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的熊本
寒意仍未完全散去,但四處可見的青翠已讓人知道春天的到來。雖然此時天空雲層陰密,大有再下一場春雪之勢,卻掩不住料亭庭院裡的青蔥,就連池塘裡的錦鯉也無懼於仍是冰寒的池水,奮力向池邊人影所在之處游來。

市川悅章在池塘邊站定,望了一眼池裡的錦鯉,這才轉身看著松井陽子,很誠懇地說:「松井樣,我真的不知道武田是怎麼說的,但我真的沒有欺騙妳的想法!」

松井陽子笑了笑,溫言說道:「我知道。」

「嗯?」市川悅章楞了一下,全沒想到松井陽子會這樣回答。他楞楞地看著穿著和服顯得特別溫婉秀美的松井陽子,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松井樣,妳事先就知道了嗎?」

松井陽子淺淺微笑答道:「不,我以前不認識你,自然也不知道武田告訴我們關於你的資料有些出入。不過,我和細川家兄妹打小一起長大,舞子告訴過我,她哥哥的朋友大多為人善良,只有武田雅彥和若林俊彌這兩個是損友,前者十句話裡有六七句不可信,後者對女性的態度令人噁心。所以,從一開始我就不太相信武田說的話。但是,聽說市川樣你是大江的好朋友,我相信大江,所以我也相信你。」

「唉!真不該託武田那傢伙當媒人的……。」市川悅章心裡嘟嚷著所託非人,趕緊向松井陽子鞠躬說:「謝謝松井樣對我的信任,不過……其實我以前就見過松井樣了,只是可能那時我太沒有存在感,所以松井樣沒有印象。」

松井陽子秀眉微挑,露出疑惑的神情。不過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等市川悅章為她解惑。

只聽市川悅章微笑說:「數年前經過大江介紹,我有幸接下了泉月新辦公室的室內裝潢設計工作。我記得那天我與大江去拜會龍馬時,正好松井樣也在那裡。」

松井陽子略一思索,想起好像真有這回事。那時細川龍馬和田島京合夥的金融公司賺了一大筆錢,細川龍馬決定把分配到的獲利用於擴展泉月的規模,這其中就包括了買一棟屬於泉月自己的辦公樓。這是細川龍馬夫婦事業上的重要進展,所以當時讀御茶水女子大學的細川舞子特地把松井陽子從九州叫來,一起去慶賀細川龍馬夫婦。松井陽子她們去到泉月薪辦公樓的時候,細川龍馬正在和建築師談話。當時松井陽子並未多加注意,現在想來那個正和細川龍馬談話的建築師就是市川悅章了。

既然真有這回事,有禮貌的松井陽子趕緊彎腰鞠躬,歉聲說:「市川樣,是我的疏忽,造成你的困擾,請你見諒。」

「不,松井樣,這不是妳的錯!」市川悅章右手輕輕一揮,哈哈笑說:「我那時剛開始工作,境遇實在不怎麼樣……嗯,後來龍馬還說,第一眼見到我的時候,還以為我是跟建築師來的工人呢!」

「噗嗤!」

松井陽子忍不住笑出來,但她隨即斂容說:「市川樣,雖然我們曾見過一面,但這似乎不能構成你想和我結婚的理由吧?」

「啊?不是的,松井樣妳誤會了。」市川悅章有點急切地搖頭否認,旋即雙眼直視松井陽子的眼睛,很認真地說:「上次見到妳的時候,我已經有一個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女友,那時我和她已經準備結婚了,怎麼會去注意妳呢?」

「哼!說得好聽,如果不是那時就注意到我,會特地從東京跑來與我相親?」松井陽子心裡嘀咕,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繼續聽市川悅章胡扯下去。

