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璧思
「瑪哈蘿仍在前線為路賽西爾祈禱,」女祭司手裡捧著一筐藥草,「異族人,你見不到她的。」
「我有要事找瑪哈蘿,」霍顛道:「已經二十日過去,瑪哈蘿──」
「是的,已經二十日過去,瑪哈蘿仍在前線,為路賽西爾冒著危險祈求路賽西神的慈悲,」女祭司道:「你若真等不了,告訴我,我定會把事情完整地稟告瑪哈蘿。」
霍顛一時不語,彷彿在忖度女祭司為何態度忽變。她打量他幾眼,「如非瑪哈蘿對你不同一般,你以為人人都能讓我給他帶話麼?」
霍顛終究沒有說出口。當夜他便整理行囊,乘著暴雨,獨自離開路賽西爾大營。一面奔跑他一面自嘲;明明決意前去刺探那間諜身分,此刻卻彷彿自己才是那「夜裡叛逃的瘸老」。
天明時分,他終來到涼屏關城下。城外驛站人滿為患,遍地都是兗族因戰亂而生的難民。霍顛乘亂擠入難民群中,就地坐下,因生怕讓人說破,連備好的乾糧也未曾拿出。
「發餅了,發餅了。」
城門忽開,幾隊軍人攜糧而出。難民一擁而上,將霍顛也擠上前去。
「你,過來。」
輪到霍顛領糧時,一旁的軍士忽然按住他肩頭。霍顛自打有記憶起就一直和炊事營弟兄生活在一塊,儘管學了數年武功,卻未曾和瘸老以外的人交手,更別說離開大營獨自生活,因而在待人處事這方面仍是生澀。這一下被按住,他空有一身功夫,竟毫無招架之力,雖然本就無意動武惹人注目,卻未免太過聽話,愣頭愣腦地就讓那軍士把刀架上了脖子。
「要做甚麼?」
他努力不叫對方聽出自己口音,那軍士不耐道:「這仗打了好幾年,也該你報效朝廷了。」
霍顛乍然明白,自己沒有路族人黝黑的膚色,恰好看上去又身強體壯,自然而然被當作兗族人充軍。這正中霍顛下懷,正自鬆一口氣,忽然「鋃鐺」一聲,他眼前一黑,手腳沉重,昏厥前聽那軍士朗聲道:「去和上士報告,這人是路賽西爾的間諜。」
霍顛不明不白地被識破身分,這才知道路賽西爾總稱「兗族人多疑」不是隨便說說的。昏睡中他被火燒般的痛楚驚醒,透過頭罩的昏暗光線,以及金屬清脆的回音,他確定自己並未被帶往充軍,而是落了獄,受了刑。每日每夜,一個同樣的聲音不停逼問:「誰叫你來的?誰送你出營?──路賽西爾的巫女是不是還在前線?」
他狂嚎,他長叫。他彷彿從頭髮到腳趾甲都死過了一回。數日過去,在他終於被拿下頭罩,能稍微用雙眼看清這地牢的模樣時,一柄鐵鎚猛然砸上他下顎,一口氣吐了滿嘴的血。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更不知道在「自己」和路賽西爾之間,究竟要維護誰?──他甚至忘了路賽西神的存在──他知道,他並未叛逃,卻真真正正背棄了神。如果神真的存在,為何路賽西神未曾將他自這險惡的刑求中解放?
霍顛拋棄了神,卻始終不曾吐出一字一語。他要活下去,他必須活下去。奇妙的是,當他再也不念路賽西神的救贖,刑求忽然停止了。
霍顛得到數日休憩。有東西吃,有水喝。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十指都被上了藥布,血隱隱約約滲了出來。雖然包紮得馬虎,總算也得到幾日精神回復。等他下次醒來,已被帶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軟禁之處。
那是個堪稱優渥而舒適的房間。霍顛一走進去,便驚訝得張大了嘴,甚至忘了自己指甲硬生生被剝落的痛。
「海璧思!」
「霍顛,」海璧思眼底盈著淚,面上卻是笑的。
士兵掩上門離去,她道:「原來他們說的間諜是你,真沒想到是你。」
「我不是,海璧思。」
海璧思見了他剛毅的神情,忽然一笑,「瘸老死時,大營中有人逃離,我知道那不是你。」
霍顛目中露出詫異,一時明白了甚麼卻又還未想清,海璧思卻看出他疑惑,「是的,我知道當夜有個間諜叛逃,也知道那人是誰。」
「他──」
「他不是瘸老。他也已經死了,」海璧思近乎耳語,「所以我才能活到現在。」
「海璧思──」
「我被軟禁多日,聽聞近來又有路賽西爾的人入獄,」她眼波流轉中透著謹慎,「一直希望能見你一面,兗族人始終不允,今日卻忽然帶你過來,看來是希望咱們的會面能告訴他們更多事情。」
