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台灣的情治單位忙著幹綁架與人蛇的勾當時,始作俑者謝子言正在過他重生以後第一個農曆年與第一個生日。只是,和別人歡喜過新年不同,他這個年過的特別無趣特別膩煩。

謝家沒幫小孩慶生的習慣,更況謝子言還出生在大家都忙的年節裡。謝子言就記得,他前世是直到十歲那年,老媽才好像忽然想起了寶貝兒子的生日似地,買了一個小蛋糕給他。

謝子言的重生沒有改變謝家不為小孩過生日的習慣,而因為他的小翅膀亂搧導致謝家家境的變化,今年謝家過年時更是忙得不像話。從半個月前尾牙開始,每天至少都有十幾批人來拜年,加上謝安洲過了年就要訂婚,五月時就要結婚,謝家又得抓時間籌辦,這個年節只有更忙。

大人們都忙,小孩子只能乖乖窩在角落自己玩。還好謝子言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人,沒人陪他就窩在房間裡看書寫稿兼發呆。反正前世時農曆年都是這樣過的,也不在乎再來一遍。問題是今年情況特殊,每一批來謝家拜年的人都想看看這個傳說中的神童。於是,謝子言就像圓山動物園裡表演馬戲的猴子一樣,三不五時就要出來娛樂客人。被那些不認識的大爺大媽摸摸頭髮捏捏臉頰也就算了,竟然還有人把自己家流鼻涕的小女孩都帶來了,擺明是居心不良。

說起來都是謝家豪富之名大揚惹的禍,從去年九月開始,想與謝家聯姻的人就忽然多起來。起初是圓環大稻埕的鄰里,後來是一些與謝家生意上有往來的台灣企業家,到最後連翁明昌都當起媒人幫他的浙江同鄉說媒。當然,他們看中的都是謝文堂唯一還沒結婚的兒子謝安洲。

不過,謝文堂對這些殷切與謝家聯姻的請求都不置可否。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太信門當戶對那一套。而江寶蓮自己就不是出身什麼大戶人家,她根本就沒打算找一個有錢人家庭出身的媳婦。所以他們的應付方式,就是把謝安洲的婚事交給他自己處理。那時謝安洲正興沖沖地要開辦大愛自助餐,加上他幾次相親還真和那些大小姐互看不順眼,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一直到八信重新營業那時才有了眉目。

那兩天江寶蓮帶著謝安洲坐鎮在八信,對一個負責接待的女行員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個叫王明麗的女行員待人很熱誠,卻頻頻犯點讓人哭笑不得的小錯誤,怎麼看都是個喜感的角色。江寶蓮覺得好笑,吃飯時找她聊了一下,知道她今年才二十歲,高職畢業後就考進了八信。由於父親早逝,她必須賺錢奉養母親及弟弟,所以先前八信被勒令停業時她和其他同事一樣去找了別的工作,後來謝家接了八信後許遠東召回舊行員,她也就又回來了。

江寶蓮對小門小戶人家的女孩向來有好感,謝安洲也是。十二月底時謝安洲向父母表示對王明麗有好感,江寶蓮就拜託許遠東去探問王家的意願。或許是急於甩掉王明麗這個老是犯點小錯的包袱,許遠東對這事熱心得很。一月二十一日雙方相親,結果很圓滿。王家很知足,只要十萬元聘金供王明麗弟弟的教育與未來結婚的基金。謝家則乾脆明言希望嫁妝從簡。唯一的要求是今年五月就把婚事辦了。

謝文堂夫婦對兒子的婚事如此著急,實在是感於家中人丁稀少又怕了那些媒人媒婆。要不是謝家五月初要搬家,他們覺得最好等搬新家後再辦婚禮,不然大概會要求三月就結婚。

謝安洲的婚事已定這件事讓很多人很失望,不過顯然有一些人有著百折不撓的堅毅意志與窮則變變則通的智慧。謝安洲這塊唐僧肉既已有主,他們就把腦筋動到謝家第三代頭上。結娃娃親這種事謝家是不接受的,但讓小孩子們培養感情的變形版光源氏計畫總是可以的吧!

