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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故鄉的丘陵山坡上,處處可見到山芙蓉之蹤跡。每至三月天裏春風拂面,給人一種溫暖舒服之感覺。此時山杜鵑花非常忙碌,天天綻放紅紅的小花朵,將週遭編織成花團錦簇之模樣,讓人一見有著賞心悅目之視覺。

距離山杜鵑不遠之處,一欉欉人腰高的山芙蓉,卻是拼命的在散播著花絮。香頭大的種籽附在花絮上,隨著風兒四處飄颺流浪,飄到哪就在那裡完成傳宗接待之任務。這些趁風而飄飛的山芙蓉種籽,風疲落地之後迅速萌芽生根,完成其新生命之佈局。

儘管花開花謝是大自然現象,但見它們為傳宗接代而努力,默默裏對它不禁的肅然起敬。而那剛剛萌芽之山芙蓉新株,看似營養不良弱不禁風,可是一陣天雨的滋潤過後,掌狀之葉片立刻塗上嫩綠穩定成長。

因為它既無天敵又無人為之破壞,所以它能在穩定之中,繼續成長而不會受到任何的干擾。雖說它沒有天敵,可是鄉村頑童對它卻不放過。就在它們拼命放花之際,一個沒注意,它就成為頑童採摘對象。

由於它的花朵粉白淡紅或淡紫色色俱全,整朶綻放開來十分搶眼。因此想讓頑童不去摘它,那可困難之事喲。頑童摘下山芙蓉花朵,將它們與馬櫻丹以及蔦蘿花藤,作成新郎的頭環或新娘之捧花,各有腹案各有定見,因此,它表現出來的作品五彩繽紛美不勝收。

被玩過之花朵命運皆同,隨手一丟不聞不問,幾天之後它就化成花泥。老媽是個大膽的料理人,她將盛開的山芙蓉花朵摘下洗淨,晾乾水份之後,拖以麵粉漿下鍋油炸,至金撈黃起濾乾油份,再回鍋高溫酥炸一次。這種成品酥脆可口,送入嘴內輕輕一咬,卡滋卡滋脆響爽口好吃得不得了。

阿姑喜歡用它佐茶,阿叔則喜歡用它佐酒。各有所好各取所需,一大盤的山芙蓉炸花,瞬間就吃得見底啦,在下喜歡山芙蓉的葉片,將其老葉摘下浸泡水中,一星期後葉肉腐爛洗淨,留下網絡清晰分明之葉脈非常好看。將其葉脈曝曬乾燥之後,它就會變成奶油顏色,用毛筆題字上去就是一張好書籤。

有時候心血來潮,將其葉脈塗上水彩。紅、橙、黃、綠、色色清新可愛。寫上小詩短句,送人或自用兩相皆宜。我曾寫上「友誼永存」送給同伴阿英,結果她在畢業後的同學會裏,還將它拿出來典寶一番咧。

更讓我難忘的是將它寫字展覽,許多同學覺得可愛爭相收集。於是趁著風勢大量製作,結果生意自動上門而來。一枚一角錢經濟實惠迅速賣光,向隅者只好改天再來吧!小小年紀的我特愛山芙蓉,因為它的花、葉、株根、都能夠讓我賺取零用錢。因此我對山芙蓉植物,情有獨鍾且愛之入骨。

平時我會將它們小心呵護,一到它們成長茁壯之後,它就成為我的搖錢樹啦。之後我北上就讀初中,故爾不得不離開家鄉北上松山就讀。都市之繁華將我的興趣與注意力,扭轉傾移到各種玩具上面。昔日讓我深深鍾愛的山芙蓉,竟然被我拋到九霄雲外。

待我成長的某日,學校作文課寫到「我最喜歡的植物」,腦際突然湧現出山芙蓉之倩影。於是我便將它寫入文章之內,成績發佈之時,我得到一個甲等評分。當時心中充滿著歉意與愧疚,埋怨自己竟然忽略了最好的夥伴山芙蓉哩。

能夠與山芙蓉相提並論者,只有那些潔白芳香著玉蘭花。老家庭院角落上的那棵玉蘭花樹,遠在阿太時代就已搖映威甤。這棵玉蘭花生長得高聳拔天,遠近馳名。甚至還有傳言,說它是阿太的本命樹。在阿公時代,我們家的老狗基洛,最喜歡在玉蘭花樹下撒尿。

至於在阿太時代,是否有狗在樹頭撒尿,因為年代久遠無從查考。和這棵老玉蘭花樹一起成長的,就是那棵離它不遠的老爛布子樹。不過阿婆說,那棵爛布子樹比玉蘭花樹還老呢。原因是那棵爛布子的樹老態龍鍾,而且樹皮上遺留著許多龜裂的痕跡。