然而,市川悅章接下來的話,卻是令松井陽子有點意外,因為市川悅章接著說:「松井樣,其實我是從去年年底才注意到妳的……。」

依據市川悅章的說法,他八歲前居住在台灣台中,終戰後和父母妹妹一起被遣送回日本。他們一家好不容易回到祖先居住的四國高知後,卻發覺找不到願意收容他們的人。在戰後那段艱辛的日子裡,市川一家只能窩在高知海邊一間廢棄的破木屋裡。那時日本經濟凋敝,農業縣的高知覓食雖比都市容易,但像高知這樣的地方人們是非常保守排外的,成為當時日本社會發洩怨氣對象的灣生在高知受到的排斥異常嚴重。市川悅章的父親在台灣時是個小學教師,可是他在高知不但找不到工作,就連想去農田撿點遺落的穀物也會被農民痛打。沒辦法之下,八歲的市川悅章只能隨著父母冒險入山林尋找可吃的東西,或者試著下海捕魚。

異常艱困的生活裡,首先撐不住的是市川悅章年僅三歲的妹妹。那年冬天,草草埋喪了因飢餓營養不良而逝世的女兒後,市川悅章那身體本就不好的母親也生病了。悲哀的是,他們求遍了所有能找到的醫生,卻都因付不起醫藥費而被拒於門外。市川悅章的母親沒能撐過那個冬天,在她死後不到兩個月,市川悅章的父親也因下海捕魚時遇難一去不返。

九歲的市川悅章失去了所有親人,為了生存,他當過乞丐,做過小偷,最後在那年夏天他因偷竊被捕,之後就被送進了孤兒院。

進了孤兒院之後,至少不用再過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而且也可以接受教育。只是,就算是在孤兒院裡,市川悅章灣生的身份仍使他成為被霸凌的對象。好在育幼院裡有個姓佐久間的廚師覺得市川悅章很聰明,也從不欺負比他小的院生,就不時會塞點食物給他,還會阻止其他大孩子欺負他。那年冬天,孤兒院又來了一個和市川悅章有類似遭遇的女孩田代文子,也就是市川悅章兩年前過世的妻子。

市川悅章很清楚他的處境,知道唯有讀好書進入名校他才可能脫離社會底層。他很聰明,又比別人更用功,終於進入東京大學,畢業後又在老廚師佐久間的資助下去英國深造。一九六四年他回到日本,進了一間叫三葉草的建築師事務所,也和一直在日本工作把錢寄去英國資助他的田代文子結婚。

然而,苦盡甘來的田代文子卻未能享受太多的幸福生活。她吃過太多的苦,身體體質一直偏弱,熬不過生產這道鬼門關,一九六五年聖誕節前夕,她在產下女兒美雪後就過世了。

市川悅章和田代文子都是孤兒,妻子逝世後市川悅章為了養育女兒吃了不少苦頭。由於童年時在孤兒院的不愉快經驗,市川悅章不願意將女兒交給他人照顧。好在三葉草建築師事務所的同事都能體諒,老闆谷口通世不但讓市川悅章把女兒帶到辦公室,還要他曾當過護士的老婆來公司幫市川悅章照顧女兒。於是,雖然備極艱辛,市川悅章還是咬著牙一路撐到現在。

也是因為親手撫養女兒,才讓市川悅章知道有一本叫《魔女宅急便》的兒童插畫書。以市川美雪的年紀當然是無法閱讀文字的,可是她很喜歡書裡的插畫,總是反覆看著那些插畫。寶貝女兒這麼喜歡看這些插畫,市川悅章自然也要看一下,這一看就看出了感覺來。

市川悅章是個建築師,建築師對圖畫的鑑賞能力是高於一般人的,所以市川悅章看得出來,只有心裡有個純美世界的人才能畫出這樣的圖畫。他不禁好奇,這個松井陽子究竟是誰?

然後,在今年元旦,來拜年的大江拓哉又帶了幾本泉月剛出版的插畫書當禮物,這些插畫都是松井陽子畫的。由於市川悅章實在是喜歡這些插畫,所以他忍不住向大江拓哉問起這個叫松井陽子的畫家,也因此知道了原來幾年前他就和這個松井陽子見過面,也聽到了松井陽子正在相親的事。

本來這些都是朋友間的閒談,可是不知怎麼地市川悅章的心裡卻有一種莫名的觸動。隨著時間過去,這種觸動不僅未消失,還越來越強烈。等到了一月底,市川悅章偶遇前些日子經常往熊本跑的武田雅彥,忍不住就問了松井陽子的事。武田雅彥是怎樣的人,怎會看不出市川悅章這是對松井陽子有意了,就大包大攬地說由他和大江拓哉作媒,安排市川悅章和松井陽子相親,這才有了今天的事。