沒幾天謝子言就覺得要被這些「未來老婆候選人」搞瘋了,年初二他就鬧著要到細川舞子家避難。謝家的大人們也實在是沒時間顧到兩個小孩,乾脆年初三一早就把謝子卿謝子言送到細川舞子家。不過,其實這幾天細川舞子也很忙,過幾日細川俊作的三個外孫就會來台灣了,有些事得先安排好。偏偏細川龍馬夫婦和細川國彥夫婦在蔣彥士的安排下去中南部參觀,那些事就都掉到細川舞子身上,所以她一早接了謝家兩個小孩回來後就出門去了。

山中無老虎,猴哥稱大王。細川舞子不在家,稱王的當然是小惡女阿容。好在前幾天阿容去新店監獄探監後似乎受了驚嚇,這幾天不是嚎哭作惡夢,就是在發呆。大家都說她是在監獄受驚或遇見了不乾淨的東西,所以昨天江寶蓮還帶著阿容去收驚。謝子言卻覺得阿容是被她父親的情況刺激到了,不過這不關他的事,反正只要阿容不騷擾他,他哪管阿容是受驚撞邪還是發瘋。

細川舞子出門了,阿容和謝子卿乖乖地窩在娃娃屋裡擺弄她們的芭比娃娃大軍,剩下唯一的大人周麗萍也在廚房忙著。這是謝子言最希望的情況,他可以躲在小書房裡寫稿。前一陣子他被禁止閱讀寫作,有好多想寫的東西都耽擱下來,他得趁著年假大人忙沒人管他時趕趕進度。

然而,讓謝子言很鬱悶的是,阿容沒來凌虐他,他還是逃不過被騷擾的命運。早上十一點時,正當他埋頭寫稿時,翁大銘就拎著一袋橘子來串門子了。這位毫無當客人自覺的老兄把橘子丟給周麗萍後,就自顧自地在謝子言的小書房裡翻找起來,嘴裡還嘟嚷著說:「有沒有武俠小說啊?」

謝子言被翁大銘的動作嚇了一跳,他的房間裡可是有很多不能讓人看到的東西。他迅速看了一眼床底下那個放秘密文稿的小鐵箱子,確定箱子是上鎖的後,這才很不爽地對翁大銘說:「喂!你老爸沒教你不能亂翻別人的東西嗎?」

「不要那麼小氣,做人要心胸寬廣一點……。」翁大銘嘴裡漫漫應著,雙手卻不稍停。可是等他很快地把謝子言書櫃上那一疊一疊的稿紙翻了一遍後,他就不滿地抱怨說道:「怎麼都沒武俠小說?」

謝子言翻了個大白眼,沒好氣地說:「最近很忙,沒空寫武俠。你想看武俠的話,櫃子最下面那些香港的報紙上有連載的武俠。」

那些報紙是前些天木村由伸來台灣時帶來的《明報》副刊和《今日香港報》,前者是謝子言託田島京讓木村由伸帶來的,因為謝子言想看看倪匡替金庸寫的《笑傲江湖》,後者則有謝子言寫的《越女劍》連載。不過,這年頭報紙都靠連載的武俠小說衝銷量,所以通常會有兩部甚至是三部武俠小說同時連載。

翁大銘一聽有香港的連載武俠可看,立刻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那些報紙搬出來就開始翻找起來,同時嘴巴也不休息,繼續說道:「阿言,我告訴你哦,我最近可是慘得很,前幾天學校成績單寄到家裡,我老爸把我狠狠罵了一頓,還把我從租書店租來的小說都沒收了。要不是今天我老爸帶著全家去你家拜年,我都還找不到機會出來透透氣,你不知……咦?訂報送黃金?哇!這《今日香港報》的手筆真大!」

