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1月 13, 2017 11:36 am
烏境窗
摘要:敘述1960年代台灣偏僻農村生活樣貌，主述家族間因貧窮為求生存而產生的糾紛，其中包含農忙時節及閒暇時主人翁大善學炊蒸尪某粿（九層粿）的過程，藉以貼補家用，及酬神慶典的歡樂場面，並略及日治時期日本人的一些統治手法。
1
只要提起烏鏡窗，這附近方圓百里的人幾乎無人不知，沒人不曉，至於為什麼將那座獨兀矗立的高巖絕壁叫烏鏡窗，對剛嫁到此地的余淑來說，她不知道，也曾好奇的問過丈夫－大善，但他也沒給過明確的答覆，雖然，大善自幼即從父親─萬雄─口中得知一些關於烏鏡窗的種種傳說，他也只能將這些轉述給余淑。
事實上，余淑每見這烏鏡窗，總覺奇特。它硬是跟附近那些寸草不生的青灰岩地層配不上來。黑褐色的峭巖陡直難攀，那巖面歷經風雨洗滌，益形黝亮，這可讓余淑憶起那則傳說：相傳在紅毛番時代，住於赤崁樓的仕女們，每天總喜歡對著那面圓形黝黑的峭巖梳妝攬照，流連於如鏡的巖面裡自己美麗的倩影。
更讓余淑感到奇特的是，山頂和背脊都長滿了青翠的相思林子，襯著青灰岩頂層的稀疏銀合歡，別有一番景緻。向晚時分，附近山頂及林木被投射在巖面上的影子，變化得令人稱奇。有時像獵犬逐鹿，有時像老鷹展翅，有時又像一群鬼魅攀爬其上，尤其遠望半山腰的那個大洞，她的腦海裡又出現大善所敘述的傳說：
很久以前，烏鏡窗和其他山脈一樣，林木蒼翠，長年青綠，山下住有幾戶人家，人們篤實，每日辛勤於農事，多年來，皆四時有序，風調雨順，因此大家都過得平安幸福。
然而，某一年，天庭龍宮二太子，性情暴戾，又好賭。某日，龍王又獲知他集眾聚賭，盛怒之下，乃將其貶至九重天外。龍言一出，二太子煞成一條烏龍，飛出十三天地外。是時，烏鏡窗附近的居民忽見天上一顆光芒火球墜向山脈，隨即聽得一聲巨響，繼而山崩地裂。霎時，人們見那座山已被削去一半。其後，居民每每見一條大烏蟒出沒其間。尤有甚者，凡被牠爬過之處，不久即草木枯黃而成光禿禿的一片，常年不再生長草木。且山壁被其鱗片遊走過後，皆深陷成一道道蝕溝，遠望猶如一錠錠的白銀堆滿山頭，人們只得稱那些延綿的山脈為「海銀土」。從此，這片廣袤的土質變得百穀不興，雜糧難收。
烏鏡窗出現大蟒蛇的消息被好事者加油添醋地暄染，甚至有人說那蛇長千尺，居住之洞穴穿越幾重山嶺，因此，烏鏡窗的名字更加響亮。
2
夏季的雨後，柔嫩芳草綠盡千山，縷縷葛藤旋滿枝條，白花黃花攀懸怒綻，風兒拂來，草兒彎腰，花兒飄飄搖搖，紛紛飛飛的彩蝶，鬧向空山逍遙。
大地恢復了一片生機。
連續下了幾天的雨，烏境窗下的人都開始忙於修整田地，幾個月的乾旱，田埂上到處是裂縫，把個田間雨水都給流光了，到處，都可以看到穿簑帶笠的人在田間揮動著鋤頭。余淑雖然挺著大肚子，可是，看天田的山區，雨季一來，不搶個先機，即使延誤它個幾天，整個收成都會化成烏有。糊田埂，對她來說，並不是粗重的工作，她隨著丈夫，從田中鏟起泥漿，將田埂糊平，穿著厚重粗硬的蓑衣，讓她有些不舒服，然而，看著丈夫在那兒忙著補那塊大洞，眼見田間的水嘩啦嘩啦的流，心也嘩啦啦嘩啦啦的痛，得趕緊做完，坑溝仔那邊也得糊上的。
為了跟雨季搶時間，烏鏡窗的人覺得以團體接力的方式播種效果最好，全村的人今天到林家，明日到陳家，有的拔秧，有的送苗，有的插秧，人多好辦事，工作中談談說說，嘻嘻哈哈，播秧的人，輸人不輸陣，工作效率自然高，東家負責餐點，大家自可專心於工作。
今日，正好輪到大善那幾塊田。雨停了好幾天了，但因田埂整修得好，田間水依然滿盈，也顯得澄澈，映著藍天，自是一番美麗。一行人繞過厝邊，卻見大豐自個兒在自家田間播種，成天堆滿憨笑的吉仔一見就道：
「豐仔哥，又擱你自己一個人了，卡自由喔」
「憨吉你也來鬥鬧熱喔，要請你，不會自己來」
「哎呀！豐仔哥，全烏鏡窗只有你不知要扛崗山，若沒我阿吉，是扛不震動的」
「你吹雞歸 是有申請牌照的」大豐笑
「豐仔哥，來啦，不要做孤單老人啦」
「搖腳瘡 啦，你們那些我做不合啦」
「那當然，做多少算多少，管伊有了沒了，也免束縛」
大豐不自然的笑，後頭的阿祥推了阿吉一把，低聲道：
「全烏鏡窗算你最有膽，伊賭博，連伊老爸都不敢講伊，你敢對面乎伊漏氣，你吃了十二斤的蟾蜍」
「幹！我在憨，我不是你們這些奸鬼，專在背後講人壞話，我光明正大講」
「幹！講你憨，你不信，沒憨十分也憨八分啦，仙教也教不會」
※
大夥兒很快的進入大善的田，各人熟練的工作，完後，一群人移往坑溝仔，一行人走在蓊鬱的竹林小徑，陽光難入林，空氣清涼，有人哼著無字小調，有的談笑，有人談論魚籠的價錢，這一話題，引來多人的興趣。有人說，以前那個販子，人家挑到大馬路，他還嫌東嫌西，壓低價錢，現在，也不知靴襬 了，不管好壞，有就收，幹！昨日還到阮厝看有存貨沒，我偏不賣，幹！也要刁伊一下。
「喔！那自今晚我沒好好拼不可，看今年有法度娶一個某無」
「你憨吉又擱再想查某了，想到整晚睡不去，才親像一隻猴」
眾人又拿吉仔窮開心，那吉仔也樂得人家搭理他，總是講一些有的無的，惹得一行人開懷。
不知不覺中，眾人來到目的地。
這塊地是河水淤積而成的，打從萬雄年青時代，兄弟分家後，他就看上這條河川，叫長子大善共築水壩，以一層菅芒，一層泥土交替夯築壩堤，讓泥土淤積，雖然大雨曾經將壩堤沖毀過，然有了經驗，往後築堤更結實，而後將河道引流至靠近青灰沿的那一側，河有幾里長，淤積地也可觀，當它闢成稻田時，的確羨煞好多人，人們如法炮製，烏鏡窗附近就多了好些良田。大善這塊地是兄弟分產時抽中的，地較大，一夥人播種，也得花上個大半天，剛剛吃過點心，眾人又開始忙碌起來。
余淑一大早就忙著洗菜煮飯，她估算過，這一群人播好秧，總得一天，兩餐的菜錢可不少，更何況，現在不比以前吃吃甘藷簽飯就能滿足，如今，不摻些白米，可是會被人家笑的，雖然，家裡沒山上代表家有錢，但輸人不輸陣，總得辦得體面些，錢少，就宰殺幾隻自個兒養的土雞，擺在餐桌上，既好看，又可以省下一筆，加上平日吃不好，趁此機會也可大快朵頤一番。只不過挺著肚子不方便，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請四嬸婆過來幫忙，兩個人足足忙了一個早上，過午時分，插秧的人回來了，飯桌上也擺著豐盛的午晏，勞動體力的人，即使半晡吃過點心，此刻卻也飢腸轆轆，不用主人招呼，但見眾人吆喝著，自找碗筷，歡笑聲不時從人群中傳出，祥仔見吉仔站在最前面盛飯，大聲嚷道：
「吃飯又擱是吉仔走第一，剛才播秧伊是尚慢，以後你別到阮厝來」
吉仔那張娃娃臉，始終保持著笑臉，盛好飯，從人群中閃出對祥仔道：「哼！到你厝，到時候你兜 派八人大轎來扛我，攏免講」
有人說：「每次攏聽你吉仔哥講這句話，可是到每家都看著你，是不是仙公祖派你來巡飯鍋的」
眾人都笑了，吉仔仍舊笑著臉，不理他們，上了飯桌，自顧自的吃將起來，偶而抬頭道：
「你們這些憨呆，等我把菜吃了了，看你們還笑會出來未」
也有人默不作聲，盛了飯，夾了菜，或坐或立，或蹲在門檻上、走廊上，津津有味的吃著。
吃畢，路近的，就返家，遠的為方便下午工作，就抬張長凳，或走廊，或樹下睡著。吉仔路遠，不拿長凳，逕往樹下，靠著樹頭，不久，便打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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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聲狗吠，接著從庭院衝出一黃一黑的狗兒，大善「可樂、幼西」的叫喚，狗兒搖著尾巴不再叫吠，「阿嬤，賣尪某粿的來了」，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大善挑著九層粿進入庭院，一個老婦人說：「今日莫愛買啦！」待大善轉頭欲走，聽得那小男孩的哭泣聲。「好啦，買2塊騙孫啦！」。
大善在炙熱的太陽下，又走向另一家，連續被拒絕幾次，要是在當初，大善會覺得難為情，然而，經過幾次後，他轉個念頭，想到目的是賺錢，看著將當天收入交給太太數著，然後帶著滿意的笑容，說賺一天抵得上別人剖竹篾、墾地兩天的工資，大善也就把那尷尬的態度給消除了。
記得當初，總免不了有人對山區裡，這個新鮮且獨門生意感到好奇的問大善為何做這生意，九層粿是怎麼炊成的？生意好時，一面切粿，一面對那群人說某年他撿山區的草耳到城市賣，挨在一攤賣尪某粿 的攤位，久了，與攤主熟，大善有時抓起一把草耳送給他，說草耳炒薑絲好吃，攤主吃了幾次，覺得夠味，就在閒聊中知大善沒有專長，且有意學炊尪某粿，「他是海口人，呷菜拜佛的，真好心」大善說，於是教他炊粿。
一段長長的下坡路段，他忽而憶起那年大東亞戰爭剛結束，從山上住家要到山下田間工作，好幾回下山坡，餓得軟腳，走路幾乎癱下去。
忘不了那一次，「幹你娘，你也敢偷煮甘藷呷」，被父親追著、追著打，可父親追不上他，氣呼呼的嚷：「晚上就不要回來」，其實留下那兩條甘藷也不夠父親及姐弟5人吃的。
外面下著雨，時間已很晚了，萬雄仍不見大善回家，雖然心中不說甚麼，可是大豐及妹妹們仍感覺到父親的焦慮，萬雄心想：「那麼大了，驚伊去死」。
突然一個人溼答答闖進來，將一包東西往下拽，家人嚇一跳，ㄧ看，正是大善。
大善將那東西打開。
「幹你娘！這東西你也敢拿，你不驚給人打死」父親罵他。
那時，大東亞戰爭末期，日本政府還實施配給，多少還有得吃，戰後沒配給，加上大東亞戰爭末期的抄金事件，家中幾乎沒錢，隨而母親難產而逝，平常靠燒木炭賺錢的父親也因時局不好，無法賺錢，只能靠「過溪園」那塊河川地，然，種甘薯的收成也沒能吃幾頓，那些甘藷，大都臭掉的，即使現在給雞吃，雞還不想吃，有時，連這種臭甘藷也沒得吃，就得到鄉公所買甘藷簽，那些品質更不好，又鬆又臭，那時，全家六口，只能用臭甘薯簽加三根小甘薯，煮成很稀的稀飯來熬，想當時飢荒，還有人採山茼篙吃，甚至有人餓死。那時，日本戰敗前，到處有日本兵存糧，都是日本兵看顧，日本一戰敗，就有人去偷，「有人被打死的呢」，大善曾聽說過，然而飢餓難耐，那天晚上，他知道某某人家後面的龍眼樹下也有一堆東西。
下著小雨的晚上，他與2位同伴不敢走正路，通過棗子園，再順著溪流，接近那屋子後面，屋後一片銀合歡林子的小坡，山坡下段是海銀土，他們較擔心這段路，因為寸草不生較易被發覺，伏著岩壁走，卻因雨而濕滑得很，然自幼走慣這種路，倒是不怕，又在夜色掩護下，終穿出林子，趴在坡頂觀察，龍眼樹前的屋子點了一盞煤油燈，暈暈黃黃的，卻也不見人，因看不到看顧人的行蹤，大善反而害怕起來，一再等待、觀察，始終不見人影，有些猶豫，大善還是壯了膽匍匐前進，生怕撥動樹木發出的聲音驚動看守者，越近心跳越快，每爬一步，便伏下觀察老半天，接近龍眼樹下，心似乎要跳出，他回頭看看同伴，濛濛間只見1人，「另1人嚇傻了嗎」，他心裡想著，然而飢餓感沒讓他打退堂鼓，匍匐靠近龍眼樹，「日本仔投降了，聽講沒槍了」，大善如是想，於是膽子就大了，靠近去那堆東西，也不管甚麼，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拿起東西裝在袋子裡，同伴看他拿，也緊挨過來取，嘩的ㄧ聲響，ㄧ些東西滾落，兩人驚呆著，不敢亂動，不久，忽見一人在屋角探頭，大善聽得到自己極速的噗通噗通心跳聲，因雨吧，那人不見動靜，並未走來。待那人走，不敢逗留，比剛才上來的速度快些的躲進林子裡，有了林子做掩護，心裡稍為安心，喘了口氣，猶不時回頭看，才慢慢滑下溪溝，卻看另一同伴畏縮的躲在溝邊暗處，大善知其因，仍然拿出一些東西給他。3人走近棗子園，心中石頭終於落下來，出園子，路上突然看到一個人，3人怔住，對方也站著，夜色朦朧間看不清對方是誰，「哦！一定去偷牽牛」，原來是祥仔，然而這麼晚，這樣的天氣，祥仔一個人出來到底要幹甚麼，大善也不便問。
萬雄雖罵，看那些東西，發現大都是罐頭，開了幾罐吃了，再連夜將罐頭在屋旁竹林裡挖個洞藏起來。
「後來聽說那個被打死的是偷整缸的土油，那時日本還未投降，都是日本兵看顧，然而現在不是日本兵在顧了，有人大膽到將整缸的土油偷回家，藏在山洞，現在還在用呢」。大善想著。
日頭炙熱，汗水濕透衣裳，他來到一處剖竹篾寮，幾個人見他挑得辛苦，就笑他說，挑得小小的2籠粿那麼辛苦，也不夠他們吃，大善笑著說：「莫看小，切起來一百多塊，怕你們呷不完」，那些剖蔑人早就想大吃一頓，又限於每天工資不多，不敢大吃，突然有人說：「有影沒，那我們相輸（打賭），我們呷完，免錢，吃呷完，多賠你一籠」，大善見4男2女，笑著，以自己賣粿的經驗，他們哪能吃完，加上其他人的慫恿，大善將剩下的1籠切了，眾人狼吞虎嚥的吃將起來，吃得個個眉開眼笑，然而半籠過後，他們的笑容逐漸消失，繼而顯露出憂愁，剩下三分之一時，有人開始摀著肚子，有人觀望別人，帶著別人多吃一點的眼神，有人勉強再抓起一塊，卻只放在眼前，連看都不敢看，有人作嘔的樣子，旁有位小孩，不時的喊著：「阿母、阿母」，只見他娘拿著一塊叫道：「叫甚麼叫，我們是跟人家相輸的，怎能讓你呷」，大善看孩子可憐，說：「好啦，算你們贏，幾塊給小孩呷吧」。眾人的憂愁臉始鬆開來，一個男的手挲肚子，對著一位女的說：「你攏未嫁尪，今日的代誌若傳出去，看以後有人敢娶你無」，只見那女的用眼瞅著他看，眾人覺得好笑，卻也不敢笑出來，又聽一人道：「今日沒法度擱再剖竹仔了」。
大善看著那群人紛紛離去，把個下午工都給荒了。
雖然今日少賺了錢，大善並不後悔，也不急著回家，太陽炙熱，找個陰涼處休息，脫下斗笠搧起風來，
忽而，見一對比翼雙飛的鳥兒從蓊鬱的竹林上空翱翔而過，忽而，一群麻雀從頭頂急呼而去。那隻飛累了，便隱入茂盛竹端的枝葉裡。蓊鬱的廣袤竹林，顯示它的生命力，微風吹動，輕輕擺款，那整片竹林，一半兒陰，一半兒亮，在這清涼時刻，沉浸在寂寂山林的清幽中。
他想起家中小孩，內心浮起一絲喜悅。
想起父親，自從太太生個兒子，他老人家似乎特別高興，老說自己當「公」了。兄弟三人分產時，父親特地留下的那塊地，現也名正言順的撥給長孫。
天上一片雲，遮了日，大地更顯清涼，風，偶時吹來，他有一股舒暢的感覺。
雲散了，烈日又直射大地，空氣頓時又顯得悶熱，他搖斗笠，他問父親，該給孩子取什麼名？瓦厝那個叫「豬屎」的，他父親為什麼會取那樣的名稱，他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那名字時，和同伴相互取鬧的樣子，以及豬屎被人笑鬧的屈辱。雖然長大了，才知道豬屎自生下後體弱多病，他父母聽從王祿仔仙講，需取一惡名以避邪。大善想得好笑，不願相信，卻又想起那亡故的女兒，內心難免又矛盾起來。
孩子已屆滿月，前些日子，大善糴了糯米，請人到家炒油飯，一鍋甜、一鍋鹹，炒好後，請人挑一擔到岳母家，一擔到媒人婆家。萬雄親自備妥香燭，供上油飯，拜告祖先。將小孩抱到客廳，把已煮好的一顆鴨蛋、雞蛋在小孩的頭上臉上來回滾了好幾回，然後剃掉頭上胎毛，並將小孩取名長亨，他說，市場上那位最富有的人叫做亨仔，取個長亨，將來一定比他更有錢，大善也覺得這名字好聽。
休息一陣子，返家，經常走過的那處山泉水，頓覺渴，捧起水，咕嚕咕嚕的灌下去，滲涼流遍全身，又將上衣脫了，將泉水舀潑身上，甚覺清涼。
回到家，余淑得知他賭輸了一籠粿，氣得直罵「憨善仔」，賭氣不替他磨米。大善自覺理虧，默默的提著兩桶已浸了1個多小時的米，走到苦苓樹下的石磨，先將石磨洗淨，石磨顯得乾淨清新，他舀米倒入，用力轉動，乳白色的米漿如波浪般一層一層湧出，匯入溝漕，像一條白鍊似地流入桶裡，大善注視著，想著這4分之1大斗的米磨完，也得半個小時，兩桶也要把個鐘頭，算算時間，恐誤時，後悔輸了那籠粿…。不久，沒好臉色的余淑走過來，響了一聲：「去啦」，大善應了一聲：「靠摻啦！」就交給太太磨，走沒幾步，耳後又傳來：「又不是給你做奴才」。
大善先到廚房看大灶裡的火勢，再掀開灶上大鼎蓋子，查看熱水的情形，走到屋外，將粿巾浸濕，把圓形粿籠置在水缸上。
他腦海浮現昔日剛炊粿的景象，一群好奇的人圍過來觀看那尪某粿是如何做的，為什麼一層一層的，那圍觀人群驚羨的眼光，令他感覺是個英雄似的，而隔天，要來買粿的人，那種疑慮、輕蔑的言語，令人寒心，整籠粿糜爛著流著汁。不死心的重做幾次。亦如是。
那時，吉仔嘻笑道：
「海土坪一個青田還不夠，山腳又擱出一位，善仔哥，聽講早上你厝大家呷到膨肚，也對啦，賺錢，這樣也呷，那樣也呷，飯吃久了也無味，換尪某粿穩當卡好呷」
大善苦笑著。
吉仔對提著磨好米漿的余淑說：
「大善嫂呀！尪某粿！尪行某隨，穩成的啦」
「成個猴啦，甲簡單，扮沒猴凍的（胡做），隨便伊啦」
待吉仔離去，大善拿出蒸籠，再取出小長方形的木版，橫板豎置在粿籠內緣做為蒸氣孔，他記得師傅說，有人，初學時，忘了留蒸氣孔，所以粿老炊不熟。然後粿巾放入水中浸濕，扭乾後，把它攤鋪在蒸籠內，小心翼翼將底部襯平，上部讓其少許外翻，他住意粿巾有沒有把蒸氣孔蓋住，怕忽略哪個地方，ㄧ再察看，對每一個部位都感滿意始入廚房。
掀起鼎蓋，一團白霧騰起，瀰漫廚房，鼎內，水滾燙，大善將蒸籠置於鼎上，水蒸氣從蒸氣孔竄出，有些從蒸籠底部與大鼎未密合之隙縫冒起，大善熟練的用濕布塞著，待擺好，不知何時吉仔又跟在後頭：
「善仔哥！我今日來做你的師傅，我時常去看青田炊，不會也變會啦，算你好運，我一仙師傅錢攏免」
余淑聽得好笑，笑說：
「你不炊看覓」
「炊衰的，看青田炊得那麼落魄，這陣，欠人錢，不就到茄禮山去甲人開山坪」
大善只微笑，將水桶裡磨好的米漿，加3分之1的清水稀釋。然後打開鼎蓋，舀起滾燙開水，迅往米漿澆灌下去，再加入熱水，量約3分之1，使全桶約7分滿，取長匙使勁攪拌，大善想著師父特別交待：這步加熱水是成敗的關鍵，加少了，米漿太熟會變得濃稠或結成小丸，到時米漿無法鋪在粿籠。熱水太多太稀也難炊成凍，所以加過熱水的米漿剛好要半生半熟，這樣米漿倒入粿籠才不會沉底。
在一旁觀看的吉仔道：
「攏同款，一點攏沒不對，接下來，先舀起兩碗，一碗做底，一碗做頂面，做底的不摻糖，頂層的摻一些糖，桶內再倒砂糖和紅糖…」
大善竟如他所說的照樣做。只不過他不知道底層不加糖一則節省成本，一則因其無味而與中間層的甜味相襯，更能顯出口感。
「ㄝ！吉仔！你真正會做師傅啦！」余淑說
「這陣妳才知，嘴鬚好打結啦」吉仔得意洋洋又道：
「將那碗白米漿倒入粿籠，用大湯匙背面將米漿攪動」。
大善笑著，可是他不知道這樣做是要讓其均勻，不讓米漿一下子沉底。然後大善將上面覆有粿巾的竹製柑仔蓋蓋住粿籠。
又聽吉仔繼續道：
「和青田炊的攏同款嘛，善仔哥，這籠穩當和上次的同款！」
「破格擱！」余淑說
吉仔仍張著那張稚笑的臉。
大善到灶口，控制火勢，師父說炊蒸時間須隨時注意火勢的控制，火候的控制是炊粿成敗的重要因素。
他看著火，一面笑道：
「ㄝ！吉仔你真會做師傅了」
「善仔哥！不是我在臭彈（吹牛）啦，讓我認真學，免說青田和你啦，就是你師傅也不夠看啦，不過我不會焉泥（這樣）啦。」
「歹勢喔！我擱（還）有代誌（事情），先走啦」
也不等人回應，吉仔便走，不一會兒，小徑又傳來他那五音不全的招牌歌：
「愛人哪，我在叫妳，妳有聽見無…」
大善不時望著灶前擺放的小鬧鐘，深怕多蒸一秒鐘就前功盡棄。
約10分鐘掀起籠蓋，
用手指輕輕沾起來舔舔看，師父說硬硬的則成功，若糜爛則會失敗，因為未熟，得蓋起來再蒸。
如此繼續第2、3…6層，而這幾層有糖，厚度較厚，所以每層約15分鐘才能蒸熟。
一個多鐘頭，大善一步也沒離開，眼裡只有灶裡的火，時鐘裡的分針，每一個步驟都謹慎小心地處理，昨日，失敗的陰影，罩著整個心，把個神經都給繃緊了，想昨日，看熱鬧的人多，自己像個英雄，今日…。
蒸好了，端至客廳，細心的瞧瞧，並拿來扇子，從籠底搧風以加速熱氣的蒸散，一直到晚上，他看不出有什麼不對。
隔天，大善滿懷希望，卻見蒸出來的粿和昨日的一樣，依舊糜糜爛爛，淡褐色的糖水滲透週遭，粿巾只扯至一半，太太便離開了，她不再嘮叨，大善挖起一匙嚐嚐，努力回憶炊蒸過程。
父親上來，看看那籠粿，想說話，不知該說什麼，站了一回，也走了，才沒幾步，又回頭，問道：
「這些粿要安怎」
大善並未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始說：
「看那些囝仔還要呷無」
萬雄走後，大善無心去管那籠粿到底剩下多少，坐在矮凳上，靠著牆，閉著眼。
大善硬是不信邪，一連又蒸了幾籠，然而，所得到的結果總是一樣，太太編織魚籠所積蓄的錢被掏空，他無視太太那憤怒的臉色，蒸不成的粿，父親總會幫他處理，余淑每見公公將大部分的粿端走，她知道他拿給誰，總氣得發抖。
一連幾天，大善連門都懶得出去，就坐矮凳上撂髮，任余淑忙得團團轉，小孩有時疏於照顧，任其哭鬧，吵得大善好不心煩，因而時常無端無由的發脾氣，讓長亨見著他像見著魔鬼般。