松井陽子聽市川悅章娓娓道來,既為市川悅章和田代文子的遭遇而悲,亦想起灣生們的處境,不知不覺間竟是珠淚連綿。

都說戰後的日本已揚棄封建陋俗,但松井陽子卻知道,在真實的社會生活中,賤民後裔、韓裔、灣生這三類人卻仍受到極不公平的待遇。賤民多為蒙古攻日失敗後被俘者的後裔,和韓裔一樣都不被當成日本人,灣生卻是貨真價實的日本人,是當初聽信日本政府的話移居到台灣的。許多日本人只因戰後生活的困苦,又怕灣生分食有限的資源,就把怨氣發洩在灣生身上,把敗戰的原因推到灣生身上,用各種方式凌辱灣生。追根究底,近三十萬的灣生只是日本社會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所找的代罪羔羊。

當然,也不是所有灣生都像市川悅章他們那樣慘。像細川龍馬兄妹就因出身細川藩旁系,父親又是前台灣總督府官員,還有以謝家支助的鉅款而發展起來的家族財產,以及細川國彥這個和駐日美軍高層關係匪淺的堂哥,遂能不受社會歧視欺凌。而由於細川重原的庇護,包括松井家在內的許多九州灣生相對上都沒受到太大的迫害。歧視排擠與不公平待遇是難以避免的,但至少松井陽子沒聽到有像市川家那麼慘的。不過,物傷其類,松井陽子聽到市川悅章的遭遇這麼慘,不能不感到悲傷。

只是,松井陽子雖然向來心軟,卻不是那種一感動起來就忘乎所以的女人。她拿出手帕擦乾眼淚後,立即正顏說:「市川樣,雖然我很同情你和你的女兒,但是,很抱歉,我現在還不想結婚。」

市川悅章聞言一愣,眉頭一皺問道:「不想結婚……可是我聽說妳回日本後就一直在相親……松井樣,妳這是在拒絕我嗎?」

也難怪市川悅章會不悅,畢竟松井陽子用的理由實在太爛──若是不想結婚,那為何先前還參加過那麼多次相親,難道是閒著沒事尋人開心?

松井陽子知道傷害到面前的男人了,趕緊彎腰鞠躬用最誠懇的語氣說:「市川樣,我沒有拿你尋開心的意思,事實上,我也不是說我不想結婚,但我與我的好友細川舞子和一個小孩有過約定,我必須回去台灣,所以……。」

松井陽子和細川舞子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閨蜜,這麼多年來她幾乎沒有拒絕過細川舞子的請求。在細川舞子一再請求下,松井陽子離開台灣之前就答應閨蜜會再回台灣陪她。如果只有細川舞子的因素,或許松井陽子還會猶豫著是否放閨蜜一次鴿子,但再加上謝子言及工作的因素那就不一樣了。

松井陽子答應了謝子言會繼續教他繪畫與日文,也會繼續幫他的書做翻譯及畫插畫。也就是說,松井陽子會再繼續工作。然而,依照日本社會風俗,在正常狀況下已婚婦女是應該留在家裡相夫教子的。就算妳還沒小孩,就算妳每天待在家裡只會閒得發呆,妳還是不能出去工作,否則會被人指指點點的。

這就是松井陽子的困境,她並非不想結婚,但她希望在婚後繼續工作的請求總是被相親對象拒絕,更別說她要工作的地點是在台灣。既然相親的對象都不能接受她的請求,那她寧願晚個幾年再結婚。雖然屆時她會變成一個很難嫁出去的老姑娘,可是比起現在就被禁錮在家庭裡,她更希望能有機會去追求成為一個插畫家的夢想。

「……市川樣,對不起,我實在是太想成為一個插畫家了,那是我從小就有的夢想,我不希望到老時會因年輕時放棄實現夢想的機會而懊悔,所以……」松井陽子語氣堅定卻越說聲音越低,心裡竟然莫名地有種歉疚感。