謝子言不用回頭看都知道翁大銘是看到了什麼,佔了頭版半版的促銷廣告,上面還有一座金塊小山的照片,除非翁大銘是瞎子才會看不到。所以謝子言邊振筆急書邊說:「你又不訂香港的報紙,管人家手筆大不大幹嘛!」

翁大銘沒接話,自顧自地翻看著報紙。只是他安靜了沒二十分鐘,就把手上的報紙一扔,嚷著說:「唉呀,沒什麼好看的……阿言,你說金庸為什麼不繼續寫?手斷了可以口述嘛,他這《笑傲江湖》虎頭蛇尾的,真是不負責任。」

自從去年金庸被郵包炸彈炸斷手臂後,就由倪匡接替寫《笑傲江湖》。不過顯然倪匡志不在寫武俠小說,何況《笑傲江湖》的作者也一直掛著金庸的名字,所以倪匡接手寫的部分不但平淡無奇,還在一月初就草草結束了。至於結局嘛,偉大的岳不群幫新弟子林平之幹掉了所有仇人,令狐沖娶了岳靈珊,只有在報仇之戰中陣亡的林平之依然是個悲劇角色。

對於這樣的結局,不要說是謝子言不滿,就是不知道另一個時空《笑傲江湖》版本的眾讀者也是罵聲一片──至少《今日香港報》上就有不少評論大罵金庸倪匡。所以這時翁大銘很沒人性的批評,倒也不讓謝子言意外。

不過,這時謝子言只想專心寫稿。所以他嘴角一撇,覺得翁大銘這傢伙真是聒噪,根本不想理他,只是逕自埋頭寫稿。坐在謝子言背後地板上的翁大銘沒聽到謝子言的回應聲,很不滿地說:「喂!˙阿言,難道你爸媽沒教過你,當別人跟你說話時要回答嗎?」

「有啊,我爸媽說對客人要有禮貌,不過……」謝子言繼續埋頭寫稿,嘴上應著說:「這個規矩只對正常的客人有效,不適用於你這種來騙吃騙喝的人。」

翁大銘臉上出現三條黑線,不滿地抗辯說:「喂!你這小鬼怎麼這麼沒禮貌?你有沒有聽過通家之好?以我家和你家的交情,我如果不來這裡吃吃喝喝的就是瞧不起你家,知道嗎?」

「是嗎?」謝子言終於放下筆轉過身去看著翁大銘,臉上露出一種與年齡完全不合的戲謔笑容,撇嘴說道:「可是這裡是舞子阿姨的家呢,你剛剛說的要被她聽到了,你就死定了。」

翁大銘一驚,趕緊轉頭往房門看去,確定沒有其他人後,這才鬆了一口氣,沒好氣地說:「人嚇人會嚇死人的……」他說到這裡,見謝子言翻了個白眼又要轉過身去寫稿,趕緊又說:「阿言,你家那個煉鋼廠是不是要對外招資?」

謝子言一愣,湖疑問道:「怎樣,你家要投資?」

也難怪謝子言會疑惑,因為現在翁明昌正專心創辦華隆紡織,為此甚至還引進王又曾來幫忙管理力霸鋁門窗與嘉新麵粉。更重要的是,雖然嘉新水泥因謝家誠信建設下了巨量的訂單而賺了不少錢,但嘉新水泥可不是翁明昌說了算,據說嘉新水泥高層已經決定把賺到的錢投入擴充生產設備,所以翁家現在應該沒多少現金投資煉鋼廠。

翁大銘點了點頭,卻旋即又搖搖頭說:「昨天王又曾去我家,我聽到他和我老爸談這件事。我老爸很心動,可是我家現在沒那麼多流動資金,王又曾說他可以幫忙借到三四千萬。我想到你以前說王又曾這個人看起來不太可靠,我也覺得他真的不可靠。等王又曾走後我和我老爸談,可是我爸說王又曾這個人雖然心機很重,但能力很強,而且我爸說他能制得住王又曾。阿言,我爸說他會先和你爺爺談一談瞭解煉鋼廠的情況,再決定要不要借那筆錢。」