有一天，他到城裡去，經過一間米店，他又想試試，向老闆買米。
老闆問：「做甚麼用的」
大善答：「炊尪某粿用的」
老闆拿出一袋說：「這是炊九層粿專用的在來米」
「炊尪某粿也有專門米，師傅怎沒說過」，大善想著，他終於明白一切。
※
余淑沒好氣的提著米漿來，大善駕輕就熟的炊蒸著。
4
小孩一天天的長大。
雨季又來臨了，一切的農事，余淑已非常熟稔，秧苗播種過後，他跟隨丈夫到稻田裡除草，稻子長得旺，她想，今年必是豐收的一年。
雖然，她聽青山嫂說，最近收音機常播颱風將來，但年年有颱風，人人已司空見慣，余淑也不太在意，倒是那頭母豬，即將生產，心裡雖高興，卻又怕有個什麼意外，因此，索性就在豬圈旁搭起棚子，晚上，就在那兒過夜，就近照料。
隔了兩天，果然，風兒吹得緊，棚子撐不住，給強風吹掀，余淑知道，颱風果真來了。
她剖竹篾，將豬圈的每個屋角緊緊綁牢，黃昏時刻，天空更灰黑，風越急，樹兒被吹得咻咻作響，她不時的巡視豬圈。
家裡點著土油燈，強風從隙縫吹入，把燈給吹熄了。余淑試圖點上，隨即又被吹熄。屋頂發出咻咻的聲音，小孩被碩大的風雨聲給嚇著了，余淑將他抱入臥室，蒙在被窩裡。聽這風雨聲，余淑覺得可不像上次，她叫丈夫再綁牢屋角，大善試圖點燈，旋即被吹熄，他用個中空的罐子套在燈上，燈光顯得更弱暗。
余淑擔心豬圈，叫大善看顧小孩，自己穿上雨具，繞過屋角，風雨急襲，她立不穩，蹲爬著上小坡，強雨打在臉上，眼睛幾乎睜不開，還好，往豬圈的路，平日走慣了，摸黑依然可行。咻咻聲不曾稍止，上了頂，風雨更大，幾而，頭髮全溼。下丘，路滑，只得趴著倒退走，好不容易溜至豬圈，山丘擋著，風勢較小。她閃入內，裡面漆黑一片，母豬吼著，余淑嘖嘖叫了幾聲，拿起火柴，劃了幾下，哪能劃亮，柴火不知何時都給打溼了。她又嘖嘖的叫了幾聲，伸手試圖安撫牠，碰觸牠身子時，母豬竄著，余淑知道牠還未生，又嘖嘖的輕柔的叫著，母豬或許認得主人的聲音，任余淑撫身，不久，慢慢的坐下來。風掠過，竹屋有些鬆動，發出叭啦叭啦的聲音，母豬再度站起來，當她試圖再安撫時，坡頂傳來丈夫的聲音：
「厝頂都快被掀了，還在那邊創什覓！」
余淑一聽，不得不丟下母豬，上坡頂，傳來小孩的哭聲，回屋內，燈光全無，她抱起小孩，濕透了的衣服讓小孩不舒服，逕哭，她拍著他囝仔囝仔的叫，屋頂不時傳來劈啦劈啦的聲響。
屋前那片竹林，咻咻聲不絕。
午夜時分了，風雨並無止息的跡象，小孩趴在母親的胸前，余淑每聽到掠過屋頂的風聲一次大過一次。
突然，一陣刺耳的霹趴聲後 ，屋頂的一處茅草被掀起，夫婦倆同時「哇」的一聲，雨，飛馳進來，隨即，整片屋頂被掀起。
「慘啦」余淑叫著，剛才在屋外被襲擊的感覺又重臨，小孩哭，余淑拱身摟他，她茫然無助之際，聽得丈夫叫：
「躲到床下！」
余淑閃入臥室，攛入床下，床低，只能坐著，她將小孩置於繾曲的胸前，小孩亂舞。雨，打在竹板床，聲音特別清脆，雨水灌下，落在背脊，她怕雨水澆溼了小孩，於是上床，鑽進被窩，靠著壁，棉被全溼了，感覺好重，然而，那風雨聲似乎不再那麼可怕，但又擔心孩子會悶得窒息，於是拱著身子，用頭將棉被頂著通風口，將孩子托在胸前。
大善此時也無法有所作為，腦海裡，閃著：
余淑再度出現在眼前時，已是黃昏時刻，只見太太抱著小孩，穿過屋側那片枝葉稀疏的竹林小徑，待返屋角，大善上前，詢問小孩情況，余淑只顧走，不言不語。入屋，大善掀開背巾，只見小孩闔著雙眼，呼吸急促，發出咻咻如貓呼的聲音。
「到底安怎啦！」
余淑沒反應。
萬雄也發現不對，隨入客廳，探看房內，見余淑掏出藥包，泡上開水，灌給小孩喝。
夜已深沈，客廳點著微弱的土油燈，大善坐在矮椅上，顯得疲憊。萬雄坐在外面的走廊上，含著煙斗吸菸。屋內無光。
忽而，從房內傳來飲泣聲。
大善起身入內，餘光中，見太太緊摟著囡仔。大善伸手摸女兒額頭，感覺到太太抽顫著身子，再傾聽，咻咻的急切呼吸聲沒了。許久，他緩緩步出房外，與父親四目對接，隨即將目光移開。
不久，漆黑的庭院傳來一把擤鼻涕的聲音，隱約間，他似乎聽到父親的話：「這個囡仔，真是生來要糟蹋人的」。
余淑抱著兒子，害怕過往的情景重演。
她想起那晚，踏著微弱星光，向鄰居青山嫂借了些錢，翻山越嶺來到車站旁的赤腳醫生家，叫了門，醫生卻不敢收留小孩，叫她趕快送往城鎮醫院，她聽得心急，背著孩子便上路。夜裡，星稀，那條公車石子路，隱約可辨，只是分不出石子粒的大小，她半跑半走的，赤著的腳，踩著大小不分的石子，天色黑溜溜的，一路上，她嬰仔嬰仔的叫，她半跑半走的嬰仔嬰仔的叫，她聽到她咻咻的喘息聲，感覺得出她呼出的熱氣，她又嬰仔嬰仔的叫，石子路大大的，天色黑黑的，有時，風吹動兩旁昏黑的樹葉，娑娑一片聲響，她嬰仔嬰仔的叫。天微亮時敲醒那位正牌的醫生，醫生責備她何以將小孩耽誤到這等時辰，她聽得出得支出一筆不算少的醫藥費。
午夜夢迴，她常夜不能寐。腦海中仍常浮現那天的情景，公公將放著女兒遺體的搖籃拿到屋後的柴房掛著，她煮了白米飯，白米飯，扳開她那冰冷的手指，塞上一團白米飯，另一隻手，讓她握著一元硬幣，喃喃說：「重去出世…到有錢人兜 去出世…嬰仔…嬰仔…」。
公公把囡仔放進草蓆捲起來，草蓆掛在鋤柄的另一端。她佇在門邊，看公公擔著，走了，草蓆輕輕的晃著、晃著…。
每看到大豐的太太─錦花，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女兒，她常想，要不是她，她也不會向公公要不到錢替女兒看病。
小孩常咳嗽，起初，余淑並不在意，然而，幾天過去了，小孩情況並沒好轉，一天夜裡，小孩咳得不尋常，余淑驚覺不對，發現燒得厲害，她搖醒丈夫，要他一起到公公那兒要錢去看醫生。
在屋側自個兒搭建一座小草寮的公公，半夜被叫醒，知道他倆來要錢，門也不開，只道：
「囡仔發燒有什麼要緊，不會用溼毛巾敷額頭呀！」
「爹，嬰仔燒得真厲害，也嗽真久啦，這回沒看醫生袂使 啦！」
「妳這個查某人，騙我沒飼過囝仔，小小的一個發燒就要看醫生，錢是螺殼！」
「爸！這囡仔嗽得不同款 ！」
「幹你娘！你以為你賺真多啦！」
「爹！這幾年，阮加減也賺一些……」
「幹你娘，今晚你們春扮 要來跟我討債的嗎？」
門「刷」的一聲被打開，萬雄竄至門口：
「幹你娘，你某娶了就好啦，也不想想豐仔再幾個月也要娶了，都留給我這個老的舞生舞死，你這個死囝仔，今暝敢帶你某來跟我討債，擱不走，稍停扁擔你就吃不完！」
「爹……」余淑想再說。
「好啦，麥擱講啦！」大善拉著余淑返屋。
余淑抱起癱軟的小孩，咳嗽未曾稍止，猛拍她的背，小孩呼出的熱氣不時吹向余淑的脖子，不一會兒，余淑背起小孩，開了門，大善看著妻子消失在黑夜中。
※
大善全身像足了落湯雞。屋頂已全被掀空，飛進的樹葉貼在他身上，他不時抹去臉上的雨水，小孩的哭聲不斷從被窩傳出，不斷傳出，也聽太太不時的叫著「嬰仔！嬰仔！」…。
※
余淑醒來，聽丈夫說母豬已開始咬稻草了，便下床返家，天空仍舊灰濛濛的，但見滿山斷枝裂痕，尤其那片高聳的竹林，處處可見腰折的枝幹倒懸著，竹筍落滿地，路邊盡是坍塌的泥堆，步步難行，回到家，目睹庭院被雜散的茅草覆著，殘破裂落的屋頂茅塊斜壓在水缸上，幾只甕被打缺了口，水桶吹滾得好遠，庭院邊的那棵木瓜樹被連根拔起，和夾雜的石頭滾落在大豐的稻田裡，把稻子都給壓仆了。入得廳來，飯桌盡是殘葉，臥室積著水，衣服浸泡在黃泥水中，床上那條溼漉漉的棉被依舊堆繾在那兒，她俯身撈起水中衣物，暫置床緣，然後繞道屋後，巡看柴房，卻哪還能見著，引火草被吹得四散開來，崖邊、田間，處處可見，心雖疼，卻也無心眷戀，急急的步下山丘，但見豬圈因三面環山，較不受風，屋頂已由丈夫約略修復，遮個雨不成問題，入內，綁在柱子上的稻草已被咬鋪在地上，「看這樣子，今晚將會生」余淑心中有著譜。
夜裡，余淑提著向四嬸婆借來的燈籠，將它掛在柱子上，自個兒就在一角落坐下，屋外，偶而有著咻咻急風，燈焰晃著，側臥的母豬，有時不安的坐起來，咬幾根稻草，然後又躺下，如此反覆著。
半夜，再度躺下的母豬終於產下第一隻仔豬，卻是死胎，余淑見著懊惱，漸漸續續的又產下三隻，然後又站起來走動，余淑也站起，她想靠近安撫，然而生產過後的母豬脾氣變得凶，不讓人靠近，余淑只能注視著牠，並小心翼翼的、輕聲的叫喚著母豬，隨後，躺下的母豬又生產著，直至胎盤落地，余淑算算，除了3隻死亡外，存活4隻，她落寞、快慰雜陳，然而整夜未曾闔眼，讓她很疲倦，卻又得防患起起坐坐的母豬，又得照顧仔豬吸奶。終究，憾事還是發生了，在她打盹時，隱約聽得仔豬的哀嚎，醒來，急忙去趕母豬，卻發現那隻仔豬已被壓死了。
※
颱風過後的太陽讓人又懼又愛，人們開始整建家園，陽光炙熱難耐。竹林裡，有人撿拾斷落的竹筍，帶回去做菜，山上，有人砍取腰折的枝幹，帶回去當柴燒，有人修補房屋，有人修築小路，余淑只能看顧這些仔豬，那被吹掀的屋子，只能任由丈夫去處理，公公也會去幫忙，余淑趁著母豬睡著時，抽空回家看看，被曝曬在炙陽下的東西，散出一股味道，她看丈夫清洗器皿，一只被吹到屋前竹林下且被撞凹的水桶，檢回來後，敲打一陣，仍留著用，雞舍也被風吹垮了，一時無法搭建，還好旁邊有一棵殘枝敗葉的龍眼樹，晚上，牠們會自動跳到枝上過夜的。至於屋子的重建就較為麻煩。她跟丈夫說，現今暫時借住的四嬸婆家，這次損害較輕微，房子建築在避風處固是原因，但厚實土埆厝更能耐風雨，因此屋子重建得從長計議，大善認同她的看法，說雨季過後，稻子收割了，再製作土埆。夫婦倆並決定在原址挖深地基，利用屋後那座山丘做屏障，以避強風，庭院仍得高出大豐那塊田地，以利排水，並在屋側建豬圈和雞舍，以便就近飼養。
※
充沛的雨水將大地染得翠綠，雖然仍絡著幾許颱風的殘痕，然而，雨水畢竟展現它的魅力，讓大地復原得快，先前，稻秧有些被颱風撲折，然整補後，現今都已長成黃橙橙的稻穗，和旁邊叢叢簇簇的綠相襯映，別有一番景緻，黃昏時刻，成群蜻蜓，翱翔於田間上空，濃濃枝葉間，葛藤鋪展，點點紫黃，糾纏其上，大善光著上身，任意行來，晚風徐來，絲絲涼意。豬圈傳來豬隻爭食的聲音，看著那塊闢好建屋的地基，喜悅湧來。大善蹲下來，摘了兩三粒穀子，捏在指頭上，剝了外殼，放在門牙間輕輕的咀嚼，淡淡的甜味。忽而抬頭，瞥見大豐那塊地，不禁皺著眉頭，想著他為何放棄這份收穫的歡愉，大豐心裡到底在想什麼，賭，到底有什麼魅力，直叫人拋家棄子，為什麼正路不走；然，或許，大豐並不覺得那是邪路吧，也許是對太太不滿…
不知何時，蜻蜓散了，大地一片朦朧，太太和兒子什麼時候回去了，他站起來，慢慢地向暫居的四叔家走去，繞過彎路，俯看山下住家，燈光從窗口透出來。
5
時序仲春，繁花蔟蔟，蜂蝶悠閒環伺其側，涼風徐拂，花香四溢，醉人心脾。唯春雨未至，遍處竹篁，猶見蕭蕭，把個大地點染得片片蒼黃。
農事未屆，烏鏡窗卻因仙公祖的誕辰而活絡起來。
一天晚上，余淑夫婦吃過晚飯，正編織魚籠，代表的兒子－富仔－和石龍到他家。石龍入來，也不說話，只四下張望，不一會兒道：
「新人住新厝，真舒爽哦！善仔兄」
「比不上你們那間大厝啦」余淑替丈夫回答，又看著富仔道：
「更不敢和代表的比，仙公祖奉在你們家大厝，喃烏鏡窗有幾間厝起得像你們那麼好」
站在一旁的大善，滿面笑容的遞上一根香煙給石龍，並道：
「窮人家有得住就好了，你看，連庭院都未整理好，若不是阮查某人急著搬進來，不驚乎你笑死煞尾。」大善一面說，一面把煙遞給富仔，富仔取了煙，就往那張新裁製好的長椅坐下，用指背關節敲著說：
「桌椅攏是新漆漆，這把椅子是龍眼樹做的吧！」
「是呀！想不出你目色也這麼利，是請石坑仔龍秋伯公過來做的。」大善說。
坐在一旁的石龍也揶揄道：
「耶！看不出呢，看喃這輩少年的，沒有一個比得上你，你看，起新厝，新烘爐，新茶古！」石龍停了一下，望著余淑挺起的肚子又說：「擱娶水某！」
大善聽得笑裂了嘴，又聽石龍說：
「擱大捌肚，啊！我代表仙公祖，請你去弄大鼓！」
大善聽得嘿嘿的笑，富仔給煙嗆得猛咳嗽，石龍卻若無其事的坐在那兒，慢條斯理的拿起桌角的火柴，點燃了煙，悠悠的吸著。
一會兒，余淑始道：
「你們今晚哪有閒工來，敢有什麼代誌？」
「是這樣啦，講笑歸講笑，正經事也得辦啦，你們也知影 ，仙公祖生日近了，今年有人說要好好辦一遍，所以代表要請大家明晚到仙公祖面前，參商參商一下啦」石龍說。
余淑聽了立即道：
「神明的代誌，你們決定就好了，大家要安怎做，我們跟就好了」
「莫啦，這款代誌需要大家參商才好，若攏是 阮的決定，怕有人會講閒話。」石龍說完，富仔也道：
「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阮老爸有特別交待，講善仔哥你是掌大旗的，明晚你不去是袂使的。」
「若焉泥 ，明晚我卡無閒也得去。」
石龍站起來道：
「我們還要走很多家，有話明晚擱再講。」
說完，兩人便走。
※ ※ ※
演戲日，大善到廣場時，上庭院擺滿了供品，四周也擺著各式各樣的攤販：水果、冷飲、小孩玩具、花生糖、油炸粿…等。
大善入堂來，堂裡，已有很多人，堂內正牆，放著一張寬長的供桌，兩邊點著明亮的燈，仙公祖神像奉於供桌中央，神像全身黝黑，腰桿挺直端坐，右手插腰，左手握著一束稻穀，置於腿上，豐碩的稻穀彎垂著，兩眼又大又圓，目光犀利，讓人望而凜然，神像前擺著香爐，一束香正燻燃著，大善一夥人先向神像膜拜，然後各自找座位坐下，不久，主事者要鑼鼓隊集合，布袋戲棚也傳來「扮仙」的音樂。
大善持旗而立，不一會兒，鑼鼓聲齊鳴，爐主請出神像，由人抱著，縷縷香煙從神像背後升起，並將ㄧ疊金紙用紅布條緊繫在神轎的神座上，一時，坐在長椅的乩童俯首晃腦，繼而全身抖動，突然站起，至供桌，用力搥頓，爐主、桌頭附耳過去，頻頻點頭，隨而雙手握住神轎，代表向大善點頭示意，大善會其意，拔旗，出廳堂，身子微曲，兩眼炯視，將那面飾滿旒帶的三角旗幟左右晃動，鑼鼓隊、神像、神轎隨其後，咚咚鏘鏘之聲不絕於耳，廣場上，香客分立兩旁，一見神像，有的合什，有的持香膜拜，已扮仙很久的兩台布袋戲也舉出布偶，那型態盡是老成持重者，或鬚長鶴髮，或持白髦，端立台上，鑼鼓隊到了廣場，列隊擂擊，轎夫抬神轎立中央，神像在其旁，乩童低頭，雙手扶轎抖身，繼而拉神轎向戲台擺動，鼓聲越促，立時，戲台前緩緩出現一尊布偶，對神像、神轎叩拜，擴聲器傳來陣陣仙人對語，不久，神轎在乩童的拉衝下奔入室，乩童扶著供桌，拍打桌面，口中念念有詞，桌頭附耳過去，不時轉頭與爐主及代表交談。約莫ㄧ刻鐘後，乩童抖動的身子漸漸緩和，隨即，他後仰躍起，被已準備好的人接扶，隨而，鑼鼓聲嘎然而止。
大善步出廳堂，見廣場上的人更多。他到各處攤販前瀏覽一番，他見某些攤販生意好，看得心動。來到那擔賣油炸粿的，看他拿著一雙長筷子，在滾燙的油鍋裡，攪動包著菜的粿，油鍋上的鐵架也放著許多炸好的，販子見大善近前，便爽朗的和他攀談起來，那人自稱「同仔」，談著談著，大善覺得和他甚為投緣，不由得問起利潤來，同仔的回答聽得大善直點頭，興起仿效之念。
布袋戲戲文開演了，一陣砲響後，布偶出現，圍在攤販前的小孩都往戲台前靠攏，仰頭觀看那些奇形怪狀的布偶，有的一面看一面吃零食，不一會兒，另一台也開演，一尊特大號的布偶出現，小孩們「哇」的一聲，都跑過去，有的看得入神，含在嘴裡的東西忘了咬，大人也轉身過去，有些老人抱著小孩，拗不過他們的扭動，只得抱近戲台前，給瞧個夠，這一台也不甘示弱，布偶爭相出現，打鬥激烈，助以連番炮響，布偶在群山萬豁間的布景上追逐，霎時，戰場滾滾，那頭的小孩子見狀，又跑過來，那台，用色紙包裹的燈泡所幻化的神秘人物，誘人觀賞，隨而，出現一尊個兒小，滿臉笑呵呵，像極彌勒佛的布偶，光溜溜的腦袋上掛著一頂小斗笠，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模樣，讓人發噱，待他一出口，便介紹自己是：「哇係 東南派的外交部長蕭智高」，（內場眾人 說瘋豬哥），「不是啦，是智慧很高的智高啦，又稱長部交外的智高蕭（內場眾人說豬哥瘋）」，「不是啦，是英格麗西（English）要講名姓顛倒的智高蕭啦」，隨後那連珠炮的笑語，加上夾雜著自稱說得很好的「格椅」（國語），逗得小孩樂不可支，而攤販前原本有許多客人，頓時少了許多，都到戲台前，即使仍站在那兒的，也臉朝戲台。
大善想著：籌備會那晚，有人覺得幾年未大鬧熱，建議多請幾台布袋戲或歌仔戲；然亦有人怕花費太多，負擔不起，於是擲筊，仙公祖指示請兩台布袋戲，後來有人覺得不夠熱鬧，叫大榮邀請他所熟悉的隔壁村宋江陣來鬥鬧熱。
太陽越來越熱，有些攤販趁機搭起遮棚，有些特地來向仙公祖進香的女客，駐足了一會兒，又進進出出的穿梭於人群中。
大善立在堂口前看戲，當他沉醉在那股歡樂時，從擴聲器裡放送出後壁厝的宋江陣已到山腳下，要相關人員準備。
語畢，觀眾開始騷動，年紀稍大的孩子們，紛向山腳下奔去，有幾位大人也將小孩扛坐在脖子上，混在孩子群中，急走而去。廣場上，有些未走的小孩，也被喧染得心猿意馬的無心再看，一個個溜，場上，只立著中老年人及那些攤販。而，布袋戲，熱烈的車拼未曾稍歇。
鑼鼓隊早已待命，不一會兒，堂口前的鑼鼓聲緊緊響起，他們走沒多遠，就在一處空曠地上停下來，大夥兒列隊恭候。對方那不同頻率的鼓聲隱然可辨，聲音越來越大，有幾位好像要搶頭功似地小孩，氣喘吁吁的跑過來，大叫：
「來啦！來啦！他們來啦！」
果然，不一會兒功夫，路的轉角處出現一面深藍紅邊的旗幟，隨後，拿著大刀、雙刀、雙斧、盾牌及牌刀、鉤、齊眉棍等兵器的隊員魚貫出現，大善有點緊張的注視著他們，看見他們腳著綁腿，寬鬆的黑長褲在腰間緊緊的扎入白汗衫，汗衫前印有「龍興宮」三個紅大字，個個英武抖擻，威風凜凜。一群小孩跟在兩側，邊跑邊叫。兩端鼓聲震耳欲聾，曠地周圍擠滿了人，宋江陣越走越近，大善只覺得全身毛孔都給震顫起來，待對方掌旗者近，大善兩眼炯視，揭旗，對方會意，止步，亦如是，鼓乍停，刷的一聲，跨步，旗，一左，一右，隨即，兩相旌旗飛揚，鼓聲驟響，眾人兵器頓地，同聲一吼，繼而鼓促旗隨，有些小孩從未見過如是場景，或緊摟母懷，卻側頭偷窺，舞旗者被那助威之勢叫囂得更形亢奮，舞得帶勁，旗，若雙鷹鬥狠，互不遑讓，微曲之腳，或駐、或易、若進、若退，適時，隊員或吹指哨，或吆喝以助陣，聲勢不絕於耳，俄而，禮數盡，主人退一側以迎對方入內。
入廣場，小孩們又各據位置，觀眾把個四周團團圍住，宋江陣列隊於堂口前，向堂內神像行拜旗儀式，而後聽一尖銳指哨聲，宋江陣開始打圈、請圈，面對神像，緩緩走出一位手持雙斧者，他昂首闊步，對著神像屈膝，繼而粗壯的手臂將雙斧交叉置於胸前，隨而耍弄，初則徐徐推出，那斧一前一後緊緊相隨，緩緩吐納，再則左右連劈，助以蹬跳移位，斧勢足以入木三分，越急，似聞虎虎之風，觀眾屏息，有見孩童，將手入口扣齒，兩眼直視，幾而舞者收斧，觀者猶木然而立。繼而、巡四城門、龍捲水…等招式，隊形變幻莫測，只聽得一聲吆喝，兵器相擊之聲四起，刀光棍影，盾禦矛架，或躥、或踢、或躍、或伏，其勢如驟雨之馳來，逼得觀眾退卻，讓人目不暇給，那端布袋戲不落人後，擴音器裡傳來高分貝的廝殺聲，炮爆聲，把個廣場喧囂得入火。小孩兒一會兒轉頭看戲，一會兒轉頭看宋江陣，只恨他爹娘沒把他多生一雙眼睛。
下午，人更多。
送走宋江陣，鑼鼓隊依著紅頭道士，仍然待命。
忽一人跑來，向代表說，火已滅了。
爐主點頭示意，鑼鼓聲又起，觀眾簇擁神像、神轎往過火場前進。眾人至，見火雖滅，但那片火炭卻紅得發暈，鑼鼓聲響，觀眾立火炭旁，端視道士持五營旗做法，他口中念念有詞，隨而，從圍兜口袋抓出一把一把的東西灑向炭火，一陣霹哩啪啦聲響過後，火炭的紅暈減了許多，他繞炭火四周，至定點，如是而再做法。並有人持長竹，將炭火隔出「十」字型道。道士回原處，拔旗持香，忽地赤腳奔上「十」字型火炭，疾馳而過。神像、4人抬著神轎隨其後，輪到臨時被派來抱印斗的吉仔，平日見他笑臉常開，此際，整個臉變得像粒苦瓜，在那猶豫，隨其後的乩童頻抖身子，頻率越大，在旁的鑼鼓隊聲音越促，忽有ㄧ人說：「擱等就踢下去」，吉仔無奈，只得立直身子，昂頭向天，跑了一半，也顧不得那脫落的褲管，兩隻如白鷺鷥般的細腿跳得半天高，喔喔的直嚷。小孩們見狀，都笑，卻給一兩個老人喝住了。
回程，大善持旗在前，但前頭有小孩香客擋著路，他不便快走，卻聽得後頭神轎上那配件因晃動而亮響，大善急，無奈前頭人卻頻回首，有的甚至立在那兒，把個路堵著，大善忽聞後頭有人嚷：
「卡細意列（小心點）！卡細意列！」
大善回頭，見轎夫已非順直著走，卻斜衝而來，有些路段窄，因此有的小孩被擠到路邊斜坡，卻又不甘人後的像猴子般的攀爬。
神轎一入廣場，原本在後的乩童奔來附持在神轎，祂搖首晃腦，只聽得頻頻發出「呼呼」的聲音，那神轎來回衝撞，引來群眾陣陣歡呼，有人怕被撞，急閃躲，跑得快的，遁入走廊，慢的，給轎夫撞著，有的一臉恐慌，連滾帶爬的避開，有的卻也嘻笑無懼，站起來，拍拍屁股閃著。
「發啦！發啦！神明在發啦！」有人吶喊。
