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2月 30, 2017 9:33 am
李師科把車開到中山北路二段一條巷子內，停在一棟日式平房前。他看了一眼門口那塊「中華舞蹈研究所」的牌子，輕聲對正閉目養神的細川舞子說：「細川小姐，到了。」
副駕駛座上的細川舞子張開眼睛，正好看到日式平房門口的人。她嘴角上揚說：「李師科，你可以先離開，一個小時後來偕我們就好了。」然後轉頭對後座幾個小惡女說：「我們到了……阿容、家慧，不要急著開門，待會兒進去後不要亂跑，不要大聲喧嘩，不然會被人笑的……把佑實看好，不要讓她亂跑……佑實，等一下妳跟著她們，不要一個人亂跑。」
細川舞子接連用國語、台語、日語把眾人都交代清楚後，才推開門下車，拉開後車門讓幾個小惡女下車，再領著她們走向那站在日式平房門口的清秀中年女子。
細川舞子帶著幾個小女孩走到清秀中年女子面前，很慎重地鞠躬行禮說：「蔡老師，勞煩妳在這裡等，真是不好意思。」
清秀中年女子微笑說：「舞子，一年沒見到妳，我還以為妳回日本了呢，這幾個是……？」
細川舞子將幾個小惡女一一介紹，又要她們向清秀中年女子行禮問好，然後向清秀中年女子說：「蔡老師，我想讓孩子們看看妳們練舞的情況，如果她們有興趣，我就送她們來上課。」
清秀中年女子雙眉一挑，笑著說：「只要孩子們想學舞，我當然歡迎。不過……舞子，妳該不會是因為覺得她們吵，才想把人送來我這裡吧？」
「嘻嘻！」細川舞子尷尬笑笑，趕緊說：「我們快點進去吧！一直站在這裡太引人注意了。」
細川舞子這倒不是無的放矢，剛剛她就注意到了，離日式平房不遠處有個制服警員一直盯著這邊。細川舞子這些年在台灣不是白混，心知那個警員應該是警備總部派來監視的。她相信最遲到今天晚上，警備總部就會知道她今天來拜訪蔡瑞月。
蔡瑞月有點厭惡地瞥了那個制服警員一眼，向細川舞子點點頭，帶著細川舞子幾人走進屋內，招呼人帶著幾個小惡女四處轉轉看看，然後才把細川舞子領進客廳。
細川舞子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她一走進客廳，就熟門熟路地走到收音機旁，打開收音機轉到美軍電台頻道，又四處看看確定窗邊與門口都沒人後，這才選了個能同時看到門口與窗戶的位置坐下。
蔡瑞月似乎對細川舞子的舉動習以為常，等細川舞子就坐後，她才用日語輕聲說：「舞子，妳上次來時不是說去年年底會回日本嗎，怎麼還留在這裡還收了個養女？」
「唉！蔡老師，我父親過世了……。」
細川舞子把家裡的事大致說了一下，又將如何會收養阿容的事也說了一下。可是她在講話的同時，卻從手提袋裡取出紙筆，迅速用日文寫下「有雷桑的消息了」，然後又拿出一封信遞給蔡瑞月。
蔡瑞月看到細川舞子寫的字後神色大變，趕緊接過信看了起來，然後淚水就迅速爬滿了她的臉頰。
這封信是若林俊彌寫來的，信上講的只有一件事──蔡瑞月的先生雷石榆的下落。
雷石榆是廣東人，留日期間就寫詩與編輯文學刊物，和在日本的台灣文學家過往甚密。一九四六年雷石榆應邀來台辦報，擔任行政長官公署交響樂團編審，並任教於台灣大學。該年年底他認識了來台北表演的蔡瑞月，兩人陷入熱戀，旋即於次年五月結婚。
當時台灣島內二二八事件已發生，中國大陸國共內戰也全面爆發，國民黨為鞏固對台灣的統治，開始大規模拘捕屠殺島內異議份子，像雷石榆這樣的左傾作家自然也在被迫害名單上。一九四七年夏天，台灣大學大舉解聘所有不願意為國民黨搖旗吶喊的教師，雷石榆也在解聘名單上。既然在台灣受到壓迫，雷石榆蔡瑞月夫婦便想與許多文教界朋友一樣逃離台灣，但因當時蔡瑞月已懷孕而未能成行。
一九四九年六月，島內情勢更加嚴峻，雷石榆遭警備總部關押，當年九月被驅逐離台。而警備總部卻不許蔡瑞月與幼子隨雷石榆離台，在雷石榆離台後，蔡瑞月隨即以「思想動搖」的罪名遭拘禁。待蔡瑞月被釋放後，台灣出入境交通已遭嚴格管制，像蔡瑞月這種「罪犯家屬」是不可能獲准出境的，甚至連對外信件都得受到審查，於是蔡瑞月也失去了雷石榆的訊息。
蔡瑞月出獄後以教舞為生，只是在國民黨無所不用其極的打壓下，她的處境越來越困難。但就算是在這種情況下，她仍然努力想獲知雷石榆的音訊。只是這事若所託非人可是會要命的，蔡瑞月只能請幾個外籍朋友幫忙，細川舞子的母親上原理惠就是其中之一。
蔡瑞月是留日學舞的，做為台灣現代舞的先驅，蔡瑞月頗受到日本文化界的推崇。以前上原理惠來台度假時，總會帶著子女來拜訪蔡瑞月。她很希望女兒能隨蔡瑞月學習舞蹈，無奈細川舞子對跳舞這事根本沒有興趣，遂只能作罷。不過，來的次數多了，上原理惠也和蔡瑞月成了好朋友，後來蔡瑞月就請上原理惠幫忙打探雷石榆的消息。
上原理惠是很慎重看待蔡瑞月的請託，幾次派人去香港打聽，卻怎樣也問不到雷石榆的音訊。幾年前上原理惠過世前告訴子女，未能完成蔡瑞月的請託是她的大憾，要子女務必繼續為蔡瑞月打探雷石榆的消息。所以去年若林俊彌與木村由伸赴港時，細川家兄妹就請他們幫這個忙。
雷石榆離台後在香港南方學院、中山學院任教，一九五二年赴天津津沽大學任教。隨即韓戰爆發，之後中港邊界開始管制，後來中國更禁止平民與境外聯絡。加上韓戰後中國內鬥日益激烈，想打探中國境內的消息難度頗高。不過去年年底木村由伸開始與呂樂等港警實力派人物合作後，情況開始有了點小變化。透過呂樂，請港警與黑社會動員把在港華人耙梳了一遍，竟找到一個剛逃離中國又認識雷石榆的人，知道了雷石榆這些年來的情況。若林俊彌知道細川舞子關心此事，有了雷石榆的音訊後立即寫信告知。這封信是請日本駐港領事館用外交郵包送來台北的，今天早上才到細川舞子的手上。細川舞子不敢怠慢，立即就聯絡蔡瑞月把信送過來了。
提供雷石榆訊息的人也是個大學教授，但他之前服務的學校是在廣州，所以事實上他能提供的資料並不多。然縱是一麟半爪，卻也是多年來蔡瑞月首次獲知丈夫的音訊，所以蔡瑞月才會如此激動。
這時細川舞子又在紙上迅速寫下「我已請人設法把雷桑送去香港，但這事是否能成，我沒把握。」
蔡瑞月點點頭，擦乾眼淚，站起來向細川舞子鞠躬致謝。
細川舞子也不扭扭作態，坦然受了蔡瑞月的禮。這禮她是代若林俊彌和木村由伸受的，她不知道那兩人是怎麼查到雷石榆的下落，但想來應該是頗費了一番心血，沒理由不受蔡瑞月的致謝。
這時細川舞子又拿出一份文件遞給蔡瑞月，正容說：「蔡老師，我希望能和妳合作。」
一臉疑惑的蔡瑞月接過文件，只略略翻看了一下，就又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