「難道王又曾這麼早就開始設計翁家?」謝子言心裡暗驚,瞥了一眼滿臉青春痘的翁大銘,覺得有點同情這傢伙。現在翁明昌才四十九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當然制得住王又曾。可是等九年後他忽然逝世,年僅二十七歲的翁大銘匆促接班,就鬥不過佈局十年的王又曾了。後來翁大銘之所以踏入政壇,很大一部份是因為要和有國民黨撐腰的王又曾對抗。只是翁大銘急於求成,徹底得罪了國民黨,這才導致後來華隆案的爆發。

「要不要拉翁大銘一把?」謝子言在心裡反問自己,一時之間竟是難以決定。翁明昌與翁大銘這對父子是個性豪爽之人,謝子言不怕她們會對謝家不利。但現在翁明昌的事業伙伴王又曾就不一樣了,謝子言擔心幫了翁家會間接壯大王又曾,以後給謝家帶來無限的麻煩。

只是,看到翁大銘期盼的眼神,謝子言就想到前世與這傢伙相識的過程,怎麼說也是曾一起把酒言歡的朋友,心腸不禁就軟了起來。暗嘆一口氣後,他咬牙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上次不是有個法國銀行家來台灣嗎,去年我家就是跟著他投資,才會賺了那麼多錢。」

翁大銘一愣,立刻想起了半個月前謝家那一連串轟動台北政商界的會議。雖說不知為了什麼,媒體上的相關報導極少,可是在台北政商界內關於那幾場會議的事卻流傳甚廣。何況他家做為謝家的生意合作伙伴,也被邀請參加了其中兩場小會議,分潤到了許多好處。

問題是,翁大銘雖聽說受邀來開會的人中有許多歐美人士,但他又不在現場,哪知道有什麼法國銀行家啊。所以他聽了謝子言的話以後,只能悶悶地應說:「阿言,那個法國銀行家關我屁事呀!」

謝子言瞪了翁大銘一眼,恨鐵不成鋼地說:「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我聽龍馬叔叔說,那個法國銀行家和國彥伯伯那些美國經濟學家討論的結果,認為今年四五月時法國可能會有大動盪,是金融投機的好機會。如果操作的好,短期內會有幾十倍的獲益。所以龍馬叔叔已經派人去歐洲了,準備調動所有的流動資金,狠狠大撈一筆,」

「啊!真的?」翁大銘從地上跳起來,雙眼睜大看著謝子言,語氣欣喜地又說:「阿言,你是說我家也可以跟著投資?」

也難怪翁大銘會有如此的反應,他可是聽他老爸和王又曾閒聊時講過,謝家在去年十一月炒作英鎊賺了快十億美元,一下子使謝家的財力達到富可敵國的地步。當時王又曾還大嘆說這種好事怎會讓謝文堂這個台灣人碰到,簡直是太沒天理了。旁聽的翁大銘雖對王又曾的話不以為然,卻也在心裡產生若我也能這樣大賺一筆就好了的念頭。現在謝子言說還有個類似的機會,他當然要大喜了。

然而,十七歲時的翁大銘形象實在是不怎麼討喜,一臉的青春痘只能用噁心來形容,現在他一興奮起來滿面紅光就更襯托出臉頰上那幾顆令人無語的痘痘。謝子言在慶幸早上吃的少又清淡不至於被噁心到吐之餘,心情也頓時不爽起來,哼哼兩聲後就說:「喂!醜話先說在前面。第一,這件事你只能跟你爸講,你們不能再讓其他人知道。不然的話,以後再有這種好事我就不告訴你了。」

「知道知道,我辦事你放心啦!」翁大銘趕緊點頭應是,然後催促說道:「第二是什麼?快說!」

謝子言怎麼看都不覺得翁大銘是誠心答應的,頓時有點後悔告訴翁大銘這件事。但木已成舟,後悔也沒用。想了一下後,他決定乾脆加碼提幾個條件,就又說道:「我還有三個條件,第一,照我家的家規,這種非分之財是要捐出三分之二做公益的……」