戲台上，縱使戲碼纏鬥得精采萬分，哪還有人看，都圍在神轎四周，小孩被大人抱著，或騎坐頸上，走廊上，也立著密密麻麻的人，布袋戲終於停止演出，又播放出仙人仙語，頻呼「恭祝仙公祖聖誕千秋」，長串的鞭炮在轎夫腳下迸射開來，頓時煙硝瀰漫，鑼鼓聲、吶喊聲、吹指哨聲…，把個人心都給沸騰起來，神轎擺盪得更激烈，忽而，乩童不知哪來的力道，任四名轎夫怎麼使勁也掌控不住，失控的神轎如脫韁野馬，直衝人群，但見轎桿欲撞上香客，突見閃出一人，緊板轎桿，神轎始被打住。忽而，ㄧ人緊抱乩童，將之騰空，有香客見狀，跪地，乩童被架入大廳，神轎始緩，眾人意猶未盡之時，突見扛轎的祥仔竟起乩，其他三人只能隨其勢轉，主事者見狀，趕緊派人將祥仔換下，而廳堂內，頓時傳來供桌被槌擊的聲音，人群又圍在堂口，有人引頸，有人躡腳…。
※ ※ ※
大善踏出堂口，已是黃昏時刻，他看攤販前擠著人群。
不久，布袋戲在預告晚間的節目後便結束下午戲。
廣場上，萬頭鑽動，那幾擔賣花生糖的，被很多人圍著，買過的，高高興興的帶到親友家。
主人們，紛紛到廣場來，穿梭在人群中，除了敦請親友回家吃平安宴外，還要邀約來此看戲的外鄉客，大善自不例外，只因他家較遠，親友大都先行返回，但他仍走入人群，看著幾位客人的雙手各被一位小孩拉著，硬要他們到他家。
他也請得那位板住神轎的人，一路往山下走來，客人叫黃金池，是習武之人。
大善領著金池返到家中時，幾乎看不清路了，到屋角，就聽到一群小孩的喧鬧歡笑聲，到庭院，一片明亮，原來在門口的兩側各掛著一盞媒油燈，庭院擺了一桌宴席，大善帶金池入客廳，客廳也擺了一桌。親友見大善返來，都熱烈招呼，而他最感意外的是舅舅的到來，記憶中，自從母親去世，舅舅就未曾來。
廚房裡，余淑及母親、妹妹、弟媳都忙著準備菜餚，大善去跟她們打招呼，卻被岳母嘮叨著何以讓一位大肚子的女人忙裡忙外。
女人們把煮好的菜端滿桌上，然後到早已被小孩「佔據」的庭院那桌，然，有些小孩佔不到位置，就哭，就推，被推得不甘願，就打人，於是斥喝聲、碗筷聲、吵著吃這、喊著吃那的聲音此起彼落，有些小孩不必大人夾菜，拿起東西就往嘴裡送，笑足了臉。長亨小，跟不上，又不見母親送東西給他，看著人吃，嘴饞得心急，胡亂嚷，女眷們只管自家小孩，一時無法分身，呼余淑來，余淑母親從廚房出來，嘮叨女眷們，一邊說一邊抱起長亨，夾了半碗炒麵給他，長亨用筷子捲幾條麵往嘴裡送，到嘴角，剩一半，小孩逗他，搞得他掛著淚珠兒笑。
余淑的妹妹讚嘆今晚辦得很「青操」 ，尤其難得吃起這麼青操的豬肉。
聽得余淑心有所感:
「慶典前幾天的下午，鄰人們齊聚大善家，因為他有幾條肥豬，眾人想宰殺一隻。」
夜裡，大善與余淑談論此事，他很事猶豫。說：「日本時代，阿公在內山田偷飼ㄧ隻豬，沒飼料，飼未大就偷殺來呷，後來，厝內藏著呀咪 的消息被日本警察知影，阿公被帶到派出所，為了讓伊講出同謀，叫伊跪下，然後從後面的大腿及小腿間夾一枝竹棍，那個警察就站在竹棍兩邊，阿公哀到昏倒。」
余淑想了許久說：「呀咪沒稅卡俗 ，而且殺一隻可以應付這次的請客，而且這陣 的政府對偷殺豬好像無日本仔嚴。」
宴客前一天，余淑煮好一大鍋滾燙的開水，她三叔公搬了兩把長椅，併排的置於屋前田間，幾個人到豬圈，將那頭肥豬綑綁好，秤了重量後就抬到長椅上，待三叔公將那染紅的長刀從豬脖子拔出時，眾人連忙將牠抬至隱蔽處，幾桶滾燙的開水也準備在那兒，一兩個人將熱水往豬隻身上澆灌下去，隨而，刮剃豬毛，不一會兒工夫，黑毛除凈，成赤條條白淨淨的。隨後，這端，男人趕緊將牠搬入竹林，那端，收拾好長椅，搬走豬血，婦人將刮下的豬毛掩埋好。
竹林深處早已佈置妥當，裝豬肉的籃子，盛內臟的大竹盤，一應俱全，在三叔公熟練的操刀及眾人合力的配合下，很快的，一頭豬宰殺完成，豬肉平均分配後，內臟開始喊價，余淑理所當然的標下豬頭，以備晚上煮一頓豬頭餐宴請鄰居，豬肝則以最高價被別人標走，所有的行動都在低嗓音下進行，過程中，雖時常傳來笑聲，聲音都刻意壓低。約莫一個鐘頭，工作結束。臨散前，余淑一再的叮嚀大家，務必將豬肉藏好，她自個兒一到家，就將豬肉煮熟，灑上鹽巴，存在甕子裡，並擇放在臥室的竹架天花板上。她知道，現在派出所那個大人「陳仔」可經常出來巡查賭博，雖然覺得現在的政府對呀咪沒日本嚴格，但也忐忑。
廳內，男人們圍滿一桌，初始，有些不熟，大家客客氣氣的，經不住大善勸酒，幾杯黃湯下肚，氣氛開始活絡起來，酒過幾巡，金池誇大善今日表現好，眾人便拿他當開心對象，大善被搔得心癢，歌癮作犯，乘著酒性，當下高歌那首「桃太郎」的招牌歌，大善一曲未盡興，又唱，他妹婿登進興致也起，隨手拿起一個盆子，跨出長椅，隨節拍敲著盆子，扭臀擺首起來，他瘦瘦的身子，扭起腰來還真婀娜多姿，大夥兒被逗得忘情，隨拍擊節。小孩圍在門口，或入內立在門邊，有的端著碗，有的只拿著筷子，看著登進，或偶發出爆笑，拍越急，歌越快，登進動作越促，終而隨意亂舞，竟氣喘吁吁，有的趁時硬給勸酒。
歡樂中，時間走得快。
余淑看著拿著火把的妹妹攙扶著醉醺醺的妹婿離去，夜黑，山區，靜，隱約間，似乎聽得從山上傳來布袋戲的喧叫聲，她才意識到，拼戲，才正開始呢。
而大餐過後，余淑忐忑的心也終釋然。
6
田間秧苗，因雨水充足，株株欣欣向榮，然而，雜草也多，這些時日，大善放下炊粿的工作，專心照顧稻田，跪爬於田間抹除雜草，日頭炙熱，身子被曬的黝黑。夕陽時分，回首成果，雖覺勞累，內心卻感充實，夜來仍編織魚籠，看著大肚子的妻子，勸她不要太勞累，余淑總耍強的工作。
日子在忙碌中過得快，已是稻黃穗偃的時刻了，黃橙橙的稻穗彎垂著腰，把個田埂小徑給遮掩著。黃昏時刻，大善總喜歡巡視一番，步行田埂，任野風拂來，稻絨抹著腳踝，內心一片愉悅。
田埂的另一側，生命力旺盛的馬櫻丹，爭相競放，幾株火紅的龍船花，夾雜於鋪展大地的綠絨中。雨後，西方探頭的殘陽，把個天邊的雲霞都給染紅了，東方蜒綿的青山上空，映著一彎彩虹，似乎被高聳的烏鏡窗給托住了。
一日，夫妻倆正如同往常在田間工作，萬雄從旁經過，他一見大善便發牢騷：
「幹尹娘，這個死囝仔，越來越不是款，又擱不知躲在什麼所在了，這回被我抓到，沒打斷伊的手指頭絕對不煞，人家攏在種田，伊的，種沒一半，又放在那裡，也不除草，前世做來的，才會生到這種畜牲！」
「你四界攏找過了嗎？」大善停下工作看著父親
「有也無！只差沒叫大人去找」萬雄稍停又道：
「這個死囝仔，放伊某子在厝，整日三頓飲甘藷箍湯，不願賺錢，還要扒伊某的，幹伊娘，真正是要氣身魯命！」
「敢要我去幫忙找？」
余淑在旁，聽丈夫言，停止工作，張大眼睛看他。
「免啦！隨人有隨人的工作啦！」萬雄知余淑意，說完便走。
待萬雄離去，余淑憤憤道：
「你管人家那麼多閒事創什覓 ，自己的代誌做不完！」。
「幹！妳懂什覓 ，總不能看兄弟沒飯呷，到時說不定也會牽累到喃。」
「牽累個猴啦，都已分厝了，隨人討米隨人落鼎，伊厝的代誌免想我會去幫忙啦！」
「不會最好啦，以後的代誌誰會料想會到，而且我是做人大兄的…」
「做人大兄又擱安怎，你卡厲害你去找啦…」
※
如同插秧期的方式，烏鏡窗的人又開始輪流收割，幾天後，輪到大善家。
戴著斗笠，臉上摀著布巾的女人們，一字排開，個個彎著腰，握著一束束的稻桿，揮動鐮刀，將刈割的稻束置於身旁，男人們隨後，雙手握著大把稻穗，走近「摔筒」，使勁的往「摔梯」上摜，撿拾榖粒的小孩們最喜歡躲在摔筒的帆布後，臉部緊貼著它，讓摔出的穀粒繃射帆布時，也射疼他們的臉，而引來陣陣歡呼，有些小孩怕痛，卻又覺刺激，翳集過去，咪起眼，靜待下一波不知何時的迸擊。田間，摔穀聲夾雜著小孩的歡樂聲，幾位在後頭捆綁稻草的老人們吆喝著小孩。
一處稻穀收完了，男人們拖著摔筒往另一處，小孩就攀在後頭，任由大人拖著，當大人發覺越來越重時，拾起細枝，佯裝打人，小孩就在田間奔逐，見大人不追了，就躺在田埂或稻草堆上，換來陣陣的嬉鬧。
收割完了，主人照例的請吃一頓酒飯，大善買了幾瓶米酒，晚餐上，眾人吆喝聲、划拳聲不斷，大善雖不善喝酒，卻樂於今年豐收，乘著眾人酒酣耳熱之際，高歌幾曲以助興，客廳裡，微紅的燈光下，人們的臉更形通紅。
※
秋收過後，滿山的銀合歡林裡，烏褐色的豆莢，熟透的迸裂開來，把個種子彈落四地。
很多人都去摘採豆莢，賣給做飼料的人，補貼家用。余淑也沒例外，無如田中正插種甘藷，使她苦於分身乏術，只得利用中午前去採摘；然而，較易摘採的，大都被別人採收了，只剩青灰岩頂上，因難爬，所以還保持較為完整，余淑自恃靈活，且自幼練就一番攀爬功夫，因此經常爬上去摘採。
余淑將崖上的銀合歡摘收完了，便到蓄意保留的自家坡地那片銀合歡林採收，林子位於大豐家前。
她入得林來，卻發覺有人正摘採，望著新的折痕，她氣惱極了。喊：「妳為甚麼摘我的。」
那人停頓。看著她，不一會兒，說：「你會使 四界摘，別人就袂使！」
「我挽的是沒人的，這塊地是我的！」
「你挽的就沒人的，別人挽的都妳的，鬼敢聽！」
余淑一股怒氣衝口而出：
「賊婆花仔！」
余淑想起銀合歡及過往種種，嚥不下那口氣，於是見及左鄰右舍，逢人便訴錦花偷竊之事，不幾天，這話也傳到萬雄耳裡。
一天， 萬雄見著大善便道：
「善仔，你的查某人也要管教一下啦，人家挽伊幾個刺仔籽（銀合歡種子），也值得投天告地，遇到這款查某人，我的臉都不知要轉到都位 。」
夜裡，大善和余淑如同往常忙著做魚籠，大善不時望著余淑，最後終於開口說道：
「以後不要老是在別人面前講人的是非啦！」
余淑聽了，一時摸不著頭緒，望著丈夫，大善見她不語，又道：
「才幾粒刺仔籽，就冤家，妳以為別人只笑伊呀！」。
「什麼才幾粒，你挖飯鍋心的，你知影無，我忍多久了，全部偷拿了了，你才會甘願！」
「也袂使為了一件小代誌就亂到天大地大的，那樣，伊以後要安怎做人！」
「你也不必處處替伊辯解啦，怕人知，就莫做」余淑稍停，又說：
「自己的不顧，攏替人講話，飯哪裡來，挖飯鍋心的！」
「什麼替人講好話！」
「你免講啦，我不愛聽啦，你也不必耳孔輕啦，老是聽人使弄 啦，誰人在使弄我攏知影啦！」
「幹！什麼叫使弄，人家是好意在勸妳，希望喃做人不要雞腸鳥肚的」
「好！你度量大，你自己做！」余淑一氣，將做了一半的魚籠往地上一摜，起身，往臥室去。
「幹！」大善望了太太一眼，又低下頭，默默地編織手上的魚籠。
※
雨水，正如大善四叔所料，稻秧播下之後，好久沒下雨，田地都被曬得龜裂，稻秧有些已枯萎，還好，溪裡仍有潺潺流水，大善一連幾天都到小溪，用臉盆把水舀潑入田，山谷中，一絲風也沒有，小溪另一邊是青灰岩峭壁，日頭曬在上頭，熱浪逼人，田邊山坡，枝葉低垂，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大善戴著斗笠，只穿條寬鬆內褲，雙手機械般的舀潑，汗，沿著背脊流下，潤濕內褲，滴入溪流。
余淑生產過後，閒不住，粗重的工作沒法做，就到處找野菜，雨後竹林，冒出筍子，她入得猶屬於公公所有的竹林，將切割下的筍子用麵粉袋裝著，準備帶回家煮食，走過田埂，見錦花帶著一把刀，一只麵粉袋往竹林走，待余淑回到自家庭院，田埂傳來聲音：
「呷要死！呷要死！」
余淑回頭，見錦花一臉怒氣對著她：
「顧呷鬼！特別留幾枝，都給我割了了，瘋查某！」
余淑聽了，知罵她，想回嘴，卻忍下來，逕返屋內，倒出筍子，狠狠的剝著外殼。
黃昏時刻，余淑正煮飯，屋後傳來陣陣的叫罵聲：
「呷沒的！呷要死！賊仔查某！」
余淑性起，本待衝出，卻覺身子猶虛，只得任她叫罵。
隔天一早，天一亮，大善便出門，說這陣子天氣熱，只好利用清晨、黃昏多做些。
余淑在家，正處理嬰兒屎尿，突然，屋頂霹波霹波的響著，她停止動作傾聽，又聞那女人的叫罵聲，隨即，屋頂又霹波霹波響，余淑放下活兒，奔出，繞過屋角，卻見錦花挑著一擔木桶往她家豬圈走去。
「妳好膽麥走！ 」
那女人頭也不回，逕自走開，余淑怒猶未消，望屋頂，滿是土塊：
「有才調（辦法）擱再來試看覓（試試看）」
長亨見他媽媽衝出去，直追她，卻在屋角跌倒，大哭，屋內小孩也哭，余淑溜下山坡，拉起長亨，往屁股便打：
「你追什覓！你追什覓！」
長亨哭得更厲害，余淑丟下不管，直返屋裡。
近中午，大善返來，他察覺太太神色不對，問她什麼事，余淑就是不吭聲，長亨跑過來，指著屁股對爸爸道：
「阿母打！阿母打！」
「穩當（應該）你不乖！」大善一把抱起，想太太大概身子未復原，又被小孩吵，心情不好，所以沒再追問。
黃昏，余淑如同往常，生火煮飯，大地，沒有一絲風，煙囪冒出的煙筆直向上，偶而，囪口騰出火舌，氣溫悶熱讓躲在屋角的余淑好不躁煩，她頻用衣襟拭汗，不時探頭窺視路端，然而，又擔心灶中木材燒盡，因此，注視一會兒，又回廚房，推柴入灶。
終於，那女人挑著一擔木桶走來，她注視，見她走近，放下桶子，從小丘扳起土塊，往屋頂擲，待欲罵人，余淑竄出，那女人嚇顫一下，楞住，余淑蹬上小坡，奔近，按扁擔，一推，那女人沒料到這女人出手，一個踉蹌，身子失去重心，後桶落地，這桶失了平衡，墜下，湯狀豬飼料灑滿地，路面濕濘一片，這女人怒氣正盛，又是一拉，那女人在溼地立不穩，踉蹌跪地，猶握扁擔，頓時，脾性大發，用力扯回扁擔，舉起，便打，這女人也不避，雙手擱著，抓住扁擔，一步撲前，緊拽那女人頭髮，纏扯間，路那端傳來聲音：
「耶！你們在創什覓！」
那人說完，急急走來，拉開兩人：
「欸！有什麼代誌用講的就好，那就舞成這樣，敢可看！」
這女人見是青山，氣喘吁吁道：
「你就不知，我今天要和她拼個輸贏，看要死啥人！」
「好！」那女人掙扎爬起
「你攏不知，這個瘋查某，一日到晚，經過阮厝就吠，我在給人罵玩的，以為我好欺負，你看，土丸這麼大粒，擲得滿厝頂，我忍多久啦，啥人堪會條， 不睬伊，越不是款， 今日，沒拼個輸贏，我決對不甘願！」
余淑說完，作勢又要衝，青山忙攔阻道：
「是為什麼原因，一定要舞成這樣啦！」
錦花已站起，道：
「要就過來，不知見笑 的查某，呷要死，我留幾枝竹筍，作記號，要等卡大一點再割，把我割了了，一枝也不剩！」
「不知啥人呷要死，那竹林是公家的，你割得還不夠！」
「哎呀！為著這款 代誌，沒呷就過，這樣會給人笑啦！」
「笑也得給人笑，啥人忍得住！」
路的另一端傳來「噢」的趕牛聲，青山一看，正是萬雄，忙道：
「萬雄哥！你緊來！這款代誌還是你來處理卡妥當！阮是外人！」
萬雄從牛後探頭，看前面幾個人，將牛拉住，繞至前，一眼瞥見滿地豬飼料，再看錦花的狼狽相，頓時明白一半，又聽青山道：
「尹在講竹筍安怎安怎 …」
「真正笑破人嘴，前世的，不知前世做什麼壞代誌，今日才會娶到這款的查某人，別人的，會那麼和，阮的，若冤仇，見笑代（羞恥事）！」
萬雄說完，對兩位媳婦喝道：
「還站在那裡！稍停我兩個攏打！」萬雄作勢欲搶扁擔，青山急忙攔阻道：
「萬雄哥！你不要生氣啦！」
「幹伊娘，查埔人（男人）在外口打拼，查某人在厝內閒得惹代誌，太過快活！」
余叔突然想起一事，猛回頭，囪口的煙沒了，她迅速溜下小坡。
青山向萬雄道：
「萬雄哥！要忍耐啦！」
「前世的！」萬雄嘆了一口氣，走到牛後，揚起繩端，向牛臀使勁的抽了一下，大吼一聲「噢」，那牛被打，向前跳跑。
天色漸暗。
※
大善蹣跚返來，近大豐家，見一個人蹲在小丘，走近一瞧，是錦花。問道：
「這麼晚了，蹲在這裡創什覓！」
錦花沒答，大善逕前行，至大豐家，見父親站在路旁吸煙，大善問父親吃過飯沒。
「呷路旁啦！ 」
大善聞言，感到詫異，又不見大豐家點燈，憶起錦花的樣子，心想，莫非大豐又出什麼差錯，又道：
「豐仔又擱安怎！」
「你不會返去問你查某人！」
大善越感迷惑，聽父親的語氣，這事好像與太太有關，他不再問，想返家問太太個明白，待走，又聽父親道：
「善仔！我好好跟你講，你那個查某也要好好教示教示，那無，你會乎伊害到真淒慘！」
大善不語，邁步便走，腦海裡不時呈現中午太太那怪異的舉止。
長亨見父親返來，跑過去「阿爸！阿爸！」的叫，大善只瞧他一眼，便走到水缸旁，舀起水，倒滿一臉盆，將身子搓淨，入內換了衣服，到客廳，拿碗盛飯，打開鍋蓋，卻聞得一股焦味，他嗅了嗅，仍盛在碗裡，坐在飯桌前吃將起來，飯扒入口，焦味著實難受，停下來，將筷子在飯上沾了沾，轉頭看余淑，又回頭，從鼻孔發出吭吭幾聲，再轉頭，問道：
「安怎飯會臭焦！」
余淑默不作聲。
「幹！到底發生什麼代誌啦！」
「什麼代誌！只會呷飯，厝頂被人擲得歹了了， 你攏不知，每日經過厝後，不是罵就是擲！」
「是安怎！」
「前面的竹筍，那箍 查某會使割，我就袂使！」
庭院突然傳來高聲：
「對啦，三支香提起來，攏會講自己的好話！」
大善放下碗筷，鼻孔又發出「吭！吭！」的聲音，又聽父親道：
「善仔！是你查某人先打人！阿擱 把人家的飼料掀掀倒，你有聽到無！後面的豬還在吱吱叫！」
「那個夭壽仔沒亂擲，我不會焉泥 啦！」
「啥人卡不對！我還未死啦！」
「伊歸日 在哭爸！ 你大人安怎不去管！」
「幹你娘！我講妳幾句！妳就應嘴應舌…」
「你做大人的，也不必攏為伊啦，也不必來這裡使弄啦！」
「哭爸呢！」大善瞪向余淑
長亨倚著母親。
「竹筍是我的，沒跟我講，就大主大意去割，啥人叫妳的！」
「伊就會使…」
余淑話未說完，大善一個箭步，「啪」的一聲，長亨驚嚇得哭、後退。
「幹妳娘！叫妳莫應！ 妳擱再應看覓！」
長亨躲在壁腳，直抖身子。
「幹尹娘！前世的，真正前世做的才會娶的這款的查某，錦花也有不對，剛才，豐仔知影伊拿土丸擲人家，抓起扁擔，拼性命打，也不管伊的死活，好家在我去擋，若無，我看伊就被人打死煞尾，幹！兩位攏同款，攏要教，在厝閒閒不好，偏愛惹代誌才會快活！」
萬雄從口袋掏出煙斗，將煙草塞入，劃了火柴，點燃煙草，坐在簷下走廊吸將起來，良久，問大善：
「你呷飽未！」
「哪會餓！」坐在門檻上的大善低著頭，撂頭髮，猶不時發出「吭！吭！」的聲音，偶一回頭，見地上的飯喝道：
「還不去掃掃咧！」
余淑仍坐著，不出聲，隨而，立起，往臥室去，長亨見母親入內，想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屋內的嬰兒沒停止哭。
光著上身的萬雄，不時揮著手中的唐衫驅趕蚊子，坐久了，亦覺沉悶，站起來，道：
「囝仔哭到那樣，也得進去看覓！」
待父親離去，大善停止撂髮，靠門邊，也不管小孩哭聲，意識逐漸模糊，打了盹，醒過來，將兩把長椅合併，倒頭便睡，起先還不時拍打身上的蚊子，沒多久，打起鼾聲。
※
大善給鳥叫聲吵醒，張開雙眼，天色已亮，他埋怨睡過頭，待要責怪太太，忽地想起昨晚的事，入內，見余淑面牆側臥，長亨綣臥在她的腳邊。
他出客廳，點燃一根煙，戴上斗笠，拿起臉盆，大步而行，至田間，看昨日舀潑的水早已被吸乾，心想，要舀潑到何時，田間才能見水。想歸想，還是要做，於是，又入得小溪，在前日所挖的小池裡，彎下腰，兩手又像機械般的擺動著，每舀一次，池水變少，溪水驟入，池水變得混濁，心想太陽還不熱，得趁這時多做些，否則，待日頭越過山頭，就有得受，於是頻擺潑臉盆，經驗裡，他知道，維持規律的擺動較能持久，雖如是，幾天下來，腰部還是痠疼，因此，工作了一段時間，就得站直了身子，伸展一下。
他覺得山影後退的速度越來越快，又彎下腰，繼續工作，畢竟被陽光刺曬的灼熱感令人難受，又擔心澆的水不夠，讓稻苗給枯了，舀起，潑出去，舀起，潑出去……，汗水，把褲頭都給染溼了，滴入水裡，舀入田裡，終覺陽光曬人，直覺得想喝水，卻發覺沒帶水，想起昨晚到現在都未吃飯，飢餓感隨即讓他軟了手腳，想回家吃飯，憶及所吃過的竹筍，心中浮現一絲內疚，但那愧疚隨即被另一念頭所掩蓋。老叫她對大人要有分寸，否則也不會一巴掌給她。
思及此，內疚之心稍緩，他向上游走去，雙手捧把清水，將臉洗淨，天氣熱，乾脆舀起一臉盆水，從頭上澆灌下去，全身頓覺清涼，如此接連澆灌幾盆，飢餓的感覺再度襲身，身體有些發抖，日治時代末期，一天只喝幾瓢稀飯，餓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的記憶又被喚起，他將臉盆藏在草叢裡，捱上山頭，是一塊平坦的曬穀場，強烈的陽光直射上面，讓他眼光不敢正視，找個樹蔭，摘下斗笠搧風，不久，從相思林的小徑那端冒出聲音：
「善仔！你還有閒工在這裡搖風！」
大善一轉頭，見是四叔，頓又覺他的話有些蹊蹺，直視他。又聽到:
「你那兩個囝仔，哭到快脫腸頭啦，還不緊返去看覓！」
大善聞言，滿臉狐疑，仍不得不戴上斗笠，急急走返，四叔跟在後頭又道：
「我剛才到青山家，經過你厝後，就聽到囝仔在哭，返來，還哭未煞（未停），我感到奇怪，轉入去看，單看到囝仔，想說沒趕緊叫你們回去那會使！」四叔看大善急趕路又道：
「啊淑仔呢！伊還在做嗎？」
「哪有！」
「無！沒去田裡，去都位 ？」
「…」
「敢是擱冤家， 唉，你們安怎時常冤，一邊稍忍著就過了，囝仔都兩個了，不驚人笑！」
大善不再答話，急急穿出那片相思林。
※
余淑返回娘家時，屋裡空盪盪的，她坐在走廊，細想未出嫁的景況和婚後的種種，思到心酸處，暗自流淚，想今日非得好好向母親傾訴不可，並要哥哥出面，替她出氣，並下定決心，要在娘家住上一段時間，讓丈夫嚐嚐沒有她而且要帶孩子的滋味，直到他受不了，親自來陪罪，再帶她風風光光的回去，想著想著，心裡舒坦些。
