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2月 02, 2018 9:34 am
（六）
「亞、亞瑟……」他聽不見自己語氣的顫抖，只是試圖讓手停止顫動，小心的撥開血液黯淡黏膩的毛髮，用蒼白的手掌堵住那個仍然冒血的洞，卻於事無補，溫熱的血液依然從他指間的細縫溢出，像一條汨流的小河。
「小譚……我的老天，戴里克，快過來！」
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覺得裝在腦袋裡的東西毫無用處，除了伸手壓住那個孔洞以外，他也沒能想到其他法子來止血。手掌貼著的地方，血沿著指縫熱過他肌膚的紋路又冷卻乾涸。他能夠感受到心臟或者血管的跳動，但他此刻只想到牛頓慣性定律那幾顆互相碰撞的吊球，喀噠、喀噠、喀噠。
從牠的鼻子與半闔的嘴，不再讓空中凝集著霧。
格倫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屋子裡的，只知道自己像從一場可怕的惡夢中醒來。恍惚的掀開棉被，才發現昨晚被血潤濕的手是乾淨的，密布在表皮下的青色血管清晰的像叢生的灌叢。他動作緩慢的翻轉自己的手，再摸了摸衣服，失焦的目光逐漸聚集，最後張開乾啞的唇朝著門口喚道：「亞瑟。」
一秒、兩秒、三秒，並沒有期待中的身影從門口轉折處現身。他撐著床鋪挪動身體，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又再度混亂了起來，而肢體像是重新拼接過的，始終不得要領的放在他也覺得奇怪的位置上。最後他還是壓到了床畔，迅速下陷的邊緣使得他失去平衡，回過神來時就已經跌坐在地毯上──那個亞瑟平常躺著的地方。
手陷入地毯的觸感，讓他又回想起夢境中，摀著的那個洞的搔癢，他下意識像是觸電般地收回了手，注意到走廊傳來的腳步聲。
「小譚。」
他眨了眨眼睛，一時無法分辨那個聲音的主人和自己有什麼樣的關係。但他還是將目光落在對方臉上，直到幾分鐘後，從那張同樣蒼白、狼狽的臉孔中得出一點蛛絲馬跡，才開口喚道：「母親。」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的像是漏氣的幫浦。
在他試圖在混亂的腦海中捕捉字詞湊成句子的時候，母親率先走了過來，伸手搭在他的後腦杓，將自己壓入懷裡。他茫然的看著母親散落在肩上的髮絲、衣服上如同菌絲般翹起的纖維、布料上交織的線，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原先零落費盡的組織起的言語又再度被沖散。
「小譚，老天，我的孩子。」母親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晃動的繩子。「昨晚你真的嚇壞我跟戴里克了」
他聽到母親在低聲抽泣，但他無法理解此刻那些文句的意思，以及母親的行為有什麼樣的意義。他只是任由她抱著，像一具不具思考能力的死物，或是惠斯勒畫室裡擺在架子上，有著關節卻只能任由人擺佈的木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到父親走了進來，蹲在他的面前，臉上的表情與平常相比顯得有些鬆動。
「你想去見見亞瑟嗎？」父親問。
他看著父親，一時還無法理解他的意思，對「亞瑟」二字也只想起一片空白。半晌，才開口準備說些什麼，胸口卻像有什麼抵住了他的喉嚨，他只能有些恍惚的點了點頭，伸手扶著母親，搖搖晃晃的伸腳，讓腳掌抵住地板。
「小譚。」父親伸手接住幾度欲要站起來的他，讓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靠著自己，確認抱穩以後，才站起來往客廳的方向走去。低頭看著父親的衣服在自己的手掌下扭曲下陷的褶痕，他不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究竟該怎麼做才好，對於現況也不存在著半分真實感。
一切恍恍惚惚的就像一場夢的延續。
他忽然想起那天午後，惠斯勒的提問。
「如果有一天亞瑟死掉或者不在了，你會怎麼想？」
父親彎下腰將他放到亞瑟身邊，他怔忡的看著亞瑟身上糾結的毛。昨晚汨流的血跡已經被洗淨，黯淡的毛髮散落在地板上讓他想起地毯邊緣的流蘇。他將手張開，握緊，又張開，又握緊，花了好一些時間才伸手摸上亞瑟的身體。但手下的觸感很怪，讓他隱約覺得自己眼前的不是亞瑟那條阿富汗獵犬，而是一件大賣場上展示的塑膠製品。
