，給長老送上二樣禮物，以為雙方締約的信物。」
「願路賽西神守護陸兄弟，」松岔長老頌道，「願真神生生世世守護兗族、守護路賽西爾，和平永續。」
當下陸一劍也仿照他的祈禱式，「願路賽西神守護松岔部落，和平永續。」隨後鼓樂聲息，歸季秋與伍學淵將肩上物事卸下，當下幾名武裝近衛士走上前來，與二人一同拆開麻布袋。
陸一劍朗聲道：「這是越水境內赫赫有名的『劍師』照火，以及他所新造血劍，名曰『赤晶玉』。」
麻袋一開，裏頭赫然是如假包換的照火，正是他秦逍多年莫逆。秦逍瞧了又瞧，登時腦子有如墜入五里雲霧之中，只因這樣好的人質，這樣好的把柄，論公仇，論私怨，慕容顏俱是斷無理由將照火雙手奉上，遑論血劍。
不僅秦逍，後頭蕭家堡、秋風派諸人見了照火與劍，同樣俱是一愣，當下卻按兵不動。只聽陸一劍又道：「此人精於鍛造刀劍，醉心珍奇，不久前以人血鍛造刀劍，雖或許他並非意在用劍，然而為著此劍，已令越水無數英雄豪傑魂斷爐下。」
說得像是鑄劍只需直接將人不停投入煅爐中似地，衛雲中暗暗冷笑，秦逍卻知這不過話術罷了，目的在煽動松岔部落的群眾情緒。
陸一劍朗聲道：「今日慕容莊主號召各大門派，代表兗族，代表武林，向松岔部落獻出這柄劍，願唯一真神‧路賽西守護這片土地，守護這土地上的子民們。」
說到此處，廣場數百人驟然一齊跪拜下去，秋風派、蕭家堡等人儘管有些微猶疑，仍是一併跪了。
松岔長老接著吟道：「以路賽西神之名，松岔部落今收留此劍，願真神世世代代守護路賽西爾，守護我們的土地──越水的黎民，守護此劍，守護這塊土地的和平。」
隨後眾人一齊靜止祈禱，只餘照火嘴裡細碎的謾罵聲，與營火的劈啪聲交響。這當兒秦逍也想通了，松岔部落為何收下這柄爭端之劍，以及慕容顏為何雙手奉上照火與劍的原因──儘管他仍是想不透，子迢和霍顛如何任由慕容家送走人與劍而仍未有任何行動。慕容顏的理由自然是這樣的：送一柄人人求之不得的劍予松岔部落，好叫逆羅為首的主戰派心生猜疑，達到分化路賽西爾的目的，免受鳳含煙與路賽西爾的勢力兩相夾擊。且當日在醉日橋瀑布之下，慕容朔、九龍教俱曾領會，這劍威力驚人已非秘密，無疑成了燙手山芋；松岔部落座落的禁區地形平坦廣闊，比之慕容山莊立莊數十年之基地，自是易攻難守，慕容顏這一送給了他，江湖人人還不前仆後繼地奪劍？
當下秦逍只覺慕容顏這一手陰極，如何說服武林諸人參與此計先不說，若是為了報慕容朔之仇，倒還說得過去，怪的卻是那松岔長老。多年來松岔部落夾於兗族與逆羅的爭鬥之間，兀自屹立不倒，以長老智慧，必然知曉其中利害，今日卻藉路賽西神之名，收下這一人一劍，豈非等同與慕容家代表的兗族站在一塊，來向逆羅宣戰？以長老作風，在戰爭與和平之間他一向選擇和平，這「和平」卻始終維繫在兗族與主戰派的平衡之上。如今這和平已為一柄血劍粉碎得徹底，若雙方當真開戰，松岔部落莫非還能置身事外？
「你有甚麼打算？」
衛雲中的聲音忽然低道。秦逍兀自思忖著，這時回過神來，「救下照老爺子，自是勢在必行。」
「但？」
