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5月 14, 2017 1:19 pm
[作者小語]
大病一場，稍癒，但仍無法久坐。勉強寫出一章，會盡力在下週六時趕出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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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死了，到底還要等多久啊？」謝子言不滿地嘟嚷著，看了眼遠處那氣氛肅殺的新店監獄，然後用力地跺了跺腳。
今天台北的氣溫只有攝氏十度，安坑這個鬼地方只有更冷。在這裡吹了半個小時的寒風，謝子言都覺得自己要變冰棍了。他現在實在是痛恨自己耳根子軟，竟然被細川舞子一說就傻傻跟來吹風。
本來謝子言是想今天無論如何都得待在家裡的，因為他聽說今天會有個客人會來探視他那懷孕八個月的老媽。當他知道要來的人是誰時，可是驚訝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他前世時是聽老媽閒聊時說過認識紀政，可沒想過紀政會來看他老媽，她們的交情難道這麼好？
林貴子和紀政的交情確實只是泛泛，嚴格來講，有交情的是林貴子的養父和紀政的父親，而紀政在上台北讀書受訓的那段時間，又曾和林貴子是鄰居。正因這樣，先前在討論怎樣運用在英鎊貶值中賺來的「不義之財」時，林貴子就向細川舞子提了下可以幫一下紀政。細川舞子是從小就認識林貴子的，因而和紀政也照過幾次面。一九六四年東京奧運時，人在東京的細川舞子還跑去看紀政比賽。只是很可惜，那次紀政在參加的女子全能賽中只得了個第十七名。
這年頭台灣人的出入境是受到政府嚴格管控的，一九六二年時十八歲的紀政能赴美受訓，是當時台灣田徑協會理事長關頌聲向政府推薦經政府批准的結果。依照這年代國民黨的一貫作風，東京奧運中表現不佳的紀政回台後勢必會被取消出國許可。所以當時紀政在楊傳廣之妻和美國十項全能選手雷夫爾．強生的掩護下，偷偷帶著護照機票溜到機場搭機「潛逃」美國。對國民黨政府來說，紀政的行為已形同叛國，若非不敢招惹美國老大哥，恐怕早就對紀政發佈通緝令了。縱然如此，這幾年紀政也是不敢回台的。
去年十一月底在細川龍馬和田島京的規劃主持下，謝文堂當了一回超級冤大頭，也揮舞著美金和國民黨做了一大票交易。其中就有一大筆錢是用在培育支持體運選手上，而謝文堂要求的就是讓紀政回來一趟。這兩年紀政在美國的一些田徑比賽中表現不俗，加上有某隻小妖孽向細川舞子透露天機，說紀政將在墨西哥奧運中成為舉世注目的田徑明星，所以細川龍馬有了支助紀政並請她擔任企業形象代言人的想法。也不知是金錢的威力還是考慮到要紀政代表中華民國參加墨西哥奧運，政府竟也爽快地答應了。
當細川龍馬在美國的經紀人約翰．庫珀與台灣駐美使館的人找上門時，紀政和她的教練可是大吃一驚，還以為是國民黨設局要騙紀政回台灣呢！這也不能怪紀政與她的教練多想，一來紀政的父親曾因二二八事件被關押，她心裡對國民黨並無好感，二來國民黨政府確實幹過許多把人騙誘回台的事。前兩年就因有人密告駐馬達加斯加大使汪公紀可能叛變，國民黨政府就把汪公紀騙上我國商船綁架回台，最後卻發現汪公紀是被誣陷的。連騙誘綁架自己國家的駐外全權大使的事都幹的出來，也難怪紀政和她的教練要疑心這又是一個陷阱了。
既然認為這是個陷阱，紀政的教練二話不說就打電話報警了──國民黨政府想在美國誘拐人可是違法的，就算這個人拿的是台灣護照也一樣！
然後，一臉黑線的約翰．庫珀與台灣駐美使館人員就發現他們成了現行犯，有外交特權的台灣駐美使館官員還好，約翰．庫珀卻是被丟進警局牢房關了一晚，到第二天才獲得法官裁定交保。這還多虧了他的叔叔娶了一個出身范德比爾特家族的名媛太太，他的名媛叔母也還算是照顧晚輩，沒讓這個沒啥出息的姪子被關太久。
讓約翰．庫珀鬱悶的是，他才走出警局，就見到紀政和她的教練。紀政和教練是來詢問是否能保釋約翰．庫珀的，因為她們已經發現自己把送財童子送進了警局。原來前一天警察來逮走兩個「專制獨裁者的走狗」後，紀政越想越害怕，就打了個電話回台灣問家裡是否安好。於是，紀政才瞠目結舌地發現，那個被她送進警局的壞人好像是真的來送錢的。現在的她可是很需要支持的，所以才趕緊跑來警局看能否保釋約翰．庫珀。
約翰．庫珀才剛拿到細川龍馬那裡發的鉅額獎金，可不想失去這份工作。不管他自己願不願意，支持幫助紀政這件事是大老闆交代下來的，他都得完成才行。所以，他也只能咬牙切齒地與紀政簽下一紙贊助的草約，留下一張兩萬美元的支票，還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會幫紀政擺平台灣駐美使館的不滿。
紀政這趟回台灣除了是探望家人外，也是要和謝家簽正式的贊助合約。她聽家人說起謝家找上門來幫忙的緣由，這才想起當年還真有林貴子這個鄰居。紀政是個懂得感恩的人，而她這趟回台的豐收也確實讓她感激涕零，所以她聽說林貴子現在懷孕在家待產，也就跑到謝家探望這個曾經的鄰居了。
其實不要說是紀政，就連見多識廣的謝子言在聽到經細川國彥修改後的贊助計畫內容後，也是要為這個曾經的海賊王的大手筆而驚訝。因為在這份為紀政準備的贊助合約中，細川國彥不但開出了每個月五千美元的營養費贊助，還給了每年十五萬美元的專屬教練、醫生、營養師、陪訓員與比賽交通住宿補貼費用；此外，還包含了奧運前六個月的高原訓練安排。相對地，紀政只要在不違反奧會規定下擔任謝家相關企業的形象代言人，以及穿著謝家提供的運動衣、運動鞋。最重要的是，這是一紙五年的合約，只要簽下這合約，五年內紀政就無須擔憂經濟壓力而能專心訓練。
除了看過謝子言那本未來事件記事簿的幾人外，所有人都以為細川國彥這是在幫謝文堂揮霍做善事。謝子言卻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當今年十月墨西哥奧運中亮起一道黃色閃電後，這些投資將獲得幾十倍的回饋。至少，那已經用勝利女神耐吉之名為商標的專業氣墊運動鞋和排汗衣，勢必成為所有運動選手瘋狂搶購的商品。而謝家這一贊助投資，也必然贏得全國的好評。
而對謝子言來說，明知十個月後紀政就會成為世界名人，現在既然有機會見到她，當然得請她簽名與一起拍照留念。只是細川舞子為了怕阿容鬧騰，硬是要謝子言這人形故事書跟著出門，還美其名說是要帶他出來逛逛看風景。可現在風是很大，風景卻不怎樣，這可讓謝子言鬱悶的想破口大罵。
就在這時，大概是見到了謝子言一臉不爽的模樣，正在與阮文福、李師科抽煙聊天的陳文雄有點不以為然地說：「阿言，都跟你說叫你回車上，你就是不聽。到時候要是感冒了，你家裡的人又要唸了。」
謝子言吐了吐舌頭，趕緊跑到正在做體操的阮金隆身邊，低聲問道：「阿隆，你不會冷嗎？」
阮金隆停下動作，搖了搖頭說：「我阿爹講男孩子要練身體，不能怕冷。」
謝子言翻了個白眼，心想我是問你冷不冷，又不是問你老爸說什麼，你這傢伙連我問什麼都搞不清楚，然怪連小一都會讀到兩科不及格。而且，你家另一個大男人阮明武都還躲在車上死不出來，也只有你這木頭木腦的傢伙才會把你爹的話當聖旨。
