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病,你家的報紙缺小說關我什麼事!」

「阿言,你不能這樣說,我聽我契爹說你家好像是報紙的大股東……」

「亂講,你們香港的報紙關我家什麼事,不要半路亂認老闆!」

謝子言把頭搖得像在玩博浪鼓,死都不肯承認他家和《今日香港報》有任何關係。開玩笑,以國民黨的德行,這要是讓他們知道謝家是《今日香港報》的大股東,以後若報上刊了什麼讓國民黨不爽的事,謝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這風險太大,他可不敢冒這種險。

陳德凱見謝子言否認的態度堅決,不禁大為詫異。不過其實他也是無法確定謝家與《今日香港報》關係的深淺,他的義父陳知秋只對他講過,辦報的資金來自台灣某個大家族,卻從未明言就是謝家出的錢。他還是從他義父與丁鎮東的關係以及陳文雄與謝文堂的關係,推敲出這辦報的錢應該是謝家出的,這才自動請膺來邀稿,卻沒想到謝子言會抵死不認這層關係。

陳德凱知道可能用錯策略了,趕緊向黎楠使個眼色,後者會意,立刻接過話題說:「阿言,我聽陳社長說,你寫的武俠小說很受讀者歡迎,可惜就是字數太少……」

「喂!別亂講!」謝子言打斷黎楠的話,繼續搖頭說:「我是在寫小說沒錯,可是我又沒向香港的報紙投稿,你別亂講!」

「喂!你怎麼這樣……」黎楠氣極,大聲說:「那部《越女劍》明明是你寫的,你怎麼能否認!」

「咦,《越女劍》?」謝子言一臉狐疑地反問:「我是寫過一部叫《越女劍》的小說,可是先前文雄伯公說他的親戚想看拿去了,怎麼會跑到香港去……哦,難怪過年時他給了我一個好大的紅包……唉呀!虧大了,虧大了,早知道會被拿去登在報紙上,就應該向文雄伯公多要一點錢。」

還有這樣的?

兩個香港僑生聞言都是傻眼,沒想到這小鬼這麼不要臉,一推二五六,把責任全推給陳文雄律師了。

「哼哼!就你們兩個這種貨色,也想來誑我……」謝子言心裡暗暗冷笑,很是鄙夷這兩個傢伙。

其實他已經猜到這兩個傢伙的用意了,八成是《今日香港報》急著要找幾部品質好有賣點的連載小說,這兩個傢伙不知怎地把主意打到自己這邊來了。而且,這兩個傢伙九成九是根本沒和陳文雄商量過,不知道陳文雄可是答應了不讓外人知道《越女劍》是某個小妖孽寫的,不但香港那邊是用筆名發表,就連稿費也不會直接入和謝家任何人有關的戶頭。

本來嘛,反正《今日香港報》和自己家關係匪淺,只要稿費給的好,給他們幾部小說也是可以的。只是這兩個傢伙跳過陳文雄直接來邀稿,這可是破壞規矩的,不照規矩做事很容易出事的,謝子言才不想冒這個險。

果然,兩個僑生在面面相覷後,陳德凱苦著臉說:「阿言,我老實跟你說好了,我契爹說《今日香港報》亟需刊載一些能吸引讀者的小說,他要我回台灣後請文雄伯幫忙。可是文雄伯那麼忙,我想你這裡應該有幾部小說,就想給你一個機會……」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不希罕!」謝子言打斷陳德凱的話,以一種令人咬牙切齒的語氣譏笑說:「明明是要向我邀稿,還說什麼給我機會……切!你以為我是小孩子就好騙啊!」

陳德凱無言以對,因為他還真的是把謝子言當小孩子哄。但這也不能怪他啊,正常的人誰會把一個三四歲的小孩當大人對待?

他現在真的後悔自己自作主張,早知道謝子言是這麼狡猾的小狐狸,就應該依照義父的交代,讓陳文雄來處理邀稿的事了。現在事情搞成這樣,就算再請陳文雄出面,恐怕這隻小狐狸也不願意幫忙了。要真是這樣,他怎麼向義父交代?