這份文件其實是三份契約，第一份是國聯影業聘蔡瑞月為有給職藝術顧問，每月顧問費五千元。蔡瑞月的責任是提供舞蹈方面的專業意見，若國聯需要蔡瑞月編舞時則按片另外計酬。第二份是細川舞子以每支舞五萬元的價格買下蔡瑞月舞蹈的影像版權，這些影像作品發售後的利潤百分之五十歸蔡瑞月所有。第三份是聘蔡瑞月為台北新舞台的駐館藝術家，享有使用專業舞蹈教室、表演廳的權利；蔡瑞月可領每個月五千元的駐館藝術家基本補助，若使用台北新舞台場地進行售票商業演出，則售票所得百分之二十五歸台北新舞台。
蔡瑞月很清楚，這三份契約顯然是要用另一種形式來幫她度過難關。但雖然她心裡很感動，她還是搖著頭說：「舞子，這會給妳們帶來麻煩的，我不能接受。」
蔡瑞月現在的處境確實很艱困，而這還得歸咎於國民黨的逼迫。像舞蹈研究所所在的這棟日式平房是向臺北市政府租借的，承租時規定月租是十五元；可是等蔡瑞月入住後，市政府不但要求她代繳前任房客積欠的兩年租金，接著房租又飛快地連續調漲至二千一百元。而一九六一年舞蹈社在中山堂演出芭蕾舞劇《柯碧麗亞》時，又遭政府以違法商業售票之由重罰五十萬元。那時的五十萬元都可以買下十棟台北市精華區的房子了，為了繳納這筆鉅額的罰款，蔡瑞月可是被逼得心力交瘁。
蔡瑞月確實需要錢，可是她也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所有幫她的人都會成為警備總部打擊的對象。就像是過去那些送孩子來她這裡學舞的家長們，每一個都被情治人員盤查警告。她不想把細川舞子捲入黑暗的漩渦中，所以只能拒絕細川舞子的好意。
然而，細川舞子是個任性的女人，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她見蔡瑞月拒絕，拿起筆又在紙上寫下「妳不用擔心，現在國民黨有求於我家和謝家，只要不讓國民黨太難堪，他們就算不滿也會認了。」
蔡瑞月皺了下眉頭露出不解的神情，用手點了下「謝家」，表示她不理解細川舞子說的是誰。
細川舞子立刻在紙上用中文寫下「謝文堂」三字，然後又迅速用日文寫下「蔡老師，很多事無法一一向妳解釋，但妳真的不用為我們擔心。」
蔡瑞月眉頭皺得更緊，他和謝文堂只有數面之緣，只知道他和細川家關係頗厚，但好像對舞蹈沒什麼興趣。也就是說，如果謝文堂會對她伸出援手，八成是因為細川舞子的緣故。不過，就因為這樣，她更不能接受細川舞子的好意，所以她拿過筆在紙上寫下「舞子，妳不該把謝桑拖下水的。妳不瞭解國民黨，只要有人幫了我，國民黨一定會報復他的。舞子，我不能接受妳的好意。」
「唉呀！蔡老師，妳怎麼跟驢子一樣啊！」細川舞子忍不住低聲抱怨，實在是有點氣蔡瑞月的固執。許多事她是不能告訴蔡瑞月的，可是看蔡瑞月的樣子，如果不讓她多知道一點事，她勢必會拗到底。所以她嘆了口氣後，又在紙上繼續寫著。
「蔡老師，現在我家是由我哥哥龍馬當家。我哥哥和現在的日本總理大臣關係不錯，而且我堂哥國彥回來了，國彥的太太是美國工業鉅子亨利．凱澤的姪女，國彥自己也和美軍高層關係匪淺……老師，我家和謝桑聯手要在台灣投資好幾億美元，謝桑也捐了一筆鉅款給國民黨政府，看在錢的份上，國民黨不會對我們怎樣的。」
蔡瑞月看畢，卻仍是沉吟不語。細川舞子一看，只得咬牙又寫下幾行文字。
「老師，現在國彥去南美洲辦事，他身邊帶著蔣經國的兒子蔣孝文。蔣經國把他的兒子交給國彥，這代表至少在國彥回來台灣之前，國民黨會容忍我們。」
「老師，高市長說他這個市長當不了多久，接下來的台北市長是由國民黨直接派任的。如果不趁現在趕緊解決舞蹈社的場地和財務問題，以後恐怕就很難有這樣的好機會了。」
蔡瑞月楞楞地看著紙上的文字，好一會兒她才嘆著氣說：「舞子，妳讓我考慮幾天好嗎？」
……………
「誰叫你看到什麼東西都吃？」
細川舞子帶著幾個小惡女回到家時，見到的是擺著臭臉的謝子言。等她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後，不禁啞然失笑。當然，她還是會安慰謝子言的，只是細川舞子安慰人的話向來很另類，讓謝子言聽了直翻白眼。
然而，不爽歸不爽，謝子言卻不敢對細川舞子有什麼抱怨。他悶悶地把一個牛皮紙袋遞給細川舞子，有氣無力地說：「阿公叫人送來給妳的。」
細川舞子也不急著拆開紙袋，先把她剛剛路上買的一盒十字軒綠豆糕拿給林鳳嬌，讓她去放在小盤子內分給幾個小孩。等林鳳嬌去了廚房，她才低聲對謝子言說：「美國人說想見你，這個禮拜三下午四點，還是在天母。」
謝子言聞言臉更臭了，因為這意味著美國人已經知道了謝子言的作息時間。從這個星期起他每天要上不同的課，只有週三下午和週日是完全自由的時間。現在美國人說要約週三下午見面，這背後的意思不言可喻。
不過，上次和尼爾斯．惠特尼那頭白髮老狐狸見面時，那傢伙明明說是等三月中下旬細川龍馬回台灣後再碰面的，怎麼現在就要碰面了，難道是出了什麼緊急狀況嗎？
謝子言搞不清楚美國人這是想幹嘛，細川舞子則是連想都懶得想。她拆開謝文堂叫人送來的紙袋子，發現裡面是一張電報。她一眼掃過電報上的字，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
正在苦思的謝子言瞥了細川舞子一眼，見她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就乾脆伸手拿過電報自己看了起來。然後，他忍不住就翻了個大白眼。
電報是去法國度假的北川雅美發來的，說她決定和一直追求她的讓．馬可．伊莫結婚，婚期就在這個月月底。北川雅美要大家去法國南特參加她的婚禮，至少要把賀禮送到她手上。上面還說，她要延長假期，等三月十日再回台灣。
「什麼嘛，她根本就是在要紅包……。」謝子言嘟嚷著，把電報丟回去給正瞪著他的細川舞子，吐了吐舌頭後說：「舞子阿姨，妳會去參加北川雅美和金毛哈巴狗的婚禮嗎？」
「什麼金毛哈巴狗，別亂說！」細川舞子嗔罵一句後，懶懶地說：「你爺爺不是說送禮去就好了嘛…… 下午我要去日僑學校看仁吉和拙夫上課的情況，順便去發電報給木村由伸，讓他幫忙去南特送禮就好了。」
……………
在巴黎的木村由伸是二月二十日早上收到細川舞子的電報，很湊巧地，一起送到他手上的還有讓．保羅．馬吉梅爾從南美發來的電報。
「什麼嘛，我這麼忙，竟然還得跑去南特替他們送禮……唉，領的薪水與工作負擔不成比例啊……。」木村由伸低聲抱怨著，把細川舞子的電報丟在一旁，皺著眉頭對馬吉梅爾的私生女兼女秘書說：「珍妮芙，下班後有約會嗎？如果沒有，能陪我去逛逛卡地亞珠寶店嗎？」
珍妮芙年約二十七八歲，是個有著黑色頭髮湛藍眼珠的美女。她對木村由伸的邀約似乎豪不意外，笑著回道：「如果你能請我吃一頓豐盛的大餐，那我就有空……對了，木村先生，我的生日快到了呢！」