「但我不能撇下你。」
這話突如其來，既認真又溫柔，聽得衛雲中面上竟紅了紅，卻見秦逍狡黠一笑，「現在你會開我玩笑了，是麼？」
「豈敢，豈敢，」一如往常與宋翎兒胡鬧一般，他作作揖，卻不禁想起那一直在鳳含煙、巳虎牙之間替他周全著性命的義妹，登時心下惘然。
這種時候，他能不開玩笑麼？
衛雲中性格堅毅，遑論對感情之忠篤，是他遠遠所不能及。當夜他倆在草原上依偎而眠，衛雲中鼻息漸穩，秦逍卻清醒著，心下明白這樣的共倚共存，終究有如過眼雲煙，倏忽即逝，若非如此，她豈能三番四次違背師命，甚至拔劍相向。他這妹子愛恨分明，絕非旁人能改，如不能徹底死了她這條心，難保日後不再做出自刎一類的情事來。瞧瞧宋時時死前情景，再想想宋翎兒，一個個俱是愛他愛得奮不顧身，他能不全力保著這唯一的親妹妹麼？──這樣一來，豈非沒有甚麼是比笑更適合由他給予她的？
秦逍苦笑。有時他實在不解，她們甚麼人不好愛，偏要愛他，這每每無力保全他人的自己。或許他沒發覺的是，始終逃避竟是因為他打從心底認為自己不值得被愛呢？
這時松岔長老走上前去，左右近衛士接過照火與劍，登時後頭傳來數人劃開長空的風聲，輕飄飄地，帶著些微戾氣。聞得那熟悉身法御風而來，秦逍心道：「好小子，總算來了。」
日光悄悄自雲後探頭。周綏山下僻靜的一小石屋裡，衛雲中怔怔瞧著眼前她始終心心念念的那人，自打睜眼就沒離開她身畔。很慢地，她翻身下床，站起了身便舉步望外。
「雲中，一起回去罷。」
那是否頭一回，他真正喊出她的名字？
此時秦逍正於她三丈遠近悠悠尾隨。雖師出同門，但她自小與親生父親衛青城有意疏離，便是傳授了曉雅山莊絕學「飛燕驚虹」，她也無意勤學──畢竟當年的她滿心以為自己生母另有其人、且秦紅樓正是介入父母感情的那第三人，自不願練她用的武功。相比秦逍是打小和秦紅樓手把手地，秦逍更曾刻意下功夫討好，其間用心之差，一來一往，造成如今二人儘管步法相似，那「飛燕驚虹」的火候卻有著不小差距。
「雲中。」
她知秦逍輕功遠勝於她，如真要自他身邊走開，唯有他自行放棄，但她只是一個勁向前走。
「你在坊頁鎮的蓬萊客棧行刺霍爺當日，曾見過一名伴當，賞了錢……」
後頭秦逍的聲音忽道，衛雲中頓時停住了腳。此刻日頭早已降至漫天星幕之後；二人一前一後，默然無語，望東直到廣闊的拉罕草原，竟足足走了一日。一路上她不曾起意逃跑，更不曾理會身後之人；事實上離開周綏山境當下她已走得又渴又倦，眼下神志卻無比清明。
「我不隨你回去。」
她總算回首，瞧著他。秦逍的眼遠遠凝視，「當時你尚曾提及一名『梁將軍』──」
「我說了，我不隨你回去。」
秦逍微笑，「為什麼呢？」
「若你要聽的是真話，恐怕我不會讓你太好看。」
她神色堅定，語氣平靜，怎知那話方落，秦逍已一躍落在她跟前。
「但我已決意，永不背離你。」
衛雲中望著他，只覺此刻的他異常端肅，「什麼意思？」
「我不能做你希望的那個人，也永不會是你希望的那個模樣，」明知此話一出，衛雲中恐遂與他天涯兩端，秦逍仍將自己真正的心意說出了口，「但我定會一直陪在你身旁。」