今年元旦才創刊的《今日香港報》,因為採取前三個月免費贈送以及訂報者年底抽獎送黃金的策略,確實在短時間內橫掃香江,打的其他報紙節節敗退。但是,社長陳知秋卻越來越焦躁,因為他深知目前《今日香港報》的內容很弱,現在它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免費。真要論起內容,目前的《今日香港報》根本遠不如《明報》和《星島日報》。為了證明自己的臆測,陳知秋在木村由伸、若林俊彌的支持下,做了一個香港人沒見過的創舉──民意調查。然後,陳知秋的心就更沉了。

十幾頁報紙,獲得高度好評的除了經濟版外,就只有副刊的《越女劍》、家庭版的小說《魔女快遞》和漫畫《多啦A夢》。經濟版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不僅翔實報導,還因為對香港各行各業的發展、亞洲與世界經濟的動態與趨勢都有深入的分析。而其他受歡迎的部分嘛,陳知秋很清楚那都與一個小孩有關。

當然,也不能說其他的作品都很爛,至少陳知秋就不這麼認為。但他也必須承認,現在副刊其他的作者都是行業裡的二三流角色。這沒辦法,在《明報》和《星島日報》聯手施壓下,幾個著名的作家評論家都婉拒為《今日香港報》寫稿。就連那個在新聞界引起風暴的中南海閒人,也從未投書到《今日香港報》。

沒辦法之下,陳知秋只能想辦法從台灣找稿子。他的想法是拜託陳文學出面為《今日香港報》邀稿,順便就把授權文件簽一簽,免得以後有爭議。

陳知秋並沒有再向謝子言邀稿的意思,因為他認為縱然謝子言有令人訝異的文學才華,但一個這麼小的孩子能寫出多少好作品?然而,他的義子陳德凱卻不這麼想。

陳德凱和幾個僑生朋友幫謝子言謄稿賺錢,他們謄寫的稿子不只是童話故事,還有武俠、科幻,甚至還有一部描寫美國黑手黨的小說。因為是口述稿,遣詞用字有點粗糙,但情節構思卻新穎出奇,怎麼看都是非常傑出的著作,只要將稿子潤飾一下,就是一流的作品了。這麼好的作品,怎麼能放過?

可是,陳德凱知道陳文雄似乎對謝子言的小說在香港刊出一事不置可否,先前還交代過他和黎楠不可讓人知道《越女劍》的作者就是謝子言。陳德凱實在是不明白陳文雄的想法,但這沒關係,反正他自認為和謝子言也很熟,跳過陳文雄直接找謝子言邀稿就好了。只是他根本沒想到,真正難搞的竟然是謝子言這個小鬼……

這時謝子言見兩個港生不講話了,小嘴一撇跳起身就走。剛剛發了一輪脾氣後,他覺得頭又開始痛了,只想再回去補眠。誰知他才走了一步,又被黎楠叫住了。

「等等!阿言,還有一件事想問你呢!」

「有完沒完啊……」謝子言心裡嘀咕一句,無奈地又坐回沙發上,很不耐煩地說:「快說啦!我的頭在痛,再不去睡覺會痛死的!」

黎楠尷尬笑笑,趕緊說:「我有個朋友想去你家的公司工作,你能不能向你爺爺講講?」

謝子言聞言皺了下眉頭,心想你還真看得起我啊,走後門都走到我這邊來了。這算什麼?少爺路線嗎?

他的心裡其實很不悅的,不過他也不好一口拒絕,只能說:「先把他的情況講清楚再說。」

黎楠見謝子言沒一口拒絕,暗暗鬆了口氣後,趕緊說:「他跟我們一樣都是香港來的,住調景嶺那邊,我在香港就和他很熟的……他現在也在台大,唸電機系,人很好的,做事情很認真,只是他的國語講的不好,所以成績不是很好……」

「喂!講重點!」謝子言打斷黎楠的話,有點受不了他的嘮叨。

「呵呵……」黎楠乾笑著伸手摸了下頭髮,趕緊又說:「你家的公司發文到學校,說是要徵求實習生和什麼電腦教育中心的培訓師資,待遇不錯,就是要系辦推薦才行。林百里家裡窮,如果能去你家公司工作對他會很有幫助的,可是台大電機系系辦不肯幫他推薦……」說到這裡他就不講了,一雙眼睛眼巴巴地看著謝子言。

一月份細川國彥來台灣後,發現手上可用的人才奇缺,就急著催促謝文堂招募人才與展開人才培育計畫。在蔣彥士幫忙下,過完年後教育部就把新世紀集團徵才的公文轉到北部各大專院校。對還在學的中低年級學生來說,那些待遇福利都很好的正職工作是別想了,但新世紀集團也徵求給薪實習生的。更特別的是,還有項電腦教育中心培育師資,受訓期間每週給三百元費用,受訓期滿考核通過正式任用時每個月底薪兩千六百元。這個時代還沒有電腦這個名詞,但這沒關係,有中階公務員月薪三倍的底薪就夠讓人瘋狂了。

