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10月 23, 2017 12:44 am
月升
雲隙間的光芒射入海面，照耀出一片令人難以置信的傷口之白。
這個世界美麗得如此恐怖。
1.世生
巨大的月亮充塞著天空，將下沈的太陽光芒完全掩蔽。世生在荒廢的街道中，不停步地跟隨月亮因坑洞而顯得更加光耀的身影。
穿越充滿彈孔的牆壁，每一道街景都顯得陌生，開著方形製槍孔的美麗建築物下深埋歷史的殘骸。從被煙硝燻得暈糊的窗內望去，房間被沈默包圍，雕刻細密的樑柱偉岸的身影倒映著木頭地板。提槍的士兵幽靈四處巡迴來去，他們在寂靜中無休止前行，周身每一處毛孔都處於關閉狀態，偶然抬頭凝視著不存在的天空。
世生從被迫納入團體秩序後就拙於言詞，在人際交往理解方面幾乎低能，無法拆穿任何騙局。不僅惹來許多麻煩，也總被排擠於人們利益的交流之外。在資訊爆炸、溝通至上的社會上，能力不足的人終究到達邊緣畸零之地。經過長時間的挫敗，他陷入病的固著，連開口都感到遲疑。日夜顛倒的長時間工作逐日深化額上壓抑的痕跡，多次差點湧出口中的肺腑之言被吞噬。閉上眼睛是疲憊不堪的世生唯一的武器。
偶而特別想要感受人的體溫時，他會到豆干厝找阿琴姨。阿琴姨大約五十多歲，畫得厚厚的黑眼圈，在紅黃交錯的暈光下擠出充滿皺紋的微笑。
發出巨大吶喊運轉著的生產線中的人們是籠中動物，空氣充滿灰色粉塵，刺眼日光燈下的機器發出各式各樣的呻吟，長時間被勞力搾乾的中年婦女們總是露出肉食動物不滿地銳利又晦暗的表情。他在布滿管線鐵灰色的密閉房間上上下下搬運貨物，操作著堆高機。工頭反覆徘徊，以看狗的眼神輕蔑地掃過世生，那人扭曲的臉總是暴怒，吼叫夾帶髒字，將人侮辱得彷彿剝淨全身衣服，他只能忍耐。
只有在淺淺的睡眠來臨之前，他會回憶起那淺棕色、發著光的瞳孔倒映出來的自己。有如溫暖熱水的泉源浸泡著無須言語的感觸，深入海底的光芒撫摸著游移的魚群。時光深不見底，只有渡確實曾將世生放在他的眼睛裡，熱切的感情有如身在夢境。
而今天的世生只是一個充滿挫折疲憊，獨自蜷縮在昏暗房間反覆無眠的中年人，某日他的夢中出現了巨大的月亮和古老的街道。即使進到那傾頹的房間，月亮依然凌厲地穿透屋內，以超越性的絕對姿態存在。充滿灰色落葉的廣場中央，豎立著一棵特別美麗、形狀有如蕈菇大傘的樹。巨大的路牌東倒西歪橫越舊時店鋪的中央，佇立的石製立柱浮出已經模糊的文字。某些區塊彷彿被什麼透明的東西阻擋，使他永遠走不過去。現實白天裡重複迷路的夢。
2.窗內的渡
渡在黃昏海岸，月亮逐漸上升的紅紫色霧靄中唱歌。
從十歲開始幼童睜開眼睛，突然感受到自己在世上是獨自一人，無論生死，這發現彷彿踏空，在曾經無邪的內部捅出一個陰影，幸運的孩子即時被納入母親溫暖的懷抱。渡的來臨打破那片無邊徬徨，照亮了世生的黑暗。他們如此熱愛向晚的海岸，複雜迷離的波濤擊打灰色石塊，黃銀色身體的熱帶魚偶然濺起浪花，舌頭被釣鉤勾破流血，身軀無言地下沈。生命飽嚐的疼痛就像生存在擁擠狹小、貧困中的孩子們滿懷的憤怒。年幼的世生在堤防邊駐足聆聽，清冽幽雅的歌聲居然出自那樣不起眼的身體，令人無法移動腳步，不能自己地被拉進深邃茂密的森林，隨著源頭的泉滴擦破無數石頭流進洞穴深處。後來渡說他經常躲在教堂角落偷聽少年合唱團練習，最喜歡的那首曲子名叫MARIA——來自遙遠彼端、穿透心靈的密語。
渡在木頭長椅下悄悄握緊世生的手，著迷出神地望著透過炫目彩色玻璃射入天井內的陽光。光滑無紋、微笑的聖像下盤旋著綠色的蛇，正嘶嘶地露出紅色的舌頭，白晰的大理石腳踝淌出鮮血，溫柔地勸慰流淚的人們：來到這個世界必須征戰痛殘，因為盡頭存在至善、比盛放鮮花更美的東西——要學會等待。
教堂裡的一切都很魔幻，擦得光亮皎潔、瑰麗紋路的聖櫃，圈著金線的白色蠟燭在祭壇上慢慢流淚。他們縮在角落，用飢餓的眼睛巡迴與生長的世界截然兩樣的一切，即使破風琴流洩出的音樂也顯得特別璀璨，彷彿大量吸取了人間最純淨的空氣。
渡沒有見過母親，瘦小的體內藏著強大的韌性，經常在世生被欺負時挺身而出保護他。世生被一群孩子脫掉褲子推進防波堤深處，冷得全身發抖，月亮出來後，他看見渡伸出一雙小小的手，半拖半拉地將自己帶回地面。
母親在世生年幼時就離開，他總是靜靜趴在桌上為自己唱搖籃曲。他自己唱一閃一閃亮晶晶。母親不堪重負離開時那雙帶著傷痕的手，曾經多麼輕柔地劃過他的額頭，即使那是記憶裡她唯一一次的撫摸。聽說後來她再嫁，身邊跟了好幾個不同父親的孩子。房間牆上留著斑斑紅點，碎玻璃灑了一地，桌椅碗盤翻覆四散，門上鮮明的刮痕和破洞，整個屋子留下永不褪色的傷口。世生的父親曾經手臂健碩，一身精力無處抒發在家人身上留下無數傷痕，是靠著醉酒與暴力卸下無助的迷途者。母親走了以後，他因酷似母親而遭受無數毒打，頭也不回跑出家，身上被金屬刮出累累的、只有渡在乎的傷痕。他到處尋找渡，悄悄打開渡家後院緊鎖的破落木板門，突然發現渡蜷縮在黑暗裡，世生伸手去摸，感覺到一道蜿蜒流下的黏稠液體。