不過，這一來謝子言也沒了找阮金隆聊天的興趣了。他又瞥了一眼那邊抽煙聊天的三個大人，忽然想起前世聽一個朋友講過，男人們相約去郊外看風景，就是找個地方一起抽煙。於是他不由得低聲嘟嚷：「明明可以在市區找個地方坐著等的，真不曉得幹嘛非得一起跑來這裡吹風，真是一群白癡……。」
細川舞子是帶阿容來探監的，之後就要和陳文雄去看幾筆房地產，其中有兩個賣主是阮文福的越南同鄉。阮文福是那兩筆交易的仲介人，到場是應該的，但他卻把兩個孩子都待出門了。本來這也無所謂，畢竟阮文福阮明武兩個大人都要出門，留兩個小孩在家總是不妥當。問題是他們和陳文雄本來可以在市區等的，陳文雄卻說要賠細川舞子來安坑。結果搞到最後全部人都殺到安坑來，浩浩蕩蕩地不像是來探監，反倒比較像是來劫獄的。好在李師科機警沒敢把車停的太靠近監獄，否則鐵定會惹來麻煩的。
當然，讓謝子言最不爽的是，他也得跟著這群腦袋不太正常的大人一起來這裡吹冷風。天氣實在太冷，他摸了摸貼衣放著的暖暖包，有點想進車子裡避風。但他瞥了一眼姐姐和阮金紅在的那一輛廂型車，覺得一上車就得繼續講故事，煩都煩死了，還是不要上去的好。而另一輛嘛，裡面都是阮文福和陳文雄抽煙留下的煙味，也不知是哪一個牌子的，味道難聞得很，他也不想虐待自己的嗅覺。於是他遲疑了一下後，乾脆又練起那套網路上看來的七分鐘鍛鍊法。
他才做了一個動作，就聽阮金隆低聲問：「阿言，阿容的爸爸是不是壞人？」
「嗯？」謝子言停下動作，皺眉反問道：「你怎麼會問這個？」
阮金隆看了一眼他的父親，這才低聲說：「學校的老師說被關在監獄的都是壞人，可是我阿爹說阿容的爸爸應該不是壞人……」
「原來是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觀念衝突啊！」謝子言心裡嘟嚷一句，想了一下後才說：「學校老師說的是一種理想，也就是說本來壞人都應該被抓起來關進監牢，被關進去的也都應該是壞人。可是，阿隆，你覺得被抓起來的都是壞人嗎？你阿爸、阿叔也被抓過，可是他們不是壞人啊！所以，現在阿容的阿爸雖然被關起來，可是他也不一定是壞人。」
阮金隆搔了搔頭，對他來說謝子言講的話還是太深奧了。不過，他大概可以確定阿容的父親應該不是壞人。但是，既然阿容的父親不是壞人，那他為什麼被抓，難道他家也開餐廳？
阮金隆還在糾結阿容家是不是也開餐廳時，就聽陳文雄在那邊喊著要他們兩個小孩上車，細川舞子和阿容出來了。
阿容的眼睛又紅又腫，一看就知道剛剛大哭過。而細川舞子的臉色也不太好看，走到陳文雄身旁低聲與他說了幾句話，然後陳文雄的臉色也陰鬱起來了。見到這樣子，大家都明智地沒有問阿容的父親還好嗎之類的蠢問題，氣氛頓時變的很凝重。
打破沉默的是陳文雄，只聽他低嘆一口氣後說：「還是先離開這裡再說吧！」
細川舞子點點頭，今天除了帶阿容探監外，最主要還是去看房子和土地。前一段時間她不在台灣，這些事都交給謝家的一個親戚處理，但許多賣主就是要看到細川舞子才肯說賣，圖的無非是細川舞子的出手大方。既然這樣，細川舞子就乾脆趁著年前快速地去繞一遍，算是給那些賣主一個定心丸。雖然勢必是要年後才能簽約辦過戶的，給人家一個準信總是好的。
不過，大家才剛要上車，阿容就又鬧騰起來，直嚷著李師科身上有煙味，她不要坐李師科開的車。
「分明就是沒事找事藉機發洩情緒嘛！」謝子言心裡嘀咕著，對阿容的做法很不以為然。李師科剛剛確實是抽了煙，但這裡的風這麼大，他身上根本不會留下什麼煙味的。何況李師科又不是今天才開始抽煙的，以前阿容可不會因而拒絕搭李師科開的車。
大家都知道阿容這是在無理取鬧，但誰也不好責怪阿容，只能望向細川舞子。而細川舞子瞥了一眼一臉尷尬手足無措的李師科，語氣有點無奈地說：「那讓阮明武來開吧！李師科，你去開另外一輛好了。」
細川舞子的話才說完，謝子言就搶著說：「我也要坐另外一輛！」然後他也不管細川舞子答不答應，就趕緊跑到另一輛車旁邊去。
沒一會兒，陳文雄、阮文福父子和李師科就走過來了，只聽陳文雄邊走邊對李師科說：「……你也不要太在意了，阿容的阿爸在裡面受傷了，看來是被欺負了。」
李師科默默地點頭，他都四十歲了，也不好和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嘔氣。何況，不論是細川家兄妹還是謝家，都是難得的好東家。先前尾牙時謝文堂就包了個一萬六的紅包給他，細川舞子返台後更發了十萬塊年終獎金給他。東家待他這麼好，他受點小委屈也沒什麼。
這時卻見周麗萍從後面跑過來，把謝子言的小書包放到車上，又把一個水壺拿給李師科，同時輕聲對他說：「李師科，你的水壺。少抽點煙，煙抽多了對身體不好。」
李師科接過水壺，傻憨憨地笑了笑。
正在上車的陳文雄與阮文福都沒注意到李師科和周麗萍之間的互動，但謝子言卻注意到了。他心裡一動，暗暗嘀咕：「怎麼這兩個看起來像是有姦情？」
不過，現在大家的心情都不好，可不是追查老兵與少女姦情的時候。謝子言很識趣地默默上車坐好，奮力拉開車窗讓外面的空氣進來。
「阿言，你應該坐後面那輛車的，跑來這裡湊熱鬧幹什麼？」陳文雄嘴裡唸著，伸手幫忙把車窗拉開，又順手幫謝子言把毛線帽戴好。
「我才不要和阿容坐一起，現在跟她坐一起一定會被她欺負的很慘。」謝子言瞥了一眼旁邊正在傻笑的阮金隆，很堅決地說：「如果阿隆過去，我就過去。」
幾個大人聞言都是一臉黑線，阮金隆更是一臉苦瓜臉地嘟嚷：「阿言，我怕阿容……。」
謝子言很確定，當阮金隆講出他怕阿容的時候，他那據說曾是南越校級軍官的老爹臉部抽搐了一下。為了避免阮金隆回家被老爹修理，謝子言很善意地趕換話題問道：「阿隆，你放寒假了，寒假作業寫了沒？」
謝子言不問還好，他這一問，阮金隆的臉更苦，吶吶回說：「沒有，數學我都看不懂……唉呀！阿爹，你幹嘛打我？」
阮文福看到阮金隆摸著頭一臉無辜樣，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低聲喝罵道：「我怎麼會有你這種笨兒子，連小一數學都不會！你看人家阿言多聰明，你要多學學他！」
「拜託，你要教訓兒子也等回家去再罵好嗎？」謝子言暗暗在心裡嘀咕，對阮文福這樣不給兒子面子很是不以為然。不過，再怎麼說阮金隆也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不跳出去救援實在是說不過去。所以他趕緊說：「阮伯伯，你不能怪阿隆。立春叔叔講過，現在台灣的小學老師有很多是不太會教學生的。不然你讓阿隆跟我一起讀書好了，立春叔叔他們教過我很多東西，我都會告訴阿隆的。」
阮文福前一段時間受傷在家修養，都是弟弟阮明武和兒子阮金隆在照顧，三歲的女兒阮金紅則是託給細川舞子和謝家。結果天天跟謝子卿、阿容在一起玩的阮金紅，現在算數還比上學的阮金隆強。阮文福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他可以確定事情應該和謝子言有關。所以他一聽謝子言叫阮金隆過去一起讀書，立刻就心動了，只是他旋即又想到阮明武講過謝子言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就不免猶疑起來，遲疑著說：「阿言，聽說你眼睛不太好，醫生都叫你不要看書了，還是不要讓阿隆去跟你讀書好了。」