衛雲中放下了他的手，背過了身。
「你是個好大哥，」她忽然道，「你信守約定，無論那已經過了多少年。」
「不是的，雲中，」秦逍笑著，那笑卻帶著酸楚，「遵守約定和愛，終究是不同的──這一點你無法否認，不是麼？」
衛雲中愛他如癡，卻不是傻子。或由於她的太愛，令她已太了解她愛的這個人。她知道秦逍要說甚麼；事實上接下來他所說的，亦正如她心中預想的。
「你愛我，和我愛你並不相同，」秦逍的聲音和平日有些許不同，她緩緩回過身去，卻見他眼底含淚，「我生平頭一回所愛，最終竟死在我懷中，終令我明白愛無從約定。」
是否他們都變了？衛雲中不再堅持、執著著守候，秦逍面對感情也不再逃避。她瞧著這令她痴心的翩翩男子，從來是那樣地逍遙從容，如今竟如孩子般哽咽著，捧著她的臉，將心底話徹底吐白。
當夜他們俱不再說話。兄妹倆就著草坡禦風而眠，肩卻倚著彼此的肩。
草原接近駱駝商道的一處水源聚集了幾個驛站。相較「金沙寨」仍以越水兗族人為多，這小小綠洲往來者卻多見高大、健壯的路賽西爾人。在草皮上度過一夜的秦逍與衛雲中是打強盜團首領釗甫手裡逃離的，來到綠洲自是隱蔽為佳，但他倆好容易解開彼此心結，一方面秦逍亦不願留下衛雲中一人等候，畢竟於路賽西爾而言，落單的非路族女性幾等同於任人掠奪的貨品，因而即便驛站中人多眼雜，為著得到情報，二人仍決議同行。
「咱家卓圖捎了信來，你那兒聽說沒有？」不遠處坐了一地路賽西爾婦人，其中一人舉酒忽道。路賽西爾人習慣以「卓圖」稱呼首領，婦人們對外也如此尊稱自己丈夫。
另一人手裡正用刀石磨著匕首，「每日趕著宰殺牛羊呢，哪兒好興致。」
第三人「呸」道：「淨顧著殺，連你殺的這肉準備拿去給卓圖接風都不曉得。」
「長老談了一筆很是上算的生意，我瞧逆羅那老頭也再得意不起來了。」
「二日後長老宴客，兗族人會把貨給帶來，但瞧了那寶貝你才曉得你家卓圖厲害。」
婦人聞言卻嘻嘻道：「在帳蓬裡夠不夠厲害？」話落眾人俱是笑了起來。
又復側聽許久，秦逍聽得那宴會便在松岔部落內舉行，屆時兗族人便將給長老送上甚麼刀匠云云，那路族語說得太快卻聽不清。秦逍亟需探得圍莊行動當時留在紅樓莊的子迢、霍顛、照火等人消息，此時聽得長老將為兗族人設宴，對方多半有些身分，總之他二人設法赴宴準不會錯。
過得二夜，松岔部落前頭最大的廣場已佈置得熱鬧喜慶。婦人們連夜宰殺牛羊，此時燉肉香味四溢，上菜時賓客盡是歡愉。路賽西爾近百名武裝近衛士戒備四周，直至日落後兗族人一方到場了，秦逍和衛雲中方自藏身的帳蓬內悄悄探出。一向秦逍慣於夜行，幸而衛雲中步伐亦是輕極，現身的那當兒卻無人察覺。
「冰閑洞七劍」走在前頭，除了老大陸一劍、薛雙苓、何三禮，後頭歸季秋、伍學淵肩上各自扛著二大物事，老六田成陸、七妹戚不憂則與身後數人一同前行。秦逍細目觀察，忽見「巨闕門」掌門人姚重二、「武陵派」掌門人陰興也在同行者之中。冰閑洞七劍是他們後輩，松剎部落以如此陣仗相迎，姚、陰二人卻非主角；那慕容朔慘死於周綏山，釗甫所屬主戰一派自脫不了干係，眼下主和派松岔部落設宴款待，慕容家卻不曾派遣弟子參與，其中曲折，那慕容顏打的又是甚麼算盤，秦逍心下已約莫有了底。