從渡裸露的大腿內側，殷紅血跡蜿蜒而出，一旁丟棄著的竹筷，約略削尖的地方，纏裹著可疑的紅色黏液。世生彷彿看到了，渡的父親那歪斜的、笑著的臉孔，那凌駕於幼弱他人之上權力的快樂。
「一定要到大海的另一邊。」渡用氣弱游絲的聲音說。他在世生懷裡輕輕地唱歌，柔軟冰冷的小手。這是與我同在的生命，突然刺穿的感情被從未有過的強大力量裹緊、震撼地恆久封存體內。
溫暖透過與渡重疊的手指慢慢傳來，時間完全凝滯了。此後世生渴望能夠重溫彼此連結的感覺，就像嬰兒在漫長寒冷後尋獲了唯一的雙手。剛剛萌發的東西慢慢變大，在時間的烘焙下終於成了無法處理、濃墨一樣的狀態。
空氣霉重濕冷，緊緊抱著漸漸失溫的身體，孩童身體裡的肉食獸被巨大精神性的東西一口咬住，放在濃稠的唾沫之下慢慢舔食。在回想裡他閉上眼睛，在自己的手背上印上一個親吻。至今震撼都沒有消失，即使那是無數條錯綜交雜，再也到不了的路途。
那天後世生常常在半夜丟石頭敲渡的窗子，把從惡夢中輾轉往復的渡喊醒，渡從窗內伸出手來，迎接了世生的手。有幾次從窗外的縫隙裡，可以看到渡的父親壓在渡身上的身影。
彼此之間的回憶及無數共通性就像一座緊密的倉庫，即使世生從來沒有對渡訴說類似隻字片語，但卻能夠從某種氣氛中明白，也確實存在下來了。
3.
清楚烙印過彼此影子的淺棕色瞳孔，是世生瞬也不瞬凝視著的月亮。身體裡的慾望完全切碎，讓膨大的部分消失，獨留下燒垃圾後留下的胎衣，一層一層與之共存。
寒風中，慶賀聖誕的人潮漸漸從教堂大門光亮閃爍的燈樹間消失，世生悄悄從側門進入散發百合香氣的走廊，仰望著高掛十字架、流洩恬靜感的高聳塔尖，對著虛空輕輕地告訴渡：「聖誕快樂。」
獨自走在歡聲漫語的人潮中，蜿蜒的街道遍灑寒冷無邊際的光，月亮長出舌頭溫柔地舔舐世生的皮膚。
父親的病床周圍散發腐味，中風癱瘓十年，他的手臂細長乾涸。漸死的惡臭長腳持續追著每一處，世生凝視著尿壺內震動的黃色液體，想著不適宜生存的自己和被世界淘汰的父親。當年他娶了連腹內胎兒都不知生父的年輕母親，即使憤怒的不安猶在，世生終究留了下來。拋棄夢想、人際和不能計價的時間，哪裡也去不了。父親呼吸著，眼皮微動，從未有過的動搖使世生起了雞皮疙瘩。夢的石壁四面圈禁，令人無法呼吸的重量壓進胸口，充滿歷史感的陌生街道湧現了大批的人群，老人身體散發難以言喻的異味，飢渴地呼吸著。世生睜開眼睛，枕頭上非常潮濕，杏花在後門發出惡臭的水溝前喵喵叫著。輕輕推開門，身上有白點的杏花像魚一樣悠遊而入，慢慢吃著餅乾。世生一相情願相信，杏花需要自己，就像渡一樣。他把手輕輕放在杏花柔軟的背上，心裡略微平靜了。世生告訴杏花，下巴長出濃密鬍鬚後渡就離開了漁村，從此再沒有消息。
接受過訓練的孩子都擁有清遠嘹亮的聲音，但只有渡的聲音不能取代，在眾人中被世生認出來。綿延在耳畔青澀的歌聲，經過長年洗滌一點也沒有變質。即使那純真甜美的青澀已經永遠離開渡，皺紋終將爬滿人的身體。
「如果在某家擁擠的餐館裡相遇，他會在這張晦暗的皮膜下發現我的存在嗎？」世生自問。教堂陰暗角落中流至心間、通透純淨的視線，在那之中彰顯出來的光耀與存在感，是不是已經是無價值的幻覺？
夢中滿月上每一個坑洞都大得充滿表情和露骨的飢渴，將街道擠得扭曲變形，被那光線照過的地方，就留下了燒褐的味道。世生發現自己一絲不掛，身體各處覆上濃厚唾液薄膜，整個街道上的人們觀賞他的裸體，在濃密、惡意的目光下，他變成了斑紋發亮的熱帶魚，含住鉤耳的舌頭被扯得支離破碎。他拚命推開一扇又再一扇門，橫衝直撞地嘗試打破這個重稠世界。
在盡頭處，杏花徐徐轉出。捲捲的尾巴是如此熟悉，她就像等了世生很久似的，不耐又充滿感情的視線讓世生聯想到母親。他那過於年輕的母親發狂地掐，奮力在小小幼童脖子上掐出褪不開的痕跡，亟欲把無法選擇的生命塞回肚腹。即使如此，他有時還會不自覺在街上一張張初老女性的臉上梭巡，想像血緣之人突然出現的姿態。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媽媽不會放棄我吧？」
杏花舉步向前，世生就跟著去了，拐進了一條越來越熟悉的小巷，他越跑越快，直到聽見歌聲。
4.杏花
我是距離這裡三條街外麵攤老闆娘放養的母貓，顏色是所有貓裡面最漂亮的三花，大家都叫我小咪。沿著散步的街道，可以看到層層疊疊窗內透出無數燈光，人在裡面糾葛相附。菜市場裡幾乎有一半的貓都是我的孩子。不久前才被抓去結紮，大概是因為這樣，總覺得身體裡留著不清潔的沈甸感。
我能夠直覺瞭解人的某些東西。這個男人渾濁的眼睛透出友善，給我起了叫杏花的奇怪名字。要是沒有我他大概會活不下去，無奈這貓中少有的善良個性，即使已經老得常常不想動，我還是盡量挪出時間過來繞繞。只要呼嚕著在腳邊繞三圈，他的眼裡就開始閃閃發光，真是無趣。有時眼神一片朦朧彷彿看著不知名的遠處，老是嘴裡碎碎念的渡又是什麼，好吃嗎？在雨遮上看到他在床上半夢半醒、輾轉反覆，表情像要哭出來一樣，要不要喵喵地把他吵醒呢不禁遲疑著。