木村由伸翻了個白眼，有點無奈地說：「珍妮芙，這件事妳該跟保羅講才對，實現女兒的願望是父親的責任，總該讓他盡點責任才對。」
珍妮芙眨了眨美麗的大眼，有點幽怨地說：「你不也是我的長輩嘛，難道你就不能代替我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滿足一下我的願望？」
木村由伸才不接這話題，拿起讓．保羅．馬吉梅爾的電報說：「珍妮芙，妳那個混蛋父親三月初就會回巴黎了，親子之間的問題還是由當事人解決比較好。對了，這個週末我得去一趟尼斯，麻煩妳幫我訂一張週六早上去尼斯的機票。」
「尼斯？」珍妮芙秀眉一揚，好奇問道：「你要去見伊莎貝拉？」
「對啊！」木村由伸點頭應是，有點無奈地說：「保羅在電報上說，如果我再不去見伊莎貝拉，那伊莎貝拉可是會反對我和她女兒結婚的。反正這個星期日我得去南特參加一場婚禮，乾脆就週六先去尼斯，週日再趕去南特。」
「這樣啊……」珍妮芙上下打量了木村由伸一番，這才皺眉說：「看在你對我還不錯的份上，給你一個衷心的建議──如果你要去見伊莎貝拉，最好去巴爾曼買一身像樣的衣服。」
「嗯？」木村由伸一愣，正想問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時，美女秘書卻已轉身走出房間。木村由伸搖了搖頭，瞥了一眼對面那個靈魂似乎被珍妮芙帶走了的傢伙，提醒說：「貝特朗，如果你的靈魂回來了的話，那十分鐘以後我們就出發。」
……………
「貝特朗，你確定是在這裡？」木村由伸皺著眉問開車的貝特朗．佩克雷斯。
窗外那一望無際的綠蔭，實在很難讓木村由伸相信這裡是醫院。可是，半分鐘前路邊一閃而過的標牌，卻又顯示他們已經進入一所療養院內。問題是，木村由伸不認為這是他要去的地方。
貝特朗．佩克雷斯是個年約三十來歲有著一頭燦爛金髮的英俊男子，他是讓．保羅．馬吉梅爾的部屬，也是上個月剛成立的「和平希望」組織的執行秘書。為了實現細川國彥那從捷克斯洛伐克招募人才的瘋狂計畫，木村由伸在馬吉梅爾的協助下成立了這個組織。現在木村由伸要去探視的對象，就是上個禮拜剛透過這個組織來到法國的捷克人。為接引出來的難民做健康檢查甚至治病，本就在計畫之中。可是，木村由伸卻不記得計畫中提供的醫療院所是這種看來所費不貲的私人療養院。
貝特朗．佩克雷斯似乎全沒聽出木村由伸話中的質疑指責，面色如常地說：「木村先生，這裡確實是索布卡小姐住的醫院，前面右轉後再兩分鐘，你就可以看到醫院的建築物了。」
貝特朗．佩克雷斯說的雲淡風輕，但木村由伸卻聽出他提到某個單詞時情緒顯得興奮，立刻轉過頭瞪著貝特朗．佩克雷斯，咬牙切齒地說：「貝特朗，那個索布卡小姐是個美女吧？」
「嗯，大美女。」貝特朗．佩克雷斯臉不紅氣不喘地給出個肯定的答案，卻全然沒有做錯事的意識。
木村由伸簡直要抓狂了，但他還是忍住氣問道：「貝特朗，我記得你好像正在與珍妮芙約會吧，你不怕她生氣嗎？」
「啊！木村先生，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和珍妮芙又沒結婚……」金髮男子撇了下嘴角繼續說：「而且，就算結婚了，我……嗯？前面那不是索布卡小姐的父親嗎？」
木村由伸很想問清楚身旁這個法國混蛋，剛剛他想說的是什麼？不過，他現在更有興趣的是路邊那三個腳邊有一堆煙蒂的男人。他瞥了一眼已經出現在視線範圍內的療養院建築，當機立斷說：「貝特朗，停車！我要和索布卡先生談話。」
坐在路邊長椅上的男人們顯然被忽然停在他們面前的車子嚇了一跳，等看到貝特朗．佩克雷斯時三人臉上驚慌的神情才消失。不過，隨即他們的眼中都閃過一絲厭惡。但等他們看到木村由伸時，眼神卻立即變換為感激，臉上也露出笑容。
這本是幾秒鐘間的變化，卻全被木村由伸看在眼裡，也讓他心中疑雲大生。雖然這是他第一次與這三個捷克人見面，但對方的資料他早已了然於胸，他實在想不出這三個捷克人和貝特朗．佩克雷斯時有什麼仇怨，除非……
木村由伸邊想著邊快步走向捷克人，向站在中間那滿頭白髮的老者伸出右手，用法語說：「日安！你是亞希姆．索布卡先生吧，我是『和平希望』的執行長木村由伸。」
亞希姆．索布卡伸出右手與木村由伸握了一下，有些侷促地說：「日安！木村先生，我的法語不太流利，如果你會德語或捷克語……」
「對不起，我只會講德語……」木村由伸改用德語表達了歉意，又望向其他兩個捷克人，伸出手與他們相握，笑著說：「托波爾先生，赫茲高娃先生，歡迎來到巴黎。」
卡雷爾．托波爾的身材高大，有著一頭已夾雜著幾絲白髮的棕色頭髮，還算順眼的臉龐上卻因一臉苦色而顯得風霜。他的一雙手大的異常，這倒是與資料上他的汽車廠技工身份十分相配。
約翰內斯·赫茲高娃則是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英俊男子，一頭金髮下有著一雙帶著愁色的藍眼珠。他的身高約一米七，但略顯單薄的身材卻使其看來更高。
約翰內斯·赫茲高娃和木村由伸握手時，羞澀笑笑卻沒講話。而卡雷爾．托波爾用力握了下木村由伸的手，用非常流利的德語說：「木村先生，真高興能見到你，事實上，我們剛剛還在討論是否主動與你聯絡。」
「哦？」木村由伸瞥了一眼長椅旁地上那一堆煙蒂，微笑說：「看來你們有點煩惱……是索布卡小姐的事嗎？」
「不是的……」亞希姆．索布卡搖頭否認，佈滿風霜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木村先生，說起來還得謝謝你，今天早上醫生說愛娃的肺結核沒有大礙了，只要繼續用藥和調養，就能慢慢恢復健康。木村先生，其實……」他看了一眼貝特朗．佩克雷斯，有點遲疑地說：「木村先生，能和你單獨談話嗎？」
「沒問題！」木村由伸想都不想就一口答應了，還立即向臉色略有不悅的貝特朗．佩克雷斯說：「貝特朗，你先回辦公室好了，我會自己搭計程車回去的。」
「這……」貝特朗．佩克雷斯有點遲疑，旋即眼睛一轉說：「這裡不好叫計程車，不然我先去探視索布卡小姐好了，等你們談完後我送你回去。」
他的主意打的不錯，但顯然這不是個讓人喜歡的建議。他才一說完，三個捷克人中最年輕的約翰內斯·赫茲高娃的臉色立即就很不好看了，而亞希姆．索布卡也立刻說：「佩克雷斯先生，醫生說愛娃的狀況最好是少與外人接觸。」
「貝特朗，誰叫你盡打人家女兒的主意，看看你多不受人歡迎啊……」木村由伸暗暗嘀咕著，嘴上也很不給法國金髮色狼面子地說：「貝特朗，如果叫不到計程車，我可以打電話讓珍妮芙派車來接我。」
貝特朗．佩克雷斯很不高興，但他也不敢違逆木村由伸的意思。等他開車走了後，木村由伸招呼三個捷克人坐下，拿出煙分遞給三人後，這才正容說：「索布卡先生，需要我為你們做什麼嗎？」