「阮伯伯，沒事的，反正我每天還是得陪我阿姐和阿容讀書。」謝子言拍著小胸脯保證，反正現在他已經得教三個了，再多一個也無妨。更何況，多了一個阮金隆，或許阿容不會一天到晚只想著虐待他一人。
阮文福不知謝子言的邪惡用心，一時之間感動的很。不過他不太善於言詞，更何況謝子言也只是一個小孩，所以他也只是輕輕拍了下謝子言的頭表示讚許。
「又拍我的頭，你們怎麼都喜歡拍我的頭，難道不知道腦袋拍多了會變笨的嗎？」謝子言心裡暗罵，但他也知道他現在人小個子矮，他那顆寶貴的腦袋成了每個大人伸手就能碰到的最好目標。所以他雖然對這事很不爽，還是只能忍辱負重。只是他不免要在心裡嘀咕：「究竟要到什麼時候，這些人才不會動不動就拍我的頭呀？」
可惜謝子言沒有上帝的視角，不能知道這時候在遙遠的東海上，有一家姓束的人家也正在決定忍辱負重，不然他一定會樂的忘掉眼前所有的不愉快。
……………
貨艙的艙門被猛力推開，陽光與鹹濕的海風竄進幽暗的艙內，艙內的幾人還來不及反應，就見艙門口忽然一黑，有人說：「各位，接駁的船到了，請準備換船吧！」
曾從軍並擔任飛行教官的束越新一躍而起，大聲對艙門口的人影說：「你們究竟是要把我們綁去哪裡？」
「我不能告訴你們，但等你們到了對面那條船上後，你們就會明白的。」站在艙門口的人用客氣卻冷淡的聲音回答束越新的問題後，旋即就放軟語調，提醒說道：「束星北先生，天氣不太好，早點換到大船上可以讓你的家人少受點折騰。」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一個身材高大卻面容憔悴的老頭，只見他拿著一張紙的右手用力握緊，蹙著眉頭對身旁幾人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都被綁到這裡了，就先聽他們的話到對面的船上再說吧！」
束星北雖然說的淡定，但等他走出艙門看到漁船旁那艘高大的貨輪及船桅上的英國國旗，卻是心中暗暗一驚。還好這十餘年來他屢經磨難，性情已較年輕時沉穩得多，雖是心中驚疑卻也沒說出口，只是在幾個綁匪的幫助下，與家人一起默默爬上眼前的大船。
束星北幾人登上貨輪後，立即被帶到一個像是餐廳的地方。幾個像是船員的人送來幾件大衣和熱食，但束星北和家人卻無心享用，只是坐在那裡默默發楞。
前天晚上，四個紅衛兵到束家找束星北。這種事先前也發生過，當時是束星北的妻子葛楚華、長子束越新挺身而出，紅衛兵發現束越新是退役軍人後，不得不知難而退。但前天來的紅衛兵卻和之前的紅衛兵不同，他們身上都散發著殺氣，怎麼看都不像是滿腔熱血卻缺乏理智的紅衛兵，反倒像是經過嚴酷訓練的殺手。這四個人進入束家後，就迅速控制了束星北夫婦和束越新，然後他們拿了一張紙給束星北，表示若想弄清楚上面的東西就跟他們走。
束星北是現在中國最傑出的理論物理學家，更是一個全心全意只想著科學研究的科學家。但自從一九五六年肅反運動中被打成右派反革命集團頭目後，他就被剝奪了研究科學的權利。不過現在被下放到青島醫院當清潔工友的束星北並未忘情科學研究，所以當他看到那一張寫滿關於黑洞的理論假設的紙張後，整個人就立即進入一種忘我的魔怔狀態，迷迷糊糊地就跟著那四個人走。等束星北醒覺過來時，他才發現竟然已經到了海邊，而且他的妻子葛楚華、長子束越新、三子束慶新、四子束義新、五子束潤新和小女兒束美新還都被帶來了，這下子束星北才慌張起來。
然而事已至此，怎麼慌張也沒用，何況才剛結束兩年的思想改造被放回家的束慶新還是個小兒麻痺症患者，束星北很怕反抗會使妻子子女受到傷害，所以只能示意家人先看看那些綁架他們的人想做什麼再說。誰知那些綁匪把他們一家人送上一艘漁船關在船艙內後，竟然就這樣把他們運出海了，還被載到公海弄到這艘英國貨輪上。
束星北很清楚，如果這事讓人知道了，那他頭上那頂反革命的大帽子是一輩子都摘不下來了。其實經過這十幾年的折磨後，他對頭上的那頂大帽子已經麻木了。但他很明白，如果一直戴著這頂帽子，他不可能被允許回到教學與研究的崗位上。更重要的是，他的家人也會一直陪著他受苦。問題是他對此刻的處境卻是無能為力，只能靜靜地等綁匪說出他們的目的。
束星北一家人並沒有等太久，大約十分鐘後，有五個人推開門進來了。其中一個看來是頭目的人見桌上的食物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眉頭微皺說：「各位，是食物不合你們的口味嗎？真抱歉，船上的物資不多，不能提供美食。不過，等船靠岸後，我們一定盡量滿足你們的需求。」
束星北沒說話，他的長子束越新卻是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冷冷地說：「你們是誰？為啥要綁架我們？要帶我們去哪裡？」
那個頭目笑了笑，在束家人對面坐下來後，這才慢條斯理地說：「是束越新先生吧！如果我沒記錯，你本來是飛行教官，因為束星北先生被整肅，在一九五九年退役。之後你找不到工作，只能在街頭拉車。對了，束星北先生還偷偷教你外語和顏色光學。」
束星北和束越新相顧駭然，因為束星北教授兒子物理知識之事甚為隱密，對方是怎麼知道的？
那個頭目察言觀色，知道自己剛剛的話應該是戳中對方的軟肋了，心下暗自得意之餘也不免納悶──太子爺是從哪裡知道束星北家裡的事？這些事不可能是軍情局那邊的人探知的，不然這次太子爺也不會不動用軍情局的人負責這個任務。如果不是軍情局的人，難道太子爺還有一個自己這個調查局長都不知道的情報組織？
其實從一個禮拜前他就有這種猜想了，今天的事只是讓他進一步證明這個想法。當時美韓聯合部隊在漢城近郊搜捕潛入的北韓特種部隊一事轟動國際，而同時台北外交圈卻傳出美韓聯合部隊之所以能準確攔截到潛入的北韓特種部隊，都是歸功於中華民國提供了驚人精確的情報。當他在國安局和軍情局的朋友都私下問他這情報是否是調查局提供的，他就想到太子爺可能有一個從未曝光的情報組織，而且這個情報組織的能力還強的嚇人，否則是不可能探查到這種極機密之事。
想到太子爺那個異常隱密的情報組織，他的心裡不由得有種失落。不過，這種念頭也只是在他腦中一閃即逝。只見他嘴角微揚，笑著說：「束星北先生，我是奉命接你和你的家人到復興基地台灣的。」
「什麼！你們是國民黨！」
束家眾人皆是大驚，軍伍出身的束越新更是一躍而起，只是他旋即想到這是在敵人的地盤上，便又沮然地坐回椅子上，恨恨說道：「我們不會和你們合作的！你這個蔣匪的走狗，快把我們放了，不然……」說到這裡他卻是說不下去了，因為他忽然想到自己還真不能拿對方怎樣。
那個頭目卻也不惱，微笑回道：「放了你們回去之後，束星北先生還是得繼續在青島醫院當工友，束越新先生恐怕也是得繼續拉車，至於其他人……」他瞥了一眼束星北其他的子女，露出惋惜的表情說：「唉！都是人才啊！可惜了……。」
這話束越新不愛聽，立刻就反駁說：「我就是喜歡拉車，這關你屁事！」
頭目莞爾一笑說道：「人各有志，束越新先生你喜歡拉車這確實不關我的事。只是，你忍心讓你的父親和弟妹繼續過之前那樣的生活嗎？」