霍顛原有一腔的話想告訴她,此刻卻閉口不語了。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他想讓海璧思別再說了,她卻顯然不讓他如願。
「霍顛,聽好──我不是瑪哈蘿,」她低語,「我已失去作為瑪哈蘿的資格,因為這個。」
她將他的手緩緩拉上她腹部。霍顛怔愣半晌,終於意會,登時眼底佈滿驚和怒。
「兗族人一直懷疑我就是路賽西爾的巫女;在得到證實之前,我將那曾是我們弟兄的間諜即時毒殺,因而他們在我身上始終得不到想要的情報。隨後我一直被軟禁在此,作為兗族軍士玩弄的對象。」
霍顛聽她言下之意,顯然已被擄多日,祭司團和將帥們卻口口聲聲稱她人在前線。而她受辱已久,神情卻又堅毅、平靜,更令霍顛於心難忍,險些落下淚來。
「在我們路賽西爾,只有祭司團知道瑪哈蘿的一切,」海璧思接著道:「一旦瑪哈蘿產子,就必須自行選出繼承者,然而你想必清楚,路賽西爾絕不允許一個有著異族血統的孩子繼承瑪哈蘿之名。」
她說得迂迴,夾雜著路賽西爾語和米什語,霍顛卻明白她已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因此再不情願,再不明白,他也決意將她的遺言牢記心底。
「聽著,霍顛,我不能奢求你甚麼,即便是路賽西神,也再不能幫助你了,」海璧思望著他緩緩說出這番話,「我只希望你看在……我們一直以來的情分上,將我、瑪哈蘿和他的秘密,」她用他的手緊緊按住了腹中小小的、還未成形的嬰兒,「永遠埋葬在這裡。」
霍顛終於流下眼淚,忍不住鬆了手,海璧思卻猛然拉住他的手道:「你知道,若全軍得知海璧思並不在戰場上,會有甚麼後果!若兗族人得知瑪哈蘿的祕密,又會如何!」
霍顛知道。他和路賽西爾人一同生活了這些年,已與一個真正的路賽西爾人無異,如何不知道?他又如何不知,海璧思不顧門外有耳,將這一切都說了出來,怎還想過活著離開?因此他只是不停地流淚,不停地流。
「你是我的家人,海璧思,」他哭道:「在我僅有的記憶裡,只有你,只有你在。」
「就快了,霍顛,」海璧思忽然一笑,輕拂他的額髮,「流浪了這麼些年,你就快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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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路賽西爾
『將我的屍身留下,兗族人才不會對我的身分起疑,進而對你窮追不捨,』海璧思臨死前的耳語還在他腦中迴響,『把握時間,你能在他們驗屍前逃出涼屏關。』
霍顛撐著一身的血和痛,甚至任由不知名的悲憤吞沒了他。他恨著路賽西神,卻又一心回到露賽西爾大營中。他奪了槍,破了城門,所到之處,震懾三軍,無人不知陣中那人之狂,名叫霍顛,是路賽西爾異族的奸細。
「是霍顛,是他,快放箭。」
哨站上的弓箭手聽令,一齊拉弓。霍顛仰頭望著上頭膚色黝黑的弟兄們,一直認定的血濃於水啊,從今往後,又有誰來告訴他霍顛是誰?他從哪裡來,又將到哪裡去?
他不是誰,他再也不是路賽西爾人。只有海璧思,只有她知道;他,從來不是任何人。
他長嚎一聲,輕功幾個起落,一掌打穿弓箭手,二人自城樓上墜落。路賽西爾元帥坐鎮大營,遠遠望見他帶血的身影衝入陣中,問起左右那是何人。
「稟元帥,那是炊事營的霍顛──瑪哈蘿當年自戰場上救回的那異族人。」
「為何放箭?」
「十數日前霍顛從營裡失蹤,城樓上的哨兵回報,見他乘雨勢投奔兗族大營去了,認定他已叛逃。且他來勢洶洶,也不像是來投奔的。」
「哦,叛逃者還能孤身殺入我軍大營至此?」元帥道:「兗族正在看著哪。你們要不是飯桶,就是放水,這樣的心志,還妄想贏得戰爭?傳令下去:生擒霍顛,凡背敵而逃者,軍法處置。」
不多時霍顛終被軍人合攻擒到。原本軍中少尉欲即刻處決了他,誰知霍顛抱著必死之心,卻心心念念著海璧思臨終遺言,不覺脫口而出,遂保了他一命,來到前線面見元帥。
元帥屏退左右,霍顛道:「路賽西爾第三十任瑪哈蘿遺命祭司團,擇適齡之女,以路賽西神之名,任命第三十一任瑪哈蘿繼承。信物在此。」
一旁軍師聞言,霍然起身,「瑪哈蘿她──?」