約翰內斯·赫茲高娃和卡雷爾．托波爾都都看著亞希姆．索布卡，後者點了煙猛吸幾口後，這才有點猶疑地說：「木村先生……你真的是安排我們去香港工作嗎？」
「和平希望」這個非政府組織打的是推動東西交流以促進世界和平的大旗，宣稱將聘用捷克人至東亞工作，讓捷克斯落伐克與非共產國家有相互交流的機會，並藉由這些在外工作者讓捷克斯洛伐克能獲取外匯。當然，只要是腦袋沒進水的人，都會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要是在從前，捷克斯洛伐克政府根本不會讓木村由伸有得逞的機會。但從一月份捷克斯洛伐克共黨改革派掌權後，新當權者確實想藉與非共產國家接觸來改善國家經濟，這才同意開了一個口子讓少數國民出國工作。不過，由於怕激怒國內的保守派和蘇聯，目前這個口子開的還很小，目前獲得批准出國的人還不到百名，且禁止去北美西歐等資本主義國家。
亞希姆．索布卡他們就是第一批獲准出國工作的捷克人，香港新世界實業可是預付給捷克斯洛伐克政府每個受雇者兩萬美元和隨同家屬每人五千美元，才把這些人弄出捷克斯洛伐克。而且，為了確保捷克斯洛伐克政府能從輸出勞工中獲益，和平希望組織還在瑞士信貸銀行開立專戶預存五千萬美元，未來聘僱捷克斯洛伐克員工的企業需將給付薪資的半數存進這個戶頭，再由瑞士信貸按月撥付給捷克斯洛伐克政府。也就是說，這些受聘的捷克斯洛伐克員工事實上只能拿到半數薪水，其他的一半必須給捷克斯洛伐克政府。
當然，捷克斯洛伐克人不是笨蛋，誰都不想自己辛苦賺的錢落入政府的口袋中。許多人之所以會簽下這份工作契約，恐怕還是打著先出國再伺機「投奔自由」到歐美資本主義國家的主意。事實上，這第一批捷克斯洛伐克移工到達法國的第二天，就有人嘗試向法國「投誠」。好在「和平希望」組織的計畫事先和英美法政府溝通過，各國都認同若出現捷克斯洛伐克移工落跑的情況，恐導致捷克斯洛伐克政府關閉與自由國家溝通交流的管道，也可能危及捷克斯洛伐克新政府對內權威，所以法國政府對那個捷克人的「投誠」願望視而不見，還讓警察把人送回來。
正因有此前例，所以木村由伸一聽亞希姆．索布卡問是否真安排去香港工作，立刻皺眉說道：「確實是去香港工作……當然，雇主有依照業務需求調動工作地點的權力，但按照與貴國政府的約定，北美與西歐必須排除在外……」說到這裡，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煙蒂，遲疑了一下後又說：「索布卡先生，至少在一兩年內，你們不能去美加或西歐國家的。」
亞希姆．索布卡雙眉緊鎖，似乎對木村由伸的回答很不滿意。又抽了一口煙後，他嘴唇蠕動了好一會兒，這才像是下定決心般直視木村由伸的雙眼說：「木村先生，我的女兒告訴我，佩克雷斯先生向她透露了一個訊息，聘僱我們的香港公司的母公司在台灣。據我的瞭解，台灣的政府應該是由蔣介石領導的……木村先生，我說的沒錯吧？」
木村由伸的眉頭皺得更緊，對貝特朗．佩克雷斯的大嘴巴很是不滿。香港新世界集團和台灣謝家的關係雖然不是機密，卻也不是能輕易張揚的。只是，先不論怎麼整治貝特朗．佩克雷斯，現在亞希姆．索布卡問了，總不能用「絕無此事」來搪塞。所以他還是回說：「現在統治台灣的是中華民國政府，現任的總統確實是蔣介石。不過，佩克雷斯先生說的話並不完全正確。香港新世界集團是個多國資本組成的公司，只是公司的大部分資本出自台灣的謝姓家族和日本的細川家。而謝家和細川家在台灣、日本和北美都有合資的企業。為了整合資源做最有效的運作，確實成立了一個總管理處來統籌。」
亞希姆．索布卡聽了之後眉頭稍舒，偏頭看向兩個同伴，見卡雷爾．托波爾點點頭後，亞希姆．索布卡又遲疑了一下，才肅容對木村由伸說：「木村先生，我希望你能對我們今天的談話保密，我……能信任你嗎？」
木村由伸聽後眉頭又皺了一下，但他隨即很嚴肅地依循基督徒的方式起誓。至於他根本不是基督徒也不信上帝這事，他卻根本沒告訴亞希姆．索布卡。
亞希姆．索布卡不知道木村由伸的誓言算不得真，見後者發誓守密，頓時放下心來，又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說：「木村先生，其實我的名字應該是馬丁．貝克爾，我是德國人……」
「等等！」木村由伸打斷亞希姆．索布卡的話，大訝問道：「你不是從捷克斯洛伐克來的？」
「不！我們是從捷克斯洛伐克來的……」亞希姆．索布卡搖著頭，用蕭索蒼老的聲音說：「我的意思是我……我們幾人都是居住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德國人，更正確的說法，我們是為了躲避俄國人的追捕，隱姓埋名躲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德國人。」
木村由伸來歐洲前可是下過功夫研究歐洲現代史的，所以這時他聽了亞希姆．索布卡的話後心中大震。二戰結束後，蘇聯將所有居住東歐的德國人驅逐回後來的東德境內，但對戰犯和科學家則加以逮捕送入戰俘營或送去俄國。現在亞希姆．索布卡說他們是為了躲避俄國人的追捕才隱姓埋名的，那他們若非戰犯就是俄國人亟欲得之的重點科學家了。但是……要躲過共黨的追捕有這麼容易嗎？
這時但聽亞希姆．索布卡繼續說：「我的太太佳娜是捷克人，一九四四年年底，佳娜將要生產，之前我們的兩個孩子都夭折了，所以我很擔心佳娜，加上我父親和亞歷山大．馮．法肯豪森將軍是好友，我的哥哥還是法肯豪森將軍的副官，那時候法肯豪森將軍因意圖推翻元首而被捕，蓋世太保開始逮捕法肯豪森將軍的舊屬親友，所以我在同事的幫忙下離開基地去布拉格找佳娜。等俄軍進入捷克，我發覺情況不對，就在佳娜的哥哥雅洛斯拉夫的幫助下改了名字身份……」
「等一下！」木村由伸再度打斷亞希姆．索布卡的話，邊揉著太陽穴邊問：「據我所知，當時俄國人是將一般德國人遣返回德國，你為何要改換身份名字？」
亞希姆．索布卡遲疑了一下，這才咬牙說：「我是爆破手研究室-13的成員，我聽說俄國人要將爆破手研究室-13的人都送去俄國。」
「爆破手研究室-13……？」木村由伸喃喃自語著，覺得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名詞。他迅速搜尋腦中的記憶，幾秒鐘之間就想到是在哪裡聽過這個名詞。那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他有個同學是納粹德國的狂熱愛好者，總喜歡抓著人談他對納粹德國的研究。有一次那傢伙提到希特勒曾成立一個秘密研究單位，他們要研究並製造的是……