真搞不懂人類為什麼要自找麻煩，他和那個一直躺著不動唉唉呻吟的老爺爺就像翅膀斷掉的小鳥一樣，不像吾輩自己找個地方靜靜等死，免得這樣彼此拖拉。雖然說是互助，但我看來這樣反而比較殘酷，彼此多少有些需要又不到重度束縛的地步就好了。
小窗裡傳來令人不安的味道。天突然黑了，一只好大奇異的月亮把周邊建築拉出長長的影子，遠處傳來令人難以形容的歌聲，就像在呼喚我一樣。
5.阿琴
那人每次來的時候，總是靜靜睡著，他是不來發洩情慾的客人，獨獨尋求精神上的關愛。他蜷縮成一團，充滿血絲與疲憊的眼睛闔上後，睫毛形成柔順的陰影。
有一天晚上我在夢中長出了陰莖。由於這是非常少見的清明夢，撫摸著這只在異處出現的幻肢，竟然感到了微微的、貫穿全身的痛楚。
因手術而失去一隻腳的人，在夢中歡欣快樂地跳舞。我帶著這個新的身體走在微風吹拂的草地，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身體變得細瘦年輕。二十年前，楚楚帶著年幼的女兒來找我，她是我年輕時的女友，跟丈夫分居後無處可去。為了養她和那小女孩我決定去陪酒。男人於我如廚餘，留著發酸，倒掉就沒有了，就因為沒有任何性的感覺，反而能自在地延續關係。十三年前楚楚一夕消失，順道捲淨我的全部積蓄，連床單都打包帶走，留我一人身無分文繼續生存下去。夢中她手上叼著一支煙，眼睛斜斜地挑眉，那美麗而壞心眼的微笑多年來一點也沒有改變。向她走去的我的身體慢慢地變得透明，最終隨著那疼痛不已的幻肢一同消失蹤影，剎那間擁有全數自由的、夢中的身體終於接近了真正的她，在重生的高潮中深切地融化在一起。
6.渡
背著相機，渡獨自一人在橋頭糖業博物館園區，被防空洞、參天的巨木、巴洛克風格的拱門與機器轉動的聲響圍繞。
目光所及曾經戰火延燒過的建築物群又密佈了生翠的林木，黑銅觀音在落葉中獨自朝遠處凝視。發起戰爭者頤養天年，傷害他人的記憶總是容易消失。無視一切的幼童在機器鐵件間歡樂流竄，美麗的九重葛蜿蜒著層層圍繞幸福的人們。一座高高的紅色水塔被烙下了「B2438號歷史遺產」，斑駁的木門顯得特別堅硬，偌大廠區在紅色夕陽的映照下漸漸變暗，到處傳來貓頭鷹的轟鳴。
在已經完全黑暗的雨豆樹廣場上，他哼唱起童年熟悉的MARIA。
「許多年以前，在過去的漁村，我帶著世生的未婚妻逃走了，本來以為逃開渡才可以永遠離開過去的惡夢。」渡告訴樹下蜷縮成一團的三花貓：「那時的我沒辦法承受彼此太深的連結，直到近年才發現，其實我真的想帶走的人是世生，我想和他永遠離開那個充滿魚腥味與破舊漁網的小城。才十四歲的我，總是忍不住看著他身上的傷口，即使脖子上纏繞著繩索般的淤青，竟然也覺得很美麗。」
那隻貓將耳朵翻至腦後，不耐地拍打著長長的尾巴。
「他和我完全不一樣，動物般的凝視裡充滿執著。我一直看著他，甚至冷靜地窺視他埋入整整大我們二十歲的女人碩大乳房裡那恬靜安穩的樣子，叫阿綠的女人始終慵懶地微笑。一心想逃開的說不出來由的痛楚以及阿綠的存在，成了連接我與他之間最後的東西。」
「為了保有自己只能背叛了。」渡的手上緊握著一件泛灰襯衫的碎片。
7.阿綠
渡又背著相機出去了，最近他洗出的相片裡總有一輪巨大的月亮橫在樹梢。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的關係，老覺得一團火在身體裡灼燒。兇惡、無邊無際的燥熱將每一吋神經崩得隨時欲裂，逐日變成連自己都無法忍受的醜陋相貌。相比渡那毫不顯老的臉，連自己也不敢相信身旁還留著這樣日正當中的年輕軀體。
不能控制地清楚夢見十七歲的世生。近日渡越來越接近那神情，他每次無聲凝視我的時候，就像穿透過去那樣令人頭皮發麻。
據說袋鼠快要被敵人追上的時候，會將育兒袋裡的小鼠丟出來爭取逃走的時間，既然以保住自己為優先，動物犧牲孩子實在不是罕人聽聞的事。我清楚知道那孩子還活在世界的另一側面，但終究已經來不及了。
早已與父母決裂的我獨自在黑暗房間裡哺餵新生兒時才懂得，有些喪失奧援的母親過不了繁衍生命的大關。壓迫的密室產生了閉鎖在無人理解世界的孩子——不會微笑、無法說話的他。無法宣洩體內如洪荒之力的「什麼」，孩子鎮日瘋狂尖叫哭喊、以頭或身體撞牆，反覆不斷自殘。我終究害怕老去，渴望能有一人依然眷戀自己醜陋的臉。原以為孩子能填補生命的空缺，最後卻被這樣的誤解所毀滅。在巨大無力感的基準下，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也依靠於人，不可控的世界中行走坐臥都是虛假的自由。不能理解的行為與狀態多少是無安全感而產生的失控?即使生為成人也覺得這個世界危機重重如履薄冰，就連長成後也無法掌握的世界，在他的眼中呢?他或許還不知道，即使是在自己面前巨大的身軀，也是藏著恐懼臉孔的嬰兒，但卻必須去寄託這些自身難保的對象。在這個恐怖世界底下，我還能夠帶給他什麼?