市川悅章楞楞地看著松井陽子,好一會兒後他忽然像是鬆了一口氣,露齒微笑說:「松井樣,其實我剛剛有件事沒告訴妳,因為我實在是不知該如何啟齒。那就是……我下個月就得去台灣工作了,而且可能會在那裡待好幾年。」

「啊?」松井陽子被市川悅章的話嚇了一跳,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麼接話。

市川悅章見自己奇襲成功,越笑越開心,得意地說:「經過大江拓哉的介紹,我們事務所和台灣一家建設公司簽了長期合作的契約。根據合約,我們得派一組人常駐台灣,本來谷口社長是要派另一位同事帶人去台灣的,可是那位同事去年年底才結婚,父親的健康狀況似乎也不太好,最後谷口社長決定還是由我去台灣。我會把女兒帶去台灣,剛好佐久間先生也要從孤兒院退休了,他和他太太願意去溫暖的台灣養老,順便幫我照顧美雪。」

說到這裡,市川悅章臉上笑容一斂,彎腰鞠躬說:「松井樣,只要能照顧好美雪,我並不反對未來的妻子繼續追求夢想,所以……是否可以答應我,以結婚為前提進行交往?」

松井陽子楞楞地看著面前彎腰鞠躬的男子,過了好一會兒她嘴角開始上揚,也彎腰鞠躬說:「那麼……市川樣,就請你多指教了。」

……………

這天晚上,松井陽子就把應該可以再去台灣的消息告訴了細川舞子,而心情大好的細川舞子也立即又打電話告訴林貴子此事,於是自然而然地謝子言也知道了松井陽子會在下個月回台灣的事。這是件好事,謝子言很高興,只是,他也只是高興了一晚而已,因為他的快樂寒假已經結束了。

第二天一早,謝家就把謝子言送去薩孟武老教授家上政治學課。謝子言前世研究了三十年的政治學,對政治學大師薩孟武崇拜得很,知道薩孟武出任新世紀大學籌備委員後,就找機會軟磨硬泡硬是要拜薩孟武為師。在他想來,就算老先生不教他什麼東西,但只要能拜入薩孟武門下,他就覺得賺到了。

薩孟武今年七十一歲了,遇到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嚷著說要拜師,起初只覺得哭笑不得。不過,當細川國彥與細川龍馬聯袂拜訪薩孟武,請求老先生和謝子言聊聊後再做決定,老先生或許是想起年輕時在日本京都帝國大學求學的往事,竟然也就答應了。於是,謝子言就多了個新老師。

老先生其實還沒弄清楚謝子言的底細,抓不準該如何教育這個看起來已經讀了很多書很有自己的想法的小孩,所以他給了謝子言兩道寒假作業。第一道作業是把讀過的人文與社會科學書籍都列出來,還要簡單敘述大致的內容;第二道是大學政治系一年級常見的作業,即陳述什麼是政治學?如何研究政治學?

由於細川國彥告訴謝子言,必須全力表現以博得薩孟武認同,所以謝子言可是很認真寫這兩道作業的。本色表現的結果,就是他今天交的作業是厚厚一大疊,把老教授驚得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等略略翻看幾頁後,老先生忍不住問:「子言,這些書你都看過?」

也難怪薩孟武要提出質疑,他實在無法想像一個三四歲的小孩能看這麼多書和論文,何況其中大多數還是英文著作,還有不少是去年才出版的著作。這就算是個研究生都很難做到,何況謝子言只是個小孩。

這話讓謝子言覺得自己的小心肝很受傷,嘟著嘴回答說:「我真的都看過了,不信你可以考我嘛……。」

謝子言沒說謊,他真的都看過--前世看過。當然,他寫作業時還是很認真的,把這些書和論文都大略翻了一下,以確定自己的記憶沒錯,也避免「洩漏天機」將還沒問世的書和論文給列出來。花了這麼大的心力卻被質疑作假,這可讓小妖蛾很受傷。