想到這裡，木村由伸猛轉頭瞪著亞希姆．索布卡，驚訝問道：「你會造飛碟？」
亞希姆．索布卡露出苦澀的笑容，輕聲說：「木村先生，原來你也知道爆破手研究室-13。」
副駕駛座上的細川舞子張開眼睛，正好看到日式平房門口的人。她嘴角上揚說：「李師科，你可以先離開，一個小時後來偕我們就好了。」然後轉頭對後座幾個小惡女說：「我們到了……阿容、家慧，不要急著開門，待會兒進去後不要亂跑，不要大聲喧嘩，不然會被人笑的……把佑實看好，不要讓她亂跑……佑實，等一下妳跟著她們，不要一個人亂跑。」
細川舞子接連用國語、台語、日語把眾人都交代清楚後，才推開門下車，拉開後車門讓幾個小惡女下車，再領著她們走向那站在日式平房門口的清秀中年女子。
細川舞子帶著幾個小女孩走到清秀中年女子面前，很慎重地鞠躬行禮說：「蔡老師，勞煩妳在這裡等，真是不好意思。」
清秀中年女子微笑說：「舞子，一年沒見到妳，我還以為妳回日本了呢，這幾個是……？」
細川舞子將幾個小惡女一一介紹，又要她們向清秀中年女子行禮問好，然後向清秀中年女子說：「蔡老師，我想讓孩子們看看妳們練舞的情況，如果她們有興趣，我就送她們來上課。」
清秀中年女子雙眉一挑，笑著說：「只要孩子們想學舞，我當然歡迎。不過……舞子，妳該不會是因為覺得她們吵，才想把人送來我這裡吧？」
「嘻嘻！」細川舞子尷尬笑笑，趕緊說：「我們快點進去吧！一直站在這裡太引人注意了。」
細川舞子這倒不是無的放矢，剛剛她就注意到了，離日式平房不遠處有個制服警員一直盯著這邊。細川舞子這些年在台灣不是白混，心知那個警員應該是警備總部派來監視的。她相信最遲到今天晚上，警備總部就會知道她今天來拜訪蔡瑞月。
蔡瑞月有點厭惡地瞥了那個制服警員一眼，向細川舞子點點頭，帶著細川舞子幾人走進屋內，招呼人帶著幾個小惡女四處轉轉看看，然後才把細川舞子領進客廳。
細川舞子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她一走進客廳，就熟門熟路地走到收音機旁，打開收音機轉到美軍電台頻道，又四處看看確定窗邊與門口都沒人後，這才選了個能同時看到門口與窗戶的位置坐下。
蔡瑞月似乎對細川舞子的舉動習以為常，等細川舞子就坐後，她才用日語輕聲說：「舞子，妳上次來時不是說去年年底會回日本嗎，怎麼還留在這裡還收了個養女？」
「唉！蔡老師，我父親過世了……。」
細川舞子把家裡的事大致說了一下，又將如何會收養阿容的事也說了一下。可是她在講話的同時，卻從手提袋裡取出紙筆，迅速用日文寫下「有雷桑的消息了」，然後又拿出一封信遞給蔡瑞月。
蔡瑞月看到細川舞子寫的字後神色大變，趕緊接過信看了起來，然後淚水就迅速爬滿了她的臉頰。
這封信是若林俊彌寫來的，信上講的只有一件事──蔡瑞月的先生雷石榆的下落。
雷石榆是廣東人，留日期間就寫詩與編輯文學刊物，和在日本的台灣文學家過往甚密。一九四六年雷石榆應邀來台辦報，擔任行政長官公署交響樂團編審，並任教於台灣大學。該年年底他認識了來台北表演的蔡瑞月，兩人陷入熱戀，旋即於次年五月結婚。
當時台灣島內二二八事件已發生，中國大陸國共內戰也全面爆發，國民黨為鞏固對台灣的統治，開始大規模拘捕屠殺島內異議份子，像雷石榆這樣的左傾作家自然也在被迫害名單上。一九四七年夏天，台灣大學大舉解聘所有不願意為國民黨搖旗吶喊的教師，雷石榆也在解聘名單上。既然在台灣受到壓迫，雷石榆蔡瑞月夫婦便想與許多文教界朋友一樣逃離台灣，但因當時蔡瑞月已懷孕而未能成行。
一九四九年六月，島內情勢更加嚴峻，雷石榆遭警備總部關押，當年九月被驅逐離台。而警備總部卻不許蔡瑞月與幼子隨雷石榆離台，在雷石榆離台後，蔡瑞月隨即以「思想動搖」的罪名遭拘禁。待蔡瑞月被釋放後，台灣出入境交通已遭嚴格管制，像蔡瑞月這種「罪犯家屬」是不可能獲准出境的，甚至連對外信件都得受到審查，於是蔡瑞月也失去了雷石榆的訊息。
蔡瑞月出獄後以教舞為生，只是在國民黨無所不用其極的打壓下，她的處境越來越困難。但就算是在這種情況下，她仍然努力想獲知雷石榆的音訊。只是這事若所託非人可是會要命的，蔡瑞月只能請幾個外籍朋友幫忙，細川舞子的母親上原理惠就是其中之一。
蔡瑞月是留日學舞的，做為台灣現代舞的先驅，蔡瑞月頗受到日本文化界的推崇。以前上原理惠來台度假時，總會帶著子女來拜訪蔡瑞月。她很希望女兒能隨蔡瑞月學習舞蹈，無奈細川舞子對跳舞這事根本沒有興趣，遂只能作罷。不過，來的次數多了，上原理惠也和蔡瑞月成了好朋友，後來蔡瑞月就請上原理惠幫忙打探雷石榆的消息。
上原理惠是很慎重看待蔡瑞月的請託，幾次派人去香港打聽，卻怎樣也問不到雷石榆的音訊。幾年前上原理惠過世前告訴子女，未能完成蔡瑞月的請託是她的大憾，要子女務必繼續為蔡瑞月打探雷石榆的消息。所以去年若林俊彌與木村由伸赴港時，細川家兄妹就請他們幫這個忙。
雷石榆離台後在香港南方學院、中山學院任教，一九五二年赴天津津沽大學任教。隨即韓戰爆發，之後中港邊界開始管制，後來中國更禁止平民與境外聯絡。加上韓戰後中國內鬥日益激烈，想打探中國境內的消息難度頗高。不過去年年底木村由伸開始與呂樂等港警實力派人物合作後，情況開始有了點小變化。透過呂樂，請港警與黑社會動員把在港華人耙梳了一遍，竟找到一個剛逃離中國又認識雷石榆的人，知道了雷石榆這些年來的情況。若林俊彌知道細川舞子關心此事，有了雷石榆的音訊後立即寫信告知。這封信是請日本駐港領事館用外交郵包送來台北的，今天早上才到細川舞子的手上。細川舞子不敢怠慢，立即就聯絡蔡瑞月把信送過來了。
提供雷石榆訊息的人也是個大學教授，但他之前服務的學校是在廣州，所以事實上他能提供的資料並不多。然縱是一麟半爪，卻也是多年來蔡瑞月首次獲知丈夫的音訊，所以蔡瑞月才會如此激動。
這時細川舞子又在紙上迅速寫下「我已請人設法把雷桑送去香港，但這事是否能成，我沒把握。」
蔡瑞月點點頭，擦乾眼淚，站起來向細川舞子鞠躬致謝。
細川舞子也不扭扭作態，坦然受了蔡瑞月的禮。這禮她是代若林俊彌和木村由伸受的，她不知道那兩人是怎麼查到雷石榆的下落，但想來應該是頗費了一番心血，沒理由不受蔡瑞月的致謝。
這時細川舞子又拿出一份文件遞給蔡瑞月，正容說：「蔡老師，我希望能和妳合作。」
一臉疑惑的蔡瑞月接過文件，只略略翻看了一下，就又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
這份文件其實是三份契約，第一份是國聯影業聘蔡瑞月為有給職藝術顧問，每月顧問費五千元。蔡瑞月的責任是提供舞蹈方面的專業意見，若國聯需要蔡瑞月編舞時則按片另外計酬。第二份是細川舞子以每支舞五萬元的價格買下蔡瑞月舞蹈的影像版權，這些影像作品發售後的利潤百分之五十歸蔡瑞月所有。第三份是聘蔡瑞月為台北新舞台的駐館藝術家，享有使用專業舞蹈教室、表演廳的權利；蔡瑞月可領每個月五千元的駐館藝術家基本補助，若使用台北新舞台場地進行售票商業演出，則售票所得百分之二十五歸台北新舞台。