大概只剩下至死不渝的愛。
牽著小手到處躲藏的畫面歷歷在目。所有行李極力縮減，沒命地顛簸進完全陌生的城鎮，客運中的山道，絕望暈黃燈光長長延伸，徬徨在作夢般的震盪中——自己是如何走向這顛沛無出路的中途？因為來不及裝進最心愛的紅色小汽車，孩子瘋狂哭泣，最後終於恐懼疲累地睡了。總是夢見在長長的隧道中被拖著，雖然現實中，只是被前夫從房間拖行到客廳。那時店裡生意每況愈下，每夜前夫打開收銀機點算鈔票後總是突然變臉，大步闖進臥室將我拖出一陣毒打，不僅栽贓說偷錢，還逼著要我婚前最後的積蓄。抓住手臂的凶猛力道、急診室慘白燈光、醫生漠然地寫在驗傷單上的文字及無處可去回家打開門那瞬間前夫的臉，一切都壓縮得極為空白，難以言說如此恐怖的景象。那時隨時都有喪命的覺悟，恍恍惚惚撐著，對外求救的話筒隨著被摔碎的機殼在地磚上沈睡，無論逃向何方也被那夢魘追逐，於是終又回去、逃開的循環。我開始酗酒，半夜迷迷糊糊躺在馬路中央，到處是傷，身體和精神都接近破碎邊緣。
最後終於真正離開前夫，支離破碎地逃向海邊的漁村。發生的種種多半已因過度恐懼而模糊了，世生是第一個完全接受我的人，只是在破舊的車站向他搭話，不自覺喋喋不休地訴說，他就伸手接過我的行李，完全沒有一句多餘的疑問，就像迎接離家多時的母親，安靜的身體帶我穿入他那難以理解的世界。
與世生關係逐漸變得沈重後渡突然提議要帶我離開。彷彿預見這天，我和渡一直活在世生默默無聲的陰影裡。那充滿忍耐，毫不反抗，什麼丟下去都化為虛空的告別，多年來反覆出現夢中。甚至直覺告訴我，渡經由對世生的愧作及我們的共犯結構，幾乎是恆久不曾改變地凝望著他。
「【本報訊】萬大區一名男子與久病臥床的父親同居十余載，平日與鄰居素無聯繫，於產線下工後於住家同父親燒碳，進入室內收租的房東及時發現將兩人送進醫院，搶救後老人不治，男子腦死插管意識不清昏迷。隔日醫師晨間巡房，驚見男子身上氧氣、點滴針管皆被拔出且氣絕多時，疑為不明人士闖入所為，現正調查中。」我凝視著渡藏在抽屜夾層裡的舊報紙和一片從襯衫上撕裂下來、帶著鈕釦，沾上灰色炭跡的碎布，彷彿可以看見渡倉皇撕下它塞進口袋的身影。已經褪色的布料微微泛出大海的味道。
對著消毒水味道的床單小小聲哼搖籃曲，渡說：「即使變得又老又醜，再也沒有辦法醒來也沒關係。我依然非常、非常喜歡你。」
房內非常安靜，衣櫃被掏空一半，渡離開了，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終於只剩下我的罪惡了。那重度自閉的孩子到四歲都還不會講話，總是一個人默默轉著小汽車的輪子。放著嬰兒衣服、玩具、尿布的房間彷彿清楚矗立眼前。我好像從來沒有聽見過他的笑聲，眼神悲傷、凝視著我無聲離去的孩子如今到底在哪裡？
街道人聲鼎沸，彷彿被包裹入傳銷大會虛假歡樂的透明球裡，過往如絲漂泊流離，眼前一片空白。四面靜寂以後，腦海裡突然浮現出自己面對著剛長成的陌生少年手上一把刀的畫面。
世上唯一流著的血。即使是一把刀，也想親自讓他刺進自己的心臟裡面。
也許已經來了。
8.