林百里家裡窮,見到這樣的徵才通知當然心動。問題是新世紀集團的公文上說得有系辦推薦才行,而台大電機系卻不肯讓林百里出去丟學校的臉。這卻不是台大電機系歧視窮學生或沒背景的僑生,而是林百里的功課真的不好。他考進台大時靠的是僑生加分優待,進台大後成績也一直吊車尾。說來悲哀,他各科成績中唯一可看的只有國父思想。他中學讀的是調景嶺德明中學,那所學校與國民黨關係匪淺,國父思想成績不好畢不了業的。

台大電機系不肯推薦一個貌似黨棍的學生出去丟台大的臉,問題是這個貌似黨棍的傢伙卻自認自己是個人才,而且他還真的很需要打工賺錢。為此他鬱悶得很,前幾日在校園裡碰到幾個同樣是香港來的僑生時不免抱怨多了。當時黎楠聽了沒說什麼,卻是把此事放心上了。

謝子言根本沒在注意聽黎楠講話,見黎楠閉嘴了,他打了一個哈欠後懶懶地說:「連系辦都不肯推薦他,這個林百里也實在……嗯?」他忽然意識到黎楠口中的朋友的名字有點熟,一愣之後跳起來大聲說:「你說他叫林百里,讀台大電機系的?」

「啊!」

黎楠與陳德凱都被謝子言嚇了一跳,兩人趕緊交換了個眼神,都看到對方眼中流露出「這小鬼抽風了」的意思。

謝子言才不管兩個僑生怎麼想,逕自繼續大聲說:「叫他來見我,我保證給他工作!對了,你問他是不是有個胖子同學叫溫世仁,如果有的話一起帶來!」

「啊?胖子……」黎楠吶吶接不上話,只覺得自己的頭腦忽然變成一團糨糊了,完全聽不懂眼前的小鬼在講什麼。

謝子言才不管黎楠的反應,自顧自地喃喃自語說:「該讓林百里去哪裡好呢?電腦教育中心是別想了,這傢伙的國語那麼爛,學生聽的懂才怪……電腦廠也不行,這傢伙現在大概連電腦是什麼都不知道,去工廠只能當小工,太浪費了……啊,有了!」

他露出詭異的笑容對兩個還在發傻的僑生說:「我告訴你們,沒有系辦的推薦,林百里別想進我家的公司工作。不過嘛,我可以聘林百里當我的私人助理,月薪、月薪……嗯,每個月一千八百塊!」

他興高采烈地決定了給林百里的薪水額度後,才發現兩個僑生的表情像是在看瘋子一樣。這讓他很不爽,語氣不善地說:「怎麼,你們認為我在開玩笑,還是以為我沒錢付他薪水?」

陳德凱點頭,黎楠卻趕快搖頭。後者發現前者的動作後,又趕緊扯了一下同伴的袖子,陪著笑臉對謝子言說:「知道你是認真的啦,不過……」他苦笑說:「阿言,我怕林百里不肯。」

「不肯?哼哼,以為給我當助理丟臉嗎?」謝子言用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語氣冷冷問著。

黎楠默不作聲,這讓謝子言更火。但他已經決定非得收林百里當小弟不可,所以他忍著氣又說:「這樣吧,你告訴林百里,我家在美國買了一批電腦……」

「阿言……」黎楠打斷謝子言的話,一臉狐疑地問:「什麼是電腦?」

謝子言聞言一愣,這才想起似乎是到了一九八〇年代,電腦這個詞才開始流行起來。而現在,人們應該是叫它……

「笨!電腦就是電子計算機啦!連這都不懂,真不知道你們的大學是怎麼唸的?」謝子言很無恥地倒打對方一耙,然後也不給黎楠辯解的機會,繼續說:「你告訴林百里,我準備拆開電腦,弄清楚它的構造,然後自己做一台出來。你告訴他,來當我的助理,就可以一起拆這部電腦,一起做一部自己的電腦!」

說完他也不管對方的反應轉身就走,他得趕快找個沒人的地方大笑一場。呵呵,發工資給林百里的感覺……想想就很爽啊!