抬起頭，拭去淚痕，舉目四望，家中斑駁的牆壁、黑舊屋瓦下的屋漏痕更形清晰，娘家的情況並沒有改善。
她有著奶漲的疼痛感，不由得想起兩個兒子，小嬰兒吃什麼，她開始焦躁不安，庭院的陽光強烈，額頭、背部都出了汗，她開始後悔，為什麼那麼衝動的丟下小孩，然而、然而，那巴掌、那父子聯手、那女人，有錯嗎？欲辯白，怎堪如此模樣，這口氣，嚥得下？此刻，他該很急吧，想著想著，有一股報復的快感，於是，又堅決留下。已近中午了，仍未見母親和哥哥一家人返來，她走到屋側，日頭太盛，只得躲進蕉影下，探望路的遠處，並未見人，等了一會兒，又返到走廊坐著。
小時候，家裡賺的錢，全被父親藏起來，很少家用，有一天，想拿出藏在屋子竹柱內的錢，卻全被白蟻吃了，只得隨著母親及兄弟姊妹到內山墾地種甘藷過活，還有一陣子，過不下去了，母親將自己給人做奴才，那個整日不停工作，像轉陀螺看主人臉色的日子，想著嫁人後，可以改善生活…。
想著想著，似乎聽得小孩的喧鬧聲，果不然，姪兒們返來了，熱切的叫著阿姑，不久，母親出現在眼前，瞥了一眼，心往下沉，母親全身汗溼的衣裳貼粘在駝背上，步履蹣跚，哥哥跟在後頭，最後是那自幼患小兒麻痺的嫂嫂，一拐一拐的走回，衣服也沒一處乾的。
「今天安怎有閒返來？」母親瞪大眼睛看余淑
「母呀！我…我返來看看。」
「咦！妳那無帶囝仔來，那個細漢呢？」哥哥阿三問。
「我…這樣啦，生產不久，身體虛，奶水不足，沒買米麩給囝仔呷袂使，欠些錢，就返來…」
「也不卡早講，害妳母驚一跳，返來跟你母親調所費（借零用錢）也會歹勢（不好意思）？」
「母呀！妳敢有？」
「三仔！你到頂頭問阿義，伊前幾天才賣豬，應該有。」
午飯，余淑吃得五味雜陳。
※
半晡，大善忙著泡剛從店舖買回來的煉乳，忽然聽得長亨在走廊喊：「阿母！阿母」，他楞了一下，一股無名火又起，待發作，卻想到被小孩折騰的又餓又累，心想，哪能再一巴掌把這個家打得四散，按下脾氣。
余淑走入臥室，抱起搖籃裡嬰孩，撩起奶頭，讓小孩吮著。
黃昏時刻，余淑在廚房做飯，萬雄上來看大善煮飯沒，發覺余淑返來，對著坐在庭院的大善道：
「打一巴掌就跑出去，那別人不就要去吊死啦！」
余淑乍停動作，望著門口玩耍的長亨，不一會兒，又繼續工作。
大善依舊坐在矮凳上，低頭撂髮。
※
初秋，稻田透著一片金黃。
黃昏時刻，余淑帶著飼料到屋後苦苓樹下，餵食白日放任各處覓食的雞群，她將飼料撒在空地，雞群慣性的跑來，雞隻繁殖得快，其中一隻母雞帶著一群小雞，余淑愉快的數著，幾隻雞大得可以賣了，她特別注視祂們，想著能變賣幾隻，手頭可以寬些。
路那邊一隻大公雞，大搖大擺的跑過來，毫不客氣地擠入啄食，余淑一眼就辨出牠不是自家的，而且好幾次見牠在田間啄食稻穀，當下心頭頓感不悅，走過去，腳一揚，那公雞冷不提防的被人一踢，驚跳的胳叫起來，雞群也給驚嚇得四散，余淑又撒下飼料，小心翼翼的啁叫，雞隻認慣了主人的聲音，又慢慢回來啄食，那公雞似乎餓壞了，繞到另側，迅速鑽入，余淑哪肯放過，追過去，又踢，然，公雞早有戒心，「胳」叫一聲，逕往旁跳，躲過余淑這一腳，又從另端搶食，牠低頭啄幾口，又驚恐地抬頭，余淑踢牠不走，甚怒，隨手撿起一根細棍，持於背後，欲打，卻又怕嚇跑雞群，只得暫時隱忍著性子，立在那兒。
公雞見無動靜，抬頭的頻率減少了，余淑見狀，躡足潛近，當牠抬頭，便停步，仍被公雞覺察，又躲閃，余淑屢近牠不得，一腔怒火霎時潰衝，哪顧得自家雞群，一個箭步躍將過去，手起棍落，只聽得那公雞「胳胳」哀叫，竄飛起來，向原路奔逃而去，雞群再度飛散，余淑也管不得那許多，追奔上去，見牠遁入大豐家，直見屋角竄出一個女人，始轉身回去。
事隔幾日，有一天，余淑工作得稍晚些，返家後，急忙提起飼料往苦苓樹下，有些雞隻早就在那兒等候了，牠們一見主人就圍過來，余淑將飼料撒下，稍遠的一見，也奔跑過來，她忽見最近準備要賣的那隻，一跛一跛的拐過來，她滿臉疑惑，隨而見牠擠入雞群，她靠近，從背後抓起，檢視一下，發現斷了隻腳，她皺眉思索。
隔天下午，余淑比平常早些返來，遠遠的路上，她就見錦花在田埂旁躲躲閃閃，黃昏，那群雞陸陸續續移往苦苓樹下，有幾隻經過田埂，就跳起來啄食彎垂的稻穗，倏地，她見錦花持棍飛快過去，見雞就打，雞隻四竄奔逃，那女人豈肯放，一路追打，有些奔入樹叢，她仍不放過，揚起手中土塊猛擲，直看到余淑瞪她才止。
夜裡，余淑越想越氣，掌著燈，到雞舍，把蒸年糕用的紅色染料泡在碗裡，將自家的每隻雞，於背部畫上大紅圈。每天有空，就巡視，一發現沒有紅圈的雞隻就追打。
數日後的一個黃昏，余淑返來，她發現庭前大豐那塊稻田，似被動物踐踏過而顯得凌亂，雖然滿心疑惑，卻又覺事不關己而不理它，隨即聽得對面田埂傳來豬的哀鳴，好奇心驅使，前往探個究竟，那東西驚覺有人來，嚎鳴起來，余淑果見兩隻豬被綑在那兒，她急至豬圈，真見少了兩頭，一時怒火燃胸，又見那欄柵，幾根竹柱被掀斜，想著，必是那冤仇，她氣急敗壞的欲去解繩，背後傳來聲音：
「有才調妳把伊脫開看覓！」
余淑回頭，見是大豐，未待她開口，又聽他道：
「今日沒一個交代，我不放乎煞！ 」
「好！啥人不放啥人煞，你不知見笑的，囝仔呷阮兜的尪某粿，雞仔鳥仔一日到晚啄我家的稻子…」
余淑未罵完，即聽人道：
「是什覓代誌啦（甚麼事情）！」
余淑一回頭，便見丈夫，余淑見他皺眉看稻田，立即道：
「你不會緊來看覓，豬仔被人綁得死死昏昏去，真正呷人呷甲到底！」
「這陣免講那些有的無的啦，畜牲莫免 關乎好，妳今日好好給我一個交代！」
「我才要你的交代！」
「妳惦惦 啦！」大善說。
屋角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伊是故意的啦，放畜牲出來糟蹋稻子，敢是人種…」
「哭爸啦…」大豐看錦花又喝道：
「這沒妳的代誌！返去！」
錦花被喝，卻不當一回事，繼續道：
「親像前幾日，把我的雞仔鳥仔打斷腳骨，到這陣也袂行，伊是故意的，瘋查某，早就計劃好了，故意放出來糟蹋…」
「幹妳娘！叫妳返去，妳沒聽到！」大豐一面吼，一面大步過去。
那女人見苗頭不對，返身急急走離，大豐追沒幾步，見他父親走來，萬雄看大豐模樣，道：
「是什覓代誌，氣煞煞的！」
錦花見公公來，索性不走，就立在坡頂。
「講話也要存良心，我故意把豬放出來，無啦，免在那裡使弄，看我會給人家打袂！」
萬雄走至田埂，看那稻田，蹙眉良久，想及自己親手種的稻子，竟成這等模樣，甚覺心疼道：
「不是故意的嘛要圍好！走出來損人五榖，是不是故意的，有什麼不同款？」
「爹！你也來看覓，兩隻豬，綁緊緊…」
「免看啦！若圍好，不就沒代誌！」
大善聽他父親數落，一言不發，卻又聽太太道：
「爹你也袂使焉泥講，我哪次沒圍好，豬圈釘竹柱，哪枝不是你親手釘的，畜牲伊什麼時陣要走出來，啥人料得到！」
「我跟妳釘豬圈，也得每日替妳巡！妳沒法度料到，損到別人的田園，是別人不對是不是！」
「爹！伊的田園受損你就氣煞煞，我的稻子一日到晚被伊的雞仔鳥仔啄了了，你有哼一聲半句！」
坡頂上錦花聽了大聲嚷道：
「阮厝的雞鳥，大小隻，哪隻沒跛腳的！」
「幹妳娘！你沒哭爸死不去！」
大豐轉身欲奔…
「豐仔！你在創啥！ 」萬雄叫。
大豐被喝，仍瞪眼太太。
「賊婆！妳講話也不驚給雷公打死，你就沒用土丸擲我家的，死沒人哭的！」
「瘋查某！是啥人先放惡毒步！」
「幹妳娘！」大豐再也不顧父親吼，衝向小坡，錦花見狀，哪敢怠慢，返身便走，待大豐至坡頂，錦花已走遠，然猶一面走，一面回頭看丈夫的舉動。
「幹！這些呷飽不知餓的，一日不冤家就死不去！」
萬雄說完，到稻田裡，彎下腰，巡看被踐踏過的稻桿，看著幾近可收割的飽滿稻穗，田埂那頭，不時傳來豬隻的哀號，萬雄一時心煩，立直身子對大善道：
「善仔！你到底打算安怎？」
大善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沉吟半晌始道：
「還能安怎，補貼伊淡薄。 」
「補貼你的飯鍋心啦，我兩隻豬被伊綁成那樣，萬一跛腳，啥人敢買，賣不出去，沒叫伊賠都好去了啦，還要我賠伊，你這個憨大呆，錢是螺殼，也沒在想，我的稻榖，給伊的雞仔鳥仔損，我敢有揩伊一仙半厘！」
「不賠！好！來講給公道人聽！」坡頂的大豐叫。
「幹！叫妳查某人不要插嘴沒在聽！」大善瞪了太太一眼，轉身對大豐道：
「要補貼你多少？」
稍停。大豐道：
「看你的良心啦！」
大善想了一會兒道：
「這樣啦！要確實估計也真困難啦，就一百塊啦！」
「你這個憨呆！」余淑瞪大雙眼：
「你一日賺多少？一開嘴就要賠人一百，我那兩隻豬就不要給我安怎！」
余淑說完，氣急敗壞欲走，卻聽大豐道：
「我沒看過一百塊！多話免講啦！行！來見代表！」
大豐說完，起身便走。
大善看著大豐，卻聽太太道：
「見就見！啊！你這個大憨呆！甲你講，你卡多也填伊那隻嘴填袂飽啦，當做我是在開賭間的！」
余淑說完，不待大善回話，便往山頂走去，大善看著太太的背影，猶豫了一陣，回頭看了父親一眼，終於抬起腳步跟上去。
余淑見著代表時，他正坐在庭院洗腳，他家人正忙著煮晚飯，大豐坐在走廊上，低著頭，不時抓扒後腦勺，余淑點頭和代表打招呼，然後往廂房門邊站著，大善隨後趕到，禮貌性的問代表吃過飯沒。
代表的太太出來，拿兩張長椅置於庭院，招呼他們坐，而後又忙著她的事。
代表不急不徐的清洗過他的手腳後，端起那臉盆水，往空曠的庭院潑灑出去，然後將臉盆置於走廊的牆邊，走入屋內，取出菸，抽出一根，遞與坐在長椅的大善：
「善仔！天氣還真熱哦！」
「歹勢 啦！來這裡擱呷你的菸。」
大善有點激動，欲從口袋掏出香菸來請代表，代表仍遞著那根菸道：
「攏同款啦！」
大善接過，代表又遞一根與大豐。
「我沒呷！」大豐看著代表。
代表望望余淑：
「淑仔！妳也過來坐。」
余淑「嗯」的應了一聲，仍沒動。
代表點上菸，就在另一張長椅坐下，緩緩的吐了一口煙，待他欲說話，卻見一人氣喘吁吁的出現在屋角，代表的家人適時掌上油燈，掛在廳堂的門牆邊，代表定眼瞧那人，立即道：
「萬雄哥！安怎你也來！」
「唉！專專這些呷不知飽的…」萬雄走近，仍喘著氣，一時也說不上話，頓時打住，代表騰出長椅的另一端，招呼萬雄坐，萬雄哪肯坐，伸出一腳，踏在長椅下的橫木條：
「專專是這些呷飽不知餓的…每日攏在冤家，沒一日卡安靜給我好過，呷到這些歲，伊沒把我氣死不甘願！」
「坐落來啦！萬雄哥！慢慢講，到底是安怎？」
萬雄仍立著：
「這個善仔，豬圈也不圍好，放豬仔出來損人五榖，歸區田 的稻仔，乎 糟蹋得亂糟糟，人呷都不夠啦，那堪得給畜牲損。」
「爹！阿伊將我的豬綁得攏袂震動，你那攏無講！」
「攏嘛妳！」萬雄轉頭對余淑，聲音更大：
「我呷到這泥老，好壞我分袂清，講話都擱你來教，豬仔驚人綁，有才調就不要放出來，焉泥一點代誌嘛無！」
「你講的麥輸 我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安怎以前不發生，偏偏這陣稻仔快要收割了才走出來！」萬雄斥完，轉而對代表道：
「代表！你攏不知，這兩個東西仔 ，一日冤到暗，稍停，若不是伊擲伊的雞仔，就是伊打斷伊的鳥仔腳，這陣，兩人找不出空仔縫來出氣，是不是故意的，你想看覓就知！」
「今日，我不是來和你相罵的！」余淑說。
本來坐著而低頭的大善一聽此言即對太太道：
「好了！妳也減講幾句啦！」
大善說完，對代表道：
「代誌就親像阮爸所講的…」
大善把剛才在田間所發生的事說一遍，並說豐仔嫌一百元太少，所以請代表說句公道話。
大善一說完，余淑接著說，要賠可以，但她的豬萬一受傷害也要伊賠。
余淑說完，坐在走廊悶不吭聲的大豐再也忍不住：
「不綁好，擱乎伊四界 闖，我的稻仔到時一粒攏不剩，妳賠會起，愛我賠，好！稻仔恢復原狀，看多少！我賠妳！」
「你也不要在那裡說那些有的無的啦，不要一日到暗賭輸博就要想空想縫來向我揩油啦！」
「講到都位去啦！」大善說
一旁的萬雄也嗤之以鼻的哼說：
「這款查某人！」
大豐臉色鐵青，怒視余淑，代表一看不對，道：
「你們這陣講這些話也不是辦法啦！」，稍緩，又說：
「既然你們相信我，相信我也不會偏袒啥人…」代表看大豐仍瞋視余淑，余淑卻把頭擺向一邊，立即道：
「豐仔你那塊地大約有多大？」
停了一會兒，大豐始道：
「分三四」大豐雖然轉頭，臉色依然繃緊。
「是善仔你頭前那區？」
大善說是。
「萬雄哥！被踏過的大約有多少？」
「十份大約佔有三份。」
「有那麼多？」余淑說。
代表聽了兩造說詞後，沉吟半晌，對余淑道：
「淑仔！不是我偏袒啥人，講句公道話，我相信妳也不是故意的，但是豬隻既然走出來，擱安怎講，也是卡不對…」代表說著，眼光卻不時看向大豐，再看著低首的余淑，又道：
「要恢復以前，那是氣話，就善仔抵呀 講的，伊也要賠，這陣是要賠多少的問題。」
大夥兒沉默的聽著，代表又看一眼大豐，看他的樣子似乎不再那般激動，於是停了說話，吸了一口菸，緩緩吐出，過一會兒始道：
「豐仔！你大兄出的數目，你不同意，那你認為多少卡好？」
「至少也要三百！」
此言一出，包括大豐在內的人都驚訝的抬頭看說話的萬雄，又聽他說：
「損的那麼嚴重，嘛要賠到夠！」
大善隨即將眼光移向太太，只見她亦一臉訝異的看著自己，隨而看她轉頭對父親道：
「爹！這裡是仙公祖的面頭前，我賣一隻豬才多少，伊一區小田，有價值這泥 多嗎？」
「你講啥，這陣還有面子在這裡哭摻 嗎，豬仔若圍好，今日也不必在這裡捨死捨症， 面子攏給你捨了了，幹！有才調走出來，人家開嘴，就要應付人！」
余淑一聽，氣急攻心，又見代表家人在旁，一時竟也答不出話來，只能眼巴巴的望著公公，隨而急切的將眼神投向丈夫，卻只見丈夫低頭，忽聞代表道：
「萬雄哥呀！你也不要生氣啦，有代誌，大家互相參商啦，大家嘛不想遇到這款代誌，這陣，還在講那些相殺話，代誌哪有法度解決啦！」
眾人不再說話，代表再次問大豐：
「豐仔！你自己講。」
「賠多少！代表你一句話！」
代表聽他語氣，一時也抓不著大豐的意涵，正不知該如何說之際，又聽大豐說：
「不是我愛伊的錢，不時，唸伊的豬，哭叫我賠伊，天底下有這款代誌，偷拿物件的喊捉賊，今日，我不計較啦，以後，隨人將自己的雞仔鳥仔畜牲關關乎好，焉泥，我一仙錢沒拿也莫要緊，以後不要擱一下子投天告地的講偷砍柴，偷挽刺仔籽，偷這偷那的！」
代表聽了，兩唇緊閉，心想，豐仔經常賭博，在他手中進進出出的錢也不是少數目，應該不會為了這幾十塊錢而興訟吧，那他…，代表偶而輕輕地點點頭，半晌，始道：
「豐仔講的真有道理，一年冬，收成才一次，假使攏給畜牲損了了，就莫睬工（白做工），枉費沒閒半年，我看焉泥啦，返去，各人編些竹網仔，將雞鳥圍在一個所在，等收成後，再放出來，焉泥，也卡免厚囉嗦。」
久未語的大善揚頭道：
「也對啦，免得一日到暗，又擱聽說雞鳥安怎，聽得煩死。」
代表又輕輕的點點頭，手撫摩下巴，不一會兒又道：
「豐仔！講免賠你，實在也講袂過去。」
代表講這話時，又轉頭對大善說：
「是不是啦？」
代表見大善點頭，又跟萬雄道：
「萬雄哥，就算做個面子給仙公祖，你也免要求得那麼滿啦，反正攏是你的，給多給少，你攏袂呷虧。」
「不過，淑仔伊也心疼自己的豬隻，伊的肩胛頭 嘛也痛。」
代表沉响後，提出解決的看法。
庭院靜默無聲，代表也不急著問他們對自己看法的結果，他站起來：
「萬雄哥！呷菸啦。」
「這款菸我呷袂慣習，我呷厚菸。」
萬雄隨即從口袋掏出煙草和煙斗。
代表看著眼前這位劬勞僂背的老人哪是以前一起燻木炭，力扛千斤的勇人，記得那次，開窯時，窯門一打開，裡面餘溫未消，木炭未能如預期的全退熱，大家怕空氣進入後，會引起木炭燒起來，那麼幾人好幾天的工作全泡湯，只見他最先衝進去搶救，縱使汗淋淋全身濕透，也全搶救出來。
又想著：「那時很淒慘。去派出所，都刁難著不讓回去，以前都會拿飯到派出所，因為那些查某人都到派出所去，要拿飯去給她們呷。她們都在派出所前罰站，罰站到很晚，有的站到昏過去，天氣熱，大部分都站到暈倒才解散，算內四堡都有，較富有的都有，都叫查某人去，金子是查某人的私家 ，站到金子交出去就放你回去，沒有就刁難到有，反正他們知影較富額的 有金子，最少當時嫁娶會有一隻金子，一節金的一節銀的那種。大東亞戰爭，日本人拿金子不知道要做什麼…萬雄嫂跟大家一樣，都不甘心金子被搶去，去百連趟，萬雄哥也去送過飯，她身子不好，還曾昏倒，以後她每日結心，不久，不知道跟這個有沒有關係，那一暝，大善慌慌緊緊的跑上來，要我們去幫忙，囝子講不清，到伊厝，萬雄嫂生囝仔拼不過，大出血，10來分鐘就沒氣息了，突然間就辦後事…以後伊們就搬去山腳…」
事情處理過後，幾人先後在朦朧的夜色中離去，代表目送走在最後、步伐蹣跚的萬雄，輕輕的搖著頭，又想：「伊出世不久，阿母就過身 …家後 也早過身，厝內窮，這陣娶的媳婦，也是艱苦人，一個窮到做過奴才，一個窮到嫁尪前就被人糟蹋過…天理…」
7
克立入學是長亨帶他去的，雖然兩兄弟只差二個年級，長亨卻表現得非常精幹。
除克立外，家中又添了弟、妹，家裡更忙，照顧弟妹的責任都落在長亨身上。
這幾年，大善夫婦倆胼手胝足，省吃儉用，存了一筆錢，經過一番討論，夫妻倆決定到外地買塊雙冬田。他們對於山區裡這些看天田，每遇荒旱即難以耕種而頭痛。大善能實現置產的願望，自是喜悅，而許多人對才蒸了幾年的尪某粿就能擁有雙冬田，既驚訝又羨慕，畢竟，鄉里能擁有雙冬田的，屈指可數。
然而，擁有雙冬，並不意味余淑能輕鬆過活，相反地，她整天忙得如同石磨上的轉盤。
最近，大善又去雙冬田裡翻耕，那塊地離家很遠，光騎腳踏車，也得花上一天的時間，加上發落事項，能在10日之內返來，已是相當不錯了。
大善不在，家中大小事，自然都落在余淑肩上。山區這片看天田，剛完成秋收，正忙著種甘藷，要不是那天，長亨的老師來家庭訪問，直誇他功課好，又能幹，加上丈夫屢屢談及孩子的未來，認為不讀書可惜，余淑還真不願意在這農忙時節，讓長亨去上學呢。因此，雖然讓他帶弟弟到學校，可是，每當兩兄弟臨出門，總不忘叮嚀，一放學，就得趕回來幫忙做家事，不可在路上逗留，甚至限定他返家的時刻。
萬雄有空時，也會到曬榖場幫忙。
其實，萬雄應該可以享福了，自3子結婚後，就把他的田產還給他耕種，萬雄自覺責任已了，可卸下重擔，自己一個人簡簡單單的蓋間草寮，想圖個清閒。然而，自小動慣了，一但沒事做，反覺日子難捱，心中老覺得不踏實，想想自己身子還硬朗，因此，洗衣、煮飯並不假外人，他認為如此，一來可避免無聊，二來自個兒煮食，較自由，喜歡吃什麼就煮什麼，高興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為了不向兒媳婦們伸手要錢，經常上山採銀合歡、挖薑黃變賣，積些零用錢，當然，年紀大了，那燒木炭，扛著笨重木頭的工作已不適合了。日子對他來說，雖沒能大富大貴，卻也還過得去。
然而，唯一讓他煩心的，大豐仍如同往昔，時常見不著人影，但他也懶得再去管他，反正他們三餐有得吃，穿著破舊一點也不礙他的事，想管也管不了，生氣，只會氣壞身子，於事無補。因此，有時興緻來，就到外面，買幾條魚回來，煮熟了，就端幾塊給大豐的子女，看他們吃得津津有味，也能心滿意足。農忙時節，他會去幫大豐做田，像今年，從耕田、插秧到收割，幾乎都在大豐的田裡工作，還好，雨季播種期，大豐還識相，會把稻田播種好，甚且，他也會做些讓萬雄意想不到的事，像那一天黃昏，大豐的兒子文定來喊他去吃飯，萬雄好奇的去了，一到家，看見他們煮了整鍋的米粉，裡面摻雜著許多虱目魚，一大堆肉，看了這些，萬雄想，即連代表那麼富有也難得吃這般豐富，疑惑之餘，瞧見兒子那般輕鬆自若的神態，心理頓然明白，「這死囝仔今日一定贏不少」他想著，卻不想吃，無如經不起他們的呼喚，還是吃了。然而，也曾碰著另一種情況，有一天，他問大豐的子女，今天配什麼菜，竟說只吃白甘藷飯，萬雄可憐孫子，只得弄些鹹魚或什麼菜的給他們，甚至有時正在吃飯，孫子會到他的住處，直嚷他們都沒吃，萬雄又得起灶，想到這些，他可一肚子火。
偏偏今年，雨下得怪，都已秋收過了，仍會出現大雷雨。
這天下午，余淑帶著兩個小孩，在曬榖場的下方田裡插甘藷藤，她想著稻穀再曬個兩三天就好了，屆時，大善也該返來，可把曬好的穀子交給他處理。看看小孩，兩人在田間耍那土塊正帶勁兒呢，於是又低頭種甘藷。她感到悶熱，卻習以為常，沒刻意去看天氣，直到發覺地面陰暗起來，仰頭看天，烏雲一大片，這一驚非同小可，也不管手中猶握著一大把甘藷藤，便往山上曬榖場奔，一面跑，一面叫著那兩個搞不清楚狀況而哭喊著的小孩慢慢爬上來，跑至半路，頂上傳來公公責罵她不趕快來收榖的聲音。
至曬穀場，公公正使勁地鏟集穀子，余淑趕緊抓起另把鏟耙，沒多久，雨聲如千軍萬馬般的在山那邊呼嘯，她將稻穀耙至中央，又至周緣，兩人將稻穀耙成一座榖堆，余淑又抓起掃把，掃著殘餘榖粒。
「還不緊來蓋！」