毛隨著他的手掌被推開，不再彈回去。他沿著肋骨一直摸到昨晚堵著的腹部，腹部周圍的毛遠比他想像的還要硬，略微外翻的傷口周遭甚至讓他聯想到冰箱的冷凍肉塊。他用手將撥開的毛推回去，蓋住那個孔洞，伸手抱住亞瑟的脖子。
他曉得亞瑟已經死了，卻對橫躺在身前僵硬磕手的軀體沒有半點真實感。他知道自己抱著亞瑟，但那卻和他的記憶牴觸，使他恍惚的又覺得眼前的不是亞瑟。
「小譚。」父親將手放在他肩上。「晚點我們一起去把亞瑟埋起來好嗎？就埋在後院那棵大樹下，你覺得怎麼樣？」
他咬著下唇，緩慢的搖了搖頭。
父親停頓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最後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在他肩上拍了一拍。接著，他就聽到父親起身時，布料摩擦的聲音。
他抬頭看了一眼熟悉的客廳，再低頭看著懷裡的亞瑟。從醒來時就一直堵在胸口，哽住喉嚨的東西終於溶化成一聲低喘，隨著視線模糊、凝聚的水珠落在亞瑟的毛髮上，留下一道深沈的水漬凹陷下去。
空氣冷的像是那天夜裡，赤腳採在人行道上的溫度，不曾回暖。
最後，他和父親還是一起把亞瑟埋了。那天，母親牽著他的手，看著父親挽起袖子，持著從鄰居那借來的鏟子，一培一培的將樹下的土堆成一個小丘，然後合力將亞瑟放了進去。亞瑟的樣子就像每天晚上睡在他床邊的樣子，只是鼻鏡很乾，胸膛不再起伏，像凍土的一分子，不再改變。
啪、唦。
啪、唦。
啪、唦。
隨著土壤將亞瑟掩埋，他記憶中的亞瑟也開始變得模糊，像亞瑟只是一個他那個年紀該有的幻想朋友。直到挖掘的洞口成了一座褐色的土丘，不再看見亞瑟僵直的身體，他才意識到自己腦海中的亞瑟的形象與記憶已經全然褪色，所剩無幾。
他開始變得沒有辦法說話，夜晚總是會夢到那夜發生的每個細節而驚醒，母親因此不得不陪著他直到他入睡才回去自己的房間。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即便母親陪在自己身邊，也無法消除那個夜晚帶給他的衝擊。
等到他狀況好一點的時候，警察曾上門詢問過關於那夜的細節，但他依然無法開口。除了亞瑟的死以外，對於那個人，他沒有半點可以描述或補充的部份，也沒有任何更加深刻的印象。
那個人之於他，只留下了如同暗影般的記憶。
後來，父親曾帶回一隻和亞瑟幼年極為相似的阿富汗獵犬想要送給他，但他並沒有收下，他讓父親將狗退了回去。
因為無論多麼相似，那也不會是亞瑟。
「亞、亞瑟……」他聽不見自己語氣的顫抖，只是試圖讓手停止顫動，小心的撥開血液黯淡黏膩的毛髮，用蒼白的手掌堵住那個仍然冒血的洞，卻於事無補，溫熱的血液依然從他指間的細縫溢出，像一條汨流的小河。
「小譚……我的老天，戴里克，快過來！」
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覺得裝在腦袋裡的東西毫無用處，除了伸手壓住那個孔洞以外，他也沒能想到其他法子來止血。手掌貼著的地方，血沿著指縫熱過他肌膚的紋路又冷卻乾涸。他能夠感受到心臟或者血管的跳動，但他此刻只想到牛頓慣性定律那幾顆互相碰撞的吊球，喀噠、喀噠、喀噠。
從牠的鼻子與半闔的嘴，不再讓空中凝集著霧。
格倫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屋子裡的，只知道自己像從一場可怕的惡夢中醒來。恍惚的掀開棉被，才發現昨晚被血潤濕的手是乾淨的，密布在表皮下的青色血管清晰的像叢生的灌叢。他動作緩慢的翻轉自己的手，再摸了摸衣服，失焦的目光逐漸聚集，最後張開乾啞的唇朝著門口喚道：「亞瑟。」
一秒、兩秒、三秒，並沒有期待中的身影從門口轉折處現身。他撐著床鋪挪動身體，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又再度混亂了起來，而肢體像是重新拼接過的，始終不得要領的放在他也覺得奇怪的位置上。最後他還是壓到了床畔，迅速下陷的邊緣使得他失去平衡，回過神來時就已經跌坐在地毯上──那個亞瑟平常躺著的地方。
手陷入地毯的觸感，讓他又回想起夢境中，摀著的那個洞的搔癢，他下意識像是觸電般地收回了手，注意到走廊傳來的腳步聲。
「小譚。」
他眨了眨眼睛，一時無法分辨那個聲音的主人和自己有什麼樣的關係。但他還是將目光落在對方臉上，直到幾分鐘後，從那張同樣蒼白、狼狽的臉孔中得出一點蛛絲馬跡，才開口喚道：「母親。」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的像是漏氣的幫浦。