……………

謝子言想拆一台電腦的豪氣,把兩個僑生震的七葷八素;但他卻不知,這件事已經讓幾個內閣大老直嘆氣,讓吳大猷氣的直跳腳。

「文堂,你寵孫子也不能這樣寵,一部電子計算機要多少錢啊,你就這樣給子言當玩具,這、這……唉!」

吳大猷不是一個喜歡四處串門子的人,他今天跑來李國鼎家和大家一起吃便當的目的,就是為了向謝文堂要電子計算機。前兩天他聽蔣彥士講謝家申請進口幾百部迪吉多電子計算機,還是最新的PDP-8型,這可讓他口水都流下來了。他又聽蔣彥士說李國鼎約了謝文堂今日去他家吃便當,吳大猷是知道李國鼎有在假日時約人到他家吃便當談事情的習慣,就也跑來混個便當,順便從謝文堂手裡弄些電子計算機給中研院和幾所大學。

也來混便當吃的蔣彥士知道吳大猷的心思,等謝文堂一行人來了他立刻問那批電子計算機怎麼分配。誰知這一問就問出了謝文堂的敗家之舉,把吳大猷氣的半死。

吳大猷氣急敗壞地又拍桌子又跺腳,但人家謝文堂甘願拿自己的錢給孫子揮霍,他又能怎樣?

謝文堂苦笑著聽完吳大猷的話,這才有點無奈地說:「我也知道這樣不好,但這是國彥拜託我的,他說阿言在這方面的才能無可限量,讓阿言有動手拆解電子計算機玩的經驗,或許這小孩還能動手裝出台灣第一部電子計算機。」

吳大猷一聽楞了一下,仔細一想細川國彥講的其實也有道理。要製造出電子計算機,就得先瞭解電子計算機的內部結構,這只有將電子計算機拆解後仔細分析才做得到。但現在一部電子計算機動輒近萬甚至幾十萬美元,誰有這個財力這種氣魄拿這麼貴的機器拆著玩?這也只有謝文堂的財力加上細川國彥的氣魄,才會幹這種事啊!

其實吳大猷也不是那麼反對謝文堂讓孫子把電子計算機拆著玩,畢竟身為謝子言的老師,他知道這個小孩對電子計算機的未來發展有著令人訝異的見解,甚至還能熟用三年多前才出現的BASIC程式語言。搞不好讓他弄清楚電子計算機內部構造後,還直能自己組裝一台出來。怎麼想這都未必是壞事,至少這總比蔣介石拿槍給孫子當玩具養出一批禍害強的多。

只是,吳大猷又想到現在連台清交幾所大學都沒幾部電子計算機,謝子言這連小學都還沒讀的小孩竟拿電子計算機拆著玩,這要傳出去不氣死一堆人啊!

吳大猷越想越不是滋味,又想到他今日來李國鼎家的目的,就立即說:「好,文堂,我不管你怎麼縱容子言,但你們公司要進口的那批電子計算機,必須撥一半給中研院、國科會和幾所國立大學!」

「這……」謝文堂覺得這個吳大猷怎麼這麼不講理啊,皺著眉為難地說:「國彥和田島他們早就安排了這批電子計算機的用途,而且……之前不是已經捐了幾台了嗎?」

去年年底細川龍馬就向IBM買了幾部大型電腦,除了留下兩部自用外,其餘的都捐給中研院和幾所國立大學了。好人做到家,還順便捐了一筆錢讓受贈單位購買冷氣興建機房。這都還不到半年,吳大猷就又打起了這批迪吉多迷你電腦的主意,謝文堂就算喜歡做善事也不能這樣做啊!

李國鼎一聽謝文堂的話,知道他有點不悅,趕緊接過話題說:「文堂兄,這不太一樣的,你們上次捐的是IBM的大型電子計算機,這種機器運算能力非常強,適合做大型的研究。這次你們進口的是迪吉多的小電子計算機,這種機器運算能力弱一些,但比較不佔空間,拿來做教學和小型研究之用剛剛好……文堂兄,現在大學急著做這方面的教育,但國家財力有限,政府的預算程序也比較冗長,短時間內恐怕是很難買一批小型電子計算機。秋天新學年開課後,恐怕很難開設這方面的課程。文堂兄,你說吳主委能不急嗎?」

他說到這裡,見謝文堂的臉色稍緩,就繼續用商量的語氣說:「文堂兄,你們那批迪吉多電子計算機可是整整有四百台啊,其中大多要用來開設電子計算機教育中心,我看不如先從這裡面撥一些給幾所大學,這樣好嗎?」