余淑回頭，看公公正拖著雨布，於是放下掃帚，跑過去，幫忙將雨布往榖堆覆蓋上去，斗大而稀疏的頭前雨，零落的打在身上，她感到一陣沁涼，正慶幸稻榖沒被雨打溼，忽地，那呼號的雨點如鷹般驟至，迅向那頭飆去，繼而，大雨襲來，粗大的雨點打在竹林，打在相思林裡，林子發出沙沙聲，雨布也僻啦僻啦的響，余淑想再拿掃帚掃殘粒，然而，溼透的榖粒早已粘在泥地上了。
雨勢大，閃電夾雜著雷鳴，余淑隱約間聽到小孩的哭聲，驚醒般的憶起兩小孩，待欲下山，林外有人語聲，忽而聽得人喊：
「淑仔有在那裡無？」
余淑一聽，是三叔公，疑惑之餘，應：「在這裡。」
「還不卡緊徠， 溪水這麼大，不驚囝仔給割割去！ 」
余淑乍聽，愣了一下，一時摸不著頭緒，繼而轉身，對公公丟下一句話：
「爹！這兩個細漢的你去帶，彼兩個大漢的沒去帶袂使！」
余淑穿過濕滑的相思林小徑，躡足欲急走，路太滑，不得不放慢腳步，背後傳來公公的聲音：
「幹！這個善仔！一出門就一年半冬，也無管厝內有安怎無！」
余淑出了林子，放眼望去，天地被煙雨籠罩，朦朧一片，遠山已難以看得真切，腳下青灰岩層，夾雜濁泥的雨水，滾滾向下匯流，看這水勢，她想，那溪水必不小，慮及此，心頭便慌。想著，不該規定小孩返家的時間。
她很快的追過三叔公，下坡路段，急走中，努力用腳趾去擋滑路，腳指甲都塞著泥土，上山路段，平時走過的路面，遇雨便滑，靠側邊，或攀枝，或雙手撐地以助行，越過一座山，白紗般的煙雨中，她看見那溪河間的渚洲，上面棗樹，都快被河水給淹上樹頭了。
林外，隱約聽得有人叫喊聲，趕至一處轉角處，便見河旁的漲伯家，她看到一位老人，背對著她，站在台地上，面向另一條溪流。
雨勢凌打林葉，不時閃電暴雷，夾在轟轟隆隆的洪水聲中，她聽不清楚他的喊叫，但見他雙手不時上揚做驅趕狀，她想了解狀況，喊：
「漲叔公！漲叔公！」
老人沒反應。
雨稍小，余淑終於從漲伯口中得知孩子們平安，卻也得知剛兒長亨拉著他弟弟急欲渡河。
至河岸，頓覺那河面突地寬闊起來，濁黃河面，夾雜枯枝腐葉，迅急流過，河面倒是波紋不興，她只記得河中有許多崢嶸大石，此刻，卻連個影兒也不見。溪邊，那片惹大的林投樹林，幾乎都被水淹了，有些，露出柔軟的末梢，時隱時現。
小徑下方，正是兩溪匯流處，但見兩水相激，浪滾翻天，余淑試圖下水，走沒幾步，水深及膝，卻覺腳下，水流亂竄，忽聽台地上漲伯責難聲，只得退回岸邊，不一會兒，三叔公及其他人也來到。
眾人和漲伯打過招呼，知另條河岸的小孩安然，又見河水勢洶，都在岸邊等。眾人一邊等水退，一邊聊天，談論著，在這季節，罕見這麼大的雨，有人說，天氣異象，是不是又要換朝代了，卻被懂事的人給斥喝住了。
余淑面對河流，默然而立，對岸台地邊，是青灰岩峭崖，崖上最頂的泥土層上有幾棵芭樂樹。峭崖鬆軟的海銀土受雨水沖刷，不時崩落，底層的，垮了，掉進河裡，未見波濤，就給濁水吞沒，上層的，隨而大片大片的塌陷，但見河面激起昂揚的水花，卻也是一剎娜間事。一兩棵枝葉茂密的芭樂樹，倒懸在台地下方，底端的枝葉被淹沒，整棵樹給衝擊得晃晃盪盪的。
祥仔不耐久蹲，撿根竿子，走到水邊，將竿兒往溪裡插，試探水深。上游漂來一根木頭，祥仔想把它勾上來，折根叉枝，拔叢菅芒，將它綁在竹竿末端，木頭漂近，他緩緩前進，每走一步，就將竿子推出，看夠不夠長，見太短，又向前，忽聽後頭有人道：
「祥仔你想死啦！」
祥仔立在那兒，回頭苦笑，吉仔見那塊木頭快速流過，便道：
「你們喊伊創什覓，那塊柴箍， 撿起來，有夠伊燒半年，也不必叫伊某撿柴，人疼某，你們安怎管伊！」
祥仔不服氣道：
「你懂什覓，沒看過大溪的人，每次落大雨，就站在溪邊勾柴！」
也有人替祥仔講話：
「那有要緊，這裡，祥仔上界會泅。 」
「膨風的先死咧，不要袂帶 囝仔返去，倒返來，另日仔叫你孝生 來帶你的神主牌仔啦！」
眾人談話間，吉仔指著前端道：
「祥仔兄！又有一枝流過來啦，這枝卡近岸，流得也卡慢，應該勾得到，緊準備，撿回去燒燒水乎 你某洗大腿！」
有人笑，有人順著吉仔所指的方向看，果然在上游的轉彎處，見著一黑黑的物體。
不一會兒，有人說，那親像 不是柴頭，本來還蹲著的人也都站起看，大家七嘴八舌的談論著，有人說木頭不是這般漂流的。
「是不是死雞死鴨！」
「哪有那麼大！」
「敢是死人？」
「死你的骨頭啦！」
適巧，漲伯又走到這邊來，有人見他立高處便問他，他翹首，看了好久，說：
「我老人目，看袂清 啦！」
有好事者，不怕被林投樹割傷，手撥枝葉，由叢隙踏過，向上游走去。
那東西被沖進小灣裡，不見了，大夥兒聒噪起來，前面那人走出林投樹叢，攀拉竹枝，往河灣探尋，忽而聽見那人大叫：
「親像是牛耶！」
「牛？」
人群騷動起來，紛紛找個最有利的位置往上游看，那東西慢慢的又從岸邊漂流出來，大夥兒盯緊。
「真正是牛！」
牛往河心漂去，流動的速度快些。
「是啥人的？」
大家臉色凝重。
忽而，有人大喊：
「祥仔！你那枝竹篙咧！」
「在那兒！」
「緊拿來勾看覓！」
「還活著！」
「來！祥仔！拉我。」
祥仔又涉水，並大叫：
「耶！你們在看什覓，緊來幫忙拉呀！」
剛才指責他的人不但不罵，反而道：
「大家來試看覓，卡細意 咧！」
有些人入水，有些站在岸邊，手拉著手，最前頭那人，一手抓竿，一手給祥仔拉著。
「就要流來啦！就要流來啦！」
前頭人又往前走小步，水已到腹部，他對祥仔叫道：
「ㄝ！把我拉好！后！水有夠利」
「卡緊咧 ！卡緊咧！流到了！流到了！」岸上的人喊。
「勾看覓！」
前頭人將竹竿伸出，卻不到河心，有人叫道：
「換祥仔啦！伊卡會泅…」
話未完，那牛已流到眼前，前頭人又向前挪半步，傾側身子，將手伸直，用力推竿，想勾住牛頭上的繩頭。
「擱差一點點，手擱伸卡長一點咧！」
牛，很快從眼前流過，大夥兒見牠睜著一雙大眼，微轉頭來，浮露在水面上的鼻孔，噴出水霧狀的氣息，眾人屏息，眼睜睜的看著牠往下游流去，及至兩河匯流處，隨著浪花而載沉載浮，不久，終於失去蹤影。
有人雙手叉腰，有人環抱胸前。
「夭壽喔！是啥人的？」台地上的漲伯叫嚷著。
「牛流去，江山攏 去一半了！」有人嘆氣說。
忽而，有人似乎聽得另一條河傳來人語聲，有人擔心小孩，連忙問漲伯，只見漲伯回頭，急走過去，眾人見他舉止，都緊張起來，不久，他回來，說沒什麼，是那邊也有幾個等水退的大人問這邊發生什麼事，大夥兒鬆了一口氣，有些人又蹲下來。
漸漸地，剛被水淹過的林投樹，已見腰部，河中大石，也冒出頭來，只見洪流拍石擊濤，水花激天。
雨天，天色暗得快，有人嘗試性的涉河，大家手牽手，走在最前頭的是祥仔，將至河心，只聽他猛喊，「水有夠利！親像有水鬼在拖」，大家又退回去。
水位再退，一群人終於通過河心，上了台地，向另條河岸走去，余淑急忙向人群中搜索兩小孩，見長亨牽著他弟弟的手。
那端的幾個大人也開始下水，這端，走在前頭的男人也如同剛才般的牽著手，向對邊走去，沒多久，就與對面的人接上手，他們站在河裡，將孩子一個個接駁過來，有些膽大的孩子覺得好玩，笑開了口。
余淑個兒小，有人叫她在岸邊接人，當她拉過長亨，長亨懷著不安的眼神注視母親，叫著「阿母」。
翌日下午，大善到家，正好碰上住在車站下方那位赤腳醫生，萬雄見大善返來就道：
「你也知影返來！」
「是什麼代誌？」
「一出去，就不管三七二一！」
「是這樣啦，你查某人發燒，恐驚也變成肺炎。」
大善迷惑。
「昨天落大雨，聽講舞了歸下晡， 攏無穿雨衫，不過不要緊啦，射注過了，藥仔按時呷，明日，我會擱來一遍。」
送走醫生，大善入臥房，見余淑，雖不忍，嘴上卻說：
「幹！大人大種了，還舞成這樣！」
外面，那群習慣於黃昏時刻叫號的豬雞，不時傳來陣陣刺耳的叫聲，余淑把頭露出棉被外，呼喚長亨，問他豬食煮好未？
「幹！一日到晚操煩東操煩西，才會這樣，雞仔鳥仔餓尹一兩頓有什麼要緊。」
「那些豬自昨暝到這陣攏沒呷…」
「幹！妳睏啦！我來做啦！」
大善出去做事，天色漸漸暗了，原本叫號的豬聲，變成搶食聲，隱約間，余淑聽得公公的聲音：
「這是你四叔剛才提來的。」
「四叔安怎有這些？」
「聽講昨日你四叔的親家朝日仔一隻牛被大水流去，流到後壁溪，卡在兩粒石頭內底沉沉死，聽講朝日仔伊某哭到沒人敢聽，要不是被人抱住，恐驚也要跳溪水。今日透早，一群人現去殺，肉俗俗賣，了少一點，你四叔知影，拿一些返來。」
忽聞丈夫道：
「爸！牛是犁田的…」
「哼唉！你們是呷得太富裕的，抵好有， 也無，你這世人，要到都位呷牛肉！」
「爸！你呷就好！」
「幹！你不呷！你的囝仔就不必呷，也沒想你查某人倒在眠床，牛肉上介補， 真正就要我煮好，一鼎一鼎捧！」
余淑聽到公公離去的聲音，外面，又靜寂下來。
8
大善在池塘邊，用力挖起一塊泥土，青山在其後，將泥塊托起，傳遞給下一人，人群，一面傳遞土塊，一面說說笑笑，整個山下住戶，不論男女老少，都到青山家旁的池塘，挖掉池內乾涸泥土，好讓雨季來時多存些水，以備明年之需。天氣一會兒陰，一會兒熱，這樣的氣候已持續一陣了，有時，眼看烏雲聚集，像要下雨的樣子，大家也期待快點下，老天的確落下幾顆雨滴，然而，老天爺似乎要與這些子民開玩笑，待他們收工，或急急忙忙趕回去收拾衣物，滿心歡喜的期待一場大雨時，下個沒三兩分鐘就不見了，天熱時，大夥兒在池塘裡，沒風，挺熱。不過，今日，天空倒是烏雲密佈，一群人，偶而停下來，望望天空，都渴望著、猜測著是否會下場大雨。忽聽一人道：
「錦花今日安怎沒來？」
「喔！敢擱去派出所。」青山說。
「安怎？」
「那還得講，前日，萬雄哥帶著錦花講去看伊，那個豐仔笑講不是日本仔管，賭個博，關幾天就出來，欸，最可憐是那個錦花啦，一些錢攏乎伊扒扒去，還有，伊老爸還得替伊做一點代誌，今日不知是不是擱再去。」
※
大善夫婦倆上次把秋收的稻榖挑到碾米廠寄放，老闆稱出的數量，較之預估的有些差距，倆人感到奇怪，太太憤憤道：
「一定又擱是那個賊婆偷的，這回，被我掠到 ，一定要去見大人。 」
「無證無據，你給人教示得不夠！」
「不是伊還有鬼！」
「幹！跟你講沒親目看到，袂使誣賴人，也不需要一日到暗想要惹是非！」
「惹是非，彼當時，伊去見代表，揩我的油就不是惹是非，沒啦，我沒時常讓伊呷夠夠啦！」
「幹！」
一天返來，又聽太太說，中午準備煮飯，掏米時，卻發現米缸沒蓋好，看米，似乎不太對，說：「這女人！竟敢偷到厝內！」
大善認為太太應該受到教訓了，不敢再惹是非。然而余淑為了證實是否自己的錯覺，每次出門，特意將量米器放在固定的位置，每天返來，總要掀開蓋子看；果然，有一天，她發現量米器位置不對，米被偷了。
她想告訴丈夫，卻思及丈夫的態度，她想，來個人贓俱獲吧！
隔天早上，她把小孩安頓好，到附近山區胡亂的轉了一圈便早早返來，也不進屋，就溜到大豐家斜下方的銀合歡林裡，藉著枝葉掩護以窺視錦花的舉止，日頭半天高了，那女人依舊在家磨菇，余淑更加懷疑她是盜糧者，她注視她家，那女人一會兒端著水走到庭院，將水潑往斜坡，一會兒回客廳，一會兒入廚房，余淑注視得兩眼發澀，心裡卻盤旋著上次和她打鬥的經驗，那次是趁她不備，這回，難保她沒戒心，想著她比自己健壯，又想起上回所衍生的風波、這回丈夫的告誡，但又憶起種種新仇舊恨，抓她時，總得有個招式…
終於，那女人走到門口，拿了一根扁擔，挑起飼料桶，手中還拿著一只盆子，向著小徑走去。
余淑藉田埂做掩護，閃到屋前竹林，蹲伏，注視自家。
她見那女人走到屋角，於是備妥架勢，做著剛兒想好的捉拿方式。
但那女人很快通過，直往她家豬圈走去，余淑有些失望，依舊蹲伏在那兒，想著，她可能餵過豬才偷，於是，又耐下性子等。
良久，聽到空桶搖晃的聲音，她的心緒又繃緊起來，躡入竹叢，屏息以待。
然而，那女人毫無異樣的從屋後離去。
余淑感覺自己像一隻已就戰鬥位置的公雞，卻被人向著雙翼狠狠的潑下一盆冷水，但她仍不死心，繼續注意各種動靜，然而，整個上午，那女人未曾出現。
「或許，她昨天才偷過，今天不敢再來吧」余淑想
余淑窺視幾天，始終無獲，自覺沒那麼多時間和她耗，但又擔心白米被偷，想告訴丈夫，又怕被罵，心緒始終難寧。
然而，有一個問題，她始終想不通，放鑰匙的秘密地方，只有她和丈夫知道。
※
各莊頭酬神演戲期間，余淑隨著丈夫到各戲棚前設攤賣貨。
每次收攤返家，余淑總會清點所得，而最近幾次，她發覺所賺的錢和預估的有些差距，這次返來，情形似乎更離譜，她百思不解。
夜裡，雖然很倦，但腦海裡一直盤旋這問題，久久無法入眠，於是搖醒熟睡中的丈夫，朦朧間，大善似乎聽得太太問：
「今日你放在厝內的番麥 有多少？」
大善熟睡被吵醒，脾氣不好，責備太太幾句後又睡了，余淑不肯罷休，非得問個水落石出不可，一再的搖醒丈夫，大善無可奈何，應道：
「兩水桶滿滿啦！」
余淑擔心聽錯，再問，答案仍一樣。
余淑聽得真切。
應菜龍演戲那天，正好是星期日，余淑心裡有了譜。
「只要把豬菜葉挽好，下午可跟你阿公去看戲！」前個晚上，余淑交代小孩。
小孩聽了，自是歡喜，余淑並對長亨交代一些事情。隨後，拿兩只水桶，將置於家中的玉米放入內，並清清楚楚的看好玉米的數量，然後倒出來，如同前幾次那般的置放著。
次日早上，生意不錯，余淑傳話給她公公，將存放於家中的玉米煮來賣，順便帶小孩來看戲。
近黃昏，萬雄挑著玉米來。
生意很好，余淑雖應接不暇，但仍特別注意公公所挑來的擔子。
當萬雄把兩只裝著熱騰騰玉米的桶子放下時，余淑愣住了，她懷疑的事情竟是事實。
下午戲散場，客人圍過來買東西，萬雄幫忙把覆在水桶上的布掀起，熱氣騰起，余淑不知從哪來的力量，一把將萬雄的手擱開，並道：
「你去邊仔啦！」
萬雄先是一愣，性情待欲發作，卻見人多，只好斂住，悻悻然的在一旁觀看。
當夜，余淑坐在床沿，迫不及待的數著鈔票，果如她所料，錢，少了。
她默默的坐著，越想越氣，想著：從老人自煮自食以來，哪一個月沒按照約定的送錢送米給他，吃不夠，可以明說，只要他開口，哪一次虧待過他，何必用這種方法。
想了一回，繼而尋思：不對呀！他一個人怎麼有可能吃那麼多，以前到現在，那…
隔天，余淑問長亨：
「昨日，你阿公煮番麥時，你有照阿母交代的，偷偷在邊仔看無」
「有啊！」
「有看伊拿去無？」
「無啊！」
余淑倒感奇怪，想了一會兒，又道：
「在煮時，你攏在，有叫你去創什覓無？」
長亨想了一下，說：
「阿公叫我去牽牛倒返來，講要帶我們去看戲。」
「大呆！叫你看好，攏不聽！」
長亨見他母親生氣，不敢再吭聲。
黃昏時刻，余淑看到大豐的兒子文定在路上玩耍，於是，提著豬飼料去餵食母豬，走到一半，便問文定：
「你昨日有食番麥無？」
「有呀！擱有夠多，阮阿母也有吃。」文定笑嬉嬉的。
「啥人拿給你的？」
「阮阿公！擱有橘子，呷有夠飽，你們敢有？」
「膨肚仔！不知見笑！」
余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害得他莫名所以的似笑非笑的立在那兒。
余淑想告訴丈夫，可是，想到對象是他自己的父親…。
※
大善去賣尪某粿，余淑最感棘手的是出門時，不知該將鑰匙置於何處，最後還是覺得帶在身邊最合適，有一次，大善返來，遍尋不著鑰匙，等了老半天，始見太太回來，罵道：
「帶妳的死人骨頭，一隻鎖匙帶緊緊！」
「你這個挖飯鍋心的，只會親像一隻憨牛，做白工，一擔米，這陣呷幾日，你敢知影？」
「幹！擱拐到哪條筋了！」
余淑不答，悶不吭聲的走了。
余淑養的幾頭肥豬賣了，大善照例的請了左鄰右舍的男人來幫忙抬運。
當天晚上，自不免俗地辦了豐盛的晚宴來款待大家，大善亦請父親，席間，大夥兒笑鬧主人，夫婦倆高興得嘴都合不攏，遂逐一敬酒勸菜，眾人見主人親自來敬，皆爽朗飲盡，歡樂氣氛，洋溢滿場。
不久，余淑來到公公前，他不屑的望了一眼就走過去，另敬別人，大善看在眼裡，本想責備太太，但見眾人正盡興，不好破壞氣氛，於是趕上去，替父親斟了一杯。
整個晚宴，大善發現父親並沒有喝掉那一杯酒。
夜裡，大善為此責問太太，余淑漫不經心道：
「自己的人，要飲不會自己倒！」
「幹！到底拐到哪條筋，妳以為我看袂出！ 」
「你懂什覓！有一日你會乎伊害到無飯可呷，到時你攏不知影什覓原因！」
「到底講什覓瘋話，每次講那些五四三的！」
「你不會自己去問伊！」
「幹！」
余淑見丈夫迷惑，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說：
「你敢知影，喃 厝內的米攏給你老爸拿去給第二的！」
大善一聽，倒是愣住了，不一會兒才說：
「哭摻啦，又擱在練瘋話啦，妳親目看的？」
余淑見丈夫那樣子，覺得不宜和他鬥氣，於是又壓低嗓子，將前些日子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說出。
大善默默的聽著，余淑說完，他仍默坐那兒，許久，始道：
「幹！沒那款代誌啦！你這個查某人，稍停誣賴這個，稍停又誣賴那個！」
大善看太太一眼，見她表情，並非無風起浪，於是，緩緩地道：
「假使有，也不會拿多少啦，也不值得你用那種態度對待是大人 啦！」
「我的態度壞到都位，若是伊是大人拿去呷，擱卡多，我也沒話講，是安怎就掩掩覓覓拿去給那個夭壽仔孝姑 ，我不甘願啦！」
「幹！」
※
四月天，太陽高掛，天氣炙熱，尤其自去年雨季過後，至今，未曾落下半滴雨，草木枯黃，枝葉稀稀落落，風兒吹來，殘葉飄零。青灰岩路面，因人們長期踐踏，早已揚起一層厚厚的沙塵，或偶，風捲狂沙，塵土滿天，田埂雜草，被吹得沙沙價響。
烏鏡窗的人們，又埋首編織魚籠。
大善夫婦在屋旁小丘頂上的曬榖場，曬剛收割的雙冬稻穀。
余淑每天將穀子攤開來曬，然後再去做別的事，直到下午，陽光弱了，才去耙收，然後用雨布覆蓋。由於此刻非秋收季節，鄰人雞鴨四處游走，余淑雖然編織了竹篾網，將曬榖場圍住，然，偶而也有雞隻鑽進偷食，因此，常抽空巡查外，一遇假日，便派長亨兩兄弟輪流看顧。
一個星期日，余淑帶長亨如同往常去曬榖，當她欲掀開雨布時，發現壓在上頭的木頭被移位，心裡直覺被人動過，腦海浮現公公的影子。
「越來越不是款！不睬伊也袂使，有一日不試個鹹淡看覓！」
長亨幫母親把穀子攤開來曬，完後余淑叫長亨留在那兒看顧。
長亨一個人待在曬榖場上，沒事可做，老半天不見一隻雞，就靠在樹幹上，幾許微風吹來，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朦朧間，長亨似乎聽得叫聲：
「死囝仔，雞仔進來呷，攏沒在看，稻仔攏呷了了啦，也敢睏！」
長亨驚醒，嚇呆了，見她母親拿著土塊，追擲順著網籬逃遁卻難以逃離的雞群，長亨慌忙站起來，瑟縮著看著那些驚嚇的雞。
余淑趕跑雞隻，順手折了一根樹枝，怒氣沖沖地跑過來，抓著小孩的手臂，不由分說，便往身上打，一面打，一面叫：
「看你以後敢不敢…」
長亨被抓得緊，無處可逃，棍子如雨點般的落在身上，他被打痛，兩腳只能在地上亂蹦亂跳地哭，余淑更氣，愈打。
「還敢哭！叫你看，你不聽，呷了了，都位拿來呷，天頂跌落來！」
余淑打得興頭來，忽聞一記聲音：
「安怎把囝仔打成這樣！」
余淑轉頭，見公公氣喘吁吁：
「囝仔做不對，也不會用講的，打成這樣！」
萬雄大步跨過去，一把拉回長亨，余淑見小孩被奪，又見是公公，話語衝出：
「不打！我沒人飼啦，沒親像…」
她本欲說他把稻穀偷給第二的，隨即知無證據，只得忍著，奮力擲下棍子，憤憤離去。
萬雄看她離去，看著抽泣的孫子，見他斑斑棍痕的小腳，一再安撫，並從口袋摸出一枚五角的硬幣道：
「阿公很久沒錢給你了，來，這些錢拿去，讀冊時，買糖仔呷」
夜裡，余淑越想越不甘心東西一再被偷，決定不再姑息。她再三的研判，被偷的時間應該在晚上。
夜裡，她趁家人熟睡，躡手躡腳起床，走到屋外，躲在屋角，注視小丘上的曬榖場。
入夜，山區寂寥，屋前那片竹林，漆黑一片，偶然傳來竹子相互摩擦的沉吟，余淑雙手環摟身子，久未見狀況，不得不返屋，但就是不甘心，又出來，如似幾天，也不見什麼，就是白天巡看做過的暗號，也沒異樣。
穀子曬好了，大善借來風鼓篩淨穀子，準備隔日挑去碾米廠，余淑雖覺輕鬆些，然仍不放心，夜，猶到室外。
月如鉤，大地不再那般漆黑，她觀注一下曬榖場，不覺有異，欲返身入屋，卻覺榖場邊草叢有影晃動，初則以為枝搖，繼而定眼注視，卻似人影，她反倒有些害怕，快步入室，搖醒丈夫，大善雖不耐，仍起身，跟隨太太走至屋角。
頓時，他倆見一個人影從曬榖場走下，至平坦路段，速度加快，一下子就要經過屋角。
大善瞥見那人背了一袋東西，先是一怔，繼而見太太欲往上走，迅急拉住：
「入來睏啦！」
「啥！今日沒把代誌講清楚，還想要睏！」
余淑奮力擺脫丈夫的手，蹬上小路，追趕那人，只見那人頭也不回的走進草寮，余淑趕至屋側，氣喘吁吁道：
「爹！你這樣做，對不對，你自己想看覓！」
屋內靜寂。
「你年歲這泥大，難道是非分袂清，五隻手指頭攏是自己的肉，刺到哪隻，哪隻不痛，你欲呷什覓，隨在你講，我哪遍欠過你，幾時乎你呷袂飽，你嘛存個良心！」
屋內依然無聲。
余淑見無反應，更氣，罵得興起，連日積壓在心底的怨氣傾瀉而出，話語如上了火的連珠炮：
「我不會啦，不會親像別人會捧人爛葩就有物件從天頂掉下來啦，免做也有得孝姑！」
「妳給我惦去！ 」
聲音從屋內傳出，萬雄已至門口，朦朧的月色下，萬雄指著余淑：