夏天，睡著一顆軟式棒球的河堤邊，盈盈水光流動，腳踏車輪喀喀轉動，飛機形成長長的雲朵細膩散漫，在最開始的時候，少年一起看著絢爛而永恆的天空，剎那間流動著無須語言，誰都無法取代、侵入的對彼此的瞭解。他終於回到那柔軟的夕幕下徜徉著，觸摸到純潔的、一望無際的時間，深深的眷念。
世生聽見渡唱的搖籃曲，然後張開眼睛，發現自己睡在淙淙流水的溝渠旁，荷花密密開放，水上的倒影浮現出杏花長長尾巴的影子。他以野獸的姿態向前飛奔，夢中不斷出現的茂密巨木終於豎立眼前，伸出陌生的腳掌耙梳發出香氣的枝幹，在樹皮絲絲散落碎屑時感到異樣地快樂。沿路星星點點的白色月橘散發香氣，一切如動畫世界般夢幻、新鮮通透。豎得尖尖的貓耳聽見彷彿流淌在異世界的清澈歌聲，那是再熟悉不過、童年時渡甜蜜溫暖的MARIA。
雲隙間的光芒射入海面，照耀出一片令人難以置信的傷口之白。
這個世界美麗得如此恐怖。
1.世生
巨大的月亮充塞著天空，將下沈的太陽光芒完全掩蔽。世生在荒廢的街道中，不停步地跟隨月亮因坑洞而顯得更加光耀的身影。
穿越充滿彈孔的牆壁，每一道街景都顯得陌生，開著方形製槍孔的美麗建築物下深埋歷史的殘骸。從被煙硝燻得暈糊的窗內望去，房間被沈默包圍，雕刻細密的樑柱偉岸的身影倒映著木頭地板。提槍的士兵幽靈四處巡迴來去，他們在寂靜中無休止前行，周身每一處毛孔都處於關閉狀態，偶然抬頭凝視著不存在的天空。
世生從被迫納入團體秩序後就拙於言詞，在人際交往理解方面幾乎低能，無法拆穿任何騙局。不僅惹來許多麻煩，也總被排擠於人們利益的交流之外。在資訊爆炸、溝通至上的社會上，能力不足的人終究到達邊緣畸零之地。經過長時間的挫敗，他陷入病的固著，連開口都感到遲疑。日夜顛倒的長時間工作逐日深化額上壓抑的痕跡，多次差點湧出口中的肺腑之言被吞噬。閉上眼睛是疲憊不堪的世生唯一的武器。
偶而特別想要感受人的體溫時，他會到豆干厝找阿琴姨。阿琴姨大約五十多歲，畫得厚厚的黑眼圈，在紅黃交錯的暈光下擠出充滿皺紋的微笑。
發出巨大吶喊運轉著的生產線中的人們是籠中動物，空氣充滿灰色粉塵，刺眼日光燈下的機器發出各式各樣的呻吟，長時間被勞力搾乾的中年婦女們總是露出肉食動物不滿地銳利又晦暗的表情。他在布滿管線鐵灰色的密閉房間上上下下搬運貨物，操作著堆高機。工頭反覆徘徊，以看狗的眼神輕蔑地掃過世生，那人扭曲的臉總是暴怒，吼叫夾帶髒字，將人侮辱得彷彿剝淨全身衣服，他只能忍耐。
只有在淺淺的睡眠來臨之前，他會回憶起那淺棕色、發著光的瞳孔倒映出來的自己。有如溫暖熱水的泉源浸泡著無須言語的感觸，深入海底的光芒撫摸著游移的魚群。時光深不見底，只有渡確實曾將世生放在他的眼睛裡，熱切的感情有如身在夢境。
而今天的世生只是一個充滿挫折疲憊，獨自蜷縮在昏暗房間反覆無眠的中年人，某日他的夢中出現了巨大的月亮和古老的街道。即使進到那傾頹的房間，月亮依然凌厲地穿透屋內，以超越性的絕對姿態存在。充滿灰色落葉的廣場中央，豎立著一棵特別美麗、形狀有如蕈菇大傘的樹。巨大的路牌東倒西歪橫越舊時店鋪的中央，佇立的石製立柱浮出已經模糊的文字。某些區塊彷彿被什麼透明的東西阻擋，使他永遠走不過去。現實白天裡重複迷路的夢。
2.窗內的渡
渡在黃昏海岸，月亮逐漸上升的紅紫色霧靄中唱歌。
從十歲開始幼童睜開眼睛，突然感受到自己在世上是獨自一人，無論生死，這發現彷彿踏空，在曾經無邪的內部捅出一個陰影，幸運的孩子即時被納入母親溫暖的懷抱。渡的來臨打破那片無邊徬徨，照亮了世生的黑暗。他們如此熱愛向晚的海岸，複雜迷離的波濤擊打灰色石塊，黃銀色身體的熱帶魚偶然濺起浪花，舌頭被釣鉤勾破流血，身軀無言地下沈。生命飽嚐的疼痛就像生存在擁擠狹小、貧困中的孩子們滿懷的憤怒。年幼的世生在堤防邊駐足聆聽，清冽幽雅的歌聲居然出自那樣不起眼的身體，令人無法移動腳步，不能自己地被拉進深邃茂密的森林，隨著源頭的泉滴擦破無數石頭流進洞穴深處。後來渡說他經常躲在教堂角落偷聽少年合唱團練習，最喜歡的那首曲子名叫MARIA——來自遙遠彼端、穿透心靈的密語。
渡在木頭長椅下悄悄握緊世生的手，著迷出神地望著透過炫目彩色玻璃射入天井內的陽光。光滑無紋、微笑的聖像下盤旋著綠色的蛇，正嘶嘶地露出紅色的舌頭，白晰的大理石腳踝淌出鮮血，溫柔地勸慰流淚的人們：來到這個世界必須征戰痛殘，因為盡頭存在至善、比盛放鮮花更美的東西——要學會等待。
教堂裡的一切都很魔幻，擦得光亮皎潔、瑰麗紋路的聖櫃，圈著金線的白色蠟燭在祭壇上慢慢流淚。他們縮在角落，用飢餓的眼睛巡迴與生長的世界截然兩樣的一切，即使破風琴流洩出的音樂也顯得特別璀璨，彷彿大量吸取了人間最純淨的空氣。
渡沒有見過母親，瘦小的體內藏著強大的韌性，經常在世生被欺負時挺身而出保護他。世生被一群孩子脫掉褲子推進防波堤深處，冷得全身發抖，月亮出來後，他看見渡伸出一雙小小的手，半拖半拉地將自己帶回地面。