謝文堂沒回話,卻是轉頭看向和他一起來的黃潤祥,示意後者說說他的看法。

黃潤祥是個年約五十的壯年男子,微禿的頭髮梳理的整整齊齊,紅潤的圓臉上戴著這時代有錢的中老年人愛戴的玳瑁眼鏡,一雙略小的眼睛中精光四射。他身上穿的毛料西裝十分合身,一看就知是質料與作工都極佳的手工西裝。單單是這套西裝的價值,恐怕就比在場所有內閣大老加謝文堂身上的衣服都值錢。

黃潤祥是有本事穿這種所費不訾的衣服的,因為他是細川國彥花大錢從美國找來的企業管理專家。他和當工程管理專家的弟弟黃潤明都是亨利.凱澤的舊屬,自一九四〇年代末期就為凱澤家做事。去年亨利.凱澤逝世後,公司的新管理者不怎麼待見兩個前朝留下的黃種人幹部,剛好細川國彥要找幫手,自小隨父母赴美後就不曾回東亞的他們就跟著來了。

黃潤祥的父母都是福建泉州晉江人,在家裡都是講閩南語的。晉江黃家是泉州黃族這個千年大家族的一支,而謝文堂的曾祖父出自淡水黃家,祖先來自泉州安溪,也是泉州黃族一脈,所以黃潤祥算來是謝文堂遠的算不清楚的親戚。慣用語言契合加上又有親緣關係,讓黃潤祥兄弟與謝文堂一見如故。前幾日李國鼎邀謝文堂今日來他家談工廠的事,細川國彥與田島京都不在台灣,比較瞭解工廠狀況的黃潤明在高雄忙無法分身,謝文堂就把黃潤祥拉來一起吃便當了。

或許是便當狂人李國鼎家的便當真的還算可口,黃潤祥還真的吃起李國鼎的太太準備的便當,還吃的津津有味。這時他見謝文堂示意要聽他的意見,就慢條斯理地放下筷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這才用一口帶有濃厚閩南語腔調的國語慢慢說話。

「現在台灣沒多少會用電子計算機的人,而不論是新世紀綜合研究、新世紀科技研究還是公司正在設立的幾個工廠,都需要大量懂得用電子計算機的人才。我們不能一直依靠現在這批從美國找來的人,這些人幾乎都只會講英語,又大多只簽了一年合約,如果我們不趕快訓練出一批會用電子計算機的人,那最多一年很多業務就做不下去了。所以,對我們而言,電子計算機教育中心是非常重要的。最起碼在現在,設立電子計算機教育中心比幫忙台灣各大學推動相關的教育更重要。」

黃潤祥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想要從我們手上揩油,想都別想!

就謝文堂這一方的立場來看,黃潤祥的堅持是正確的,但吳大猷可不這麼想。老先生氣呼呼地瞪了一眼黃潤祥,又大聲對謝文堂說:「教育是百年樹人的大事,文堂,你不會跟你帶來的這個市儈一樣短視吧……唉,文堂,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就撥個兩百台電子計算機出來,我保證只要一年時間,幾所大學就能訓練出一批精通電子計算機的學生……如果不行,那一百台也可以,好不好?」

謝文堂聞言苦笑,倒是對吳大猷的出言不遜不以為忤,還有點為難。他很討厭國民黨,但卻欣賞像吳大猷、李國鼎這樣操守好又真心為國家人民做事的人,更何況吳大猷還是他孫子的老師。這個時代的台灣人是很尊重老師的,謝文堂覺得吳大猷都這樣說了,完全拒絕似不太妥當。可是,就如黃潤祥講的,現在公司亟需訓練出一批懂電子計算機的人,哪能等到一年之後?更何況,就算一年之後幾所大學訓練出一批懂電子計算機的學生,這些人也未必會來公司工作……

這倒非謝文堂多慮,這年頭男孩子大學畢業當完兵後大多會出國留學,會留在國內工作的,要嘛是家庭因素,要嘛是大學成績不好的。而這些出國深造的人在取得學位後,又大多不願意回台灣工作。也是因為如此,去年蔣介石才會想下令禁止出國留學。

謝文堂沉吟不語,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臉上的遲疑之色。這時被蔣彥士拉來吃便當的農復會主委沈宗瀚輕咳一聲,用帶著濃厚浙江腔的國語說:「謝先生,其實是有一個折衷的辦法。你可以把電子計算機教育中心開在大學旁邊,利用你們公司訓練的空檔,把電子計算機借給學校使用。這樣子在學校買到足夠教學使用的電子計算機之前,學生就有學習實際操作電子計算機的機會。而且,我想你們應該也能在這些學生中,招募到你們需要的人才。」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但自身不懂電腦的謝文堂不敢驟然答應,還是看向黃潤祥。