「妳擱在這裡做瘋狗，我上去沒一巴仙賞給妳試看覓」
「萬雄仔！你做賊還擱敢喊打人！來！我就是不走…」
「幹妳娘！妳…妳叫我什覓」
萬雄衝上小路，見大善立在余淑後頭，大叫：
「善仔！你過來，你有聽你某叫我什覓」
「幹！呷飽沒代誌做才焉泥」
大豐家的庭院有人影晃動。
「幹伊娘雞歪！敢叫我名姓，天地還有個倫理，今日沒好好教示，我死目不願閤」
「麥閤！ 」
「我在－幹－妳－娘－老－雞－歪」萬雄聲音低沉，奔到大豐家屋角，抓起一根扁擔，衝上來，邊跑邊道：
「今日沒乎妳一頓粗飽！我不叫萬雄！」
余淑仍立在那兒
大善見勢不妙，大步向前，一把欄抱他父親直嚷：
「爸！這款代誌那值得你這泥生氣，乎我 教示就好！」
「你閃啦！你這個沒路用的腳肖， 放你某焉泥，你也得過！」
萬雄用力甩脫，卻沒用，氣急，將扁擔朝余淑擲去，正中腳部，余淑卻一動也沒動。
「還不返去！」大善喝太太。
「沒個交代！死都要在這！」
「好！幹你娘！…善仔！你不閃！」
「爸！乎我教示就好…」
「啪…」
一聲響亮的巴掌聲後，兩人停止拉扯，隨後，大善鬆了手，回轉身來，一把拉著太太，連扥帶扯的拉回家。
小孩有的在庭院，有的在走廊，大善入內，劃了根火柴，將燈點亮，然後坐於長條凳上，低頭，撂髮，鼻孔發出「吭、吭」的聲音，不一會兒，抬頭看坐在門檻的余淑，稍後，說：
「沒大沒小的，你也敢對是大人講那種話，真正不驚給雷公槓 ！」
「我不驚！雷公槓的不是我，有理的，站到都位攏不驚！」
「你這樣還跟人家講什覓理！」
「什覓理！你自己也清楚！」
「幹！我才不親像妳，阮老爸看文定伊那些囝仔沒飯呷，拿些物件乎 伊，又擱安怎！」
大善停止撂髮，從桌角取了菸，點燃，吸一口。
「時常跟妳講，做人愛有肚量…」
「免擱講那些啦！」
大善止了半晌，仍繼續道：
「也得想卡遠一點，大家和好也卡有後，像這陣，三不五時就鬧一遍，大家心情亂糟糟，敢會快活」
「…」
「這樣啦，話講出去，收也收袂返來，那種逆天的話，以後喃就免擱講，今日的，拿一包菸，去向大人賠個失禮！」
「賠失禮？」余淑輕蔑以對：
「你們父子也不必合齊來對付我啦，伊用這款步數救濟人，我啥人救濟，物件乎人偷了了，你不呷，我甲 囝仔還要呷，講的比唱的卡好聽，是伊做不對，安怎叫我賠失禮，沒啦，天底下沒這款代誌啦！」
站著的小孩，一會兒看父親，一會兒看母親。
「越講越不是款，難道叫是大人向妳賠失禮！」
「免擱講啦！打死我，我也袂去啦！」
「免！」朦朧的庭院邊突傳來宏亮的聲音，豬圈裡的豬擾動著，小孩都挨近長亨。
萬雄逼近院子中央，一隻手置於背後，用哽咽的音調道：
「善仔！我做人真不值，呷到這泥老，還給這些夭壽仔連名帶姓的叫，我真不甘願，今日活到這歲數，死也不夭壽，善仔！我飼你到這泥大漢，你沒老爸也無要緊，今日，我就死在這個門口庭，你也不必埋我，就放在這裡乎臭 、乎爛！」
大善聽得話，知不妙，注視父親，突見父親閃出背後的手，握著一只瓶子，拔蓋，欲飲，大善衝去，搶瓶，瓶內液體濺到衣服和地上，一股刺鼻的農藥味沖入腦門。
「爸！你在創什覓！」大善用另隻手緊扳父親。
「拿來！今日絕對要死在這裡，乎伊稱心！」
萬雄仍搶瓶子，大善極力搶奪，轉頭對余淑：
「妳還死在那裡創什覓！」
余淑仍坐著。
大善奪下瓶子，奮力擲往竹林。
「爸！你免急，乎我來！」
大善入客廳，抓起那包菸，猛力擲往余淑。
「去向大人賠失禮！」
余淑像尊雕像。
「叫妳去！妳聽無！」
余淑站起。
香菸滑落地上。
走向臥室。
「出來！」
大善一個箭步，將余淑一扳，音，低沉：
「要去莫！」
「莫啦！」
「啪！啪！啪！」
小孩驚哭起來，妹妹緊拉長亨，克立躲入門後。
余淑甩開丈夫，進臥室，大善追入。
「出來！」
「……」
「還不去！」
沒有半點聲響，長亨抖得厲害。
「啪啪啪啪啪…」
臥室黑暗，聲音急促而響亮。
長亨甩開弟妹，衝入臥室，抱住他爸爸的身子大喊：
「阿爸！不要打了啦！不要打了啦！阿母！」
然而，他哪能抱得住，頭部不時給父親的手肘撞到，廳裡，小孩哭。
萬雄見小孩的樣子，走上前去，拉著最小的，叫道：
「善仔！好了啦，你擱咧創什覓！」
稍後，大善從臥室走出。
「沒好好教示咧，伊哪會知天地有多厚！」
小孩仰視父親，哪敢再哭，克立將臀部、兩手掌緊貼牆壁，向臥室慢慢移過去，近門口，如迸豆般蹬入，餘光裡，看哥哥靠著牆，坐在那兒，母親捲縮身子，在牆角。妹妹也入來，挨著他坐下，他感覺得到她不時抖動的身子，三人，一句話也不敢說。
※
晨曦從窗口射進來，山野的鳥雀飛來屋前的竹梢跳躍，吱吱喳喳的叫著，一群雞也在庭前的田間覓食，克立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到妹妹躺在地上，始憶起昨晚的事，他沒見到哥哥和母親，慌忙站起來，走到室外，只見哥哥呆坐走廊。
※
余淑再度離家出走，大善並不以為意，他想，反正她會和上次一樣，過不了幾天，便會自行返來。
然而，幾天過去了，太太一點影兒也沒，家事沒人做，生活步調全亂了，甚至三餐都無法正常，讓他一點工作的心緒都沒有，有時，氣起來咒道：
「就不要給我返來，一進門，馬上踹出去。」
罵歸罵，就是不見人，他思索這樣有錯嗎？
「是大人」啊，親手撫養我們這些孩子長大，阿母死的時候，大家還小，是老父一個人艱苦的把大家飼大，如若對是大人不孝，任由太太頂撞，做查埔人的若不管教，傳出去，敢會做人！
萬雄有時上來幫幫忙，看孫子們吃的、穿的，罵道：
「幹伊娘咧！娶到這款查某，有比無卡慘，打一兩下，包袱捲了就走，放這些囝仔在厝，伊也放得落，幹伊娘咧，也好啦，沒看到，卡清心啦！」
有時，也會安慰大善道：
「免煩惱啦，沒某也沒要緊啦，親像我，還不是同款過，你們兄弟，敢有把你們餓死。」
大善默然。
萬雄幫了幾天，難免不耐煩，偶而嘮叨，讓大善好不心煩。
一天早上，鄰居小孩又來喊長亨、克立去上學，大善看克立流著眼淚走出去，想到小孩沒吃早飯，於是拿些錢給長亨，要他分一半給弟弟，隨便到店舖買吃的。
小孩子走了，大善懶洋洋的坐在門檻上撂頭髮。
不久，他聽到一群小孩子的驚叫聲，他瞧見對面半山腰，兩小孩在那邊拉扯，仔細看，哪是別人，正是長亨和克立，說時遲那時快，長亨被克立推倒，往山下滾。
「啊！」大善情不自禁叫。
還好，後頭有個較高大的小孩將他擋著，長亨才沒落下山崖。
大善驚魂甫定，立即狂奔而上，沒多久，一個眼尖的小孩見著，忙喊：
「你老爸跑來了！」
克立一見，往山頂奔。
大善跑到那群小孩處，氣喘吁吁，瞪著雙眼，長亨已渾身發抖：
「阿爸！我後便 不敢了啦！」
「安…安怎冤家！」
那群小孩七嘴八舌：
「攏是立仔啦！亨仔的錢攏乎伊搶了了，又擱要搶伊的手巾啦！」
大善往上瞧，哪見克立，他從鼻孔發出「吭！吭！」的聲音，隨即往上奔，抄近路，追到學校，卻未見克立，就守在路口，然而，等了老半天，也不見人，直看長亨一夥，問小孩，都說沒見克立。
下午，大善見長亨放學返來，仍無克立，問他弟弟呢，說整日不見他上學。
太陽下山了，就是沒見回來，萬雄知曉，直罵大善，大善被罵得心煩，應道：
「早上沒乎我掠到 ，一掠到，一定把伊揉死！」
「幹！囝仔那麼細漢，伊懂什覓，還不緊徠找！」
萬雄見他不動，就自個兒點了一把火炬，和長亨循著上學的路去找，尋了老半天，依然不見人。
鄰人聽到萬雄喊叫聲，得知情形，也來協尋，但仍不見人蹤，大夥兒返家，商量對策，二叔萬春亦來，劈頭便罵，並作勢要打，被眾人攔住，他仍大喝：
「囝仔找無，大家攏在找，你顛倒坐在那兒，囝仔不是你生的！」
萬春氣稍緩，又道：
「尪某冤家，害死囝仔啦，一個好好的家庭，鬧到散鴨鴨，大人不成大人，囝仔不成囝仔，那個立仔，我聽那群學生囝仔返來在學，講伊有一日，偷拿別人的便當盒去呷，後來乎伊的老師查到，槓得半死，一群囝仔看到伊，攏在笑，你叫伊的面要彎去都位，你做人的老爸，懂得一箍 芋仔甘藷。」
大善默然，良久，始道：
「安怎攏沒聽那些囝仔講！」
「伊驚你都驚到死了，還擱敢講，了然啦，你賺卡多錢，有雙冬，囝仔袂出脫 ，有什覓路用！」
有人說，講出來也對啦，但是這陣找囝仔要緊啦。
青山尿急，走到屋角小便，隱約間，聽到屋後那間儲放甘藷葉乾的小倉儲發出唏嗦的聲音，青山一時好奇，慢慢走近，劃根火柴，小心翼翼的往裡瞧，赫然發現一顆人頭露在甘藷葉乾外，青山喊人，那人動，眾人過來，有人持火把，看究竟，是克立。
大善也在人群，克立見著父親，直往內角擠，萬雄見了，對大善道：
「還不閃！」
「立仔！阿公在，你免驚，啥人攏袂打你！」萬雄慢慢踩入倉儲，小孩瑟縮的被他阿公拉出，萬春厲聲道：
「有才調你今暝擱再對囝仔安怎！」
夜裡，身心俱疲的大善深深覺得，家中少了個女人，實在難過，他興起找太太回來的念頭，然而，想起那是她的錯，找回來，怎向父親交代，況且，以後她做錯，誰管得了她。
又過了幾天，仍然沒太太的消息，大善可急了，想，要是太太回娘家，總該有個消息，難道出什麼差錯，他想到，以前有夫妻吵架，妻子跳水自殺的，想得心慌，於是暗中打探岳母家的狀況。
幾經打聽，岳母家毫無太太的信息，大善再也顧不得父親，一大早，就到親友家探問，起初，萬雄也不過問，直到有一天，大善很晚才返來。
「真正不驚人笑死，找某找到三更半暝，代誌也不做，放一大堆工作乎我這個老伙仔，光那一隻牛，就讓我呷不消，擱講四個囝仔，那個死囝仔，又擱乎警察掠掠去，幹你娘，飼你們這些…」
第二天，小孩去上學，都已走到竹林小徑了，硬是被他阿公喊：
「立仔，你不幫忙牽牛，還讀什覓冊，兩人攏回來！」
大善看克立一聽祖父叫，喜不自勝的跑返，將書包往長椅一丟，也不看父親一眼，一溜煙的跑掉，長亨帶著沮喪的臉，心不甘情不願的返來。
找了幾天，均無著落，又看田間，荒草漫天，雜樹滿園，心中自是惆悵。
一日傍晚，聽豬隻哀號，弄些簡單豬飼料餵豬，對面青山來，說道：
「聽講淑仔去小溝坪阮大舅仔的厝啦！」
大善臉上微微抽畜著，道：
「去伊大姊那裡！」
「是呀！阮查某人今日返去後頭厝 ，剛好阮大舅仔也返來，講阮大衿仔一直怨嘆你沒責沒任，問講這個某到底還要無！」
大善聽急了，略帶口吃道：
「啥講我沒…在找…，四界攏找透透啦，想講…伊大姊住那麼偏僻、那麼遠，不可能去！」
於是，大善約青山一起去小溝坪勸余淑返來。
然而，兩人到小溝坪，余淑早一天就回娘家了。
返來，大善對小女兒說，要帶她去見媽媽，並如此這般的交代一些事項，並央求余淑較信任的二叔陪他前去。
次日下午，小女兒一到外婆家，遠遠的見到母親，一面跑，一面喊：
「阿母！阿母！」
余淑被突如其來的孩子叫聲給愣住了，隨而，見她淚水如雨後從屋簷掉落的串串水珠。
余淑的母親見著大善，滿臉不悅，及見走在後頭的萬春，顯得幾分尷尬，不得不招呼他們到客廳坐，並差人去叫兒子阿三返來。
「阿你們今日來得抵好 ，要不我也正想去找你們，阮參商的結果，叫伊離離咧卡好啦！」阿三說。
二叔張著口，看著大舅子。
余淑仍摟著孩子，直啜泣。
庭院，幾隻火雞昂著頭。
忽聞母親道：
「我這個查某子，嫁去伊厝，時常乎伊一家夥仔壓過來壓過去，看伊自小漢就沒老爸，沒後頭可靠，興打就打，興揉就揉，哪有把伊當做人看待，尚慘的 ，查埔人，又擱耳孔輕，人講啥就聽啥…」
大善聽得岳母要拆散，滲出冷汗，卻又覺自己一肚子委屈，想說，又怕和大舅子起衝突，然，越是憋住，心頭越急，正不知如何是好，聽得二叔說：
「不驚人笑死！這四箍輪轉 ，有什覓人離緣的，笑破人嘴！」
大舅子聽了道：
「本來我叫伊那些囝仔攏不要，這個時代，娶沒某的一大堆，擱再找ㄧ個人嫁，驚無，我那個憨小妹，卡講也要囝仔，這陣，就是囝仔的問題，大家來參商著，看要一位分兩個，還是要安怎，反正大家攏還少年！」
余淑只顧啜泣，不說一語，心中念著孩子，總不能長期待在大姊家，她終有一家要顧，而娘家的情形她更知道，曾想一死百了，然想到孩子們…。
大善聽得分明，內心毫無準備，大舅仔的話，字字如針句句如鋼刀的猛剮心窩攢得又痛又急的把個氣息都喘不過來囝仔散了就這樣散了家散了真的就這樣散了死去的阿母小時候的阿母沒老母疼的囝仔…
氣溫猶炙熱，大善心急如焚，恨不得把一肚子話全傾倒出來，然而嘴巴卻不聽使喚，額頭、兩鬢直冒汗，話在嘴巴，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慢慢來啦！」二叔說。
氣稍緩。
「彼晚，我所以會打伊，實在是…」他停了，腦海想起父親脾氣暴躁，自小，就害怕父親的威厲，然而，年歲漸長，始感念父親的艱辛…
「阮老母死的時候，阮這些囝仔還細漢，本來有人勸伊娶後室 ，伊講要再飼某，囝仔那飼會飽，甘願不擱再娶，飼阮大漢，這陣若對是大人不孝，任由家後 頂撞是大人，做查埔的若不管，傳出去，哪能做人！」
現場靜寂，又聽到:
「我實在忍不住才會…」
「你忍不住！啥人忍得住，你友孝，別人就隨便給打！」
小孩突聽母親講話，仰頭看她。
「做大人的做這款形，乎伊呷，擱乎伊拿去乎那個冤仇，一隻牛，起雙嶺 皮，擱使弄我乎人打，莫啦，我太不甘願啦！」
天色漸漸昏暗，庭院的雞鴨越聚越多，聒噪得令人心煩，阿三的妻子趕緊帶著雞飼料，一跛一跛的走到屋側撒下，雞群很快圍集。客廳裡，仍不時傳來丈夫和萬春的爭吵，什麼囝仔做流氓啦，立仔偷呷啦，有時聲音急，有時音調緩，善仔有過分，善仔不會賭，像牛同款拖磨賺錢…，有些聽不到…
※
夕陽已西沉，月華未東露，萬雄把飯給長亨兄弟吃過後便坐在走廊上，吸著菸。
長亨坐在門檻，雙手扥著腮，克立坐在矮板凳上，以長條椅做書桌，一側放著微弱的土油燈，他的課本是攤開的，人卻坐在那兒咬鉛筆。
萬雄無心管孩子，一邊吸菸，一邊想著今天到分局看被關著的大豐，想著他還嘻皮笑臉的說，過幾天便會放出來，叫他別擔心，「這死囝仔，還會想到老爸，會煙泥 想，就不要做那些代誌。」一天沒休息，感覺好疲倦，打了個哈欠。
想著想著，眼角餘光感覺山頂有一把火炬。他抬頭看，「敢是善仔？查某會返來莫？」
小孩也察覺，站起來，先立在庭院，隨著火炬移動，他們也移步到庭院邊，火炬來到山腳下，又被樹林給遮掩。
當火炬再度於竹林旁小徑出現時，只聽得小孩大喊：「阿母！阿母」，然後急奔上去。
萬雄看得真切，沉疑半晌，提起腳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裡，小孩都入睡，大善拿一包菸給太太。月華已半天，來到他父親的住處，至門口，見門猶半掩，大善輕聲叫：
「爸…」
屋內空寂，過了好久，仍無半點聲響。
「爸！我帶淑仔來向你賠失禮啦！」
「……」
「爹…」
屋內傳來一聲乾咳，一切又沉寂，大地偶而幾聲貓頭鷹叫。
「爹！我年紀卡細 ，卡不會想…」
「爸！阮卡不懂代誌，這幾日，淑仔也想很多，知影自己卡過份」
屋內傳來劃火柴的聲音，火光一亮，一會兒又滅了，屋內，光弱，時閃時滅，不久，傳來敲擊煙斗的聲音。
大善輕輕的推開房門，慢慢走近，余淑跟在後頭，憑著月光，知道公公就坐在床沿。
「爸…」
「有什麼代誌啦，這麼晚了，還不去睏。」
「爸！今日我去淑仔的後頭厝，大家開破道理乎伊聽，伊也知影不對，想想咧，要來向你賠失禮啦。」
「免啦！」
萬雄劃根火柴，點了壁上的土油燈。
大善回頭，示意太太把菸拿去。
屋內窄，床前只容一個人的走道被大善佔滿，大善只得側傾身子，用手撐壁柱，騰出空間，讓太太走近父親。
余淑欲將那包菸打開，裡面的菸結結實實填滿，余淑老抽不出。
「拿過來啦！」大善說。
余淑被喊，心更急，更不想交給丈夫，只聽公公道：
「拿返去啦！那種菸我呷袂慣習啦」
余淑乾脆將外殼撕破一角，取一根，抽出半截，連同整包，雙手奉上：
「爹！呷菸啦…」
「甲妳講！那種菸我呷袂慣習。」
余淑尷尬了一會兒：
「爹！我把煙放在這裡，你就輪流呷。」
余淑把菸置於床沿，大善也道：
「三不五時換個牌子也袂歹 。」
萬雄也沒理，看著那盞燈，見他倆不走，瞥了他倆一眼道：
「你們不睏，我還要睏，明日，又有一大堆代誌。」
大善拉著太太道：
「行，乎爸卡早睏咧！」
屋外，雲遮月。
9
該如何向父親啟齒，在岳母家的約定…
大善獨上山頭。
遠山煙嵐迷濛 ，忽而飛雲拔地而起，如千層白浪滾滾，隱隱約約顯露幾重滌雨後的青山。近處，被雨水潤溼的青灰岩，更覺暗色，山腳下，被溪水圍繞的盆地，綠意盎然，竹林簇簇叢叢，蕉影蔽地，碩葉隨風搖搖，數點紅瓦，隱隱。順著河岸，有人築起彎彎水塘，幾隻竹筏，飄泊其上，岸邊濃密竹叢，並著那排疏密有緻的檳榔樹，倒映在那滿滿的水塘中，和著那無垠的天空。竹林深處，不時傳來杜鵑啼鳴，或見竹雞竄進竄出，襯著竹梢上點點鳥雀飛旋。
身側，幾株芭樂，結實累累，想起囊昔，小孩常隨，吵著嚷著，他爬上樹，摘丟著給，小孩們叫著，跳著，啃囓著，有的脫了上衣，打成袋狀，裝了果子蹦蹦跳跳的回去。看著他們光著上背，他沉緬兒時夏日，聽得遠處西北雨的呼嘯聲，隨玩伴，追上去，待雨驟至，眾人競奔，不知是雨追人還是人追雨，待斗大而冰涼的雨點落在光脊上，一路的歡呼。這情景，又在小孩身上重溫起來…。
岳母家的約定…幾回，在妻子的催促下，找屋…準備買房。
多少個晚上，走出屋外。月色皎麗，大地被浸染成一片蒼蒼茫茫的銀白世界，信步而行，來到一處山頭，參差羅列的青灰岩，如劍戟般的矗立，谷裡被輕灑的月光照得一半兒明、一半兒陰，崖下，壘壘蝕溝，歷歷分明，遠處，那山外山，雖然沒了白晝那份綠，然而，起伏有緻的崗巒，依舊鮮明，駐足一回，步入那片竹林小徑，月光，從枝葉間篩落到地面上來，偶而，風臨樹梢，那閃閃爍爍的月光就像夏季裡無數悠遊的螢火蟲，ㄧ時，真不知哪是月光，哪是螢火蟲了。
憶及年少，吃食足以溫飽時，和石龍、祥仔、進丁等幾位玩伴，當此明月，湊上幾個錢，買瓶老米酒，幾把花生，聚在山頭，頂著月光，瞞著大人，偷偷品嚐那酒的滋味，雖然酒味苦澀，卻是你一拳，我一口，誰也不服輸，直到帶著醉意，仗著那股酒膽，對山谷狂嘯它幾回，任那空谷回音來回波盪，也沒人干涉。而今，曾幾何時，各人婚娶，總得為著妻小孜孜營生，沈溺在現實的鑽營，那股無所憂慮而誑誕不拘的年少情，已不復見，背負的，總是幾許見不著的沈悶，那沈悶，總在心中掙扎，何時，何時能擺脫那心中的塊壘，難道註定一輩子就得在狹山窄水的看天田間打滾、輪迴。
然，收穫後的歡愉、高歌，買粿人的笑臉…
在岳母家…遷居…外面工廠興起，山裡，人口開始外徙…
出林子，上小坡，是一塊平坦的草地，他坐下來，沐浴在月光下，隔山深處，飄來悠悠簫聲，或而凝望那輪皓月，或而低頭沈思。
父親幾次問起最近怎麼不吹粿？該如何向父親啟齒，在岳母家…孩子的未來…將別了的這片、美麗的世界…。
月至中空，大地份外清明，簫聲已杳，仰首望天，一絲雲兒也沒有，看那明月，一如兒時，不免惆悵，月過半天，反覆思索…。
回頭，家和父親的小茅屋，都沐浴在柔柔的月光下。
台語注解：
1. 雞歸：吹牛。
2. 腳瘡（屁股）。
3. 靴襬（神氣）。
4. 兜（家）。
5. 尪某粿（九層粿）。
6. 扮沒猴凍的（胡做）。
7. 臭彈（吹牛）。
8. 焉泥（這樣）19。
9. 代誌（事情）19。
10. 擱（還）19。
11. 袂使（不可以）27。
12. 不同款（不一樣）28。
13. 春扮（打算）28。
14. 知影（知道）35。
15. 攏是（都是）35。
16. 卡細意列（小心點）42。
17. 攏同款（都一樣）45。
18. 「青操」（豐盛）46。
19. 呀咪（私宰豬肉）47。
20. 卡俗（較便宜）47。
21. 這陣（現在）48。
22. 創什覓（做甚麼）51。
23. 懂什覓（懂甚麼）51。
24. 會使（可以）53。
25. 刺仔籽（銀合歡種子）54。
26. 都位（哪個地方）54。
27. 使弄（挑撥）55。
28. 麥走（別走）57。
29. 才調（辦法）57。
30. 試看覓（試試看）57。
31. 穩當（應該）58。
32. 堪會條（耐得住）60。
33. 越不是款（越不是樣子）60。
34. 見笑（羞恥）60。
35. 查某（女人）60。
36. 啥人（誰）60。
37. 這款（這種）60。
38. 安怎（怎樣）61。
39. 見笑代（羞恥事）61。
40. 查埔人（男人）61。
41. 呷路旁啦（吃個鬼啦）62。
42. 歹了了（全壞掉）63。
43. 那箍（那個）64。
44. 阿擱（又）64。
45. 歸日（整天）64。
46. 哭爸（亂嚷）64。
47. 莫應（不要回嘴）65。
48. 未煞（未停）68。
49. 擱冤家（又吵架）68。
50. 調所費（借零用錢）71。
51. 歹勢（不好意思）71。
52. 不放乎煞（不罷休）75。
53. 莫免（不必）75。
54. 惦惦（住口）75。
55. 創啥（幹甚麼）77。
56. 淡薄（一些）78。
57. 歹勢啦（不好意思）80。
58. 擱乎你（又讓你）80。
59. 歸區田（整塊田）80。
60. 乎（給）80。
61. 麥輸（好像）81。
62. 東西仔（妯娌）82。
63. 擱乎伊四界（又讓牠四處）82。
64. 抵才（剛才）83。