束越新嘴唇蠕動了一下，卻是什麼話也沒說。如果只有他一人在此，他一定會反駁，但現在他的父母和幾個弟妹在旁，他實在是說不出違背良心的話。
這時，剛剛一直沉默的束星北悶哼一聲後說：「我是被冤枉的，黨會為我平反的。」
「是嗎？」頭目用憐憫的眼神看了看束星北，搖著頭說：「如果我沒記錯，束先生你應該是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就曾加入左派的組織吧，依照共產黨的說法，你是根正苗紅。既然如此，為何你還會被整肅呢？理由很簡單，因為你是個真正的科學家，你不願配合共產黨整肅無辜的同事。束先生，你覺得你是被冤枉的，可是你卻不知道，共產黨為了維持它的統治，必須不斷地進行鬥爭。在這個過程中，只要不能積極配合領導者的都會成為被鬥爭的對象。你覺得你被冤枉了，可是就共產黨的邏輯來看，你完全是罪有應得！」
這番話太誅心，束星北的臉色頓時是一陣青一陣白，而他的妻子與子女的臉色也是同樣難看。他們都不是笨蛋，很清楚頭目說的是事實；但長年以來都生活在共產黨的統治下，又使他們不願承認這個事實。
束家人的神情全落在頭目的眼裡，他嘴角微微上揚，繼續說道：「中共自建黨以來，就以鬥爭為黨發展的動力。本來，依照達爾文的進化論，萬物之間的競爭與優勝劣敗乃是天則，可是中共的鬥爭卻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還經常是以反科學反人性的方式進行。遠的不提，在這二十年來的各種政治運動中，有多少學者被整肅？又有多少無辜的人民受害？而這一切就只因為共產黨高層之間的鬥爭。哼！毛澤東為了鬥爭劉少奇彭德懷，可以搭上幾千萬條人命。你束星北雖是個優秀的科學家，在他的眼裡卻也只是個臭老九。你要想得到平反，大概得得到毛澤東死後才有一點點希望吧！不過，等到那時候，應該會有第二個毛澤東、第三個毛澤東出現，你覺得你會有得到平反的可能嗎？」
「碰！」
頭目的話才說完，束越新就一拳搥在桌上，怒聲吼道：「你這是對黨與毛主席的污衊！」
頭目憐憫地看了看束越新，又看了下束家其他的人，發現他們都抿著嘴不說話，知道他們心裡多少是認同自己講的話，便淡淡地對束越新說：「你從來沒和中共高層相處過，根本不瞭解他們。而我卻曾與他們朝夕相處數年，對他們的瞭解比你深多了。還有，你可以看看這些文章，雖然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從中共中央警衛局派人滿世界地追查來看，這個人寫的東西應該都是真的。」說完，他隨手把一個公文夾放到束家人面前。
束越新沒看那個公文夾，而是瞪著頭目，厲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頭目伸手示意請束星北看那個公文夾，這才微笑說道：「我姓沈，沈之岳，抗大二期畢業的，在延安的名字叫沈輝。」
如果是那些曾因沈之岳而吃過大虧的新四軍的幹部在場，應該會立即跳起來了。但束家的人卻未曾聽過沈之岳或沈輝這個人的事，就算是曾在中共軍隊待過數年的束越新，也只是驚呼：「抗大畢業的？你是叛徒！」
「錯了，我是軍統的人，奉命潛入延安的。」沈之岳糾正束越新的話，指了指桌上的公文夾說：「寫那些文章的人才是中共的叛徒，但我很佩服他。」
束星北翻開公文夾，見裡面是幾張香港的報紙，他迅速瞄了一下，皺眉低聲說道：「中南海閒人？」
沈之岳見束星北終於翻開了公文夾，微笑說道：「束先生，這幾張報紙就送你了，你可以慢慢看。這個叫中南海閒人的人用科學分析了造成三年大飢荒的原因，很值得反省的。」
束星北聞言合上公文夾，蹙眉問道：「你綁架我們是要做什麼？」
沈之岳笑了笑，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放在束星北面前，說道：「蔣經國先生說，像你這樣優秀的科學家若不能研究科學，將是中國甚至是人類的損失。這裡面是國家科學委員會與台灣大學物理系的聘書，以及等值兩百美元的八千塊新台幣。經國先生希望你能專心地做研究，還有你的子女也都是優秀的人才，也會安排他們就業就學。」
束星北語氣苦澀地說：「就是說要軟禁我們？」
「誰說要軟禁你們？」沈之岳訝異反問，旋即搖著頭說：「除了十年內不能離開台灣外，你們的行動是自由的。對了，在把你其他的子女接出來之前，我們希望你們能低調一點。」
束星北沉默了一會兒，把這兩天他一直研究的那張紙放在桌上，指了指那張紙說：「如果我想見提出這些假設的人呢？」
沈之岳瞥了一眼那張紙，苦笑說：「束先生，這張紙是國科會主委吳大猷先生要我交給你的，他說你一定會有興趣的。據我所知，那上面的東西是吳大猷主委的一個學生提出的，而那個學生現在只有三歲。」
「三歲！」束星北驚呼，不敢置信地瞪著沈之岳。他是學理論物理的，深知這張紙上寫的黑洞時空奇異點與黑洞會發射輻射的假設有多珍貴，若說這是吳大猷提出的他還勉強相信，如今沈之岳卻說這是個三歲小孩提出的，這可能嗎？
沈之岳一看束星北的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微笑說道：「我知道這很難令人相信，但這卻是事實。那個小孩是個了不起的神童，去年九月他寫的童書在日本出版，聽說已經賣了一百萬本，前幾天又出版了一本電子計算機的書。對了，他現在已經擁有好幾項發明專利，像是這個……」他變魔法似地掏出一個小手電筒放在桌上，繼續說道：「這種手電筒就是他發明的，不用電池，很方便的。」
束星北楞楞地瞪著那個環保手電筒，好一會兒才說：「沈先生，我希望能私下和我的家人談談。」
沈之岳笑笑點頭，起身帶著部下出去了。
沈之岳等人一關上艙門，束越新就急急說道：「爹，你要想清楚，可不要犯糊塗了。」
束星北一臉苦澀地反問：「越新，我們現在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束越新一想還真是這樣，不禁苦笑。他雖曾是共軍軍官，可從來沒想過為黨犧牲生命的覺悟，更何況這還不只是他的生命。
「忍辱負重吧！」束星北的眼神飄向桌上那張寫滿了物理學假設的紙張，喃喃自語說道：「國民黨真的能容許科學發展嗎？」
束星北不知道，其實還有十幾個中國科學家也和他有類似的遭遇與同樣的想法。包括束星北在內的這十幾個科學家，都是蔣經國親自交辦的復華計畫的工作目標。就在這個年節前後，國安局、軍情局與調查局同時出動精銳，甚至啟動了幾個潛伏多年的間諜，才趁著紅衛兵把中國搞的一團亂之際完成了這件規模浩大的綁架任務。
這是國共鬥爭史上國民黨難得的勝利行動，但由於這次的行動被列為最高機密，外界也不知道國民黨完成了一次堪稱典範的綁架行動。可笑的是，包括沈之岳在內，所有參與這件任務的特工都不清楚蔣經國何以要交辦這件任務，更不知道為何蔣經國能精確知道目標對象的詳細資料。
二十幾年後，當這些被中國列為失蹤人口的科學家在台灣的行蹤曝光後，人們才開始探究這背後的秘密。只是，那時候不但這些科學家大多已不在人世了，那些曾參與這次綁架行動的特工也多已過世，少數還活著的人也無法提供足以解惑的資料。於是，一九六八年初蔣經國所下令實施的復華計畫就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歷史謎團了。