薩孟武怎會聽不出謝子言話裡的怨氣,他當然不會和一個小孩較真,笑了笑就繼續翻看第二道作業。這一看,卻是看出了一些特別的意味來,這下他是真的大大吃驚了。

薩孟武專精於研究憲政制度,但對這一二十年來美國風行的行為主義並非全然陌生,也知無論是偏重研究政治制度的傳統政治學,或偏重研究個人行為的行為主義政治學,都有掛一漏萬的偏失。兩派學者相互爭論攻訐了十年,雖也有人倡議提出一種可解決爭議的新研究方法,但這談何容易。然而,謝子言作業中提出所謂的新制度論研究途徑,卻似乎正是一種可行的新研究方法。

薩孟武越看心越驚,忍不住又瞥了一眼還噘著嘴的小男孩,實在是琢磨不透這份作業是否是謝子言親做的。以他的人生閱歷當然看得出來謝子言應該沒騙他,但就因為這樣,他才更難相信謝子言的話。要知社會科學可和自然科學、人文藝術不一樣,因為要在社會科學領域有所成,不僅需要這方面的天賦,還需經過極大量閱讀經典書籍與思考的積累。所以這世上多的是自然科學與人文藝術領域的神童,卻沒聽過有社會科學領域的神童。如果這份作業真的是謝子言寫的,那也委實太可駭可怖了。

不管作業是不是謝子言親自寫的,至少這小孩看起來就是個異常聰穎的神童。所以薩孟武猶豫了一會兒之後,就決定先拋開作業問題不管。他也不打算講授什麼正規的政治學,畢竟謝子言還是太小了,因此薩孟武決定採取非常規的教育方式--聊天講故事。

「子言啊,既然你看過《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遊記》,我們就先來聊聊這幾本小說吧……這樣子好了,你先說說你看完這幾本小說後有什麼想法。」薩孟武說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笑瞇瞇地看著坐在對面的小男孩。

「我還看過《金瓶梅》呢……」謝子言心裡嘀咕著,覺得薩老先生根本是在敷衍他。不過,既然老先生這樣說了,他也只能關乖照辦。

「《三國演義》啊,寫得很精彩,不過卻是一本夾帶大量作者偏見的政治小說……為什麼說它是政治小說?因為羅貫中在書裡面把蜀漢做為正統政權的代表,這是和歷史事實不符的,可是卻迎合了元末明初漢人民族主義的需求。嗯,講明白一點,羅貫中寫這本書根本是在拍朱家的馬屁!」

「為了把蜀漢寫成正義的象徵,羅貫中把曹操寫得像個超級大壞人。可是我在《三國志》和《資治通鑑》裡看到的曹操卻是個很有能力的大政治家、大軍事家,還是個非常有文學才華的大文學家。從東漢末年就因天災戰亂及各種人禍而變得殘破不堪的北方,在曹操治理下開始安定復甦。相對之下,蜀漢統治的漢中四川在漢末天下大亂時根本沒受到多少破壞,可是劉備和諸葛亮卻把蜀漢搞得越來越弱,怎麼看他們都比曹操無能多了。」

「羅貫中把袁紹寫得像個白癡,把曹操寫得像個超級自私又陰險的大壞蛋,可是,劉備就是個好人嗎?劉備口口聲聲說要恢復漢室,可是他自己一有機會就搶著當皇帝,這人根本是個說一套做一套的虛偽小人。還有,書裡面說呂布先後投靠丁原、董卓,罵呂布是三姓家奴,可是劉備就比較好嗎?好像他先後投靠過的人比呂布還多吧!還有,人家劉表收留了劉備,還把新野這塊地給劉備養軍隊,可是劉備和諸葛亮卻忙著要佔劉表家的荊州,這算什麼仁義?」

「羅貫中為了把劉備寫成正義的代表,硬是把赤壁之戰的功勞歸給其實什麼忙也沒幫上的諸葛亮,還把周瑜魯肅這兩個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寫成像白癡一樣……還有,羅貫中顯然有地域偏見,特別偏愛和他一樣是山西人的關羽。他把關羽寫得那麼好,害我看《三國志》時都以為那時有兩個關羽。為了襯托出劉備和關羽的優秀,羅貫中把河北人張飛寫成專門壞事的大老粗。可是,人家張飛書法寫得好畫畫得好,怎麼看都是文武全才的人物,怎麼可能是個大老粗!」

「對了,羅貫中根本是個地理大白癡!我拿地圖對照過,怎麼看關羽過五關斬六將的路都不對。想編故事也得先拿地圖來看看,真以為所有讀者都跟他一樣是路痴呀!」

謝子言一口氣把羅貫中痛罵一頓,這才覺得有點口渴,正想喝口水再繼續罵吳承恩和施耐庵時,卻瞥見薩孟武張大眼睛瞪著他。這下謝子言才猛然驚覺剛剛似乎太愛現了,心裡暗呼糟糕,該不會把老先生嚇到了吧?