65. 這泥（這麼）84。
66. 哭摻（亂嚷）84。
67. 捨死捨症（損壞面子）84。
68. 莫睬工（白做工）85。
69. 肩胛頭（肩膀）87。
70. 卡緊徠（趕快去）92。
71. 割割去（被水流去）93。
72. 袂帶（未帶）96。
73. 孝生（兒子）96。
74. 親像（好像）97。
75. 袂清（不清楚）97。
76. 細意（小心）98。
77. 卡緊咧（快一點）98。
78. 抵好有（剛好有）102。
79. 上介（最）102。
80. 大人（警察）104。
81. 番麥（玉米）108。
82. 看袂出（看不出）112。
83. 喃（我們）112。
84. 是大人（父親）113。
85. 孝姑（吃）113。
86. 惦去（住口）118。
87. 麥閤（不要閤）118。
88. 乎我（給我）118。
89. 腳肖（角色）118。
90. 槓（打）119。
91. 乎（給）119。
92. 甲（和）119。
93. 乎臭（給臭）121。
94. 後便（下次）126。
95. 掠到（抓到）126。
96. 一箍（一顆）127。
97. 袂出脫（沒出息）127。
98. 後頭厝（娘家）130。
99. 抵好（剛好）131。
100. 四箍輪轉（四周）131。
101. 後室（後妻）132。
102. 雙嶺（雙層）134。
103. 卡細（較小）135。
104. 袂歹（不錯）137。
摘要:敘述1960年代台灣偏僻農村生活樣貌，主述家族間因貧窮為求生存而產生的糾紛，其中包含農忙時節及閒暇時主人翁大善學炊蒸尪某粿（九層粿）的過程，藉以貼補家用，及酬神慶典的歡樂場面，並略及日治時期日本人的一些統治手法。
1
只要提起烏鏡窗，這附近方圓百里的人幾乎無人不知，沒人不曉，至於為什麼將那座獨兀矗立的高巖絕壁叫烏鏡窗，對剛嫁到此地的余淑來說，她不知道，也曾好奇的問過丈夫－大善，但他也沒給過明確的答覆，雖然，大善自幼即從父親─萬雄─口中得知一些關於烏鏡窗的種種傳說，他也只能將這些轉述給余淑。
事實上，余淑每見這烏鏡窗，總覺奇特。它硬是跟附近那些寸草不生的青灰岩地層配不上來。黑褐色的峭巖陡直難攀，那巖面歷經風雨洗滌，益形黝亮，這可讓余淑憶起那則傳說：相傳在紅毛番時代，住於赤崁樓的仕女們，每天總喜歡對著那面圓形黝黑的峭巖梳妝攬照，流連於如鏡的巖面裡自己美麗的倩影。
更讓余淑感到奇特的是，山頂和背脊都長滿了青翠的相思林子，襯著青灰岩頂層的稀疏銀合歡，別有一番景緻。向晚時分，附近山頂及林木被投射在巖面上的影子，變化得令人稱奇。有時像獵犬逐鹿，有時像老鷹展翅，有時又像一群鬼魅攀爬其上，尤其遠望半山腰的那個大洞，她的腦海裡又出現大善所敘述的傳說：
很久以前，烏鏡窗和其他山脈一樣，林木蒼翠，長年青綠，山下住有幾戶人家，人們篤實，每日辛勤於農事，多年來，皆四時有序，風調雨順，因此大家都過得平安幸福。
然而，某一年，天庭龍宮二太子，性情暴戾，又好賭。某日，龍王又獲知他集眾聚賭，盛怒之下，乃將其貶至九重天外。龍言一出，二太子煞成一條烏龍，飛出十三天地外。是時，烏鏡窗附近的居民忽見天上一顆光芒火球墜向山脈，隨即聽得一聲巨響，繼而山崩地裂。霎時，人們見那座山已被削去一半。其後，居民每每見一條大烏蟒出沒其間。尤有甚者，凡被牠爬過之處，不久即草木枯黃而成光禿禿的一片，常年不再生長草木。且山壁被其鱗片遊走過後，皆深陷成一道道蝕溝，遠望猶如一錠錠的白銀堆滿山頭，人們只得稱那些延綿的山脈為「海銀土」。從此，這片廣袤的土質變得百穀不興，雜糧難收。
烏鏡窗出現大蟒蛇的消息被好事者加油添醋地暄染，甚至有人說那蛇長千尺，居住之洞穴穿越幾重山嶺，因此，烏鏡窗的名字更加響亮。
2
夏季的雨後，柔嫩芳草綠盡千山，縷縷葛藤旋滿枝條，白花黃花攀懸怒綻，風兒拂來，草兒彎腰，花兒飄飄搖搖，紛紛飛飛的彩蝶，鬧向空山逍遙。
大地恢復了一片生機。
連續下了幾天的雨，烏境窗下的人都開始忙於修整田地，幾個月的乾旱，田埂上到處是裂縫，把個田間雨水都給流光了，到處，都可以看到穿簑帶笠的人在田間揮動著鋤頭。余淑雖然挺著大肚子，可是，看天田的山區，雨季一來，不搶個先機，即使延誤它個幾天，整個收成都會化成烏有。糊田埂，對她來說，並不是粗重的工作，她隨著丈夫，從田中鏟起泥漿，將田埂糊平，穿著厚重粗硬的蓑衣，讓她有些不舒服，然而，看著丈夫在那兒忙著補那塊大洞，眼見田間的水嘩啦嘩啦的流，心也嘩啦啦嘩啦啦的痛，得趕緊做完，坑溝仔那邊也得糊上的。
為了跟雨季搶時間，烏鏡窗的人覺得以團體接力的方式播種效果最好，全村的人今天到林家，明日到陳家，有的拔秧，有的送苗，有的插秧，人多好辦事，工作中談談說說，嘻嘻哈哈，播秧的人，輸人不輸陣，工作效率自然高，東家負責餐點，大家自可專心於工作。
今日，正好輪到大善那幾塊田。雨停了好幾天了，但因田埂整修得好，田間水依然滿盈，也顯得澄澈，映著藍天，自是一番美麗。一行人繞過厝邊，卻見大豐自個兒在自家田間播種，成天堆滿憨笑的吉仔一見就道：
「豐仔哥，又擱你自己一個人了，卡自由喔」
「憨吉你也來鬥鬧熱喔，要請你，不會自己來」
「哎呀！豐仔哥，全烏鏡窗只有你不知要扛崗山，若沒我阿吉，是扛不震動的」
「你吹雞歸 是有申請牌照的」大豐笑
「豐仔哥，來啦，不要做孤單老人啦」
「搖腳瘡 啦，你們那些我做不合啦」
「那當然，做多少算多少，管伊有了沒了，也免束縛」
大豐不自然的笑，後頭的阿祥推了阿吉一把，低聲道：
「全烏鏡窗算你最有膽，伊賭博，連伊老爸都不敢講伊，你敢對面乎伊漏氣，你吃了十二斤的蟾蜍」
「幹！我在憨，我不是你們這些奸鬼，專在背後講人壞話，我光明正大講」
「幹！講你憨，你不信，沒憨十分也憨八分啦，仙教也教不會」
※
大夥兒很快的進入大善的田，各人熟練的工作，完後，一群人移往坑溝仔，一行人走在蓊鬱的竹林小徑，陽光難入林，空氣清涼，有人哼著無字小調，有的談笑，有人談論魚籠的價錢，這一話題，引來多人的興趣。有人說，以前那個販子，人家挑到大馬路，他還嫌東嫌西，壓低價錢，現在，也不知靴襬 了，不管好壞，有就收，幹！昨日還到阮厝看有存貨沒，我偏不賣，幹！也要刁伊一下。
「喔！那自今晚我沒好好拼不可，看今年有法度娶一個某無」
「你憨吉又擱再想查某了，想到整晚睡不去，才親像一隻猴」
眾人又拿吉仔窮開心，那吉仔也樂得人家搭理他，總是講一些有的無的，惹得一行人開懷。
不知不覺中，眾人來到目的地。
這塊地是河水淤積而成的，打從萬雄年青時代，兄弟分家後，他就看上這條河川，叫長子大善共築水壩，以一層菅芒，一層泥土交替夯築壩堤，讓泥土淤積，雖然大雨曾經將壩堤沖毀過，然有了經驗，往後築堤更結實，而後將河道引流至靠近青灰沿的那一側，河有幾里長，淤積地也可觀，當它闢成稻田時，的確羨煞好多人，人們如法炮製，烏鏡窗附近就多了好些良田。大善這塊地是兄弟分產時抽中的，地較大，一夥人播種，也得花上個大半天，剛剛吃過點心，眾人又開始忙碌起來。
余淑一大早就忙著洗菜煮飯，她估算過，這一群人播好秧，總得一天，兩餐的菜錢可不少，更何況，現在不比以前吃吃甘藷簽飯就能滿足，如今，不摻些白米，可是會被人家笑的，雖然，家裡沒山上代表家有錢，但輸人不輸陣，總得辦得體面些，錢少，就宰殺幾隻自個兒養的土雞，擺在餐桌上，既好看，又可以省下一筆，加上平日吃不好，趁此機會也可大快朵頤一番。只不過挺著肚子不方便，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請四嬸婆過來幫忙，兩個人足足忙了一個早上，過午時分，插秧的人回來了，飯桌上也擺著豐盛的午晏，勞動體力的人，即使半晡吃過點心，此刻卻也飢腸轆轆，不用主人招呼，但見眾人吆喝著，自找碗筷，歡笑聲不時從人群中傳出，祥仔見吉仔站在最前面盛飯，大聲嚷道：
「吃飯又擱是吉仔走第一，剛才播秧伊是尚慢，以後你別到阮厝來」
吉仔那張娃娃臉，始終保持著笑臉，盛好飯，從人群中閃出對祥仔道：「哼！到你厝，到時候你兜 派八人大轎來扛我，攏免講」
有人說：「每次攏聽你吉仔哥講這句話，可是到每家都看著你，是不是仙公祖派你來巡飯鍋的」
眾人都笑了，吉仔仍舊笑著臉，不理他們，上了飯桌，自顧自的吃將起來，偶而抬頭道：
「你們這些憨呆，等我把菜吃了了，看你們還笑會出來未」
也有人默不作聲，盛了飯，夾了菜，或坐或立，或蹲在門檻上、走廊上，津津有味的吃著。
吃畢，路近的，就返家，遠的為方便下午工作，就抬張長凳，或走廊，或樹下睡著。吉仔路遠，不拿長凳，逕往樹下，靠著樹頭，不久，便打呼了。
3
幾聲狗吠，接著從庭院衝出一黃一黑的狗兒，大善「可樂、幼西」的叫喚，狗兒搖著尾巴不再叫吠，「阿嬤，賣尪某粿的來了」，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大善挑著九層粿進入庭院，一個老婦人說：「今日莫愛買啦！」待大善轉頭欲走，聽得那小男孩的哭泣聲。「好啦，買2塊騙孫啦！」。
大善在炙熱的太陽下，又走向另一家，連續被拒絕幾次，要是在當初，大善會覺得難為情，然而，經過幾次後，他轉個念頭，想到目的是賺錢，看著將當天收入交給太太數著，然後帶著滿意的笑容，說賺一天抵得上別人剖竹篾、墾地兩天的工資，大善也就把那尷尬的態度給消除了。
記得當初，總免不了有人對山區裡，這個新鮮且獨門生意感到好奇的問大善為何做這生意，九層粿是怎麼炊成的？生意好時，一面切粿，一面對那群人說某年他撿山區的草耳到城市賣，挨在一攤賣尪某粿 的攤位，久了，與攤主熟，大善有時抓起一把草耳送給他，說草耳炒薑絲好吃，攤主吃了幾次，覺得夠味，就在閒聊中知大善沒有專長，且有意學炊尪某粿，「他是海口人，呷菜拜佛的，真好心」大善說，於是教他炊粿。
一段長長的下坡路段，他忽而憶起那年大東亞戰爭剛結束，從山上住家要到山下田間工作，好幾回下山坡，餓得軟腳，走路幾乎癱下去。
忘不了那一次，「幹你娘，你也敢偷煮甘藷呷」，被父親追著、追著打，可父親追不上他，氣呼呼的嚷：「晚上就不要回來」，其實留下那兩條甘藷也不夠父親及姐弟5人吃的。
外面下著雨，時間已很晚了，萬雄仍不見大善回家，雖然心中不說甚麼，可是大豐及妹妹們仍感覺到父親的焦慮，萬雄心想：「那麼大了，驚伊去死」。
突然一個人溼答答闖進來，將一包東西往下拽，家人嚇一跳，ㄧ看，正是大善。
大善將那東西打開。
「幹你娘！這東西你也敢拿，你不驚給人打死」父親罵他。
那時，大東亞戰爭末期，日本政府還實施配給，多少還有得吃，戰後沒配給，加上大東亞戰爭末期的抄金事件，家中幾乎沒錢，隨而母親難產而逝，平常靠燒木炭賺錢的父親也因時局不好，無法賺錢，只能靠「過溪園」那塊河川地，然，種甘薯的收成也沒能吃幾頓，那些甘藷，大都臭掉的，即使現在給雞吃，雞還不想吃，有時，連這種臭甘藷也沒得吃，就得到鄉公所買甘藷簽，那些品質更不好，又鬆又臭，那時，全家六口，只能用臭甘薯簽加三根小甘薯，煮成很稀的稀飯來熬，想當時飢荒，還有人採山茼篙吃，甚至有人餓死。那時，日本戰敗前，到處有日本兵存糧，都是日本兵看顧，日本一戰敗，就有人去偷，「有人被打死的呢」，大善曾聽說過，然而飢餓難耐，那天晚上，他知道某某人家後面的龍眼樹下也有一堆東西。
下著小雨的晚上，他與2位同伴不敢走正路，通過棗子園，再順著溪流，接近那屋子後面，屋後一片銀合歡林子的小坡，山坡下段是海銀土，他們較擔心這段路，因為寸草不生較易被發覺，伏著岩壁走，卻因雨而濕滑得很，然自幼走慣這種路，倒是不怕，又在夜色掩護下，終穿出林子，趴在坡頂觀察，龍眼樹前的屋子點了一盞煤油燈，暈暈黃黃的，卻也不見人，因看不到看顧人的行蹤，大善反而害怕起來，一再等待、觀察，始終不見人影，有些猶豫，大善還是壯了膽匍匐前進，生怕撥動樹木發出的聲音驚動看守者，越近心跳越快，每爬一步，便伏下觀察老半天，接近龍眼樹下，心似乎要跳出，他回頭看看同伴，濛濛間只見1人，「另1人嚇傻了嗎」，他心裡想著，然而飢餓感沒讓他打退堂鼓，匍匐靠近龍眼樹，「日本仔投降了，聽講沒槍了」，大善如是想，於是膽子就大了，靠近去那堆東西，也不管甚麼，慢慢的、小心翼翼的拿起東西裝在袋子裡，同伴看他拿，也緊挨過來取，嘩的ㄧ聲響，ㄧ些東西滾落，兩人驚呆著，不敢亂動，不久，忽見一人在屋角探頭，大善聽得到自己極速的噗通噗通心跳聲，因雨吧，那人不見動靜，並未走來。待那人走，不敢逗留，比剛才上來的速度快些的躲進林子裡，有了林子做掩護，心裡稍為安心，喘了口氣，猶不時回頭看，才慢慢滑下溪溝，卻看另一同伴畏縮的躲在溝邊暗處，大善知其因，仍然拿出一些東西給他。3人走近棗子園，心中石頭終於落下來，出園子，路上突然看到一個人，3人怔住，對方也站著，夜色朦朧間看不清對方是誰，「哦！一定去偷牽牛」，原來是祥仔，然而這麼晚，這樣的天氣，祥仔一個人出來到底要幹甚麼，大善也不便問。
萬雄雖罵，看那些東西，發現大都是罐頭，開了幾罐吃了，再連夜將罐頭在屋旁竹林裡挖個洞藏起來。
「後來聽說那個被打死的是偷整缸的土油，那時日本還未投降，都是日本兵看顧，然而現在不是日本兵在顧了，有人大膽到將整缸的土油偷回家，藏在山洞，現在還在用呢」。大善想著。
日頭炙熱，汗水濕透衣裳，他來到一處剖竹篾寮，幾個人見他挑得辛苦，就笑他說，挑得小小的2籠粿那麼辛苦，也不夠他們吃，大善笑著說：「莫看小，切起來一百多塊，怕你們呷不完」，那些剖蔑人早就想大吃一頓，又限於每天工資不多，不敢大吃，突然有人說：「有影沒，那我們相輸（打賭），我們呷完，免錢，吃呷完，多賠你一籠」，大善見4男2女，笑著，以自己賣粿的經驗，他們哪能吃完，加上其他人的慫恿，大善將剩下的1籠切了，眾人狼吞虎嚥的吃將起來，吃得個個眉開眼笑，然而半籠過後，他們的笑容逐漸消失，繼而顯露出憂愁，剩下三分之一時，有人開始摀著肚子，有人觀望別人，帶著別人多吃一點的眼神，有人勉強再抓起一塊，卻只放在眼前，連看都不敢看，有人作嘔的樣子，旁有位小孩，不時的喊著：「阿母、阿母」，只見他娘拿著一塊叫道：「叫甚麼叫，我們是跟人家相輸的，怎能讓你呷」，大善看孩子可憐，說：「好啦，算你們贏，幾塊給小孩呷吧」。眾人的憂愁臉始鬆開來，一個男的手挲肚子，對著一位女的說：「你攏未嫁尪，今日的代誌若傳出去，看以後有人敢娶你無」，只見那女的用眼瞅著他看，眾人覺得好笑，卻也不敢笑出來，又聽一人道：「今日沒法度擱再剖竹仔了」。
大善看著那群人紛紛離去，把個下午工都給荒了。
雖然今日少賺了錢，大善並不後悔，也不急著回家，太陽炙熱，找個陰涼處休息，脫下斗笠搧起風來，
忽而，見一對比翼雙飛的鳥兒從蓊鬱的竹林上空翱翔而過，忽而，一群麻雀從頭頂急呼而去。那隻飛累了，便隱入茂盛竹端的枝葉裡。蓊鬱的廣袤竹林，顯示它的生命力，微風吹動，輕輕擺款，那整片竹林，一半兒陰，一半兒亮，在這清涼時刻，沉浸在寂寂山林的清幽中。
他想起家中小孩，內心浮起一絲喜悅。
想起父親，自從太太生個兒子，他老人家似乎特別高興，老說自己當「公」了。兄弟三人分產時，父親特地留下的那塊地，現也名正言順的撥給長孫。
天上一片雲，遮了日，大地更顯清涼，風，偶時吹來，他有一股舒暢的感覺。
雲散了，烈日又直射大地，空氣頓時又顯得悶熱，他搖斗笠，他問父親，該給孩子取什麼名？瓦厝那個叫「豬屎」的，他父親為什麼會取那樣的名稱，他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那名字時，和同伴相互取鬧的樣子，以及豬屎被人笑鬧的屈辱。雖然長大了，才知道豬屎自生下後體弱多病，他父母聽從王祿仔仙講，需取一惡名以避邪。大善想得好笑，不願相信，卻又想起那亡故的女兒，內心難免又矛盾起來。
孩子已屆滿月，前些日子，大善糴了糯米，請人到家炒油飯，一鍋甜、一鍋鹹，炒好後，請人挑一擔到岳母家，一擔到媒人婆家。萬雄親自備妥香燭，供上油飯，拜告祖先。將小孩抱到客廳，把已煮好的一顆鴨蛋、雞蛋在小孩的頭上臉上來回滾了好幾回，然後剃掉頭上胎毛，並將小孩取名長亨，他說，市場上那位最富有的人叫做亨仔，取個長亨，將來一定比他更有錢，大善也覺得這名字好聽。
休息一陣子，返家，經常走過的那處山泉水，頓覺渴，捧起水，咕嚕咕嚕的灌下去，滲涼流遍全身，又將上衣脫了，將泉水舀潑身上，甚覺清涼。
回到家，余淑得知他賭輸了一籠粿，氣得直罵「憨善仔」，賭氣不替他磨米。大善自覺理虧，默默的提著兩桶已浸了1個多小時的米，走到苦苓樹下的石磨，先將石磨洗淨，石磨顯得乾淨清新，他舀米倒入，用力轉動，乳白色的米漿如波浪般一層一層湧出，匯入溝漕，像一條白鍊似地流入桶裡，大善注視著，想著這4分之1大斗的米磨完，也得半個小時，兩桶也要把個鐘頭，算算時間，恐誤時，後悔輸了那籠粿…。不久，沒好臉色的余淑走過來，響了一聲：「去啦」，大善應了一聲：「靠摻啦！」就交給太太磨，走沒幾步，耳後又傳來：「又不是給你做奴才」。
大善先到廚房看大灶裡的火勢，再掀開灶上大鼎蓋子，查看熱水的情形，走到屋外，將粿巾浸濕，把圓形粿籠置在水缸上。
他腦海浮現昔日剛炊粿的景象，一群好奇的人圍過來觀看那尪某粿是如何做的，為什麼一層一層的，那圍觀人群驚羨的眼光，令他感覺是個英雄似的，而隔天，要來買粿的人，那種疑慮、輕蔑的言語，令人寒心，整籠粿糜爛著流著汁。不死心的重做幾次。亦如是。
那時，吉仔嘻笑道：
「海土坪一個青田還不夠，山腳又擱出一位，善仔哥，聽講早上你厝大家呷到膨肚，也對啦，賺錢，這樣也呷，那樣也呷，飯吃久了也無味，換尪某粿穩當卡好呷」
大善苦笑著。
吉仔對提著磨好米漿的余淑說：
「大善嫂呀！尪某粿！尪行某隨，穩成的啦」
「成個猴啦，甲簡單，扮沒猴凍的（胡做），隨便伊啦」
待吉仔離去，大善拿出蒸籠，再取出小長方形的木版，橫板豎置在粿籠內緣做為蒸氣孔，他記得師傅說，有人，初學時，忘了留蒸氣孔，所以粿老炊不熟。然後粿巾放入水中浸濕，扭乾後，把它攤鋪在蒸籠內，小心翼翼將底部襯平，上部讓其少許外翻，他住意粿巾有沒有把蒸氣孔蓋住，怕忽略哪個地方，ㄧ再察看，對每一個部位都感滿意始入廚房。
掀起鼎蓋，一團白霧騰起，瀰漫廚房，鼎內，水滾燙，大善將蒸籠置於鼎上，水蒸氣從蒸氣孔竄出，有些從蒸籠底部與大鼎未密合之隙縫冒起，大善熟練的用濕布塞著，待擺好，不知何時吉仔又跟在後頭：
「善仔哥！我今日來做你的師傅，我時常去看青田炊，不會也變會啦，算你好運，我一仙師傅錢攏免」
余淑聽得好笑，笑說：
「你不炊看覓」
「炊衰的，看青田炊得那麼落魄，這陣，欠人錢，不就到茄禮山去甲人開山坪」
大善只微笑，將水桶裡磨好的米漿，加3分之1的清水稀釋。然後打開鼎蓋，舀起滾燙開水，迅往米漿澆灌下去，再加入熱水，量約3分之1，使全桶約7分滿，取長匙使勁攪拌，大善想著師父特別交待：這步加熱水是成敗的關鍵，加少了，米漿太熟會變得濃稠或結成小丸，到時米漿無法鋪在粿籠。熱水太多太稀也難炊成凍，所以加過熱水的米漿剛好要半生半熟，這樣米漿倒入粿籠才不會沉底。
在一旁觀看的吉仔道：
「攏同款，一點攏沒不對，接下來，先舀起兩碗，一碗做底，一碗做頂面，做底的不摻糖，頂層的摻一些糖，桶內再倒砂糖和紅糖…」
大善竟如他所說的照樣做。只不過他不知道底層不加糖一則節省成本，一則因其無味而與中間層的甜味相襯，更能顯出口感。
「ㄝ！吉仔！你真正會做師傅啦！」余淑說
「這陣妳才知，嘴鬚好打結啦」吉仔得意洋洋又道：
「將那碗白米漿倒入粿籠，用大湯匙背面將米漿攪動」。
大善笑著，可是他不知道這樣做是要讓其均勻，不讓米漿一下子沉底。然後大善將上面覆有粿巾的竹製柑仔蓋蓋住粿籠。
又聽吉仔繼續道：
「和青田炊的攏同款嘛，善仔哥，這籠穩當和上次的同款！」
「破格擱！」余淑說
吉仔仍張著那張稚笑的臉。
大善到灶口，控制火勢，師父說炊蒸時間須隨時注意火勢的控制，火候的控制是炊粿成敗的重要因素。
他看著火，一面笑道：
「ㄝ！吉仔你真會做師傅了」
「善仔哥！不是我在臭彈（吹牛）啦，讓我認真學，免說青田和你啦，就是你師傅也不夠看啦，不過我不會焉泥（這樣）啦。」
「歹勢喔！我擱（還）有代誌（事情），先走啦」
也不等人回應，吉仔便走，不一會兒，小徑又傳來他那五音不全的招牌歌：
「愛人哪，我在叫妳，妳有聽見無…」
大善不時望著灶前擺放的小鬧鐘，深怕多蒸一秒鐘就前功盡棄。
約10分鐘掀起籠蓋，
用手指輕輕沾起來舔舔看，師父說硬硬的則成功，若糜爛則會失敗，因為未熟，得蓋起來再蒸。
如此繼續第2、3…6層，而這幾層有糖，厚度較厚，所以每層約15分鐘才能蒸熟。
一個多鐘頭，大善一步也沒離開，眼裡只有灶裡的火，時鐘裡的分針，每一個步驟都謹慎小心地處理，昨日，失敗的陰影，罩著整個心，把個神經都給繃緊了，想昨日，看熱鬧的人多，自己像個英雄，今日…。
蒸好了，端至客廳，細心的瞧瞧，並拿來扇子，從籠底搧風以加速熱氣的蒸散，一直到晚上，他看不出有什麼不對。
隔天，大善滿懷希望，卻見蒸出來的粿和昨日的一樣，依舊糜糜爛爛，淡褐色的糖水滲透週遭，粿巾只扯至一半，太太便離開了，她不再嘮叨，大善挖起一匙嚐嚐，努力回憶炊蒸過程。