除了巨闕門、武陵派，令秦逍意外的是蕭家堡及秋風派弟子竟也在陣中。只是這回蕭家堡由蕭乘雲率領，師兄蕭迎嵐卻不見蹤影；秋風派則由大師姐李河荻主事，一行人尾隨姚、陰二派，氣氛凝滯。秦逍回首望了望衛雲中，她泫然道：「師父身子愈來愈不好，已命師姐接下掌門之位，囑她臨危受命，除惡務盡。」
靜元師太口中所指「惡」，除了甫復出的千魂手鳳含煙，便是他、照火及霍顛三人，秦逍如何不知？當下卻道：「待此事一了，你可願回雨霖山拜見師太？」
衛雲中搖了搖頭，「我已非秋風派弟子。」
秦逍聞言，登時沉默。猶記初相遇時她口口聲聲稱便是死也只做秋風派的鬼，而她絕非心志柔弱之人──如是，當時便斷無理由拔劍自刎，以全情義，此刻卻道自己已非秋風派弟子。秦逍明白，不是衛雲中背離師門，是靜元師太逐出了她──箇中緣由，難道與他毫無關連麼？
卻見「冰閑洞七劍」陸一劍拱手道：「這些日子我兄弟寄宿部落之中，甚是愉快，多蒙長老招待。」
「兩族和平，我責無旁貸，想必於慕容莊主而言，亦更明白此係路、兗二族千萬子民心之所望。」松岔長老身披長袍，色彩斑斕，頭冠上鑲著一顆碩大的「玨菱」聖石。
「在『千魂手』復出的此時，長老仍堅持和平，心繫萬民，竭力維護禁區與駱駝道局勢穩定，晚輩著實景仰，」陸一劍招了招手，歸季秋、伍學淵等人隨即上前一步，「『冰閑洞七劍』作為兗族子民，今夜且代表越水的慕容莊主及各大門派，給長老送上二樣禮物，以為雙方締約的信物。」
「願路賽西神守護陸兄弟，」松岔長老頌道，「願真神生生世世守護兗族、守護路賽西爾，和平永續。」
當下陸一劍也仿照他的祈禱式，「願路賽西神守護松岔部落，和平永續。」隨後鼓樂聲息，歸季秋與伍學淵將肩上物事卸下，當下幾名武裝近衛士走上前來，與二人一同拆開麻布袋。
陸一劍朗聲道：「這是越水境內赫赫有名的『劍師』照火，以及他所新造血劍，名曰『赤晶玉』。」
麻袋一開，裏頭赫然是如假包換的照火，正是他秦逍多年莫逆。秦逍瞧了又瞧，登時腦子有如墜入五里雲霧之中，只因這樣好的人質，這樣好的把柄，論公仇，論私怨，慕容顏俱是斷無理由將照火雙手奉上，遑論血劍。
不僅秦逍，後頭蕭家堡、秋風派諸人見了照火與劍，同樣俱是一愣，當下卻按兵不動。只聽陸一劍又道：「此人精於鍛造刀劍，醉心珍奇，不久前以人血鍛造刀劍，雖或許他並非意在用劍，然而為著此劍，已令越水無數英雄豪傑魂斷爐下。」
說得像是鑄劍只需直接將人不停投入煅爐中似地，衛雲中暗暗冷笑，秦逍卻知這不過話術罷了，目的在煽動松岔部落的群眾情緒。
陸一劍朗聲道：「今日慕容莊主號召各大門派，代表兗族，代表武林，向松岔部落獻出這柄劍，願唯一真神‧路賽西守護這片土地，守護這土地上的子民們。」
說到此處，廣場數百人驟然一齊跪拜下去，秋風派、蕭家堡等人儘管有些微猶疑，仍是一併跪了。