薩孟武確實是有點被謝子言的表現嚇到了,他直直地看了謝子言好一會兒,才用有點驚訝的語氣說:「子言,你看過《三國志》?」

「對啊!不過沒看完,只看了關於一些人的傳紀……」謝子言趕緊點頭承認,心想乾脆把底細都交代清楚,免得老先生一驚一咋心臟受不了就糟糕了,所以他繼續說:「我不止看過《三國志》呢,為了看懂《水滸傳》,我還去台大圖書館借《東京夢華錄》……薩爺爺,我家附近住一個叫馬克斯.史密特的德國人,他是來台灣研究宋朝歷史的。他說《水滸傳》是明朝人寫的,裡面寫的很多事情都和宋代的事實差很遠,他說要瞭解北宋就必須看《東京夢華錄》。所以我就想,要看《三國演義》就必須同時看《三國志》。」

薩孟武點點頭說:「嗯,那個德國人很有見識啊……」說著說著,他不禁有點煩惱,三四歲就看過《水滸傳》和《三國演義》不稀奇,可是一個三四歲就看過《三國志》和《東京夢華錄》的小孩……唉,這個學生難教呀!

……………

謝子言上的第一堂政治學──或許該說是第一堂小說課,在薩孟武決定先讓謝子言回家好讓他好好思考怎麼教育小妖孽後,就雷聲大雨點小地結束了。謝家是雇了人力三輪車專門接送謝子言上下課的,車伕就等在薩孟武家門外,所以薩孟武倒也不愁謝子言如何回家的問題,把三輪車伕叫進來交代一聲就是了。

薩孟武不愁,謝子言卻是煩惱得很。說好了來上兩個小時的課,現在不到一個小時薩孟武就叫他下課回家,這讓他回家後怎麼說?難道坦白跟奶奶媽媽說因為他太厲害把老教授嚇到嗎?開玩笑,要真這樣講,奶奶那邊是沒問題,老媽鐵定要變臉,到時候又得去面壁罰站了。

謝子言不想被罰,所以他當機立斷要車伕送他去細川舞子家。細川舞子這個女人雖然脾氣不太好,但對謝家的小孩還是很維護的。到她那裡躲一會兒再回家,有她罩著一定沒事。

從薩孟武住的宿舍到細川舞子在建成圓環附近的家路程著實不近,雖說仍是春寒料峭,但不久拉車的車伕王金塗就已全身是汗。謝子言看到車伕頸後密流的汗珠,心下著實不忍,不禁問道:「金塗伯,報紙上不是說市政府五月底要禁止人力三輪車,還說市政府要高價收購人力三輪車,你怎麼還在拉車呢?」

台北市政府開出的人力三輪車收購價高達六千元,還輔導三輪車伕轉業當計程車司機;而若不接受市府安排轉業,還可另外再領自行轉業費四千元和救濟金兩千元。也就是說,最多可領到一萬兩千元。現在大同公司的科長月薪也才三千元,中階公務員的月薪約一千元,一萬兩千元實在也不算少了。既然政府準備禁止人力三輪車,又難得地開出高價收購車輛,許多像王金塗一樣年紀較大的三輪車伕在春節前就已趕緊把車賣了。過完年時,建成圓環附近原本動輒上百輛的排班人力三輪車已經少了一小半,所以謝子言才好奇王金塗為何還在拉車。