記得幼年時期的我很頑皮,時常撒尿在泥沙上,然後用竹枝攪拌成水泥狀,命令老長工阿村伯,挖泥填補在爛布子樹幹裂皮的地方。老長工對我的惡作劇從不指責,反而對別人說我能愛惜生物,將來一定是個有出脫的人。

衝著老人家的褒獎語辭,的確讓我高興了好些天。如今想起從前那些童稚性的行為,耳根就會沒來由的升起一股燥熱感覺。那年春天來得早,清晨起來陽光已經暖呼呼的普照大地。一地金黃灑落,令人見之心情怡然。

剛剛離開床舖的我,張胸對空深深吐口氣,然後再深深的吸入一口氣。一股新鮮清涼的空氣,沿著食道直透胃囊舒服至極。今天肯定會是個大晴天,因為對岸的山嵐籠罩山頭,我敢打包票一定是好天氣。

當我正在得意之際,阿公從背後傳來一聲「嗯哼!」於是我乖巧的對老人家說:「阿公早安!」然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老人家只是點點頭算是答覆,接著看他用長煙斗指著玉蘭花樹。我順著煙斗所指的方向瞧過去,啊!我看到一串玉蘭花苞正在開放。

但見花苞外層的絨毛苞衣,徐徐裂開一條長痕,霎時就見到苞內雪白的花瓣。阿公雙眼聚精會神的瞧著花苞的變化,我只有靜默肅立於一旁陪伴觀賞。稍頃,花瓣硬將苞衣撐開。整朵花與空氣接觸剎那,立即綻裂分瓣燦爛的迎向春風。

霎那之間,空氣中氤氳一股淡香,越接近中午時分,它的香氣越加濃郁,週遭也跟著被它香氣所暈染。一朵、兩朵、三朵……我在內心默默的數著。一串數十朵爭先恐後綻放,不瞬間白華耀眼,滿樹芬芳。

此時整棵樹好像受到感染似的,東一簇西一簇的探頭競放。我被眼前之勝景鎮懾住心坎,愣立久久無法自己。越年阿公染風寒臥病床榻,老病纏綿看盡名醫,依然無法驅離病魔之糾纏。老人家儘管病痛襲體痛楚萬分,但他仍然唸唸不忘他的玉蘭花樹。

當他痛苦難擋之際,總會把我叫至床頭,殷殷詢問玉蘭花樹的近況。他的中氣相當衰弱,已有接續不上的狀況出現,可是他每天都會勉强起身,硬撐著身子聽完我的報告。

起初我會老老實實的,將所見到之情形完整報告。但見老人家的情緒反應非常激烈,每聞那花樹健康欣欣向榮,他就高興的頻頻點頭。如果遇上花樹有恙,阿公就會情緒不穩的要我快去找人來救花樹。

我的耿直毫不掩飾的報告,姑姑阿姨們很不諒解,她們希望我能隱瞞一些,不必鉅細靡遺的向老人家報告。這天的天氣陰霾冷冷,晨起郊外濃霜掩路,冷得特別入骨。主治醫師阿球先生已經做完例行之檢查,大姑心急詢問狀況,只見醫生搖搖頭不發一語。

由於霜降嚴重,樹葉半數以上受到霜害,再經太陽一曬由綠轉換成焦黑。我又把實情直告,老人家聽完後臉色轉變黯淡,氣息更見微弱。中午叫他起床喝稀飯,他僅喝數口便已打住。

下午將近一點鐘左右,阿公說他腹部疼痛,要我扶起他斜依於床頭。此時他的表情已經十分吃力,就連坐一下都有問題。不一會,阿公說他喉頭奇癢想吐。我趕緊將床下之臉盆拿出來,送至他的顎下接他嘔吐之物。

耳聽「嘩啦」一聲!阿公連口吐血不止。我緊緊的扶著阿公,嘴裏大聲喊叫姑姑前來幫忙。家人聽到我的呼叫聲音,迅速的召喚阿公的主治醫師阿球醫生,請他快速前來診看老人家的病況。此刻老人家已經氣息奄奄,緊閉雙目半句不語。

醫生接連注射兩針強心劑,但老人家並未再甦醒過來。晚餐前阿公再度吐血盈斗,待至夜半更深之時,阿公已經斷氣鶴駕西歸。至此我才領悟出,姑姑和姨媽們不讓我直言之道理,然而為時晚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