蔡瑞月很清楚，這三份契約顯然是要用另一種形式來幫她度過難關。但雖然她心裡很感動，她還是搖著頭說：「舞子，這會給妳們帶來麻煩的，我不能接受。」
蔡瑞月現在的處境確實很艱困，而這還得歸咎於國民黨的逼迫。像舞蹈研究所所在的這棟日式平房是向臺北市政府租借的，承租時規定月租是十五元；可是等蔡瑞月入住後，市政府不但要求她代繳前任房客積欠的兩年租金，接著房租又飛快地連續調漲至二千一百元。而一九六一年舞蹈社在中山堂演出芭蕾舞劇《柯碧麗亞》時，又遭政府以違法商業售票之由重罰五十萬元。那時的五十萬元都可以買下十棟台北市精華區的房子了，為了繳納這筆鉅額的罰款，蔡瑞月可是被逼得心力交瘁。
蔡瑞月確實需要錢，可是她也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所有幫她的人都會成為警備總部打擊的對象。就像是過去那些送孩子來她這裡學舞的家長們，每一個都被情治人員盤查警告。她不想把細川舞子捲入黑暗的漩渦中，所以只能拒絕細川舞子的好意。
然而，細川舞子是個任性的女人，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她見蔡瑞月拒絕，拿起筆又在紙上寫下「妳不用擔心，現在國民黨有求於我家和謝家，只要不讓國民黨太難堪，他們就算不滿也會認了。」
蔡瑞月皺了下眉頭露出不解的神情，用手點了下「謝家」，表示她不理解細川舞子說的是誰。
細川舞子立刻在紙上用中文寫下「謝文堂」三字，然後又迅速用日文寫下「蔡老師，很多事無法一一向妳解釋，但妳真的不用為我們擔心。」
蔡瑞月眉頭皺得更緊，他和謝文堂只有數面之緣，只知道他和細川家關係頗厚，但好像對舞蹈沒什麼興趣。也就是說，如果謝文堂會對她伸出援手，八成是因為細川舞子的緣故。不過，就因為這樣，她更不能接受細川舞子的好意，所以她拿過筆在紙上寫下「舞子，妳不該把謝桑拖下水的。妳不瞭解國民黨，只要有人幫了我，國民黨一定會報復他的。舞子，我不能接受妳的好意。」
「唉呀！蔡老師，妳怎麼跟驢子一樣啊！」細川舞子忍不住低聲抱怨，實在是有點氣蔡瑞月的固執。許多事她是不能告訴蔡瑞月的，可是看蔡瑞月的樣子，如果不讓她多知道一點事，她勢必會拗到底。所以她嘆了口氣後，又在紙上繼續寫著。
「蔡老師，現在我家是由我哥哥龍馬當家。我哥哥和現在的日本總理大臣關係不錯，而且我堂哥國彥回來了，國彥的太太是美國工業鉅子亨利．凱澤的姪女，國彥自己也和美軍高層關係匪淺……老師，我家和謝桑聯手要在台灣投資好幾億美元，謝桑也捐了一筆鉅款給國民黨政府，看在錢的份上，國民黨不會對我們怎樣的。」
蔡瑞月看畢，卻仍是沉吟不語。細川舞子一看，只得咬牙又寫下幾行文字。
「老師，現在國彥去南美洲辦事，他身邊帶著蔣經國的兒子蔣孝文。蔣經國把他的兒子交給國彥，這代表至少在國彥回來台灣之前，國民黨會容忍我們。」
「老師，高市長說他這個市長當不了多久，接下來的台北市長是由國民黨直接派任的。如果不趁現在趕緊解決舞蹈社的場地和財務問題，以後恐怕就很難有這樣的好機會了。」
蔡瑞月楞楞地看著紙上的文字，好一會兒她才嘆著氣說：「舞子，妳讓我考慮幾天好嗎？」
……………
「誰叫你看到什麼東西都吃？」
細川舞子帶著幾個小惡女回到家時，見到的是擺著臭臉的謝子言。等她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後，不禁啞然失笑。當然，她還是會安慰謝子言的，只是細川舞子安慰人的話向來很另類，讓謝子言聽了直翻白眼。
然而，不爽歸不爽，謝子言卻不敢對細川舞子有什麼抱怨。他悶悶地把一個牛皮紙袋遞給細川舞子，有氣無力地說：「阿公叫人送來給妳的。」
細川舞子也不急著拆開紙袋，先把她剛剛路上買的一盒十字軒綠豆糕拿給林鳳嬌，讓她去放在小盤子內分給幾個小孩。等林鳳嬌去了廚房，她才低聲對謝子言說：「美國人說想見你，這個禮拜三下午四點，還是在天母。」
謝子言聞言臉更臭了，因為這意味著美國人已經知道了謝子言的作息時間。從這個星期起他每天要上不同的課，只有週三下午和週日是完全自由的時間。現在美國人說要約週三下午見面，這背後的意思不言可喻。
不過，上次和尼爾斯．惠特尼那頭白髮老狐狸見面時，那傢伙明明說是等三月中下旬細川龍馬回台灣後再碰面的，怎麼現在就要碰面了，難道是出了什麼緊急狀況嗎？
謝子言搞不清楚美國人這是想幹嘛，細川舞子則是連想都懶得想。她拆開謝文堂叫人送來的紙袋子，發現裡面是一張電報。她一眼掃過電報上的字，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
正在苦思的謝子言瞥了細川舞子一眼，見她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就乾脆伸手拿過電報自己看了起來。然後，他忍不住就翻了個大白眼。
電報是去法國度假的北川雅美發來的，說她決定和一直追求她的讓．馬可．伊莫結婚，婚期就在這個月月底。北川雅美要大家去法國南特參加她的婚禮，至少要把賀禮送到她手上。上面還說，她要延長假期，等三月十日再回台灣。
「什麼嘛，她根本就是在要紅包……。」謝子言嘟嚷著，把電報丟回去給正瞪著他的細川舞子，吐了吐舌頭後說：「舞子阿姨，妳會去參加北川雅美和金毛哈巴狗的婚禮嗎？」
「什麼金毛哈巴狗，別亂說！」細川舞子嗔罵一句後，懶懶地說：「你爺爺不是說送禮去就好了嘛…… 下午我要去日僑學校看仁吉和拙夫上課的情況，順便去發電報給木村由伸，讓他幫忙去南特送禮就好了。」
……………
在巴黎的木村由伸是二月二十日早上收到細川舞子的電報，很湊巧地，一起送到他手上的還有讓．保羅．馬吉梅爾從南美發來的電報。
「什麼嘛，我這麼忙，竟然還得跑去南特替他們送禮……唉，領的薪水與工作負擔不成比例啊……。」木村由伸低聲抱怨著，把細川舞子的電報丟在一旁，皺著眉頭對馬吉梅爾的私生女兼女秘書說：「珍妮芙，下班後有約會嗎？如果沒有，能陪我去逛逛卡地亞珠寶店嗎？」
珍妮芙年約二十七八歲，是個有著黑色頭髮湛藍眼珠的美女。她對木村由伸的邀約似乎豪不意外，笑著回道：「如果你能請我吃一頓豐盛的大餐，那我就有空……對了，木村先生，我的生日快到了呢！」
木村由伸翻了個白眼，有點無奈地說：「珍妮芙，這件事妳該跟保羅講才對，實現女兒的願望是父親的責任，總該讓他盡點責任才對。」
