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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篁獨坐聞簫聲,
          婉轉嗚咽衷情生。
          莫非吹奏傷心事,
          戚戚哀哀悠悠深。

黑夜將大地密密的遮蓋著,稍晚黑幕漸漸的被剝離,一輪明月當空照。四周人跡寂寥,草蟲唧唧鳴叫不休。心事干擾入夜難眠,遂起床披衣外出,漫步走至河畔的小石橋,背對河面坐在欄杆上,靜靜的享受著月夜之幽美。

明月當空,微風吹拂,鬱悶心境為之大開。忽聞一陣哀怨洞簫聲,悠悠婉轉傳入耳中。抬目四望,細細締聽,簫聲好像來自山腳之古厝。再聽深點,感覺好像又不是。洞簫之音源飄忽不定,令人難以捉摸,耐人尋味至極。古人云:「聞笛憂戚戚,聽簫心悠悠。」

簫與笛我都稍稍涉獵一些皮毛,但不曾深入體會其內涵。或許我的天賦不是音樂熟家,因此,對於此話所說的意境,直到今日依舊無法體會出它的真諦何在?不過我深深知道,笛音可以撫平情緒,蕭聲可以激動鄉思。特別是遊子落腳異鄉之時,夜聞蕭聲思鄉之情緒躍然而起。

剛下部隊思鄉情切,每每藉著子夜當班猛寫家書。雖然家人並非封封回覆,但只要有片語隻字得知家人平安,思鄉情緒自然平復不少。當時班上有位福州排長,因緣際會來到台灣。可能年紀尚輕,值夜班時常會聽到他暗中的啜泣。礙於階級倫理,我沒有膽量上前詢問。

中秋節前一個星期,副班長不知從哪弄來一段,外型古怪體型扭曲的老竹根。但見他坐在連部辦公室前的老榕樹下,認真的在剔刮竹根上的鬚莖。兩天工夫完成整型工作,接著便用火尖鑚鑽孔,然後再塗棕色油漆,三乾砂紙擦光再經三塗。多日的辛苦下來,讓他製成一支外表油亮,造型優雅的長洞簫。

之後,他努力的調整音色,整理簫孔,終於可以吹奏出沉穩優美的音色來。中秋節晚會,副班長上台表演洞簫吹奏。上台後,他氣定神閒的開始吹奏。樂隊是台中來的陳武雄(假名)與林定河(假名)。一個吹薩克斯風,一個彈鍵盤,鼓組則由燕巢的巫太郎(假名)打擊。

碰碰恰恰之鼓聲引導下,薩克斯風與鍵盤同時伴奏。副班長的洞簫嗚嗚跟進,一曲曲動聽歌曲,就在他們合諧的表演下,獲得連綿不斷的掌聲。節目進入高潮,副班長的一曲「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引來全連官兵的大合唱。接著是:「我的家在大陸上,高山高,流水長,一年四季不一樣……」

這首也是當時著名的思鄉歌曲,結果引來排長的嚎啕痛哭。很多弟兄圍過去勸慰他,但是黃河決堤勢難堵,只好由兩位強壯的副官,一人一邊合力將他架回寢室。翌日早餐時間,我向副班長慶賀,同時也要他敎我洞簫,他爽快的答應敎我。

當天下午開始,我就跟副班長學習吹奏洞簫啦。他的「宮、商、角、徵、羽」與坊間的「工工尺尺,尺工柳」同樣使我難以共鳴。經過幾天之教導,我也學會了基礎吹法,但卻因為徵調去顧問團服務,所以我的學習自此中斷,待至退伍前歸建回到部隊,副班長已退役定居於屏東。

由於路途遙遠,加上返鄉心急,歸心似箭,故爾這段學簫歷程就此截斷。退伍回到家鄉之後,爲了現實生活之需求,我人立即投入職場尋找工作。由於天天都在尋找工作,所以,沒得空閒連吃飯時間都受影響,更別說是非正業的洞簫學習啦。

待至就業與生活安定下來,卻又忙碌於其他而疏忽學習。今夜突然耳聞聽簫聲響起,卻也讓我想起從前的學簫往事。雖然當時得洞簫我沒學成,但我對那段學習的歲月,依舊讓我終生念念難忘。

世事多變局,在我退伍那年,轉眼間,鄉居附近的景色又起了極大之變化。今日的黃昏又是細雨濛濛時,在樟樹林接近村頭的那座紅磚仔厝,在陣陣雨水的沖刷下,外觀顯得顏色格外的紅灔,加上黃昏落天紅的映照,週遭一片灩紅,紅得令人心生恐懼。