大病一場，稍癒，但仍無法久坐。勉強寫出一章，會盡力在下週六時趕出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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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死了，到底還要等多久啊？」謝子言不滿地嘟嚷著，看了眼遠處那氣氛肅殺的新店監獄，然後用力地跺了跺腳。
今天台北的氣溫只有攝氏十度，安坑這個鬼地方只有更冷。在這裡吹了半個小時的寒風，謝子言都覺得自己要變冰棍了。他現在實在是痛恨自己耳根子軟，竟然被細川舞子一說就傻傻跟來吹風。
本來謝子言是想今天無論如何都得待在家裡的，因為他聽說今天會有個客人會來探視他那懷孕八個月的老媽。當他知道要來的人是誰時，可是驚訝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他前世時是聽老媽閒聊時說過認識紀政，可沒想過紀政會來看他老媽，她們的交情難道這麼好？
林貴子和紀政的交情確實只是泛泛，嚴格來講，有交情的是林貴子的養父和紀政的父親，而紀政在上台北讀書受訓的那段時間，又曾和林貴子是鄰居。正因這樣，先前在討論怎樣運用在英鎊貶值中賺來的「不義之財」時，林貴子就向細川舞子提了下可以幫一下紀政。細川舞子是從小就認識林貴子的，因而和紀政也照過幾次面。一九六四年東京奧運時，人在東京的細川舞子還跑去看紀政比賽。只是很可惜，那次紀政在參加的女子全能賽中只得了個第十七名。
這年頭台灣人的出入境是受到政府嚴格管控的，一九六二年時十八歲的紀政能赴美受訓，是當時台灣田徑協會理事長關頌聲向政府推薦經政府批准的結果。依照這年代國民黨的一貫作風，東京奧運中表現不佳的紀政回台後勢必會被取消出國許可。所以當時紀政在楊傳廣之妻和美國十項全能選手雷夫爾．強生的掩護下，偷偷帶著護照機票溜到機場搭機「潛逃」美國。對國民黨政府來說，紀政的行為已形同叛國，若非不敢招惹美國老大哥，恐怕早就對紀政發佈通緝令了。縱然如此，這幾年紀政也是不敢回台的。
去年十一月底在細川龍馬和田島京的規劃主持下，謝文堂當了一回超級冤大頭，也揮舞著美金和國民黨做了一大票交易。其中就有一大筆錢是用在培育支持體運選手上，而謝文堂要求的就是讓紀政回來一趟。這兩年紀政在美國的一些田徑比賽中表現不俗，加上有某隻小妖孽向細川舞子透露天機，說紀政將在墨西哥奧運中成為舉世注目的田徑明星，所以細川龍馬有了支助紀政並請她擔任企業形象代言人的想法。也不知是金錢的威力還是考慮到要紀政代表中華民國參加墨西哥奧運，政府竟也爽快地答應了。
當細川龍馬在美國的經紀人約翰．庫珀與台灣駐美使館的人找上門時，紀政和她的教練可是大吃一驚，還以為是國民黨設局要騙紀政回台灣呢！這也不能怪紀政與她的教練多想，一來紀政的父親曾因二二八事件被關押，她心裡對國民黨並無好感，二來國民黨政府確實幹過許多把人騙誘回台的事。前兩年就因有人密告駐馬達加斯加大使汪公紀可能叛變，國民黨政府就把汪公紀騙上我國商船綁架回台，最後卻發現汪公紀是被誣陷的。連騙誘綁架自己國家的駐外全權大使的事都幹的出來，也難怪紀政和她的教練要疑心這又是一個陷阱了。
既然認為這是個陷阱，紀政的教練二話不說就打電話報警了──國民黨政府想在美國誘拐人可是違法的，就算這個人拿的是台灣護照也一樣！
然後，一臉黑線的約翰．庫珀與台灣駐美使館人員就發現他們成了現行犯，有外交特權的台灣駐美使館官員還好，約翰．庫珀卻是被丟進警局牢房關了一晚，到第二天才獲得法官裁定交保。這還多虧了他的叔叔娶了一個出身范德比爾特家族的名媛太太，他的名媛叔母也還算是照顧晚輩，沒讓這個沒啥出息的姪子被關太久。
讓約翰．庫珀鬱悶的是，他才走出警局，就見到紀政和她的教練。紀政和教練是來詢問是否能保釋約翰．庫珀的，因為她們已經發現自己把送財童子送進了警局。原來前一天警察來逮走兩個「專制獨裁者的走狗」後，紀政越想越害怕，就打了個電話回台灣問家裡是否安好。於是，紀政才瞠目結舌地發現，那個被她送進警局的壞人好像是真的來送錢的。現在的她可是很需要支持的，所以才趕緊跑來警局看能否保釋約翰．庫珀。
約翰．庫珀才剛拿到細川龍馬那裡發的鉅額獎金，可不想失去這份工作。不管他自己願不願意，支持幫助紀政這件事是大老闆交代下來的，他都得完成才行。所以，他也只能咬牙切齒地與紀政簽下一紙贊助的草約，留下一張兩萬美元的支票，還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會幫紀政擺平台灣駐美使館的不滿。
紀政這趟回台灣除了是探望家人外，也是要和謝家簽正式的贊助合約。她聽家人說起謝家找上門來幫忙的緣由，這才想起當年還真有林貴子這個鄰居。紀政是個懂得感恩的人，而她這趟回台的豐收也確實讓她感激涕零，所以她聽說林貴子現在懷孕在家待產，也就跑到謝家探望這個曾經的鄰居了。
其實不要說是紀政，就連見多識廣的謝子言在聽到經細川國彥修改後的贊助計畫內容後，也是要為這個曾經的海賊王的大手筆而驚訝。因為在這份為紀政準備的贊助合約中，細川國彥不但開出了每個月五千美元的營養費贊助，還給了每年十五萬美元的專屬教練、醫生、營養師、陪訓員與比賽交通住宿補貼費用；此外，還包含了奧運前六個月的高原訓練安排。相對地，紀政只要在不違反奧會規定下擔任謝家相關企業的形象代言人，以及穿著謝家提供的運動衣、運動鞋。最重要的是，這是一紙五年的合約，只要簽下這合約，五年內紀政就無須擔憂經濟壓力而能專心訓練。
除了看過謝子言那本未來事件記事簿的幾人外，所有人都以為細川國彥這是在幫謝文堂揮霍做善事。謝子言卻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當今年十月墨西哥奧運中亮起一道黃色閃電後，這些投資將獲得幾十倍的回饋。至少，那已經用勝利女神耐吉之名為商標的專業氣墊運動鞋和排汗衣，勢必成為所有運動選手瘋狂搶購的商品。而謝家這一贊助投資，也必然贏得全國的好評。
而對謝子言來說，明知十個月後紀政就會成為世界名人，現在既然有機會見到她，當然得請她簽名與一起拍照留念。只是細川舞子為了怕阿容鬧騰，硬是要謝子言這人形故事書跟著出門，還美其名說是要帶他出來逛逛看風景。可現在風是很大，風景卻不怎樣，這可讓謝子言鬱悶的想破口大罵。
就在這時，大概是見到了謝子言一臉不爽的模樣，正在與阮文福、李師科抽煙聊天的陳文雄有點不以為然地說：「阿言，都跟你說叫你回車上，你就是不聽。到時候要是感冒了，你家裡的人又要唸了。」
謝子言吐了吐舌頭，趕緊跑到正在做體操的阮金隆身邊，低聲問道：「阿隆，你不會冷嗎？」
阮金隆停下動作，搖了搖頭說：「我阿爹講男孩子要練身體，不能怕冷。」
謝子言翻了個白眼，心想我是問你冷不冷，又不是問你老爸說什麼，你這傢伙連我問什麼都搞不清楚，然怪連小一都會讀到兩科不及格。而且，你家另一個大男人阮明武都還躲在車上死不出來，也只有你這木頭木腦的傢伙才會把你爹的話當聖旨。