「三分之二?不行!」翁大銘打斷謝子言的話,一臉肉疼地說:「我家很窮,可不能像你家那樣揮霍。最多十分之一!」

說完之後,他見謝子言一臉鄙視神情,就解釋說道:「阿言,我老爸說你家那樣做是不行的。升米恩斗米仇這句話你聽過吧,我老爸說你家對人太好,受到你家恩惠的人反而不會感激你家,還會怨恨你家。所以啊,要做公益可以,但不能捐多。」

翁大銘說的沒錯,問題是他和他老爸都沒搞清楚謝家要當冤大頭的真正原因。要知國民黨來台二十年,鮮有聽過因做善事而惹禍的家族,但因有錢遭國民黨官員覬覦與遭兩蔣疑懼而破家者卻是不少。對現在的謝家而言,最怕的是讓當權者起了疑懼或覬覦之心。

好在現在的兩蔣統治思維已與剛來台灣的前二十年略有不同,在蔣家政權日益鞏固之後,蔣家父子現在的重心是發展經濟與穩定社會秩序。相較於現在台灣那些依存於國民黨靠國民黨給的政經特權賺錢的企業家,謝家不僅不靠特權賺錢,反而是源源不斷地將賺到的錢吐出來,做一些有益於人民卻有助於兩蔣維持統治的事。只要謝家能持續這樣做,同時也堅持不涉入政治,那兩蔣就不會貿然宰掉謝家這隻會一直下金蛋的母雞。

避禍之道不是當守財奴,而是當個識時務的冤大頭。但這事是不能告訴翁大銘的,畢竟翁明昌自身就是依賴國民黨給的特權才走到今天的程度。所以謝子言想了想之後,只是搖著頭說:「至少要捐出三分之一,不然龍馬叔叔不會答應幫忙的。」

「唉!好吧!我回家後會跟我老爸講的。」翁大銘無奈地點頭答應,又說:「那另外兩個條件是什麼?」

「很簡單,」謝子言笑嘻嘻地說:「我姐姐看到阿容養狗,也想養一隻自己的小狗,可是我家已經有五隻狗了,所以我媽沒答應。你幫我弄一隻拉布拉多給我姐姐,要出生不久的小狗哦!」

「還有,林茜她們三個已經考到歌星證了,比爾說會先讓她們組一個團體出唱片。我跟比爾說好了,這個團體叫做少女時代,唱的歌應該都是我創作的。到時候你幫忙到你們學校宣傳,你必須讓她們成為學生的偶像。」

林茜她們三個練習生過完年就會簽約成正式歌手了,在謝子言的引導下,希望音樂已初步決定讓這個暫時定名為少女時代的團體唱一些風格清新的歌曲──事實上就是謝子言抄襲來的校園民歌。只是,對於市場能否接受這種風格與現今流行歌曲迥異的歌曲,希望音樂高層其實是有疑慮的。所以謝子言剛剛才會靈光一閃,讓翁大銘幫忙在校園裡推廣。

不過,翁大銘顯然不怎麼喜歡這個主意,嘟嚷說:「等等!狗的事沒問題,可是那個什麼少女時代我啥事?」

謝子言才不管翁大銘喜不喜歡,理直氣壯地說:「你不是附中的學生嗎?你們附中的不是最會玩嗎?幫忙推動流行文化應該很容易吧!」

這話翁大銘不愛聽,嚷著抗議:「誰告訴你附中的學生最會玩的?這是毀謗!」

謝子言雙眼一翻,譏笑說道:「去,人家建中好歹出了一些對社會有貢獻的醫生與科學家,成功畢業的很多在社會科學上表現傑出,何況人家成功的學生還敢上街頭抗議,連美國大使館都敢燒。那你們附中的做了什麼?」