元帥手裡握著海璧思的頭飾,打量霍顛,「想必你見到她了。」
「為保路賽西爾尊嚴,更為保元帥您的勝利,海璧思已帶著瑪哈蘿的真實身分,在涼屏關城中化成一攤血水。」
女祭司上前,嘶聲道:「路賽西爾‧逆羅!你讓瑪哈蘿落入敵軍手裡,現在她死於兗族人之手,你──」
「海璧思並未死於兗族人之手,」霍顛冷冷道,「她是我殺死的。」
聞言,眾人俱驚。半晌副帥厲聲道:「好啊,好啊,霍顛,你還有何話說?──你受瑪哈蘿恩惠,一個異族人,留在路賽西爾至今,不思報恩,反而在她有難之時,背棄瑪哈蘿──」
「我背棄的是任由海璧思受辱的路賽西神,」霍顛一字一字道,眾人聽他話裡指責路賽西神,更不覺倒抽一口涼氣,「而我回來,是為全海璧思的尊嚴,還有她日夜思念的路賽西爾人民。」
「我們早已部署,待兵破涼屏關,定將瑪哈蘿救回,」軍師看著霍顛,「祭司團也同意這麼做,為何瑪哈蘿不待我們救援,反而……?」
他與祭司團交換了眼色,霍顛卻根本懶得理會他的挑撥離間。
「瑪哈蘿還有甚麼遺命?」女祭司流著眼淚。
「為穩固軍心,在戰爭結束前,不讓軍民知曉瑪哈蘿已死,」霍顛道:「這也是為何海璧思堅持留在涼屏關的用意。」
「只是路賽西爾史上,還從未有瑪哈蘿葬身異地,」元帥站起身來,「如此一來,祭祀瑪哈蘿的儀式──」
「海璧思說,只要路賽西爾人能真正回到越水故土,」霍顛不覺流下淚來,「直到大夥回家那一刻,她會在越水的土地上,與路賽西神一同守護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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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越水
『瘸老的本名是汪洋,』海璧思輕輕道:『他是越水本地的路賽西爾後裔,出身蒼霞山。間諜現身那夜,他前來拜別,告訴我,他準備回到越水……』
海璧思如何知道瘸老真實身分,又如何與他維繫多年交情不叫族人察覺,霍顛已不得而知。除了瘸老的下落,他還記得海璧思倒在他懷裡,撫著他的臉,「你瞧,你不正在說著米什語麼?你就快想起來了,你能回家了。」
「可是我沒有家人了,海璧思,即便我能回去,」悲傷中的霍顛並無自覺,「你走之後,我再沒有家人了。」
「謝謝你,霍顛,」海璧思閉起了眼,「身為巫女,我從沒有過一點私心的期望,但若我可以──若我可以……我但願……不只是你的家人。」
最後那句話,霍顛並未聽清。他流著淚見海璧思安然睡去,隨即自她懷中取出她母親獨有的化屍藥水,整瓶灑下。那描金刻了路賽西神像的瓶子眼下還握在他手裡;海璧思僅有的遺物,除了祭司團手中的頭飾,也就只有這個能讓他留下。
炊事營的夥伴們倒是依依不捨。霍顛雖和他們交好,卻也不忍將海璧思受辱的真相告知,只說上頭念他「擾亂敵心有功」,放他出營。
離開的那日一早,下士給了他一匹馬,一袋撫卹錢幣。霍顛站在營門口一語不發,回顧這生活了四、五年的路賽西爾大營。隨後他策馬而去,頭也不回,沿著金河朝東南方而行。
行了一、二時辰,距前線已有近百里。他在河邊一處驛站停下,討了碗麵吃,不出半刻鐘已全部吃完。然後他心念忽起,施展輕功,朝小鎮上頭牌樓掠去。
制高處令他瞧清了後頭跟著的人馬。數騎達達輕蹄,一人在下頭道:「霍顛少尉,將軍遣我來問聲好,『護送』您一路順風。」
對方喊的是路賽西爾元帥認他「有功」給的職位。霍顛冷冷一笑,「釗甫,看樣子和兗族人交戰久了,你也學會面笑心不笑那一套。」
釗甫‧古奧笑道:「少尉在炊事營多年,我卻總伴在元帥身旁,不得親近,今天當然要和少尉多多交往。」
「可惜和路賽西神交往之人,我都沒興趣。」
釗甫搖搖頭,「兗族人贈你一個『狂』字,當真並非言過其實。」
霍顛不語,釗甫又道:「可惜了,你知道太多。」
話落一支箭流星般射出。霍顛並非不曾提防,卻仍是避得驚險。
「咱們大元帥不希望像你這樣的人活太久,」釗甫又搭上第二支箭,「特別是你已不在他眼皮子底下。」
「我沒興致和你過招,」霍顛一掠而出,見他隨即率軍策馬直追,殺氣騰騰,朗聲道:「但若你真追得上的話,就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