在他試圖在混亂的腦海中捕捉字詞湊成句子的時候，母親率先走了過來，伸手搭在他的後腦杓，將自己壓入懷裡。他茫然的看著母親散落在肩上的髮絲、衣服上如同菌絲般翹起的纖維、布料上交織的線，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原先零落費盡的組織起的言語又再度被沖散。
「小譚，老天，我的孩子。」母親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晃動的繩子。「昨晚你真的嚇壞我跟戴里克了」
他聽到母親在低聲抽泣，但他無法理解此刻那些文句的意思，以及母親的行為有什麼樣的意義。他只是任由她抱著，像一具不具思考能力的死物，或是惠斯勒畫室裡擺在架子上，有著關節卻只能任由人擺佈的木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到父親走了進來，蹲在他的面前，臉上的表情與平常相比顯得有些鬆動。
「你想去見見亞瑟嗎？」父親問。
他看著父親，一時還無法理解他的意思，對「亞瑟」二字也只想起一片空白。半晌，才開口準備說些什麼，胸口卻像有什麼抵住了他的喉嚨，他只能有些恍惚的點了點頭，伸手扶著母親，搖搖晃晃的伸腳，讓腳掌抵住地板。
「小譚。」父親伸手接住幾度欲要站起來的他，讓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靠著自己，確認抱穩以後，才站起來往客廳的方向走去。低頭看著父親的衣服在自己的手掌下扭曲下陷的褶痕，他不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究竟該怎麼做才好，對於現況也不存在著半分真實感。
一切恍恍惚惚的就像一場夢的延續。
他忽然想起那天午後，惠斯勒的提問。
「如果有一天亞瑟死掉或者不在了，你會怎麼想？」
父親彎下腰將他放到亞瑟身邊，他怔忡的看著亞瑟身上糾結的毛。昨晚汨流的血跡已經被洗淨，黯淡的毛髮散落在地板上讓他想起地毯邊緣的流蘇。他將手張開，握緊，又張開，又握緊，花了好一些時間才伸手摸上亞瑟的身體。但手下的觸感很怪，讓他隱約覺得自己眼前的不是亞瑟那條阿富汗獵犬，而是一件大賣場上展示的塑膠製品。
毛隨著他的手掌被推開，不再彈回去。他沿著肋骨一直摸到昨晚堵著的腹部，腹部周圍的毛遠比他想像的還要硬，略微外翻的傷口周遭甚至讓他聯想到冰箱的冷凍肉塊。他用手將撥開的毛推回去，蓋住那個孔洞，伸手抱住亞瑟的脖子。
他曉得亞瑟已經死了，卻對橫躺在身前僵硬磕手的軀體沒有半點真實感。他知道自己抱著亞瑟，但那卻和他的記憶牴觸，使他恍惚的又覺得眼前的不是亞瑟。
「小譚。」父親將手放在他肩上。「晚點我們一起去把亞瑟埋起來好嗎？就埋在後院那棵大樹下，你覺得怎麼樣？」
他咬著下唇，緩慢的搖了搖頭。
父親停頓了一下，嘆了一口氣，最後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在他肩上拍了一拍。接著，他就聽到父親起身時，布料摩擦的聲音。
他抬頭看了一眼熟悉的客廳，再低頭看著懷裡的亞瑟。從醒來時就一直堵在胸口，哽住喉嚨的東西終於溶化成一聲低喘，隨著視線模糊、凝聚的水珠落在亞瑟的毛髮上，留下一道深沈的水漬凹陷下去。
空氣冷的像是那天夜裡，赤腳採在人行道上的溫度，不曾回暖。
最後，他和父親還是一起把亞瑟埋了。那天，母親牽著他的手，看著父親挽起袖子，持著從鄰居那借來的鏟子，一培一培的將樹下的土堆成一個小丘，然後合力將亞瑟放了進去。亞瑟的樣子就像每天晚上睡在他床邊的樣子，只是鼻鏡很乾，胸膛不再起伏，像凍土的一分子，不再改變。
啪、唦。
啪、唦。
啪、唦。
隨著土壤將亞瑟掩埋，他記憶中的亞瑟也開始變得模糊，像亞瑟只是一個他那個年紀該有的幻想朋友。直到挖掘的洞口成了一座褐色的土丘，不再看見亞瑟僵直的身體，他才意識到自己腦海中的亞瑟的形象與記憶已經全然褪色，所剩無幾。
他開始變得沒有辦法說話，夜晚總是會夢到那夜發生的每個細節而驚醒，母親因此不得不陪著他直到他入睡才回去自己的房間。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即便母親陪在自己身邊，也無法消除那個夜晚帶給他的衝擊。
等到他狀況好一點的時候，警察曾上門詢問過關於那夜的細節，但他依然無法開口。除了亞瑟的死以外，對於那個人，他沒有半點可以描述或補充的部份，也沒有任何更加深刻的印象。
那個人之於他，只留下了如同暗影般的記憶。
後來，父親曾帶回一隻和亞瑟幼年極為相似的阿富汗獵犬想要送給他，但他並沒有收下，他讓父親將狗退了回去。
因為無論多麼相似，那也不會是亞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