珍妮芙眨了眨美麗的大眼，有點幽怨地說：「你不也是我的長輩嘛，難道你就不能代替我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滿足一下我的願望？」
木村由伸才不接這話題，拿起讓．保羅．馬吉梅爾的電報說：「珍妮芙，妳那個混蛋父親三月初就會回巴黎了，親子之間的問題還是由當事人解決比較好。對了，這個週末我得去一趟尼斯，麻煩妳幫我訂一張週六早上去尼斯的機票。」
「尼斯？」珍妮芙秀眉一揚，好奇問道：「你要去見伊莎貝拉？」
「對啊！」木村由伸點頭應是，有點無奈地說：「保羅在電報上說，如果我再不去見伊莎貝拉，那伊莎貝拉可是會反對我和她女兒結婚的。反正這個星期日我得去南特參加一場婚禮，乾脆就週六先去尼斯，週日再趕去南特。」
「這樣啊……」珍妮芙上下打量了木村由伸一番，這才皺眉說：「看在你對我還不錯的份上，給你一個衷心的建議──如果你要去見伊莎貝拉，最好去巴爾曼買一身像樣的衣服。」
「嗯？」木村由伸一愣，正想問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時，美女秘書卻已轉身走出房間。木村由伸搖了搖頭，瞥了一眼對面那個靈魂似乎被珍妮芙帶走了的傢伙，提醒說：「貝特朗，如果你的靈魂回來了的話，那十分鐘以後我們就出發。」
……………
「貝特朗，你確定是在這裡？」木村由伸皺著眉問開車的貝特朗．佩克雷斯。
窗外那一望無際的綠蔭，實在很難讓木村由伸相信這裡是醫院。可是，半分鐘前路邊一閃而過的標牌，卻又顯示他們已經進入一所療養院內。問題是，木村由伸不認為這是他要去的地方。
貝特朗．佩克雷斯是個年約三十來歲有著一頭燦爛金髮的英俊男子，他是讓．保羅．馬吉梅爾的部屬，也是上個月剛成立的「和平希望」組織的執行秘書。為了實現細川國彥那從捷克斯洛伐克招募人才的瘋狂計畫，木村由伸在馬吉梅爾的協助下成立了這個組織。現在木村由伸要去探視的對象，就是上個禮拜剛透過這個組織來到法國的捷克人。為接引出來的難民做健康檢查甚至治病，本就在計畫之中。可是，木村由伸卻不記得計畫中提供的醫療院所是這種看來所費不貲的私人療養院。
貝特朗．佩克雷斯似乎全沒聽出木村由伸話中的質疑指責，面色如常地說：「木村先生，這裡確實是索布卡小姐住的醫院，前面右轉後再兩分鐘，你就可以看到醫院的建築物了。」
貝特朗．佩克雷斯說的雲淡風輕，但木村由伸卻聽出他提到某個單詞時情緒顯得興奮，立刻轉過頭瞪著貝特朗．佩克雷斯，咬牙切齒地說：「貝特朗，那個索布卡小姐是個美女吧？」
「嗯，大美女。」貝特朗．佩克雷斯臉不紅氣不喘地給出個肯定的答案，卻全然沒有做錯事的意識。
木村由伸簡直要抓狂了，但他還是忍住氣問道：「貝特朗，我記得你好像正在與珍妮芙約會吧，你不怕她生氣嗎？」
「啊！木村先生，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和珍妮芙又沒結婚……」金髮男子撇了下嘴角繼續說：「而且，就算結婚了，我……嗯？前面那不是索布卡小姐的父親嗎？」
木村由伸很想問清楚身旁這個法國混蛋，剛剛他想說的是什麼？不過，他現在更有興趣的是路邊那三個腳邊有一堆煙蒂的男人。他瞥了一眼已經出現在視線範圍內的療養院建築，當機立斷說：「貝特朗，停車！我要和索布卡先生談話。」
坐在路邊長椅上的男人們顯然被忽然停在他們面前的車子嚇了一跳，等看到貝特朗．佩克雷斯時三人臉上驚慌的神情才消失。不過，隨即他們的眼中都閃過一絲厭惡。但等他們看到木村由伸時，眼神卻立即變換為感激，臉上也露出笑容。
這本是幾秒鐘間的變化，卻全被木村由伸看在眼裡，也讓他心中疑雲大生。雖然這是他第一次與這三個捷克人見面，但對方的資料他早已了然於胸，他實在想不出這三個捷克人和貝特朗．佩克雷斯時有什麼仇怨，除非……
木村由伸邊想著邊快步走向捷克人，向站在中間那滿頭白髮的老者伸出右手，用法語說：「日安！你是亞希姆．索布卡先生吧，我是『和平希望』的執行長木村由伸。」
亞希姆．索布卡伸出右手與木村由伸握了一下，有些侷促地說：「日安！木村先生，我的法語不太流利，如果你會德語或捷克語……」
「對不起，我只會講德語……」木村由伸改用德語表達了歉意，又望向其他兩個捷克人，伸出手與他們相握，笑著說：「托波爾先生，赫茲高娃先生，歡迎來到巴黎。」
卡雷爾．托波爾的身材高大，有著一頭已夾雜著幾絲白髮的棕色頭髮，還算順眼的臉龐上卻因一臉苦色而顯得風霜。他的一雙手大的異常，這倒是與資料上他的汽車廠技工身份十分相配。
約翰內斯·赫茲高娃則是個年約二十五六歲的英俊男子，一頭金髮下有著一雙帶著愁色的藍眼珠。他的身高約一米七，但略顯單薄的身材卻使其看來更高。
約翰內斯·赫茲高娃和木村由伸握手時，羞澀笑笑卻沒講話。而卡雷爾．托波爾用力握了下木村由伸的手，用非常流利的德語說：「木村先生，真高興能見到你，事實上，我們剛剛還在討論是否主動與你聯絡。」
「哦？」木村由伸瞥了一眼長椅旁地上那一堆煙蒂，微笑說：「看來你們有點煩惱……是索布卡小姐的事嗎？」
「不是的……」亞希姆．索布卡搖頭否認，佈滿風霜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木村先生，說起來還得謝謝你，今天早上醫生說愛娃的肺結核沒有大礙了，只要繼續用藥和調養，就能慢慢恢復健康。木村先生，其實……」他看了一眼貝特朗．佩克雷斯，有點遲疑地說：「木村先生，能和你單獨談話嗎？」
「沒問題！」木村由伸想都不想就一口答應了，還立即向臉色略有不悅的貝特朗．佩克雷斯說：「貝特朗，你先回辦公室好了，我會自己搭計程車回去的。」
「這……」貝特朗．佩克雷斯有點遲疑，旋即眼睛一轉說：「這裡不好叫計程車，不然我先去探視索布卡小姐好了，等你們談完後我送你回去。」
他的主意打的不錯，但顯然這不是個讓人喜歡的建議。他才一說完，三個捷克人中最年輕的約翰內斯·赫茲高娃的臉色立即就很不好看了，而亞希姆．索布卡也立刻說：「佩克雷斯先生，醫生說愛娃的狀況最好是少與外人接觸。」
「貝特朗，誰叫你盡打人家女兒的主意，看看你多不受人歡迎啊……」木村由伸暗暗嘀咕著，嘴上也很不給法國金髮色狼面子地說：「貝特朗，如果叫不到計程車，我可以打電話讓珍妮芙派車來接我。」
貝特朗．佩克雷斯很不高興，但他也不敢違逆木村由伸的意思。等他開車走了後，木村由伸招呼三個捷克人坐下，拿出煙分遞給三人後，這才正容說：「索布卡先生，需要我為你們做什麼嗎？」
約翰內斯·赫茲高娃和卡雷爾．托波爾都都看著亞希姆．索布卡，後者點了煙猛吸幾口後，這才有點猶疑地說：「木村先生……你真的是安排我們去香港工作嗎？」