翁大銘很鬱悶,搞不清楚謝子言這小鬼是從哪裡聽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不過,鬱悶歸鬱悶,他還是反唇相譏:「誰告訴你成功的學生燒了美國大使館?就憑那些呆呆笨笨的傢伙,也敢去燒美國大使館?」

謝子言又翻了個大白眼,沒好氣地:「回去問你老爸什麼是劉自然事件,才十年前的事,他一定還記得!」

……………

大年初三的高雄市街頭,比平日清冷的多。雖然現在的高雄市遠不如半世紀後的繁華,但在二戰末期曾被美軍轟炸而滿目瘡痍的高雄市,這幾年來開始發揮當年日本人規劃的南方工業基地角色,成為南台灣最重要的工業區與港口,也迅速吸納鄰近縣市的就業人口。只是,現在是年假,許多人都返鄉過年了,這就讓高雄街頭頓時冷清不少。

當然,再怎麼冷清,畢竟是過年,在高雄市的鬧區鹽埕區,街上仍都是來往的人潮。這幾日雖然天冷,但高雄市的氣溫仍有十八九度,加上沒有下雨,人們都跑出來逛街了,許多店鋪攤販也不休息,要趁年假時好好賺一筆。

不過,熱鬧的鹽埕區仍有一小塊清冷之地,那就是中正四路上的高雄市政府大樓。這倒不是因為年節期間公家機關不上班,而是因為從今天早上開始,高雄市政府大樓周遭就出現不少憲警與便衣情治人員,他們用兇惡的眼神盯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會感受到一種令人發顫的肅殺氣氛。

「該不會是陳啟川出事了吧?」

「我就說嘛,他當了幾年市長家裡土地暴增那麼多,哪能不出事?」

「應該不是陳啟川,他和國民黨的關係那麼好,哪會出事?我看是局長出事了。」

「哪一個局長?」

「我怎麼會知道,你不會自己去問那些警察啊?」

流言迅速在市民間傳開,各種揣測也紛紛出籠,但卻沒有人敢去探問真相。就連平日消息靈通的記者們,也不知為何集體失蹤,很不盡責地沒有去嘗試探詢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些市民不知道的是,他們所議論的陳啟川市長和市政府局處長們,此刻正像聽訓的小學生一樣,乖乖地坐在市府大會議室的角落裡。 他們的臉上都是聚精會神的神情,可是從他們眼中不時流露出的驚惶疑惑來看,他們的心裡都是很不安的。

不是這些平日在高雄市呼風喚雨的人物轉了性,而是此刻在會議室裡的其他人給他們的壓力太大。且不論嚴家淦、蔣經國、臺灣省主席黃杰與幾個中央部會大員和省府聽處長,單單是那一群據說來頭不小的美日專家及長相兇惡的細川國彥,就嚇得高雄市的官員們不敢吭聲。

也不能怪陳啟川等高雄市官員膽子小,而是今天會議一開始時,細川國彥就問了一堆很奇怪也很要命的問題。諸如「在保障航運安全下旗津渡輪一小時能運載多少人」、「當中油煉油廠發生工安意外時高雄市的緊急應變方案」、「為何輸油管與煉油廠周遭有大量居民」、「為何高雄市沒有足夠與乾淨的自來水」這樣的幾十個問題,陳啟川與一眾市府官員幾乎都答不上來,結果就是換來嚴家淦鐵青的臉色和蔣經國、黃杰不滿的眼神。於是所有列席的高雄市官員都知道,自己的仕途算是到頭了,能安全下莊已經是萬幸了。

陳啟川等一眾高雄市官員不知道的是,其實這時嚴家、黃杰淦和蔣經國等人根本就沒心情去追究高雄市官員的無能,他們所有的心思都在細川國彥講話的內容上。

半個月前新世紀綜合研究所成立大會結束後,細川國彥和他的專家團隊就在蔣彥士的安排協助下,分成幾組四處進行考察。當然,依照國民黨一貫行事的邏輯,都會安排專人監視這些外國專家,也會擺出一些樣版建設來充場面。只是,細川國彥和他請來的那些專家卻全不按牌理出牌。比如他們會忽然要求專車的司機停車,然後就在路邊等起公車,或者弄輛腳踏車騎起來;比如他們會跑去問那些挖馬路的工人,問這是什麼工程要施工多久。