「阿言少爺,一輛汽車要二十幾萬,我哪買得起啊……再說我年歲這麼大了,去哪裡找能和拉車賺一樣多的工作?」王金塗悶悶說著,雙腳的動作卻未稍停。

謝子言聞言默然,只覺得心頭堵堵的,早上來時那因第一次坐人力三輪車而有的興奮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前世的記憶為基礎,謝子言自然知道這次政府打著改善國家形象的旗號禁止人力三輪車,其實大半是為了扶持裕隆汽車這個扶不起的阿斗,否則也不會只在台北市全面禁止人力三輪車,以及同時實施禁止國人自備外匯進口汽車。謝子言還知道,到今年六月時,政府還會進一步禁止外國人進口汽車。只是,這樣做根本還是救不了無能的裕隆汽車,這才會有年底的開放汽車代理商與新汽車廠之事。

想到裕隆汽車,謝子言就一肚子氣。去年年底謝文堂為了讓新世紀科技研究所那些專家出入方便,忍痛花了一百多萬買了五輛裕隆青鳥,結果其中兩輛不到一個月就開始出毛病得修理。雖說不是大毛病,可是才買一個月的新車耶!氣得北川雅美直嚷著要把她留在日本的豐田運來台灣,害得謝文堂大失面子,難得地公開發了一頓脾氣。

車子品質不好就算了,偏偏裕隆的車還賣的超級貴。現在克萊斯勒的入門型跑車在美國的售價不到三千美元,裕隆的青鳥小客車卻要二十幾萬新台幣,比克萊斯勒的入門型跑車貴了快一倍。難怪一九六七年一整年裕隆只賣了不到兩百輛車,同時間國人自備外匯進口的汽車卻有近四百五十輛,從美軍手裡買的「二手車」更高達三千八百輛。

而這一波搶救裕隆汽車行動的失敗,最大的受害者其實還是那些被迫轉業的人力三輪車伕。現在政府規定計程車只能用國產車,雖然為了讓人買得起汽車還同時實施分期付款制度,可是二十幾萬元都能買一棟中山北路的房子了。現在計程車費率是一公里半內起跳價六元,續行每五百公尺跳二點五元,加上搭計程車的人其實不多,又多是搭短程,開計程車一天能賺上百來元就算不錯了。這個收入雖比一般工人賺得多,但要償還二十幾萬的車貸還是很吃力的。

當然,腦筋動得快的生意人會看到這其中的商機,這也是為何計程車行會興起的原因。由於政府對計程車個人牌照管制甚嚴,多數計程車司機只能與計程車行結合。現在台灣的計程車行都是採車行租車給司機與司機帶車靠行兩制並行,前者又分單純租車與類似分期付款的租斷兩種。而無論是哪一種,有資本有關係的計程車行都能獲取暴利,計程車司機等於又被壓榨了一次。

這是國民黨統治下特許經營制度造成的惡果,根本不是謝子言個人之力可改變的。事實上,由於史東大律師已經代表雙新集團購併了英國利蘭汽車,所以細川國彥離台前曾和政府商談引進利蘭的技術在台設立汽車廠,卻遲遲未獲得政府回應。據李國鼎私下透露,這是因為裕隆嚴家激烈反對所致。人家嚴家的黨政關係太深厚,縱然李國鼎個人對裕隆的無能很是不滿,也不敢隨便去硬撼嚴家。

一路上謝子言都在想著這些問題,一直到王金塗叫他,他才發現已到了細川舞子家。很巧,細川舞子正要出門,還帶著阿容、阮金紅、牧山佑實和前天到台北的關家慧。

「舞子阿姨,我下課了。」謝子言悶悶不樂地與細川舞子打著招呼,卻一點也不想問細川舞子要去哪裡。

細川舞子看到謝子言時一愣,有點狐疑地問:「阿言,你今天不是去上課嗎,怎麼這麼早回來……唉!阿容,家慧,不要再出來了,我們要走了。」她把想從車內鑽出來的阿容和關家慧又推回車內,匆匆對王金塗和謝子言說:「金塗,謝謝你把阿言送回來,進去吃點熱的再走……阿言,賣牛排的送東西來了,等我回來再跟你說。還有,不許你欺負阿嬌。」

「什麼賣牛排的,什麼阿嬌……亂七八糟的,誰聽得懂啊……」謝子言低聲嘀咕著,扯了站在那裡傻笑的王金塗就往還開著的門走進去。不過,他一腳才跨進門,就被站在門邊的人嚇了一跳。

