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

故鄉有一種鮮為人知之行業,它的叫賣聲音非常特殊,而且還是出自一位老人家的口中,聽來沙啞悽涼扣人心弦。這位老人家我們稱呼他叫洪盛伯,年紀六十開外,身體無病健康硬朗。

他所叫賣的是「薑母茶」,那是用老薑與紅糖熬煮出來的飲料。在寒冷的冬天裏喝上一杯,通體溫暖血液循環順暢。而他的滄桑叫賣聲帶著親切感,故鄉人幾乎都有著深刻的印象。

老人家的叫賣聲「薑~~母~~茶~~呀!」每個字間隔一兩秒鐘,連貫下來有如氣喘,上氣接不著下氣之況味。冬季早晨十點至下午五點左右,在鄉道上都可聽到他的叫賣聲。

「薑母茶」可說山村古有之熱飲,它搭配著米製糕餅或油炸鹹粄,或者一種叫做「炒米仔」的甜點,滋味芳香口感不錯。洪盛伯的糕餅來自禮餅舖,炒米仔則是他家媳婦的絕活。油炸鹹粄也是他家媳婦的專長,它是利用糯米粉摻香料揉成之粄糰,搓圓後押扁入鍋油炸。

成品外酥內軟帶著香味,大人一次就可吃上數個,小孩子一個下肚就有了飽足之感覺。通常糯米食物油炸過後,放置空氣中容易回軟,可是洪盛伯家的油炸鹹粄不會回軟,因此,在山村鄉下頗為知名。有人問他有何秘訣?他只笑笑絕不回答,就連他的摯友連坤叔,也無法從他嘴裏得到任何的口風。

至於「炒米仔」甜點,山村婦道人家都會做的零食小品。它用在來米入鍋翻炒,直到米熟鬆脆傳出米香,這樣便可加糖再炒至膠狀,出鍋放在兩三公分高的方框內,待其冷卻之後再予裁切成小方塊。

它與爆米花方塊之做法相近,但是「炒米仔」的質地硬脆,放置空氣中很久,它也不會回軟或化水。至於「薑母茶」也是山村家家會做,因為,它是山村冬天待客必有之禮數嘛。

喝薑母茶配炒米仔,其實就是打發時間的最佳辦法。冬日閒著無事串門子,邊吃邊喝邊聊是非,日子就很容易打發過去了。這種待客方式在山村很普遍,不論是富者或窮家都是一樣無所區別。

雖說炒米仔炸鹹粄家家會做,可是許多羅漢腳單身的光棍,他們無法自己打理製作,於是他們都成為洪盛伯的基本顧客。洪盛伯通常只在山村叫賣一巡,接著便挑去鎮上叫賣。鎮上懶人多機會多,因此,洪盛伯的生意在鎮上做得嚇嚇叫。

初中時期我離鄉北上求學,之後舉家北遷定居於江子翠。每天黃昏都能聽到賣麵茶,或賣豆漿小販的叫賣聲。每每聽到他們的叫賣聲音,不期然的就會讓我想起,遠在故鄉洪盛伯的薑母茶叫賣聲音。

在鄉下我家與洪盛伯比鄰而居,兩家相隔不到十歩之遠。因此,我時常去他家幫忙燒茶或炒米仔,大家時相往來如同家人。北遷十餘年後回鄉祭祖,洪盛伯已然作古仙去。他的行檔因為無人接棒,山村獨有之薑母茶叫賣聲遂成為絕響。

山村冬季天冷流行喝「薑母茶」,夏季天熱則流行喝「苦草茶」。小時候每至暑假期間,每朝老祖母總會吩咐母親,熬煮一大缸的苦草茶給我們喝。老人家說,苦草茶清血去穢,喝了不會生瘡癤或痱子。

此外,它還可健脾整腸促進食慾,加強發育。小時候的我身體衰弱容易感冒,經常高燒不退讓父母擔心得不得了。有段時間還被誤以為是肺結核,害得家人急忙送醫診治,幸好判定不是父母這才放心。

奇怪得很吶!自從那個暑假開始,每天清早晚間各一杯苦草茶下肚,暑假結束之後,我的半夜苦咳的毛病也沒了。北返之前從事西醫的表舅,替我做了一次徹底的身體檢查。他發現我的生理心理皆比同齡孩子來得好。日子一天天過去,到了寒假我已變成一個,黝黑茁壯的黑小子,跳皮好玩人見頭痛的過動兒。

老祖母調配的苦草茶,內容包括有鳳尾草、魚腥草、仙草根、苦艾、薄荷與楊梅草。材料自摘自曬全不假手他人,自然曬乾之後,這才用無根水(雨水)上灶長熬至黑濃為止。有些季節如有缺草,則以蒲公英野苦萵遞補。雖然其中材料時常變換,但其苦味卻是永遠不減。

經常看見老祖母拿大堆乾草,夯不啷噹的煮上一大鍋的無根水。長久的熬煮過後,草茶汁液烏黑帶黏。老人家喜歡叫我試味,每每被那苦汁弄得我涕泗溢流。但仍需老祖母認為滿意才打住,就是因為這樣我常躲避試味的工作。

老祖母要求我們只能喝原汁,不准母親在茶中放糖塊或加水沖淡。有一回,新進門的小嬸嬸不知規矩,在我們的草茶內放一湯匙砂糖,足足被老祖母唸了好久好久。老祖母雖然管制嚴格,那年暑假為讓我喝它煞費心機。

這次老人家格外破例,只要我喝一碗草茶,她就賞給我兩顆金甘糖。我因貪糖吃,每回捏著鼻子勉強喝下肚子換糖吃。大人都笑我傻,可是老祖母卻稱讚我勇敢。這種童稚性的讚美,至今想起來都會讓我覺得好笑。

或許常喝已成習慣,對於草茶的苦味已不覺苦,反而覺得喝下它順喉滋潤、清香迴甘。看見表弟表妹皺著眉頭喝下,反到讓我覺得他們不可思議。老祖父通本草,他常說:「各種青草各具特性,將之調配得宜能助人健康。」由於耳濡目染的關係,從小到老我對青草汁的藥效非常依賴。

村童頭生喇癘(臭頭),我會找些青草捶爛敷貼患處,不消幾天便可去腫消炎。有人轉骨不順影響生長,我會勸他用蜆殼草剁碎拌蛋煎酒服下,即便無效也賺了一肚飽。村人信服老祖父之藥理,所以我說的人家也會相信。不過,沒有相當交情者,我是不會隨便亂下方子的。

其實,農村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草茶配方。主要材料有魚腥草為主者,有以祖傳之材料為主者,更有所謂神祇之藥方,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各家的甜味來源也不相同,有的加砂糖有的加蜂蜜,更有一些硬性規定之甜味如蟲蜜或楓糖。

苦草茶滋味之良劣,取决於用水比例和青草之曝曬程度。有人以烘乾機烘乾,有人堅持非用自然乾燥不可,老祖母就是此道之堅持者。自從棄農從商之後,全家遷居北台灣已有半世紀之久,早已不知其味矣。

在台北居住公寓進出不方便,偶有大小風寒想要採草很不容易。有時興趣來時想要煮些苦草茶喝,走遍青草店無法湊齊需要枝材料。求助他們務必幫忙,但十有八九說說算了。每每觸礁之後不免望草興嘆,由是更讓我懷念起,從前的綠色迷人的荒郊野外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