母親在世生年幼時就離開，他總是靜靜趴在桌上為自己唱搖籃曲。他自己唱一閃一閃亮晶晶。母親不堪重負離開時那雙帶著傷痕的手，曾經多麼輕柔地劃過他的額頭，即使那是記憶裡她唯一一次的撫摸。聽說後來她再嫁，身邊跟了好幾個不同父親的孩子。房間牆上留著斑斑紅點，碎玻璃灑了一地，桌椅碗盤翻覆四散，門上鮮明的刮痕和破洞，整個屋子留下永不褪色的傷口。世生的父親曾經手臂健碩，一身精力無處抒發在家人身上留下無數傷痕，是靠著醉酒與暴力卸下無助的迷途者。母親走了以後，他因酷似母親而遭受無數毒打，頭也不回跑出家，身上被金屬刮出累累的、只有渡在乎的傷痕。他到處尋找渡，悄悄打開渡家後院緊鎖的破落木板門，突然發現渡蜷縮在黑暗裡，世生伸手去摸，感覺到一道蜿蜒流下的黏稠液體。
從渡裸露的大腿內側，殷紅血跡蜿蜒而出，一旁丟棄著的竹筷，約略削尖的地方，纏裹著可疑的紅色黏液。世生彷彿看到了，渡的父親那歪斜的、笑著的臉孔，那凌駕於幼弱他人之上權力的快樂。
「一定要到大海的另一邊。」渡用氣弱游絲的聲音說。他在世生懷裡輕輕地唱歌，柔軟冰冷的小手。這是與我同在的生命，突然刺穿的感情被從未有過的強大力量裹緊、震撼地恆久封存體內。
溫暖透過與渡重疊的手指慢慢傳來，時間完全凝滯了。此後世生渴望能夠重溫彼此連結的感覺，就像嬰兒在漫長寒冷後尋獲了唯一的雙手。剛剛萌發的東西慢慢變大，在時間的烘焙下終於成了無法處理、濃墨一樣的狀態。
空氣霉重濕冷，緊緊抱著漸漸失溫的身體，孩童身體裡的肉食獸被巨大精神性的東西一口咬住，放在濃稠的唾沫之下慢慢舔食。在回想裡他閉上眼睛，在自己的手背上印上一個親吻。至今震撼都沒有消失，即使那是無數條錯綜交雜，再也到不了的路途。
那天後世生常常在半夜丟石頭敲渡的窗子，把從惡夢中輾轉往復的渡喊醒，渡從窗內伸出手來，迎接了世生的手。有幾次從窗外的縫隙裡，可以看到渡的父親壓在渡身上的身影。
彼此之間的回憶及無數共通性就像一座緊密的倉庫，即使世生從來沒有對渡訴說類似隻字片語，但卻能夠從某種氣氛中明白，也確實存在下來了。
3.
清楚烙印過彼此影子的淺棕色瞳孔，是世生瞬也不瞬凝視著的月亮。身體裡的慾望完全切碎，讓膨大的部分消失，獨留下燒垃圾後留下的胎衣，一層一層與之共存。
寒風中，慶賀聖誕的人潮漸漸從教堂大門光亮閃爍的燈樹間消失，世生悄悄從側門進入散發百合香氣的走廊，仰望著高掛十字架、流洩恬靜感的高聳塔尖，對著虛空輕輕地告訴渡：「聖誕快樂。」
獨自走在歡聲漫語的人潮中，蜿蜒的街道遍灑寒冷無邊際的光，月亮長出舌頭溫柔地舔舐世生的皮膚。
父親的病床周圍散發腐味，中風癱瘓十年，他的手臂細長乾涸。漸死的惡臭長腳持續追著每一處，世生凝視著尿壺內震動的黃色液體，想著不適宜生存的自己和被世界淘汰的父親。當年他娶了連腹內胎兒都不知生父的年輕母親，即使憤怒的不安猶在，世生終究留了下來。拋棄夢想、人際和不能計價的時間，哪裡也去不了。父親呼吸著，眼皮微動，從未有過的動搖使世生起了雞皮疙瘩。夢的石壁四面圈禁，令人無法呼吸的重量壓進胸口，充滿歷史感的陌生街道湧現了大批的人群，老人身體散發難以言喻的異味，飢渴地呼吸著。世生睜開眼睛，枕頭上非常潮濕，杏花在後門發出惡臭的水溝前喵喵叫著。輕輕推開門，身上有白點的杏花像魚一樣悠遊而入，慢慢吃著餅乾。世生一相情願相信，杏花需要自己，就像渡一樣。他把手輕輕放在杏花柔軟的背上，心裡略微平靜了。世生告訴杏花，下巴長出濃密鬍鬚後渡就離開了漁村，從此再沒有消息。
接受過訓練的孩子都擁有清遠嘹亮的聲音，但只有渡的聲音不能取代，在眾人中被世生認出來。綿延在耳畔青澀的歌聲，經過長年洗滌一點也沒有變質。即使那純真甜美的青澀已經永遠離開渡，皺紋終將爬滿人的身體。
「如果在某家擁擠的餐館裡相遇，他會在這張晦暗的皮膜下發現我的存在嗎？」世生自問。教堂陰暗角落中流至心間、通透純淨的視線，在那之中彰顯出來的光耀與存在感，是不是已經是無價值的幻覺？
夢中滿月上每一個坑洞都大得充滿表情和露骨的飢渴，將街道擠得扭曲變形，被那光線照過的地方，就留下了燒褐的味道。世生發現自己一絲不掛，身體各處覆上濃厚唾液薄膜，整個街道上的人們觀賞他的裸體，在濃密、惡意的目光下，他變成了斑紋發亮的熱帶魚，含住鉤耳的舌頭被扯得支離破碎。他拚命推開一扇又再一扇門，橫衝直撞地嘗試打破這個重稠世界。
在盡頭處，杏花徐徐轉出。捲捲的尾巴是如此熟悉，她就像等了世生很久似的，不耐又充滿感情的視線讓世生聯想到母親。他那過於年輕的母親發狂地掐，奮力在小小幼童脖子上掐出褪不開的痕跡，亟欲把無法選擇的生命塞回肚腹。即使如此，他有時還會不自覺在街上一張張初老女性的臉上梭巡，想像血緣之人突然出現的姿態。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媽媽不會放棄我吧？」
杏花舉步向前，世生就跟著去了，拐進了一條越來越熟悉的小巷，他越跑越快，直到聽見歌聲。
4.杏花
我是距離這裡三條街外麵攤老闆娘放養的母貓，顏色是所有貓裡面最漂亮的三花，大家都叫我小咪。沿著散步的街道，可以看到層層疊疊窗內透出無數燈光，人在裡面糾葛相附。菜市場裡幾乎有一半的貓都是我的孩子。不久前才被抓去結紮，大概是因為這樣，總覺得身體裡留著不清潔的沈甸感。