不過，這一來謝子言也沒了找阮金隆聊天的興趣了。他又瞥了一眼那邊抽煙聊天的三個大人，忽然想起前世聽一個朋友講過，男人們相約去郊外看風景，就是找個地方一起抽煙。於是他不由得低聲嘟嚷：「明明可以在市區找個地方坐著等的，真不曉得幹嘛非得一起跑來這裡吹風，真是一群白癡……。」
細川舞子是帶阿容來探監的，之後就要和陳文雄去看幾筆房地產，其中有兩個賣主是阮文福的越南同鄉。阮文福是那兩筆交易的仲介人，到場是應該的，但他卻把兩個孩子都待出門了。本來這也無所謂，畢竟阮文福阮明武兩個大人都要出門，留兩個小孩在家總是不妥當。問題是他們和陳文雄本來可以在市區等的，陳文雄卻說要賠細川舞子來安坑。結果搞到最後全部人都殺到安坑來，浩浩蕩蕩地不像是來探監，反倒比較像是來劫獄的。好在李師科機警沒敢把車停的太靠近監獄，否則鐵定會惹來麻煩的。
當然，讓謝子言最不爽的是，他也得跟著這群腦袋不太正常的大人一起來這裡吹冷風。天氣實在太冷，他摸了摸貼衣放著的暖暖包，有點想進車子裡避風。但他瞥了一眼姐姐和阮金紅在的那一輛廂型車，覺得一上車就得繼續講故事，煩都煩死了，還是不要上去的好。而另一輛嘛，裡面都是阮文福和陳文雄抽煙留下的煙味，也不知是哪一個牌子的，味道難聞得很，他也不想虐待自己的嗅覺。於是他遲疑了一下後，乾脆又練起那套網路上看來的七分鐘鍛鍊法。
他才做了一個動作，就聽阮金隆低聲問：「阿言，阿容的爸爸是不是壞人？」
「嗯？」謝子言停下動作，皺眉反問道：「你怎麼會問這個？」
阮金隆看了一眼他的父親，這才低聲說：「學校的老師說被關在監獄的都是壞人，可是我阿爹說阿容的爸爸應該不是壞人……」
「原來是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觀念衝突啊！」謝子言心裡嘟嚷一句，想了一下後才說：「學校老師說的是一種理想，也就是說本來壞人都應該被抓起來關進監牢，被關進去的也都應該是壞人。可是，阿隆，你覺得被抓起來的都是壞人嗎？你阿爸、阿叔也被抓過，可是他們不是壞人啊！所以，現在阿容的阿爸雖然被關起來，可是他也不一定是壞人。」
阮金隆搔了搔頭，對他來說謝子言講的話還是太深奧了。不過，他大概可以確定阿容的父親應該不是壞人。但是，既然阿容的父親不是壞人，那他為什麼被抓，難道他家也開餐廳？
阮金隆還在糾結阿容家是不是也開餐廳時，就聽陳文雄在那邊喊著要他們兩個小孩上車，細川舞子和阿容出來了。
阿容的眼睛又紅又腫，一看就知道剛剛大哭過。而細川舞子的臉色也不太好看，走到陳文雄身旁低聲與他說了幾句話，然後陳文雄的臉色也陰鬱起來了。見到這樣子，大家都明智地沒有問阿容的父親還好嗎之類的蠢問題，氣氛頓時變的很凝重。
打破沉默的是陳文雄，只聽他低嘆一口氣後說：「還是先離開這裡再說吧！」
細川舞子點點頭，今天除了帶阿容探監外，最主要還是去看房子和土地。前一段時間她不在台灣，這些事都交給謝家的一個親戚處理，但許多賣主就是要看到細川舞子才肯說賣，圖的無非是細川舞子的出手大方。既然這樣，細川舞子就乾脆趁著年前快速地去繞一遍，算是給那些賣主一個定心丸。雖然勢必是要年後才能簽約辦過戶的，給人家一個準信總是好的。
不過，大家才剛要上車，阿容就又鬧騰起來，直嚷著李師科身上有煙味，她不要坐李師科開的車。
「分明就是沒事找事藉機發洩情緒嘛！」謝子言心裡嘀咕著，對阿容的做法很不以為然。李師科剛剛確實是抽了煙，但這裡的風這麼大，他身上根本不會留下什麼煙味的。何況李師科又不是今天才開始抽煙的，以前阿容可不會因而拒絕搭李師科開的車。
大家都知道阿容這是在無理取鬧，但誰也不好責怪阿容，只能望向細川舞子。而細川舞子瞥了一眼一臉尷尬手足無措的李師科，語氣有點無奈地說：「那讓阮明武來開吧！李師科，你去開另外一輛好了。」
細川舞子的話才說完，謝子言就搶著說：「我也要坐另外一輛！」然後他也不管細川舞子答不答應，就趕緊跑到另一輛車旁邊去。
沒一會兒，陳文雄、阮文福父子和李師科就走過來了，只聽陳文雄邊走邊對李師科說：「……你也不要太在意了，阿容的阿爸在裡面受傷了，看來是被欺負了。」
李師科默默地點頭，他都四十歲了，也不好和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嘔氣。何況，不論是細川家兄妹還是謝家，都是難得的好東家。先前尾牙時謝文堂就包了個一萬六的紅包給他，細川舞子返台後更發了十萬塊年終獎金給他。東家待他這麼好，他受點小委屈也沒什麼。
這時卻見周麗萍從後面跑過來，把謝子言的小書包放到車上，又把一個水壺拿給李師科，同時輕聲對他說：「李師科，你的水壺。少抽點煙，煙抽多了對身體不好。」
李師科接過水壺，傻憨憨地笑了笑。
正在上車的陳文雄與阮文福都沒注意到李師科和周麗萍之間的互動，但謝子言卻注意到了。他心裡一動，暗暗嘀咕：「怎麼這兩個看起來像是有姦情？」
不過，現在大家的心情都不好，可不是追查老兵與少女姦情的時候。謝子言很識趣地默默上車坐好，奮力拉開車窗讓外面的空氣進來。
「阿言，你應該坐後面那輛車的，跑來這裡湊熱鬧幹什麼？」陳文雄嘴裡唸著，伸手幫忙把車窗拉開，又順手幫謝子言把毛線帽戴好。
「我才不要和阿容坐一起，現在跟她坐一起一定會被她欺負的很慘。」謝子言瞥了一眼旁邊正在傻笑的阮金隆，很堅決地說：「如果阿隆過去，我就過去。」
幾個大人聞言都是一臉黑線，阮金隆更是一臉苦瓜臉地嘟嚷：「阿言，我怕阿容……。」
謝子言很確定，當阮金隆講出他怕阿容的時候，他那據說曾是南越校級軍官的老爹臉部抽搐了一下。為了避免阮金隆回家被老爹修理，謝子言很善意地趕換話題問道：「阿隆，你放寒假了，寒假作業寫了沒？」
謝子言不問還好，他這一問，阮金隆的臉更苦，吶吶回說：「沒有，數學我都看不懂……唉呀！阿爹，你幹嘛打我？」
阮文福看到阮金隆摸著頭一臉無辜樣，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低聲喝罵道：「我怎麼會有你這種笨兒子，連小一數學都不會！你看人家阿言多聰明，你要多學學他！」
「拜託，你要教訓兒子也等回家去再罵好嗎？」謝子言暗暗在心裡嘀咕，對阮文福這樣不給兒子面子很是不以為然。不過，再怎麼說阮金隆也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不跳出去救援實在是說不過去。所以他趕緊說：「阮伯伯，你不能怪阿隆。立春叔叔講過，現在台灣的小學老師有很多是不太會教學生的。不然你讓阿隆跟我一起讀書好了，立春叔叔他們教過我很多東西，我都會告訴阿隆的。」
阮文福前一段時間受傷在家修養，都是弟弟阮明武和兒子阮金隆在照顧，三歲的女兒阮金紅則是託給細川舞子和謝家。結果天天跟謝子卿、阿容在一起玩的阮金紅，現在算數還比上學的阮金隆強。阮文福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他可以確定事情應該和謝子言有關。所以他一聽謝子言叫阮金隆過去一起讀書，立刻就心動了，只是他旋即又想到阮明武講過謝子言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就不免猶疑起來，遲疑著說：「阿言，聽說你眼睛不太好，醫生都叫你不要看書了，還是不要讓阿隆去跟你讀書好了。」