當監視者把這些專家怪異的舉動報回台北後,蔣經國還特地開會討論,想弄清楚這些人究竟是想幹嘛。不過,眾說紛紜後,卻沒人可以肯定細川國彥究竟想知道什麼。一直到今天,幾個中央大員這才搞清楚,敢情人家是從另外的角度來看現在台灣的問題。

這時只聽細川國彥用他那不知從哪裡學來帶有濃厚福州腔的國語說:「……以台灣現有的人口規模與國民平均所得,單靠國內經濟活動是無法產生經濟成長動力的。而根據貴國政府提供的資料及我們的考察,貴國這幾年來的經濟成長主要依賴三分面的收入,分別是農產品出口、輕工業與手工業代工品的出口,和以性產業為主的觀光娛樂收入。」

聽到細川國彥竟然毫不掩飾地提到性產業這件事,所有官員的臉都綠了,有陸軍上將身份的黃杰用吃人的眼光瞪著細川國彥,嚴家淦和蔣經國和則惡狠狠地看向蔣彥士──考察行程是他安排的,考察出這種結果不找他算帳那要找誰?

細川國彥根本沒將黃杰充滿殺氣的目光,瞥了一眼鐵青著臉的嚴家淦、蔣經國和臉色慘白的蔣彥士後,裂嘴露出森森白牙笑了笑,搖著頭說:「各位不要誤會,我們可沒時間去紅燈區玩耍,而是從美軍那裡拿到了一份統計資料,知道了這幾年來有多少美軍來台度假、來台期間主要的消費模式及平均消費金額。不過,這也沒什麼好丟臉的,因為過去二十幾年日本也靠美軍在性產業上的消費賺錢,而且一度日本還幾乎完全依賴這種事賺取外匯。」

正當一群台灣官員在心裡暗罵日本人果然無恥之時,卻聽細川國彥話鋒一轉,肅聲說道:「有需求就會有供給,這是何以性產業會是人類最古老的行業的原因。不過,性產業的存在是事實,但性產業的負面作用也很大。更重要的是,這幾年台灣性產業之所以會蓬勃發展,與美軍大量進入越南戰場有關。一旦越南戰爭結束,美軍撤回本土,需求大量減少,台灣的性產業就很難成為能賺取外匯的產業了。」

「我們再來看看台灣的農產品出口吧!從本世紀初到一九五〇年代,農產品一直是台灣最主要的出口產品。然而,這個產業也是存在隱憂的。受到天候、病蟲害與技術的影響,台灣農產品的質量並不穩定。還有,台灣農產品的出口地區高度集中在日本,這絕對不是好事。此外,與日本一樣,台灣也有農村的年輕人大量往都市移動的現象。目前這種趨勢還不會造成負面影響,但一旦這種趨勢持續發展,二十年後台灣農村勞動力的年齡就會偏高,到三十年後,台灣農村就會出現勞動力不足的現象。當這種現象出現後,台灣就會從農產品輸出國變成輸入國。」

「最後,我們來看看台灣的輕工業及手工業產品出口。在這方面台灣的優勢是價而勤奮的勞力、低廉的設廠與工廠運作成本以及相對穩定的社會秩序。鑑於目前大多數開發中國家的社會秩序處於相對不穩定狀態,我們認為一定時間內台灣在這些產業的優勢會獲得持續,台面上的競爭對手可能只有南韓、新加坡與香港。不過,鑑於下列幾個因素,我們認為這種產業模式是存在危機的。」

「第一,為了壓低生產成本,工廠經常性的漠視工人健康與環境維護。例如電子工廠在生產過程中會產生毒氣與含金屬污水,若不做防護與排污處理,那工人及工廠附近居民的健康會受到嚴重危害,土壤及地下水源也會受到嚴重污染……」