黃潤祥沒有立即回答,皺著眉伸出右手食指有規律地敲著桌面,過了快兩分鐘才開口說:「不是不行,不過學校得承諾出一筆維修費用,免得到時候機器被學生弄壞了……而且,我們要求你們允許電子計算機教育中心開設對外招生的課程。還有,我們的師資不夠……。」

細川國彥先前在快桅航運任美西主管,非常瞭解數字化管理的重要性及使用電腦的必要性,所以他從美國找來一批善於使用電腦進行數字管理的統計與管理專家。但等他來到台灣後,卻發現環境比他想像的更惡劣,不僅是整個台灣找不到幾部電腦,連會用電腦的人都少到成了珍奇動物。

沒有硬體可以買,但找不到會用的人卻是個超級大問題。雖說細川國彥帶來的學者專家個個都會用電腦,但總不能大小事都讓這些薪水高到嚇人的專家學者去做吧。沒辦法之下,只能對員工來個在職訓練了,這就有了開設電子計算機教育中心的構想。

不過,事情沒這麼簡單。細川國彥帶來的專家學者中,除了黃潤祥兄弟沒人會講台語或國語,而這些待訓員工中能以英語流利溝通的也很少。這麼一來,就必須先設法訓練出幾個講師,才可能進一步對員工進行訓練。這是為何在春節後針對各大學專科的徵才活動中,會有招募電子計算機教育中心培訓師資這一項的原因。

現在沈宗瀚建議讓大學能使用公司的電子計算機,黃潤祥乾脆進一步提出讓電子計算機教育中心開設對外招生的課程,以加速培養相關人才。現在的台灣對教育機構的管制既嚴格又寬鬆,說嚴格是因為各種法令對各類私人教育機構嚴格管制,許多時候甚至還上升到懲治叛亂的層次;但諷刺的是,民間的升學補習班絕大多數未申請,就算有申請也是多以合法掩護非法。而電腦教育中心不是升學補習班,很容易被那些腦袋進水的鷹犬盯上的,所以黃潤祥才想趁機要政府同意開設對外招生課程,避免以後被那些鷹犬栽贓。只是,師資仍是問題。一事不煩二主,精明的黃潤祥乾脆要台灣政府幫忙解決。

讓新世紀電子計算機教育中心變身為對外招生的機關容易,但師資確實是個大問題,連吳大猷聽了黃潤祥的話後都愁眉苦眼了。雖說交大在一九六〇年就開始開設計算機學程,但這幾年來極少數學過電子計算機的學生不是出國了,就是被徵召進政府部門工作了,這時哪找得出師資。

這時陪謝文堂來吃便當的陳文雄忽然說:「前一陣子我聽說淡江要設立電子計算機學系,不知道淡江是不是已經有這方面的老師?」

「淡江?」吳大猷有點茫然地喃喃自語,他去年才回國,對私立大學的狀況還不是那麼清楚。

這倒不是吳大猷失職,淡江文理學院確實是向教育部申請設立電子計算機科學系,但私立大學申請設立科系無須報國科會,吳大猷不知此事也不為過。

吳大猷不知道,但一直待在台灣又關心台灣科技發展的李國鼎卻是知道,立刻接口說:「是有這回事,教育部也核准了,但要到明年七月才招生,現在淡江應該還沒這方面的師資……。」

那就是不能指望淡江了,而台清交三校現在有能力教授電子計算機的就那幾個老師,平日教學做研究就夠忙了,能去民間教育中心兼課的可能性不高。也就是說,至少在短期內黃潤祥的主意還是行不通的。

這時方才一直靜默的孫運璿忽然說:「其實只要稍微改一下,黃先生的方法還是行得通的。」

頓了一下後,他繼續說:「據我所知,電子計算機的初步應用也就是學習使用一些基礎的程式語言,對師資的要求不是那麼高。可以調集幾所學校的相關教師當講師,先訓練出一批初級師資。之後,一方面用這些初級師資開班授課,另一方面開設進階課程,訓練出可講授進階課程的師資。這樣子不用三五年時間,應該就能訓練出幾百個堪用的師資。到那時候,如果謝先生有心,就能在全島開設幾十個這種教育中心,把電子計算機普及化。」

孫運璿這是想借謝文堂之力,在最短時間內普及使用電子計算機。這個方法聽來可操作性不低,而且還兼顧到謝文堂這邊的需求,所以謝文堂聽了後內心是傾向同意的。不過他很尊重專業人才的見解,所以他還是示意黃潤祥表達看法。