「阮伯伯，沒事的，反正我每天還是得陪我阿姐和阿容讀書。」謝子言拍著小胸脯保證，反正現在他已經得教三個了，再多一個也無妨。更何況，多了一個阮金隆，或許阿容不會一天到晚只想著虐待他一人。
阮文福不知謝子言的邪惡用心，一時之間感動的很。不過他不太善於言詞，更何況謝子言也只是一個小孩，所以他也只是輕輕拍了下謝子言的頭表示讚許。
「又拍我的頭，你們怎麼都喜歡拍我的頭，難道不知道腦袋拍多了會變笨的嗎？」謝子言心裡暗罵，但他也知道他現在人小個子矮，他那顆寶貴的腦袋成了每個大人伸手就能碰到的最好目標。所以他雖然對這事很不爽，還是只能忍辱負重。只是他不免要在心裡嘀咕：「究竟要到什麼時候，這些人才不會動不動就拍我的頭呀？」
可惜謝子言沒有上帝的視角，不能知道這時候在遙遠的東海上，有一家姓束的人家也正在決定忍辱負重，不然他一定會樂的忘掉眼前所有的不愉快。
……………
貨艙的艙門被猛力推開，陽光與鹹濕的海風竄進幽暗的艙內，艙內的幾人還來不及反應，就見艙門口忽然一黑，有人說：「各位，接駁的船到了，請準備換船吧！」
曾從軍並擔任飛行教官的束越新一躍而起，大聲對艙門口的人影說：「你們究竟是要把我們綁去哪裡？」
「我不能告訴你們，但等你們到了對面那條船上後，你們就會明白的。」站在艙門口的人用客氣卻冷淡的聲音回答束越新的問題後，旋即就放軟語調，提醒說道：「束星北先生，天氣不太好，早點換到大船上可以讓你的家人少受點折騰。」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一個身材高大卻面容憔悴的老頭，只見他拿著一張紙的右手用力握緊，蹙著眉頭對身旁幾人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都被綁到這裡了，就先聽他們的話到對面的船上再說吧！」
束星北雖然說的淡定，但等他走出艙門看到漁船旁那艘高大的貨輪及船桅上的英國國旗，卻是心中暗暗一驚。還好這十餘年來他屢經磨難，性情已較年輕時沉穩得多，雖是心中驚疑卻也沒說出口，只是在幾個綁匪的幫助下，與家人一起默默爬上眼前的大船。
束星北幾人登上貨輪後，立即被帶到一個像是餐廳的地方。幾個像是船員的人送來幾件大衣和熱食，但束星北和家人卻無心享用，只是坐在那裡默默發楞。
前天晚上，四個紅衛兵到束家找束星北。這種事先前也發生過，當時是束星北的妻子葛楚華、長子束越新挺身而出，紅衛兵發現束越新是退役軍人後，不得不知難而退。但前天來的紅衛兵卻和之前的紅衛兵不同，他們身上都散發著殺氣，怎麼看都不像是滿腔熱血卻缺乏理智的紅衛兵，反倒像是經過嚴酷訓練的殺手。這四個人進入束家後，就迅速控制了束星北夫婦和束越新，然後他們拿了一張紙給束星北，表示若想弄清楚上面的東西就跟他們走。
束星北是現在中國最傑出的理論物理學家，更是一個全心全意只想著科學研究的科學家。但自從一九五六年肅反運動中被打成右派反革命集團頭目後，他就被剝奪了研究科學的權利。不過現在被下放到青島醫院當清潔工友的束星北並未忘情科學研究，所以當他看到那一張寫滿關於黑洞的理論假設的紙張後，整個人就立即進入一種忘我的魔怔狀態，迷迷糊糊地就跟著那四個人走。等束星北醒覺過來時，他才發現竟然已經到了海邊，而且他的妻子葛楚華、長子束越新、三子束慶新、四子束義新、五子束潤新和小女兒束美新還都被帶來了，這下子束星北才慌張起來。
然而事已至此，怎麼慌張也沒用，何況才剛結束兩年的思想改造被放回家的束慶新還是個小兒麻痺症患者，束星北很怕反抗會使妻子子女受到傷害，所以只能示意家人先看看那些綁架他們的人想做什麼再說。誰知那些綁匪把他們一家人送上一艘漁船關在船艙內後，竟然就這樣把他們運出海了，還被載到公海弄到這艘英國貨輪上。
束星北很清楚，如果這事讓人知道了，那他頭上那頂反革命的大帽子是一輩子都摘不下來了。其實經過這十幾年的折磨後，他對頭上的那頂大帽子已經麻木了。但他很明白，如果一直戴著這頂帽子，他不可能被允許回到教學與研究的崗位上。更重要的是，他的家人也會一直陪著他受苦。問題是他對此刻的處境卻是無能為力，只能靜靜地等綁匪說出他們的目的。
束星北一家人並沒有等太久，大約十分鐘後，有五個人推開門進來了。其中一個看來是頭目的人見桌上的食物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眉頭微皺說：「各位，是食物不合你們的口味嗎？真抱歉，船上的物資不多，不能提供美食。不過，等船靠岸後，我們一定盡量滿足你們的需求。」
束星北沒說話，他的長子束越新卻是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冷冷地說：「你們是誰？為啥要綁架我們？要帶我們去哪裡？」
那個頭目笑了笑，在束家人對面坐下來後，這才慢條斯理地說：「是束越新先生吧！如果我沒記錯，你本來是飛行教官，因為束星北先生被整肅，在一九五九年退役。之後你找不到工作，只能在街頭拉車。對了，束星北先生還偷偷教你外語和顏色光學。」
束星北和束越新相顧駭然，因為束星北教授兒子物理知識之事甚為隱密，對方是怎麼知道的？
那個頭目察言觀色，知道自己剛剛的話應該是戳中對方的軟肋了，心下暗自得意之餘也不免納悶──太子爺是從哪裡知道束星北家裡的事？這些事不可能是軍情局那邊的人探知的，不然這次太子爺也不會不動用軍情局的人負責這個任務。如果不是軍情局的人，難道太子爺還有一個自己這個調查局長都不知道的情報組織？
其實從一個禮拜前他就有這種猜想了，今天的事只是讓他進一步證明這個想法。當時美韓聯合部隊在漢城近郊搜捕潛入的北韓特種部隊一事轟動國際，而同時台北外交圈卻傳出美韓聯合部隊之所以能準確攔截到潛入的北韓特種部隊，都是歸功於中華民國提供了驚人精確的情報。當他在國安局和軍情局的朋友都私下問他這情報是否是調查局提供的，他就想到太子爺可能有一個從未曝光的情報組織，而且這個情報組織的能力還強的嚇人，否則是不可能探查到這種極機密之事。
想到太子爺那個異常隱密的情報組織，他的心裡不由得有種失落。不過，這種念頭也只是在他腦中一閃即逝。只見他嘴角微揚，笑著說：「束星北先生，我是奉命接你和你的家人到復興基地台灣的。」
「什麼！你們是國民黨！」
束家眾人皆是大驚，軍伍出身的束越新更是一躍而起，只是他旋即想到這是在敵人的地盤上，便又沮然地坐回椅子上，恨恨說道：「我們不會和你們合作的！你這個蔣匪的走狗，快把我們放了，不然……」說到這裡他卻是說不下去了，因為他忽然想到自己還真不能拿對方怎樣。
那個頭目卻也不惱，微笑回道：「放了你們回去之後，束星北先生還是得繼續在青島醫院當工友，束越新先生恐怕也是得繼續拉車，至於其他人……」他瞥了一眼束星北其他的子女，露出惋惜的表情說：「唉！都是人才啊！可惜了……。」
這話束越新不愛聽，立刻就反駁說：「我就是喜歡拉車，這關你屁事！」
頭目莞爾一笑說道：「人各有志，束越新先生你喜歡拉車這確實不關我的事。只是，你忍心讓你的父親和弟妹繼續過之前那樣的生活嗎？」
束越新嘴唇蠕動了一下，卻是什麼話也沒說。如果只有他一人在此，他一定會反駁，但現在他的父母和幾個弟妹在旁，他實在是說不出違背良心的話。
這時，剛剛一直沉默的束星北悶哼一聲後說：「我是被冤枉的，黨會為我平反的。」