「等等!」李國鼎顧不得有長官在場,也顧不得打斷人家說話是不禮貌的行為,急急問道:「你是說台灣現在的電子廠都有問題?」

細川國彥掃視在場官員,發現多數人都是一臉不信或不置可否,好在嚴家淦、蔣經國兩人眼中都露出震驚眼色。細川國彥知道現在的台灣行政領導人還不是那種無視百姓死活的人,就點點頭說道:「本來我也沒注意到這方面的問題,是
先前檢視新世紀電子竹圍工廠的建設,發現黑田直樹花了大錢建立小型污水處理廠和延伸到離海岸三公里的污水排放管,又發現他要求所有員工都戴口罩,還編了預算讓員工做定期健康檢查。我問他為何這麼做,才瞭解這方面的問題。剛好我請來的專家中就有建設與管理工廠的專家,我問了他們,才知道不只是電子廠有這方面的問題,其他類型的工廠也有這方面的問題,又以化工廠為嚴重。之前歐美已經發生許多工人健康受損及環境嚴重污染的案例,這也是何以現在許多歐美工廠要搬遷到開發中國家的原因。」

「瞭解之後,在這半個月的考察中我特別加入考察工安的項目。坦白說,結論很令人沮喪。當然,這也不是毫無解決的辦法,我們在報告裡就提出了幾個建議,我就不在這裡再多說了。」

「台灣代工出口產業的第二個危機,是隨著經濟成長國民所得增加而發生的通貨膨脹,必然會導致工資上漲及工廠營運成本上漲的壓力,這會削弱台灣在這種經濟生產模式上的競爭力。同時,一旦台灣現行的經濟發展模式被證明是有效的,其他開發中國家就會跟進。這種產業的技術門檻太低,當其他國家用更廉價的勞力、更低的建廠與營運成本加入競爭時,台灣的優勢就會不再。而根據我們的評估,大概十五年左右,最多不超過二十年,這種情形就會出現。」

細川國彥說到這裡,停下話來看了一下官員們的反應。見到中央官員都露出深思或焦慮的神情,但台灣省、台北市和各縣市官員卻是或滿臉不在乎,或乍看專注實則神遊物外,他不禁心裡有氣。但他還是語氣不變地繼續說下去。

「除了主要產業的問題外,貴國要進一步發展經濟,還得面對下列幾方面的問題。第一,貴國的公共基礎建設嚴重不足。電力供應不穩定;自來水接管率太低且水質太差;都市地區防洪排水做的太差;公路品質及運輸能力有待加強;市區道路總是不平;鐵路的運輸能力不足還總是誤點;大眾運輸缺乏有效規劃且品質太差;機場與港口設備老舊、運量不足且聯外交通狀況太差;垃圾的收集、運輸與處理的品質太差……。」

隨著細川國彥點出的問題越來越多,所有官員的臉色都越來越難看,而細川龍馬、田島京和因為返鄉過年被細川國彥拉來列席的蕭德正和林振志,卻是越來越尷尬。只是,細川國彥似乎不打算給在場的台灣官員留情面,仍逕自說著令人難堪的言語。

「第二,貴國對都市發展的規劃與管理能力太差。高污染高危險性的工廠與住宅區混處;油氣與危險化學物質的儲存地和輸送管道四周未淨空;工業污水與廢氣的處理設施都付之闕如;都市建築與空間規劃未考慮到防震防火需求;政府沒有因應大型工安及綜合性災難的能力。」

「第三,制度性與制度外的成本太高。行政流程冗長官僚效率低落;貪瀆索賄與黑道……」

「碰!」

突如其來的拍桌聲打斷細川國彥的話,眾人聞聲望去,只見臺灣省主席黃杰一臉怒容地瞪著細川國彥,用他那濃重湖南腔的國語咬牙切齒地大聲說:「你要我們大過年的跑來高雄,就是為了聽你對我國的污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