我能夠直覺瞭解人的某些東西。這個男人渾濁的眼睛透出友善，給我起了叫杏花的奇怪名字。要是沒有我他大概會活不下去，無奈這貓中少有的善良個性，即使已經老得常常不想動，我還是盡量挪出時間過來繞繞。只要呼嚕著在腳邊繞三圈，他的眼裡就開始閃閃發光，真是無趣。有時眼神一片朦朧彷彿看著不知名的遠處，老是嘴裡碎碎念的渡又是什麼，好吃嗎？在雨遮上看到他在床上半夢半醒、輾轉反覆，表情像要哭出來一樣，要不要喵喵地把他吵醒呢不禁遲疑著。
真搞不懂人類為什麼要自找麻煩，他和那個一直躺著不動唉唉呻吟的老爺爺就像翅膀斷掉的小鳥一樣，不像吾輩自己找個地方靜靜等死，免得這樣彼此拖拉。雖然說是互助，但我看來這樣反而比較殘酷，彼此多少有些需要又不到重度束縛的地步就好了。
小窗裡傳來令人不安的味道。天突然黑了，一只好大奇異的月亮把周邊建築拉出長長的影子，遠處傳來令人難以形容的歌聲，就像在呼喚我一樣。
5.阿琴
那人每次來的時候，總是靜靜睡著，他是不來發洩情慾的客人，獨獨尋求精神上的關愛。他蜷縮成一團，充滿血絲與疲憊的眼睛闔上後，睫毛形成柔順的陰影。
有一天晚上我在夢中長出了陰莖。由於這是非常少見的清明夢，撫摸著這只在異處出現的幻肢，竟然感到了微微的、貫穿全身的痛楚。
因手術而失去一隻腳的人，在夢中歡欣快樂地跳舞。我帶著這個新的身體走在微風吹拂的草地，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身體變得細瘦年輕。二十年前，楚楚帶著年幼的女兒來找我，她是我年輕時的女友，跟丈夫分居後無處可去。為了養她和那小女孩我決定去陪酒。男人於我如廚餘，留著發酸，倒掉就沒有了，就因為沒有任何性的感覺，反而能自在地延續關係。十三年前楚楚一夕消失，順道捲淨我的全部積蓄，連床單都打包帶走，留我一人身無分文繼續生存下去。夢中她手上叼著一支煙，眼睛斜斜地挑眉，那美麗而壞心眼的微笑多年來一點也沒有改變。向她走去的我的身體慢慢地變得透明，最終隨著那疼痛不已的幻肢一同消失蹤影，剎那間擁有全數自由的、夢中的身體終於接近了真正的她，在重生的高潮中深切地融化在一起。
6.渡
背著相機，渡獨自一人在橋頭糖業博物館園區，被防空洞、參天的巨木、巴洛克風格的拱門與機器轉動的聲響圍繞。
目光所及曾經戰火延燒過的建築物群又密佈了生翠的林木，黑銅觀音在落葉中獨自朝遠處凝視。發起戰爭者頤養天年，傷害他人的記憶總是容易消失。無視一切的幼童在機器鐵件間歡樂流竄，美麗的九重葛蜿蜒著層層圍繞幸福的人們。一座高高的紅色水塔被烙下了「B2438號歷史遺產」，斑駁的木門顯得特別堅硬，偌大廠區在紅色夕陽的映照下漸漸變暗，到處傳來貓頭鷹的轟鳴。
在已經完全黑暗的雨豆樹廣場上，他哼唱起童年熟悉的MARIA。
「許多年以前，在過去的漁村，我帶著世生的未婚妻逃走了，本來以為逃開渡才可以永遠離開過去的惡夢。」渡告訴樹下蜷縮成一團的三花貓：「那時的我沒辦法承受彼此太深的連結，直到近年才發現，其實我真的想帶走的人是世生，我想和他永遠離開那個充滿魚腥味與破舊漁網的小城。才十四歲的我，總是忍不住看著他身上的傷口，即使脖子上纏繞著繩索般的淤青，竟然也覺得很美麗。」
那隻貓將耳朵翻至腦後，不耐地拍打著長長的尾巴。
「他和我完全不一樣，動物般的凝視裡充滿執著。我一直看著他，甚至冷靜地窺視他埋入整整大我們二十歲的女人碩大乳房裡那恬靜安穩的樣子，叫阿綠的女人始終慵懶地微笑。一心想逃開的說不出來由的痛楚以及阿綠的存在，成了連接我與他之間最後的東西。」
「為了保有自己只能背叛了。」渡的手上緊握著一件泛灰襯衫的碎片。
7.阿綠
渡又背著相機出去了，最近他洗出的相片裡總有一輪巨大的月亮橫在樹梢。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的關係，老覺得一團火在身體裡灼燒。兇惡、無邊無際的燥熱將每一吋神經崩得隨時欲裂，逐日變成連自己都無法忍受的醜陋相貌。相比渡那毫不顯老的臉，連自己也不敢相信身旁還留著這樣日正當中的年輕軀體。
不能控制地清楚夢見十七歲的世生。近日渡越來越接近那神情，他每次無聲凝視我的時候，就像穿透過去那樣令人頭皮發麻。
據說袋鼠快要被敵人追上的時候，會將育兒袋裡的小鼠丟出來爭取逃走的時間，既然以保住自己為優先，動物犧牲孩子實在不是罕人聽聞的事。我清楚知道那孩子還活在世界的另一側面，但終究已經來不及了。
早已與父母決裂的我獨自在黑暗房間裡哺餵新生兒時才懂得，有些喪失奧援的母親過不了繁衍生命的大關。壓迫的密室產生了閉鎖在無人理解世界的孩子——不會微笑、無法說話的他。無法宣洩體內如洪荒之力的「什麼」，孩子鎮日瘋狂尖叫哭喊、以頭或身體撞牆，反覆不斷自殘。我終究害怕老去，渴望能有一人依然眷戀自己醜陋的臉。原以為孩子能填補生命的空缺，最後卻被這樣的誤解所毀滅。在巨大無力感的基準下，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也依靠於人，不可控的世界中行走坐臥都是虛假的自由。不能理解的行為與狀態多少是無安全感而產生的失控?即使生為成人也覺得這個世界危機重重如履薄冰，就連長成後也無法掌握的世界，在他的眼中呢?他或許還不知道，即使是在自己面前巨大的身軀，也是藏著恐懼臉孔的嬰兒，但卻必須去寄託這些自身難保的對象。在這個恐怖世界底下，我還能夠帶給他什麼?