「是嗎？」頭目用憐憫的眼神看了看束星北，搖著頭說：「如果我沒記錯，束先生你應該是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就曾加入左派的組織吧，依照共產黨的說法，你是根正苗紅。既然如此，為何你還會被整肅呢？理由很簡單，因為你是個真正的科學家，你不願配合共產黨整肅無辜的同事。束先生，你覺得你是被冤枉的，可是你卻不知道，共產黨為了維持它的統治，必須不斷地進行鬥爭。在這個過程中，只要不能積極配合領導者的都會成為被鬥爭的對象。你覺得你被冤枉了，可是就共產黨的邏輯來看，你完全是罪有應得！」
這番話太誅心，束星北的臉色頓時是一陣青一陣白，而他的妻子與子女的臉色也是同樣難看。他們都不是笨蛋，很清楚頭目說的是事實；但長年以來都生活在共產黨的統治下，又使他們不願承認這個事實。
束家人的神情全落在頭目的眼裡，他嘴角微微上揚，繼續說道：「中共自建黨以來，就以鬥爭為黨發展的動力。本來，依照達爾文的進化論，萬物之間的競爭與優勝劣敗乃是天則，可是中共的鬥爭卻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還經常是以反科學反人性的方式進行。遠的不提，在這二十年來的各種政治運動中，有多少學者被整肅？又有多少無辜的人民受害？而這一切就只因為共產黨高層之間的鬥爭。哼！毛澤東為了鬥爭劉少奇彭德懷，可以搭上幾千萬條人命。你束星北雖是個優秀的科學家，在他的眼裡卻也只是個臭老九。你要想得到平反，大概得得到毛澤東死後才有一點點希望吧！不過，等到那時候，應該會有第二個毛澤東、第三個毛澤東出現，你覺得你會有得到平反的可能嗎？」
「碰！」
頭目的話才說完，束越新就一拳搥在桌上，怒聲吼道：「你這是對黨與毛主席的污衊！」
頭目憐憫地看了看束越新，又看了下束家其他的人，發現他們都抿著嘴不說話，知道他們心裡多少是認同自己講的話，便淡淡地對束越新說：「你從來沒和中共高層相處過，根本不瞭解他們。而我卻曾與他們朝夕相處數年，對他們的瞭解比你深多了。還有，你可以看看這些文章，雖然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從中共中央警衛局派人滿世界地追查來看，這個人寫的東西應該都是真的。」說完，他隨手把一個公文夾放到束家人面前。
束越新沒看那個公文夾，而是瞪著頭目，厲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頭目伸手示意請束星北看那個公文夾，這才微笑說道：「我姓沈，沈之岳，抗大二期畢業的，在延安的名字叫沈輝。」
如果是那些曾因沈之岳而吃過大虧的新四軍的幹部在場，應該會立即跳起來了。但束家的人卻未曾聽過沈之岳或沈輝這個人的事，就算是曾在中共軍隊待過數年的束越新，也只是驚呼：「抗大畢業的？你是叛徒！」
「錯了，我是軍統的人，奉命潛入延安的。」沈之岳糾正束越新的話，指了指桌上的公文夾說：「寫那些文章的人才是中共的叛徒，但我很佩服他。」
束星北翻開公文夾，見裡面是幾張香港的報紙，他迅速瞄了一下，皺眉低聲說道：「中南海閒人？」
沈之岳見束星北終於翻開了公文夾，微笑說道：「束先生，這幾張報紙就送你了，你可以慢慢看。這個叫中南海閒人的人用科學分析了造成三年大飢荒的原因，很值得反省的。」
束星北聞言合上公文夾，蹙眉問道：「你綁架我們是要做什麼？」
沈之岳笑了笑，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放在束星北面前，說道：「蔣經國先生說，像你這樣優秀的科學家若不能研究科學，將是中國甚至是人類的損失。這裡面是國家科學委員會與台灣大學物理系的聘書，以及等值兩百美元的八千塊新台幣。經國先生希望你能專心地做研究，還有你的子女也都是優秀的人才，也會安排他們就業就學。」
束星北語氣苦澀地說：「就是說要軟禁我們？」
「誰說要軟禁你們？」沈之岳訝異反問，旋即搖著頭說：「除了十年內不能離開台灣外，你們的行動是自由的。對了，在把你其他的子女接出來之前，我們希望你們能低調一點。」
束星北沉默了一會兒，把這兩天他一直研究的那張紙放在桌上，指了指那張紙說：「如果我想見提出這些假設的人呢？」
沈之岳瞥了一眼那張紙，苦笑說：「束先生，這張紙是國科會主委吳大猷先生要我交給你的，他說你一定會有興趣的。據我所知，那上面的東西是吳大猷主委的一個學生提出的，而那個學生現在只有三歲。」
「三歲！」束星北驚呼，不敢置信地瞪著沈之岳。他是學理論物理的，深知這張紙上寫的黑洞時空奇異點與黑洞會發射輻射的假設有多珍貴，若說這是吳大猷提出的他還勉強相信，如今沈之岳卻說這是個三歲小孩提出的，這可能嗎？
沈之岳一看束星北的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微笑說道：「我知道這很難令人相信，但這卻是事實。那個小孩是個了不起的神童，去年九月他寫的童書在日本出版，聽說已經賣了一百萬本，前幾天又出版了一本電子計算機的書。對了，他現在已經擁有好幾項發明專利，像是這個……」他變魔法似地掏出一個小手電筒放在桌上，繼續說道：「這種手電筒就是他發明的，不用電池，很方便的。」
束星北楞楞地瞪著那個環保手電筒，好一會兒才說：「沈先生，我希望能私下和我的家人談談。」
沈之岳笑笑點頭，起身帶著部下出去了。
沈之岳等人一關上艙門，束越新就急急說道：「爹，你要想清楚，可不要犯糊塗了。」
束星北一臉苦澀地反問：「越新，我們現在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束越新一想還真是這樣，不禁苦笑。他雖曾是共軍軍官，可從來沒想過為黨犧牲生命的覺悟，更何況這還不只是他的生命。
「忍辱負重吧！」束星北的眼神飄向桌上那張寫滿了物理學假設的紙張，喃喃自語說道：「國民黨真的能容許科學發展嗎？」
束星北不知道，其實還有十幾個中國科學家也和他有類似的遭遇與同樣的想法。包括束星北在內的這十幾個科學家，都是蔣經國親自交辦的復華計畫的工作目標。就在這個年節前後，國安局、軍情局與調查局同時出動精銳，甚至啟動了幾個潛伏多年的間諜，才趁著紅衛兵把中國搞的一團亂之際完成了這件規模浩大的綁架任務。
這是國共鬥爭史上國民黨難得的勝利行動，但由於這次的行動被列為最高機密，外界也不知道國民黨完成了一次堪稱典範的綁架行動。可笑的是，包括沈之岳在內，所有參與這件任務的特工都不清楚蔣經國何以要交辦這件任務，更不知道為何蔣經國能精確知道目標對象的詳細資料。
二十幾年後，當這些被中國列為失蹤人口的科學家在台灣的行蹤曝光後，人們才開始探究這背後的秘密。只是，那時候不但這些科學家大多已不在人世了，那些曾參與這次綁架行動的特工也多已過世，少數還活著的人也無法提供足以解惑的資料。於是，一九六八年初蔣經國所下令實施的復華計畫就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歷史謎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