「喂,妳怎麼會在這裡?」謝子言打量著林鳳嬌,搞不懂應該在國聯上班的她怎麼跑這裡來看門了。

林鳳嬌卻是鞠了個躬,靦腆笑說:「嘻,阿言少爺,我從今天開始就要在這裡工作了,以後請多指教。」

「啊?」謝子言嚇了一跳,趕緊轉頭要問細川舞子,卻只見到轉出巷口的車影。然而,也就是這一轉頭的時間,他已經想到可能的情況,轉回頭來看了一眼笑的有些像中了愛國獎卷的林鳳嬌,不禁好奇問說:「舞子阿姨給妳的薪水比國聯給的高很多嗎?」

「嗯!」林鳳嬌用力點頭,笑嘻嘻地說:「比國聯給的多了快一倍呢……細川小姐真是好人!」

謝子言聞言翻了個白眼,心想原來妳這麼好騙啊,難怪以後會被某個不要臉的傢伙給騙了。

只是,謝子言現在也沒心思去管未來巨星的智商問題了。他拉著站在大門口不敢進來的王金塗往客廳走去,嘴裡還嚷著:「金塗伯,舞子阿姨都說要你進來吃點東西再走了,你就不要客氣……。」

這時謝子言已走近客廳門口,正見到林博文一臉饞相地看著矮几上的幾碗看來還是熱的米粉湯。

「怎麼會有米粉湯?算了,管他那麼多,先吃了再說。」謝子言低聲嘀咕幾句,隨即大聲對王金塗說:「金塗伯,有米粉湯耶,快過來吃!」

落在後面的林鳳嬌一聽,趕緊喊:「啊!阿言少爺,細川小姐說那個米粉湯不能吃!」

「什麼嘛,難道要等冷了再倒掉嗎?」心情不好的謝子言有點來氣了,惡狠狠地說:「浪費食物會被雷公打的……現在舞子阿姨不在,這裡我說了算!金塗伯,林博文,林鳳嬌,大家都來吃,一人一碗,很公平。」

或許是覺得不應該浪費食物,或許是覺得現在這裡是謝子言最大,王金塗和林鳳嬌猶疑了幾秒鐘,就在謝子言催促的眼神中走到矮几邊拿起一碗米粉湯。至於看起來早有此想的林博文,更是趕緊拿著湯匙準備動手。不過,似乎是生怕吃了米粉湯後真會被細川舞子責怪,三個人都是停在那裡,看來是要等謝子言先吃他們才敢吃。

「幹什麼呀,好像逼你們吃毒藥似地……喂!我說一二三,然後大家一起吃!一!二……」謝子言很不耐煩地發著命令,腦海中卻忽然想到:「毒藥……舞子阿姨為何說這米粉湯不能吃?咦……這米粉湯是誰送來的……唉呦!不好,舞子阿姨剛剛說賣牛排的,是中情局的人送來的!」

電光火石之間,謝子言已經想通了為何細川舞子說這米粉湯不能吃。然而,他的腦筋轉得雖快,右手和嘴巴的動作卻更快,於是……

「哇!呸呸呸!怎麼這麼鹹!」

謝子言剛吃了一口米粉湯,立刻就覺得一股又鹹又辣的味道直衝腦門,他趕緊把嘴裡的米粉湯吐回碗裡,然後邊罵著邊衝向茶几。等他用最快速度喝了一大口水後,才發現其他三個人也在做與他一樣的動作。

謝子言又連吐了幾口口水後,怒氣沖沖地問林鳳嬌:「林鳳嬌!這米粉湯誰送來的?」

看來也被這碗「絕世美味」嚇到的林鳳嬌,哭喪著臉說:「我不知道啊!細川小姐要出門前有人送來的,細川小姐和那個人講了幾句話,好像很不高興,叫我不要讓人吃這幾碗米粉湯……阿言少爺,我真的不知道是誰送的呀!」

謝子言轉頭看著那幾碗絕對可以吃死人的米粉湯,腦海中浮現那天某隻中情局老狐狸講的話,心裡早已罵開了──幹!莫非這米粉湯是CIA的新生化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