大概只剩下至死不渝的愛。
牽著小手到處躲藏的畫面歷歷在目。所有行李極力縮減，沒命地顛簸進完全陌生的城鎮，客運中的山道，絕望暈黃燈光長長延伸，徬徨在作夢般的震盪中——自己是如何走向這顛沛無出路的中途？因為來不及裝進最心愛的紅色小汽車，孩子瘋狂哭泣，最後終於恐懼疲累地睡了。總是夢見在長長的隧道中被拖著，雖然現實中，只是被前夫從房間拖行到客廳。那時店裡生意每況愈下，每夜前夫打開收銀機點算鈔票後總是突然變臉，大步闖進臥室將我拖出一陣毒打，不僅栽贓說偷錢，還逼著要我婚前最後的積蓄。抓住手臂的凶猛力道、急診室慘白燈光、醫生漠然地寫在驗傷單上的文字及無處可去回家打開門那瞬間前夫的臉，一切都壓縮得極為空白，難以言說如此恐怖的景象。那時隨時都有喪命的覺悟，恍恍惚惚撐著，對外求救的話筒隨著被摔碎的機殼在地磚上沈睡，無論逃向何方也被那夢魘追逐，於是終又回去、逃開的循環。我開始酗酒，半夜迷迷糊糊躺在馬路中央，到處是傷，身體和精神都接近破碎邊緣。
最後終於真正離開前夫，支離破碎地逃向海邊的漁村。發生的種種多半已因過度恐懼而模糊了，世生是第一個完全接受我的人，只是在破舊的車站向他搭話，不自覺喋喋不休地訴說，他就伸手接過我的行李，完全沒有一句多餘的疑問，就像迎接離家多時的母親，安靜的身體帶我穿入他那難以理解的世界。
與世生關係逐漸變得沈重後渡突然提議要帶我離開。彷彿預見這天，我和渡一直活在世生默默無聲的陰影裡。那充滿忍耐，毫不反抗，什麼丟下去都化為虛空的告別，多年來反覆出現夢中。甚至直覺告訴我，渡經由對世生的愧作及我們的共犯結構，幾乎是恆久不曾改變地凝望著他。
「【本報訊】萬大區一名男子與久病臥床的父親同居十余載，平日與鄰居素無聯繫，於產線下工後於住家同父親燒碳，進入室內收租的房東及時發現將兩人送進醫院，搶救後老人不治，男子腦死插管意識不清昏迷。隔日醫師晨間巡房，驚見男子身上氧氣、點滴針管皆被拔出且氣絕多時，疑為不明人士闖入所為，現正調查中。」我凝視著渡藏在抽屜夾層裡的舊報紙和一片從襯衫上撕裂下來、帶著鈕釦，沾上灰色炭跡的碎布，彷彿可以看見渡倉皇撕下它塞進口袋的身影。已經褪色的布料微微泛出大海的味道。
對著消毒水味道的床單小小聲哼搖籃曲，渡說：「即使變得又老又醜，再也沒有辦法醒來也沒關係。我依然非常、非常喜歡你。」
房內非常安靜，衣櫃被掏空一半，渡離開了，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終於只剩下我的罪惡了。那重度自閉的孩子到四歲都還不會講話，總是一個人默默轉著小汽車的輪子。放著嬰兒衣服、玩具、尿布的房間彷彿清楚矗立眼前。我好像從來沒有聽見過他的笑聲，眼神悲傷、凝視著我無聲離去的孩子如今到底在哪裡？
街道人聲鼎沸，彷彿被包裹入傳銷大會虛假歡樂的透明球裡，過往如絲漂泊流離，眼前一片空白。四面靜寂以後，腦海裡突然浮現出自己面對著剛長成的陌生少年手上一把刀的畫面。
世上唯一流著的血。即使是一把刀，也想親自讓他刺進自己的心臟裡面。
也許已經來了。
8.
夏天，睡著一顆軟式棒球的河堤邊，盈盈水光流動，腳踏車輪喀喀轉動，飛機形成長長的雲朵細膩散漫，在最開始的時候，少年一起看著絢爛而永恆的天空，剎那間流動著無須語言，誰都無法取代、侵入的對彼此的瞭解。他終於回到那柔軟的夕幕下徜徉著，觸摸到純潔的、一望無際的時間，深深的眷念。
世生聽見渡唱的搖籃曲，然後張開眼睛，發現自己睡在淙淙流水的溝渠旁，荷花密密開放，水上的倒影浮現出杏花長長尾巴的影子。他以野獸的姿態向前飛奔，夢中不斷出現的茂密巨木終於豎立眼前，伸出陌生的腳掌耙梳發出香氣的枝幹，在樹皮絲絲散落碎屑時感到異樣地快樂。沿路星星點點的白色月橘散發香氣，一切如動畫世界般夢幻、新鮮通透。豎得尖尖的貓耳聽見彷彿流淌在異世界的清澈歌聲，那是再熟悉不過、童年時渡甜蜜溫暖的MARI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