這座紅磚仔厝,屹立於山村已超過一個世紀有餘。其先代主人遠渡東瀛經商有成,光宗耀祖之餘,返台鳩材建造了這座紅磚瓦厝做為祖厝。落成之日遠近轟動,還有主人免費之流水席招待,遠近四域之丐幫聞訊而至,幾使山村鄉道為之阻塞。

主人大名遠播,而這次的新厝落成,卻也讓他賺足了裏子與面子。他的家族連帶沾光,人人經過新厝難免駐足一番,看過之後,哪個不豎起拇指說聲「讚啦!」。那時候是日據時期,主人在東瀛經商被列舉為典範。

主人姓林,但鄉長硬是稱他為「巴亞西樣」。山村裡,就連一個目不識丁者,他也知道林姓該唸成「ㄌㄧㄣˊ」二聲之發音。因此鄉長這樣子稱呼他,頭腦簡單的村人還以為它是一種尊稱哩。

這主人也忒地奇怪!村人只要叫他「巴亞西樣」(Bayashi Sang),他就瞇著眼笑笑以對。要是有人不識相稱呼他叫「林樣」(Lin Sang),肯定會遭到白眼。原因何在?沒人知道,也沒有人會去研究它。

這座紅磚仔厝在山村一支獨秀非常顯眼,因為它的位置,恰好座落在山區與平地的接壤之處。從深山出來的人看到它,便知道距離城鎮已經不遠了。而那些自外地入山者,看到紅磚仔厝就知道已經到入山的山口啦。

山村小孩對紅磚仔厝很嚮往,他們嚮往著紅磚仔厝背後的那些果樹和玉蘭花樹。紅磚仔厝的前院有兩座花圃,主人啥麼都不種,僅只種些山茶樹而已。冬末春初是山茶樹的花期,株株生機蓬勃的山茶樹,紅花、白花、黃花競相綻放。五顏六色全都隨意扦插,故爾花朵綻放五彩繽紛。

村童們從門縫裏往內瞧,看見五顏六色的花朵,恨不得能夠摘些回家供佛。紅磚厝的厝後角落裏,有一棵榕樹接枝的芭樂,這棵芭樂樹與平常所見不同。每年春季與普通芭樂樹開著相同的花兒,可是结出來的果實卻與一般芭樂大相逕庭。

它的果實最大只有大人的拇指大,皮薄容易掰開,但果肉內僅四顆芭樂籽,其餘的部分,與普通芭樂相似。因為它的果肉有著一股特殊香氣,所以,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力。

榕樹芭樂的果皮甘香微甜,入嘴像甘草慢慢的暈開甘味,瞬即充塞滿嘴的甘甜滋味。小時候常與村同比賽吃慢,看誰最慢吃完,贏家可以獲得對方的玩具如玻璃珠、紅仔標、或陀螺等等。

每逢比賽我會將它整顆塞進嘴內,然後利用齒尖刺破果皮,慢慢吮吸它的甘味至淡薄為止,最後才將果肉嚼碎吞下肚裏。因為我每次比賽都贏,所以,村童大都不敢和我比試。

十五歲那年,山村風傳紅磚仔厝主人生意失敗的消息。更說那座紅磚仔厝已經抵押給人家,最近已辦妥移轉手續,新主舉家即將遷來居住。這則消息醞釀了很久,可是沒見到有任何的風吹草動。半年後某日,一部大怪手在司機操作下,開始拆除紅磚仔厝和附近的小屋。

拆除當天,我和大票的玩伴們都到現場觀看。眼見大樓起眼見大樓塌,心中有股說不岀的意味。一大「拖拉庫」的童年記憶,随著巨屋的拆除而煙消雲散,心中之不捨難以形容。特別是那棵眾所爭逐的芭樂樹被挖走,更像村童知心被摘走一般,疼痛而又說不出口來。

十八歲那年我從外地回鄉,紅磚仔厝拆除的地方變成三排五層樓的公寓。提步走過去看看,住者都是外來人居多,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於是我想扭頭走人,但又不忍心的回頭再看看它一眼。往事雲煙多留無益,臨走前我獨自喃喃低語,口中輕輕說聲:「再見了紅磚仔厝!」聲音之低只有自己心裏聽得清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