黃潤祥閉上眼睛想了一下,就睜眼說:「可行性很高,但有幾個問題你們得幫忙解決。第一,你們講的那些大學老師,得你們幫忙敦請。該給的鐘點費交通費我們會出,保證讓他們不吃虧。只是得先講好,這個教育中心教學的目的和大學不同,所以他們必須以我們提供的教材來講課。」

「第二,如果我的瞭解沒錯,這個教育中心要對外招生就得向政府申請。我們會照行政程序去做,但我希望政府的審核能快一點。還有,請你們管束一下行政官員,坦白說,我已經非常厭煩這裡的官員索賄的風氣了……」

幾個官員聞言臉上都是一紅,都有種想找個地洞把頭鑽進去的衝動。他們自身都是極清廉的,卻也知政府多數官員是什麼德行。事實上,這幾個月來為了讓謝文堂申辦的事不被貪官汙吏干擾,許多時候蔣彥士、李國鼎和孫運璿甚至是親自盯著公文流程。但牛鬼蛇神處處都有,他們也知必然掛一漏萬,只是沒想到黃潤祥會在這時候提出這個令人尷尬的問題。

黃潤祥卻是當作沒看到眾官員的臉色,繼續說:「第三,電子計算機是非常耗電的,要把幾十台甚至上百台集中在一個地方使用,那耗電量更是驚人。本來這個教育中心是要設在中山北路六段那邊的,都請了美軍工程人員幫忙把電路重鋪了,現在要改到大學附近,那新址的輸電線路得再花錢花時間重整。錢和時間也就算了,但你們得保證供電的穩定性。這一點非常重要,我可不想因為電力忽然中斷使得電子計算機壞掉!」

幾個官員都是心裡一驚,李國鼎皺著眉頭趕緊問:「你們用美軍的電?」

這時代的電腦就是吃電怪獸,如果把幾十部電腦放在一起一起啟動,那瞬間使用的電量會讓電表爆掉,搞不好還會短路失火。所以細川國彥透過關係找了美軍工兵重架輸電線路,以保證不會發生因瞬間用電量太大而走火的悲劇。但這樣還不夠,因為還必須面對隨時會斷電的困擾。

這年頭台灣的電力供應不僅不足還極不穩定,經常會來個無預警的斷電。這很不利於工商業的運作,像謝家在圓環的料理店之所以生意興隆,一個重要原因是有一個養活魚活蝦的大水族箱,現點現撈現殺新鮮得很。但每次忽然斷電時,小馬達無法打氣,不用幾分鐘活魚活蝦就全去見上帝了。於是每逢這時候,謝家的小孩立刻就有大蝦可吃了。小孩是很樂,可是大人的心都在淌血。

料理店遇到無預警跳電時,最多是關門不做生意賠些錢了事,工廠碰到這種情況損失就大了,這是為何先前田島京會要求建自用發電廠的原因。不過,真正會有大麻煩的卻是新世紀綜合、新世紀科技研究所和籌議中的電腦教育中心,因為這三個單位都會有大量的電腦。

這年頭的電腦體積大又耗電,運作時得自己寫程式,運算的速度也慢得很。更麻煩的是電腦運作時散發出的熱量太高,不放在冷氣房裡降溫保證很快就得叫消防隊。而且,由於沒有暫存檔案的功能,一旦電腦運作到一半遇到斷電,那運算中的資料都會流失。

很不幸地,在這個年頭的台灣,能擁有不斷電特權的除了兩蔣官邸外,就是重要軍事措施,不然就是美軍的機關了。而老美是很照顧自己人民的,在保障自己的軍事措施用電無虞時,也會順便照顧一下住在附近的本國人。在台美國人很喜歡住在天母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裡有美軍自己拉出來的輸電線路,可以不受忽然斷電之苦。

由於台灣政府一直不能保證絕不斷電,細川國彥不得不把電腦教育中心設在天母,準備用美軍的輸電線路做預備電力來源。事實上,不只是電腦教育中心,只要台電不能保證供電穩定,那新世紀綜合和新世紀科技研究所也得往天母遷移。這是無奈之舉,但一眾官員可就要跳腳了,因為所謂美軍的電其實還是來自台電,還享有低到幾近免費的優惠價!