松岔長老接著吟道：「以路賽西神之名，松岔部落今收留此劍，願真神世世代代守護路賽西爾，守護我們的土地──越水的黎民，守護此劍，守護這塊土地的和平。」
隨後眾人一齊靜止祈禱，只餘照火嘴裡細碎的謾罵聲，與營火的劈啪聲交響。這當兒秦逍也想通了，松岔部落為何收下這柄爭端之劍，以及慕容顏為何雙手奉上照火與劍的原因──儘管他仍是想不透，子迢和霍顛如何任由慕容家送走人與劍而仍未有任何行動。慕容顏的理由自然是這樣的：送一柄人人求之不得的劍予松岔部落，好叫逆羅為首的主戰派心生猜疑，達到分化路賽西爾的目的，免受鳳含煙與路賽西爾的勢力兩相夾擊。且當日在醉日橋瀑布之下，慕容朔、九龍教俱曾領會，這劍威力驚人已非秘密，無疑成了燙手山芋；松岔部落座落的禁區地形平坦廣闊，比之慕容山莊立莊數十年之基地，自是易攻難守，慕容顏這一送給了他，江湖人人還不前仆後繼地奪劍？
當下秦逍只覺慕容顏這一手陰極，如何說服武林諸人參與此計先不說，若是為了報慕容朔之仇，倒還說得過去，怪的卻是那松岔長老。多年來松岔部落夾於兗族與逆羅的爭鬥之間，兀自屹立不倒，以長老智慧，必然知曉其中利害，今日卻藉路賽西神之名，收下這一人一劍，豈非等同與慕容家代表的兗族站在一塊，來向逆羅宣戰？以長老作風，在戰爭與和平之間他一向選擇和平，這「和平」卻始終維繫在兗族與主戰派的平衡之上。如今這和平已為一柄血劍粉碎得徹底，若雙方當真開戰，松岔部落莫非還能置身事外？
「你有甚麼打算？」
衛雲中的聲音忽然低道。秦逍兀自思忖著，這時回過神來，「救下照老爺子，自是勢在必行。」
「但？」
「但我不能撇下你。」
這話突如其來，既認真又溫柔，聽得衛雲中面上竟紅了紅，卻見秦逍狡黠一笑，「現在你會開我玩笑了，是麼？」
「豈敢，豈敢，」一如往常與宋翎兒胡鬧一般，他作作揖，卻不禁想起那一直在鳳含煙、巳虎牙之間替他周全著性命的義妹，登時心下惘然。
這種時候，他能不開玩笑麼？
衛雲中性格堅毅，遑論對感情之忠篤，是他遠遠所不能及。當夜他倆在草原上依偎而眠，衛雲中鼻息漸穩，秦逍卻清醒著，心下明白這樣的共倚共存，終究有如過眼雲煙，倏忽即逝，若非如此，她豈能三番四次違背師命，甚至拔劍相向。他這妹子愛恨分明，絕非旁人能改，如不能徹底死了她這條心，難保日後不再做出自刎一類的情事來。瞧瞧宋時時死前情景，再想想宋翎兒，一個個俱是愛他愛得奮不顧身，他能不全力保著這唯一的親妹妹麼？──這樣一來，豈非沒有甚麼是比笑更適合由他給予她的？
秦逍苦笑。有時他實在不解，她們甚麼人不好愛，偏要愛他，這每每無力保全他人的自己。或許他沒發覺的是，始終逃避竟是因為他打從心底認為自己不值得被愛呢？
這時松岔長老走上前去，左右近衛士接過照火與劍，登時後頭傳來數人劃開長空的風聲，輕飄飄地，帶著些微戾氣。聞得那熟悉身法御風而來，秦逍心道：「好小子，總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