「和平希望」這個非政府組織打的是推動東西交流以促進世界和平的大旗，宣稱將聘用捷克人至東亞工作，讓捷克斯落伐克與非共產國家有相互交流的機會，並藉由這些在外工作者讓捷克斯洛伐克能獲取外匯。當然，只要是腦袋沒進水的人，都會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要是在從前，捷克斯洛伐克政府根本不會讓木村由伸有得逞的機會。但從一月份捷克斯洛伐克共黨改革派掌權後，新當權者確實想藉與非共產國家接觸來改善國家經濟，這才同意開了一個口子讓少數國民出國工作。不過，由於怕激怒國內的保守派和蘇聯，目前這個口子開的還很小，目前獲得批准出國的人還不到百名，且禁止去北美西歐等資本主義國家。
亞希姆．索布卡他們就是第一批獲准出國工作的捷克人，香港新世界實業可是預付給捷克斯洛伐克政府每個受雇者兩萬美元和隨同家屬每人五千美元，才把這些人弄出捷克斯洛伐克。而且，為了確保捷克斯洛伐克政府能從輸出勞工中獲益，和平希望組織還在瑞士信貸銀行開立專戶預存五千萬美元，未來聘僱捷克斯洛伐克員工的企業需將給付薪資的半數存進這個戶頭，再由瑞士信貸按月撥付給捷克斯洛伐克政府。也就是說，這些受聘的捷克斯洛伐克員工事實上只能拿到半數薪水，其他的一半必須給捷克斯洛伐克政府。
當然，捷克斯洛伐克人不是笨蛋，誰都不想自己辛苦賺的錢落入政府的口袋中。許多人之所以會簽下這份工作契約，恐怕還是打著先出國再伺機「投奔自由」到歐美資本主義國家的主意。事實上，這第一批捷克斯洛伐克移工到達法國的第二天，就有人嘗試向法國「投誠」。好在「和平希望」組織的計畫事先和英美法政府溝通過，各國都認同若出現捷克斯洛伐克移工落跑的情況，恐導致捷克斯洛伐克政府關閉與自由國家溝通交流的管道，也可能危及捷克斯洛伐克新政府對內權威，所以法國政府對那個捷克人的「投誠」願望視而不見，還讓警察把人送回來。
正因有此前例，所以木村由伸一聽亞希姆．索布卡問是否真安排去香港工作，立刻皺眉說道：「確實是去香港工作……當然，雇主有依照業務需求調動工作地點的權力，但按照與貴國政府的約定，北美與西歐必須排除在外……」說到這裡，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煙蒂，遲疑了一下後又說：「索布卡先生，至少在一兩年內，你們不能去美加或西歐國家的。」
亞希姆．索布卡雙眉緊鎖，似乎對木村由伸的回答很不滿意。又抽了一口煙後，他嘴唇蠕動了好一會兒，這才像是下定決心般直視木村由伸的雙眼說：「木村先生，我的女兒告訴我，佩克雷斯先生向她透露了一個訊息，聘僱我們的香港公司的母公司在台灣。據我的瞭解，台灣的政府應該是由蔣介石領導的……木村先生，我說的沒錯吧？」
木村由伸的眉頭皺得更緊，對貝特朗．佩克雷斯的大嘴巴很是不滿。香港新世界集團和台灣謝家的關係雖然不是機密，卻也不是能輕易張揚的。只是，先不論怎麼整治貝特朗．佩克雷斯，現在亞希姆．索布卡問了，總不能用「絕無此事」來搪塞。所以他還是回說：「現在統治台灣的是中華民國政府，現任的總統確實是蔣介石。不過，佩克雷斯先生說的話並不完全正確。香港新世界集團是個多國資本組成的公司，只是公司的大部分資本出自台灣的謝姓家族和日本的細川家。而謝家和細川家在台灣、日本和北美都有合資的企業。為了整合資源做最有效的運作，確實成立了一個總管理處來統籌。」
亞希姆．索布卡聽了之後眉頭稍舒，偏頭看向兩個同伴，見卡雷爾．托波爾點點頭後，亞希姆．索布卡又遲疑了一下，才肅容對木村由伸說：「木村先生，我希望你能對我們今天的談話保密，我……能信任你嗎？」
木村由伸聽後眉頭又皺了一下，但他隨即很嚴肅地依循基督徒的方式起誓。至於他根本不是基督徒也不信上帝這事，他卻根本沒告訴亞希姆．索布卡。
亞希姆．索布卡不知道木村由伸的誓言算不得真，見後者發誓守密，頓時放下心來，又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說：「木村先生，其實我的名字應該是馬丁．貝克爾，我是德國人……」
「等等！」木村由伸打斷亞希姆．索布卡的話，大訝問道：「你不是從捷克斯洛伐克來的？」
「不！我們是從捷克斯洛伐克來的……」亞希姆．索布卡搖著頭，用蕭索蒼老的聲音說：「我的意思是我……我們幾人都是居住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德國人，更正確的說法，我們是為了躲避俄國人的追捕，隱姓埋名躲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德國人。」
木村由伸來歐洲前可是下過功夫研究歐洲現代史的，所以這時他聽了亞希姆．索布卡的話後心中大震。二戰結束後，蘇聯將所有居住東歐的德國人驅逐回後來的東德境內，但對戰犯和科學家則加以逮捕送入戰俘營或送去俄國。現在亞希姆．索布卡說他們是為了躲避俄國人的追捕才隱姓埋名的，那他們若非戰犯就是俄國人亟欲得之的重點科學家了。但是……要躲過共黨的追捕有這麼容易嗎？
這時但聽亞希姆．索布卡繼續說：「我的太太佳娜是捷克人，一九四四年年底，佳娜將要生產，之前我們的兩個孩子都夭折了，所以我很擔心佳娜，加上我父親和亞歷山大．馮．法肯豪森將軍是好友，我的哥哥還是法肯豪森將軍的副官，那時候法肯豪森將軍因意圖推翻元首而被捕，蓋世太保開始逮捕法肯豪森將軍的舊屬親友，所以我在同事的幫忙下離開基地去布拉格找佳娜。等俄軍進入捷克，我發覺情況不對，就在佳娜的哥哥雅洛斯拉夫的幫助下改了名字身份……」
「等一下！」木村由伸再度打斷亞希姆．索布卡的話，邊揉著太陽穴邊問：「據我所知，當時俄國人是將一般德國人遣返回德國，你為何要改換身份名字？」
亞希姆．索布卡遲疑了一下，這才咬牙說：「我是爆破手研究室-13的成員，我聽說俄國人要將爆破手研究室-13的人都送去俄國。」
「爆破手研究室-13……？」木村由伸喃喃自語著，覺得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名詞。他迅速搜尋腦中的記憶，幾秒鐘之間就想到是在哪裡聽過這個名詞。那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他有個同學是納粹德國的狂熱愛好者，總喜歡抓著人談他對納粹德國的研究。有一次那傢伙提到希特勒曾成立一個秘密研究單位，他們要研究並製造的是……
想到這裡，木村由伸猛轉頭瞪著亞希姆．索布卡，驚訝問道：「你會造飛碟？」
亞希姆．索布卡露出苦澀的笑容，輕聲說：「木村先生，原來你也知道爆破手研究室-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