這等於是揩台電的油了,所以身為台電上級主管的李國鼎才會這麼緊張。而黃潤祥的反應是雙肩一聳兩手一攤說:「早跟你們講了讓我們自建發電廠,可是你們卻遲遲不同意,既然台電又不能保證電力供給穩定,我們就只能找美國人幫忙了。」

黃潤祥這話有點無恥,幾個官員都聽的暗暗皺眉。李國鼎瞥了一眼面露不好意思神情的謝文堂,嘆了口氣後說:「文堂兄,今天請你過來的原因之一就是這發電廠的事。坦白說,自設發電廠是與現在國家的政策相違背的,但我也承認現在政府確實是無法保證供電的穩定,尤其是現在你們一口氣要設立那麼多工廠,台電那邊確實照應不過來……」

黃潤祥聽到這裡嘴角一撇似有話說,但李國鼎伸手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繼續說道:「政府很清楚這些工廠對國家的貢獻有多大,所以我和蔣秘書長、孫部長商量出一個變通的辦法,而且總統和嚴院長也已經同意了。只是,這中間有些細節得再和你們商量。」

「先前你們送來的計畫中,打算在淡水、桃園、高雄設立燃油火力發電廠、實驗風力發電廠和海水淡化廠。我很好奇,為何不用燃煤發電,反而要用燃料必須進口的燃油發電?」

李國鼎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為台灣不僅產煤,而且產量還不少,但台灣卻不生產石油。因此,目前台灣運轉中與規劃中的火力發電廠幾乎都是採燃煤發電。像今年就要開始商業運轉的林口火力發電廠一號機,就是一部三百萬瓦的燃煤火力發電機。而新世紀集團所提出的火力火電廠設置計畫,卻都是採一部三萬瓦的柴油發電機。發電能力小就算了,所燒的柴油還得動用寶貴的外匯進口,單單這一點就是財政部門不能接受的。所以雖然在李國鼎的力爭下,蔣介石同意自設發電廠的請求,卻要求必須改用燃煤機組。

而謝文堂沒回答這問題,還是看了一眼黃潤祥。後者知道這問題應該是能否獲准自設發電廠的關鍵,臉色異常嚴肅地說:「各位應該聽過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九日倫敦霧霾事件吧……」見眾人都是面露不解之色,他笑笑繼續說:「……那時候我剛好因工作的關係待在倫敦,算是第一次見識到了空氣污染的可怕。整個倫敦的空氣都像是毒氣一樣,吸上一口就會讓人覺得肺與氣管灼熱難當,立刻就會劇烈地咳嗽……撕心裂肺地咳,好像要把肺都咳出來一樣。據說在那次的霧霾中有一萬多人死於呼吸道疾病,我的運氣好,只在醫院裡躺了八個多月。」

黃潤祥說的雲淡風輕,其他人卻是聽的心驚肉跳,不約而同地心中都浮現「毒氣室」三個字。而黃潤祥似沒注意到眾人神色,仍繼續說著。

「那次倫敦的霧霾,是因為發電廠、工廠和住家都燒煤,碰到冬季無風,所有的髒空氣都滯留在倫敦久久不散……各位可能覺得台灣的環境與英國不同,不會有那麼嚴重的空氣污染。但你們可能忽略了台灣的地理因素--特別是台北市的地理因素。台北是個盆地,髒空氣一旦進入臺北盆地就很難散開的。我想,各位應該不希望生活在毒氣室中吧?」

黃潤祥說到這裡,掃視了幾個官員的神情,又繼續說:「其實除了我和細川國彥之外,其他那些從美國聘來的專家都是主張用燃煤火力發電的,因為這樣可降低成本又確保燃料的來源。但我和細川國彥都很堅持不能用燃煤發電,即使這種堅持可能會使公司每年多花上百萬美元……台灣是個好地方,我們可不想把這裡弄成一個不能住人的毒氣室。」

幾個官員的臉色都不好看,因為今年將啟用的林口電廠就是燒生煤的。依照黃潤祥的邏輯,這根本是製造毒氣給自己吸的愚蠢行為。

黃潤祥卻不管這幾個官員怎麼想,自顧自地說:「……其實細川國彥本來是想用燃氣火力發電的,畢竟燒天燃氣的污染比燒柴油更低,而且發電功率更大,比較適合未來的需求。只是,燃氣發電必須有專用船隻碼頭和大型天燃氣儲存站,牽扯的太多,我們怕曠日廢時。好在目前我們的工廠規模還不大,一座十萬瓦的柴油發電廠應該夠用了。當然,如果一切發展順利,或許過個三五年我們就真的得考慮建燃氣發電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