父親上來，看看那籠粿，想說話，不知該說什麼，站了一回，也走了，才沒幾步，又回頭，問道：
「這些粿要安怎」
大善並未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始說：
「看那些囝仔還要呷無」
萬雄走後，大善無心去管那籠粿到底剩下多少，坐在矮凳上，靠著牆，閉著眼。
大善硬是不信邪，一連又蒸了幾籠，然而，所得到的結果總是一樣，太太編織魚籠所積蓄的錢被掏空，他無視太太那憤怒的臉色，蒸不成的粿，父親總會幫他處理，余淑每見公公將大部分的粿端走，她知道他拿給誰，總氣得發抖。
一連幾天，大善連門都懶得出去，就坐矮凳上撂髮，任余淑忙得團團轉，小孩有時疏於照顧，任其哭鬧，吵得大善好不心煩，因而時常無端無由的發脾氣，讓長亨見著他像見著魔鬼般。
有一天，他到城裡去，經過一間米店，他又想試試，向老闆買米。
老闆問：「做甚麼用的」
大善答：「炊尪某粿用的」
老闆拿出一袋說：「這是炊九層粿專用的在來米」
「炊尪某粿也有專門米，師傅怎沒說過」，大善想著，他終於明白一切。
※
余淑沒好氣的提著米漿來，大善駕輕就熟的炊蒸著。
4
小孩一天天的長大。
雨季又來臨了，一切的農事，余淑已非常熟稔，秧苗播種過後，他跟隨丈夫到稻田裡除草，稻子長得旺，她想，今年必是豐收的一年。
雖然，她聽青山嫂說，最近收音機常播颱風將來，但年年有颱風，人人已司空見慣，余淑也不太在意，倒是那頭母豬，即將生產，心裡雖高興，卻又怕有個什麼意外，因此，索性就在豬圈旁搭起棚子，晚上，就在那兒過夜，就近照料。
隔了兩天，果然，風兒吹得緊，棚子撐不住，給強風吹掀，余淑知道，颱風果真來了。
她剖竹篾，將豬圈的每個屋角緊緊綁牢，黃昏時刻，天空更灰黑，風越急，樹兒被吹得咻咻作響，她不時的巡視豬圈。
家裡點著土油燈，強風從隙縫吹入，把燈給吹熄了。余淑試圖點上，隨即又被吹熄。屋頂發出咻咻的聲音，小孩被碩大的風雨聲給嚇著了，余淑將他抱入臥室，蒙在被窩裡。聽這風雨聲，余淑覺得可不像上次，她叫丈夫再綁牢屋角，大善試圖點燈，旋即被吹熄，他用個中空的罐子套在燈上，燈光顯得更弱暗。
余淑擔心豬圈，叫大善看顧小孩，自己穿上雨具，繞過屋角，風雨急襲，她立不穩，蹲爬著上小坡，強雨打在臉上，眼睛幾乎睜不開，還好，往豬圈的路，平日走慣了，摸黑依然可行。咻咻聲不曾稍止，上了頂，風雨更大，幾而，頭髮全溼。下丘，路滑，只得趴著倒退走，好不容易溜至豬圈，山丘擋著，風勢較小。她閃入內，裡面漆黑一片，母豬吼著，余淑嘖嘖叫了幾聲，拿起火柴，劃了幾下，哪能劃亮，柴火不知何時都給打溼了。她又嘖嘖的叫了幾聲，伸手試圖安撫牠，碰觸牠身子時，母豬竄著，余淑知道牠還未生，又嘖嘖的輕柔的叫著，母豬或許認得主人的聲音，任余淑撫身，不久，慢慢的坐下來。風掠過，竹屋有些鬆動，發出叭啦叭啦的聲音，母豬再度站起來，當她試圖再安撫時，坡頂傳來丈夫的聲音：
「厝頂都快被掀了，還在那邊創什覓！」
余淑一聽，不得不丟下母豬，上坡頂，傳來小孩的哭聲，回屋內，燈光全無，她抱起小孩，濕透了的衣服讓小孩不舒服，逕哭，她拍著他囝仔囝仔的叫，屋頂不時傳來劈啦劈啦的聲響。
屋前那片竹林，咻咻聲不絕。
午夜時分了，風雨並無止息的跡象，小孩趴在母親的胸前，余淑每聽到掠過屋頂的風聲一次大過一次。
突然，一陣刺耳的霹趴聲後 ，屋頂的一處茅草被掀起，夫婦倆同時「哇」的一聲，雨，飛馳進來，隨即，整片屋頂被掀起。
「慘啦」余淑叫著，剛才在屋外被襲擊的感覺又重臨，小孩哭，余淑拱身摟他，她茫然無助之際，聽得丈夫叫：
「躲到床下！」
余淑閃入臥室，攛入床下，床低，只能坐著，她將小孩置於繾曲的胸前，小孩亂舞。雨，打在竹板床，聲音特別清脆，雨水灌下，落在背脊，她怕雨水澆溼了小孩，於是上床，鑽進被窩，靠著壁，棉被全溼了，感覺好重，然而，那風雨聲似乎不再那麼可怕，但又擔心孩子會悶得窒息，於是拱著身子，用頭將棉被頂著通風口，將孩子托在胸前。
大善此時也無法有所作為，腦海裡，閃著：
余淑再度出現在眼前時，已是黃昏時刻，只見太太抱著小孩，穿過屋側那片枝葉稀疏的竹林小徑，待返屋角，大善上前，詢問小孩情況，余淑只顧走，不言不語。入屋，大善掀開背巾，只見小孩闔著雙眼，呼吸急促，發出咻咻如貓呼的聲音。
「到底安怎啦！」
余淑沒反應。
萬雄也發現不對，隨入客廳，探看房內，見余淑掏出藥包，泡上開水，灌給小孩喝。
夜已深沈，客廳點著微弱的土油燈，大善坐在矮椅上，顯得疲憊。萬雄坐在外面的走廊上，含著煙斗吸菸。屋內無光。
忽而，從房內傳來飲泣聲。
大善起身入內，餘光中，見太太緊摟著囡仔。大善伸手摸女兒額頭，感覺到太太抽顫著身子，再傾聽，咻咻的急切呼吸聲沒了。許久，他緩緩步出房外，與父親四目對接，隨即將目光移開。
不久，漆黑的庭院傳來一把擤鼻涕的聲音，隱約間，他似乎聽到父親的話：「這個囡仔，真是生來要糟蹋人的」。
余淑抱著兒子，害怕過往的情景重演。
她想起那晚，踏著微弱星光，向鄰居青山嫂借了些錢，翻山越嶺來到車站旁的赤腳醫生家，叫了門，醫生卻不敢收留小孩，叫她趕快送往城鎮醫院，她聽得心急，背著孩子便上路。夜裡，星稀，那條公車石子路，隱約可辨，只是分不出石子粒的大小，她半跑半走的，赤著的腳，踩著大小不分的石子，天色黑溜溜的，一路上，她嬰仔嬰仔的叫，她半跑半走的嬰仔嬰仔的叫，她聽到她咻咻的喘息聲，感覺得出她呼出的熱氣，她又嬰仔嬰仔的叫，石子路大大的，天色黑黑的，有時，風吹動兩旁昏黑的樹葉，娑娑一片聲響，她嬰仔嬰仔的叫。天微亮時敲醒那位正牌的醫生，醫生責備她何以將小孩耽誤到這等時辰，她聽得出得支出一筆不算少的醫藥費。
午夜夢迴，她常夜不能寐。腦海中仍常浮現那天的情景，公公將放著女兒遺體的搖籃拿到屋後的柴房掛著，她煮了白米飯，白米飯，扳開她那冰冷的手指，塞上一團白米飯，另一隻手，讓她握著一元硬幣，喃喃說：「重去出世…到有錢人兜 去出世…嬰仔…嬰仔…」。
公公把囡仔放進草蓆捲起來，草蓆掛在鋤柄的另一端。她佇在門邊，看公公擔著，走了，草蓆輕輕的晃著、晃著…。
每看到大豐的太太─錦花，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女兒，她常想，要不是她，她也不會向公公要不到錢替女兒看病。
小孩常咳嗽，起初，余淑並不在意，然而，幾天過去了，小孩情況並沒好轉，一天夜裡，小孩咳得不尋常，余淑驚覺不對，發現燒得厲害，她搖醒丈夫，要他一起到公公那兒要錢去看醫生。
在屋側自個兒搭建一座小草寮的公公，半夜被叫醒，知道他倆來要錢，門也不開，只道：
「囡仔發燒有什麼要緊，不會用溼毛巾敷額頭呀！」
「爹，嬰仔燒得真厲害，也嗽真久啦，這回沒看醫生袂使 啦！」
「妳這個查某人，騙我沒飼過囝仔，小小的一個發燒就要看醫生，錢是螺殼！」
「爸！這囡仔嗽得不同款 ！」
「幹你娘！你以為你賺真多啦！」
「爹！這幾年，阮加減也賺一些……」
「幹你娘，今晚你們春扮 要來跟我討債的嗎？」
門「刷」的一聲被打開，萬雄竄至門口：
「幹你娘，你某娶了就好啦，也不想想豐仔再幾個月也要娶了，都留給我這個老的舞生舞死，你這個死囝仔，今暝敢帶你某來跟我討債，擱不走，稍停扁擔你就吃不完！」
「爹……」余淑想再說。
「好啦，麥擱講啦！」大善拉著余淑返屋。
余淑抱起癱軟的小孩，咳嗽未曾稍止，猛拍她的背，小孩呼出的熱氣不時吹向余淑的脖子，不一會兒，余淑背起小孩，開了門，大善看著妻子消失在黑夜中。
※
大善全身像足了落湯雞。屋頂已全被掀空，飛進的樹葉貼在他身上，他不時抹去臉上的雨水，小孩的哭聲不斷從被窩傳出，不斷傳出，也聽太太不時的叫著「嬰仔！嬰仔！」…。
※
余淑醒來，聽丈夫說母豬已開始咬稻草了，便下床返家，天空仍舊灰濛濛的，但見滿山斷枝裂痕，尤其那片高聳的竹林，處處可見腰折的枝幹倒懸著，竹筍落滿地，路邊盡是坍塌的泥堆，步步難行，回到家，目睹庭院被雜散的茅草覆著，殘破裂落的屋頂茅塊斜壓在水缸上，幾只甕被打缺了口，水桶吹滾得好遠，庭院邊的那棵木瓜樹被連根拔起，和夾雜的石頭滾落在大豐的稻田裡，把稻子都給壓仆了。入得廳來，飯桌盡是殘葉，臥室積著水，衣服浸泡在黃泥水中，床上那條溼漉漉的棉被依舊堆繾在那兒，她俯身撈起水中衣物，暫置床緣，然後繞道屋後，巡看柴房，卻哪還能見著，引火草被吹得四散開來，崖邊、田間，處處可見，心雖疼，卻也無心眷戀，急急的步下山丘，但見豬圈因三面環山，較不受風，屋頂已由丈夫約略修復，遮個雨不成問題，入內，綁在柱子上的稻草已被咬鋪在地上，「看這樣子，今晚將會生」余淑心中有著譜。
夜裡，余淑提著向四嬸婆借來的燈籠，將它掛在柱子上，自個兒就在一角落坐下，屋外，偶而有著咻咻急風，燈焰晃著，側臥的母豬，有時不安的坐起來，咬幾根稻草，然後又躺下，如此反覆著。
半夜，再度躺下的母豬終於產下第一隻仔豬，卻是死胎，余淑見著懊惱，漸漸續續的又產下三隻，然後又站起來走動，余淑也站起，她想靠近安撫，然而生產過後的母豬脾氣變得凶，不讓人靠近，余淑只能注視著牠，並小心翼翼的、輕聲的叫喚著母豬，隨後，躺下的母豬又生產著，直至胎盤落地，余淑算算，除了3隻死亡外，存活4隻，她落寞、快慰雜陳，然而整夜未曾闔眼，讓她很疲倦，卻又得防患起起坐坐的母豬，又得照顧仔豬吸奶。終究，憾事還是發生了，在她打盹時，隱約聽得仔豬的哀嚎，醒來，急忙去趕母豬，卻發現那隻仔豬已被壓死了。
※
颱風過後的太陽讓人又懼又愛，人們開始整建家園，陽光炙熱難耐。竹林裡，有人撿拾斷落的竹筍，帶回去做菜，山上，有人砍取腰折的枝幹，帶回去當柴燒，有人修補房屋，有人修築小路，余淑只能看顧這些仔豬，那被吹掀的屋子，只能任由丈夫去處理，公公也會去幫忙，余淑趁著母豬睡著時，抽空回家看看，被曝曬在炙陽下的東西，散出一股味道，她看丈夫清洗器皿，一只被吹到屋前竹林下且被撞凹的水桶，檢回來後，敲打一陣，仍留著用，雞舍也被風吹垮了，一時無法搭建，還好旁邊有一棵殘枝敗葉的龍眼樹，晚上，牠們會自動跳到枝上過夜的。至於屋子的重建就較為麻煩。她跟丈夫說，現今暫時借住的四嬸婆家，這次損害較輕微，房子建築在避風處固是原因，但厚實土埆厝更能耐風雨，因此屋子重建得從長計議，大善認同她的看法，說雨季過後，稻子收割了，再製作土埆。夫婦倆並決定在原址挖深地基，利用屋後那座山丘做屏障，以避強風，庭院仍得高出大豐那塊田地，以利排水，並在屋側建豬圈和雞舍，以便就近飼養。
※
充沛的雨水將大地染得翠綠，雖然仍絡著幾許颱風的殘痕，然而，雨水畢竟展現它的魅力，讓大地復原得快，先前，稻秧有些被颱風撲折，然整補後，現今都已長成黃橙橙的稻穗，和旁邊叢叢簇簇的綠相襯映，別有一番景緻，黃昏時刻，成群蜻蜓，翱翔於田間上空，濃濃枝葉間，葛藤鋪展，點點紫黃，糾纏其上，大善光著上身，任意行來，晚風徐來，絲絲涼意。豬圈傳來豬隻爭食的聲音，看著那塊闢好建屋的地基，喜悅湧來。大善蹲下來，摘了兩三粒穀子，捏在指頭上，剝了外殼，放在門牙間輕輕的咀嚼，淡淡的甜味。忽而抬頭，瞥見大豐那塊地，不禁皺著眉頭，想著他為何放棄這份收穫的歡愉，大豐心裡到底在想什麼，賭，到底有什麼魅力，直叫人拋家棄子，為什麼正路不走；然，或許，大豐並不覺得那是邪路吧，也許是對太太不滿…
不知何時，蜻蜓散了，大地一片朦朧，太太和兒子什麼時候回去了，他站起來，慢慢地向暫居的四叔家走去，繞過彎路，俯看山下住家，燈光從窗口透出來。
5
時序仲春，繁花蔟蔟，蜂蝶悠閒環伺其側，涼風徐拂，花香四溢，醉人心脾。唯春雨未至，遍處竹篁，猶見蕭蕭，把個大地點染得片片蒼黃。
農事未屆，烏鏡窗卻因仙公祖的誕辰而活絡起來。
一天晚上，余淑夫婦吃過晚飯，正編織魚籠，代表的兒子－富仔－和石龍到他家。石龍入來，也不說話，只四下張望，不一會兒道：
「新人住新厝，真舒爽哦！善仔兄」
「比不上你們那間大厝啦」余淑替丈夫回答，又看著富仔道：
「更不敢和代表的比，仙公祖奉在你們家大厝，喃烏鏡窗有幾間厝起得像你們那麼好」
站在一旁的大善，滿面笑容的遞上一根香煙給石龍，並道：
「窮人家有得住就好了，你看，連庭院都未整理好，若不是阮查某人急著搬進來，不驚乎你笑死煞尾。」大善一面說，一面把煙遞給富仔，富仔取了煙，就往那張新裁製好的長椅坐下，用指背關節敲著說：
「桌椅攏是新漆漆，這把椅子是龍眼樹做的吧！」
「是呀！想不出你目色也這麼利，是請石坑仔龍秋伯公過來做的。」大善說。
坐在一旁的石龍也揶揄道：
「耶！看不出呢，看喃這輩少年的，沒有一個比得上你，你看，起新厝，新烘爐，新茶古！」石龍停了一下，望著余淑挺起的肚子又說：「擱娶水某！」
大善聽得笑裂了嘴，又聽石龍說：
「擱大捌肚，啊！我代表仙公祖，請你去弄大鼓！」
大善聽得嘿嘿的笑，富仔給煙嗆得猛咳嗽，石龍卻若無其事的坐在那兒，慢條斯理的拿起桌角的火柴，點燃了煙，悠悠的吸著。
一會兒，余淑始道：
「你們今晚哪有閒工來，敢有什麼代誌？」
「是這樣啦，講笑歸講笑，正經事也得辦啦，你們也知影 ，仙公祖生日近了，今年有人說要好好辦一遍，所以代表要請大家明晚到仙公祖面前，參商參商一下啦」石龍說。
余淑聽了立即道：
「神明的代誌，你們決定就好了，大家要安怎做，我們跟就好了」
「莫啦，這款代誌需要大家參商才好，若攏是 阮的決定，怕有人會講閒話。」石龍說完，富仔也道：
「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阮老爸有特別交待，講善仔哥你是掌大旗的，明晚你不去是袂使的。」
「若焉泥 ，明晚我卡無閒也得去。」
石龍站起來道：
「我們還要走很多家，有話明晚擱再講。」
說完，兩人便走。
※ ※ ※
演戲日，大善到廣場時，上庭院擺滿了供品，四周也擺著各式各樣的攤販：水果、冷飲、小孩玩具、花生糖、油炸粿…等。
大善入堂來，堂裡，已有很多人，堂內正牆，放著一張寬長的供桌，兩邊點著明亮的燈，仙公祖神像奉於供桌中央，神像全身黝黑，腰桿挺直端坐，右手插腰，左手握著一束稻穀，置於腿上，豐碩的稻穀彎垂著，兩眼又大又圓，目光犀利，讓人望而凜然，神像前擺著香爐，一束香正燻燃著，大善一夥人先向神像膜拜，然後各自找座位坐下，不久，主事者要鑼鼓隊集合，布袋戲棚也傳來「扮仙」的音樂。
大善持旗而立，不一會兒，鑼鼓聲齊鳴，爐主請出神像，由人抱著，縷縷香煙從神像背後升起，並將ㄧ疊金紙用紅布條緊繫在神轎的神座上，一時，坐在長椅的乩童俯首晃腦，繼而全身抖動，突然站起，至供桌，用力搥頓，爐主、桌頭附耳過去，頻頻點頭，隨而雙手握住神轎，代表向大善點頭示意，大善會其意，拔旗，出廳堂，身子微曲，兩眼炯視，將那面飾滿旒帶的三角旗幟左右晃動，鑼鼓隊、神像、神轎隨其後，咚咚鏘鏘之聲不絕於耳，廣場上，香客分立兩旁，一見神像，有的合什，有的持香膜拜，已扮仙很久的兩台布袋戲也舉出布偶，那型態盡是老成持重者，或鬚長鶴髮，或持白髦，端立台上，鑼鼓隊到了廣場，列隊擂擊，轎夫抬神轎立中央，神像在其旁，乩童低頭，雙手扶轎抖身，繼而拉神轎向戲台擺動，鼓聲越促，立時，戲台前緩緩出現一尊布偶，對神像、神轎叩拜，擴聲器傳來陣陣仙人對語，不久，神轎在乩童的拉衝下奔入室，乩童扶著供桌，拍打桌面，口中念念有詞，桌頭附耳過去，不時轉頭與爐主及代表交談。約莫ㄧ刻鐘後，乩童抖動的身子漸漸緩和，隨即，他後仰躍起，被已準備好的人接扶，隨而，鑼鼓聲嘎然而止。
大善步出廳堂，見廣場上的人更多。他到各處攤販前瀏覽一番，他見某些攤販生意好，看得心動。來到那擔賣油炸粿的，看他拿著一雙長筷子，在滾燙的油鍋裡，攪動包著菜的粿，油鍋上的鐵架也放著許多炸好的，販子見大善近前，便爽朗的和他攀談起來，那人自稱「同仔」，談著談著，大善覺得和他甚為投緣，不由得問起利潤來，同仔的回答聽得大善直點頭，興起仿效之念。
布袋戲戲文開演了，一陣砲響後，布偶出現，圍在攤販前的小孩都往戲台前靠攏，仰頭觀看那些奇形怪狀的布偶，有的一面看一面吃零食，不一會兒，另一台也開演，一尊特大號的布偶出現，小孩們「哇」的一聲，都跑過去，有的看得入神，含在嘴裡的東西忘了咬，大人也轉身過去，有些老人抱著小孩，拗不過他們的扭動，只得抱近戲台前，給瞧個夠，這一台也不甘示弱，布偶爭相出現，打鬥激烈，助以連番炮響，布偶在群山萬豁間的布景上追逐，霎時，戰場滾滾，那頭的小孩子見狀，又跑過來，那台，用色紙包裹的燈泡所幻化的神秘人物，誘人觀賞，隨而，出現一尊個兒小，滿臉笑呵呵，像極彌勒佛的布偶，光溜溜的腦袋上掛著一頂小斗笠，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模樣，讓人發噱，待他一出口，便介紹自己是：「哇係 東南派的外交部長蕭智高」，（內場眾人 說瘋豬哥），「不是啦，是智慧很高的智高啦，又稱長部交外的智高蕭（內場眾人說豬哥瘋）」，「不是啦，是英格麗西（English）要講名姓顛倒的智高蕭啦」，隨後那連珠炮的笑語，加上夾雜著自稱說得很好的「格椅」（國語），逗得小孩樂不可支，而攤販前原本有許多客人，頓時少了許多，都到戲台前，即使仍站在那兒的，也臉朝戲台。
大善想著：籌備會那晚，有人覺得幾年未大鬧熱，建議多請幾台布袋戲或歌仔戲；然亦有人怕花費太多，負擔不起，於是擲筊，仙公祖指示請兩台布袋戲，後來有人覺得不夠熱鬧，叫大榮邀請他所熟悉的隔壁村宋江陣來鬥鬧熱。
太陽越來越熱，有些攤販趁機搭起遮棚，有些特地來向仙公祖進香的女客，駐足了一會兒，又進進出出的穿梭於人群中。
大善立在堂口前看戲，當他沉醉在那股歡樂時，從擴聲器裡放送出後壁厝的宋江陣已到山腳下，要相關人員準備。
語畢，觀眾開始騷動，年紀稍大的孩子們，紛向山腳下奔去，有幾位大人也將小孩扛坐在脖子上，混在孩子群中，急走而去。廣場上，有些未走的小孩，也被喧染得心猿意馬的無心再看，一個個溜，場上，只立著中老年人及那些攤販。而，布袋戲，熱烈的車拼未曾稍歇。
鑼鼓隊早已待命，不一會兒，堂口前的鑼鼓聲緊緊響起，他們走沒多遠，就在一處空曠地上停下來，大夥兒列隊恭候。對方那不同頻率的鼓聲隱然可辨，聲音越來越大，有幾位好像要搶頭功似地小孩，氣喘吁吁的跑過來，大叫：
「來啦！來啦！他們來啦！」
果然，不一會兒功夫，路的轉角處出現一面深藍紅邊的旗幟，隨後，拿著大刀、雙刀、雙斧、盾牌及牌刀、鉤、齊眉棍等兵器的隊員魚貫出現，大善有點緊張的注視著他們，看見他們腳著綁腿，寬鬆的黑長褲在腰間緊緊的扎入白汗衫，汗衫前印有「龍興宮」三個紅大字，個個英武抖擻，威風凜凜。一群小孩跟在兩側，邊跑邊叫。兩端鼓聲震耳欲聾，曠地周圍擠滿了人，宋江陣越走越近，大善只覺得全身毛孔都給震顫起來，待對方掌旗者近，大善兩眼炯視，揭旗，對方會意，止步，亦如是，鼓乍停，刷的一聲，跨步，旗，一左，一右，隨即，兩相旌旗飛揚，鼓聲驟響，眾人兵器頓地，同聲一吼，繼而鼓促旗隨，有些小孩從未見過如是場景，或緊摟母懷，卻側頭偷窺，舞旗者被那助威之勢叫囂得更形亢奮，舞得帶勁，旗，若雙鷹鬥狠，互不遑讓，微曲之腳，或駐、或易、若進、若退，適時，隊員或吹指哨，或吆喝以助陣，聲勢不絕於耳，俄而，禮數盡，主人退一側以迎對方入內。
入廣場，小孩們又各據位置，觀眾把個四周團團圍住，宋江陣列隊於堂口前，向堂內神像行拜旗儀式，而後聽一尖銳指哨聲，宋江陣開始打圈、請圈，面對神像，緩緩走出一位手持雙斧者，他昂首闊步，對著神像屈膝，繼而粗壯的手臂將雙斧交叉置於胸前，隨而耍弄，初則徐徐推出，那斧一前一後緊緊相隨，緩緩吐納，再則左右連劈，助以蹬跳移位，斧勢足以入木三分，越急，似聞虎虎之風，觀眾屏息，有見孩童，將手入口扣齒，兩眼直視，幾而舞者收斧，觀者猶木然而立。繼而、巡四城門、龍捲水…等招式，隊形變幻莫測，只聽得一聲吆喝，兵器相擊之聲四起，刀光棍影，盾禦矛架，或躥、或踢、或躍、或伏，其勢如驟雨之馳來，逼得觀眾退卻，讓人目不暇給，那端布袋戲不落人後，擴音器裡傳來高分貝的廝殺聲，炮爆聲，把個廣場喧囂得入火。小孩兒一會兒轉頭看戲，一會兒轉頭看宋江陣，只恨他爹娘沒把他多生一雙眼睛。
下午，人更多。
送走宋江陣，鑼鼓隊依著紅頭道士，仍然待命。
忽一人跑來，向代表說，火已滅了。
爐主點頭示意，鑼鼓聲又起，觀眾簇擁神像、神轎往過火場前進。眾人至，見火雖滅，但那片火炭卻紅得發暈，鑼鼓聲響，觀眾立火炭旁，端視道士持五營旗做法，他口中念念有詞，隨而，從圍兜口袋抓出一把一把的東西灑向炭火，一陣霹哩啪啦聲響過後，火炭的紅暈減了許多，他繞炭火四周，至定點，如是而再做法。並有人持長竹，將炭火隔出「十」字型道。道士回原處，拔旗持香，忽地赤腳奔上「十」字型火炭，疾馳而過。神像、4人抬著神轎隨其後，輪到臨時被派來抱印斗的吉仔，平日見他笑臉常開，此際，整個臉變得像粒苦瓜，在那猶豫，隨其後的乩童頻抖身子，頻率越大，在旁的鑼鼓隊聲音越促，忽有ㄧ人說：「擱等就踢下去」，吉仔無奈，只得立直身子，昂頭向天，跑了一半，也顧不得那脫落的褲管，兩隻如白鷺鷥般的細腿跳得半天高，喔喔的直嚷。小孩們見狀，都笑，卻給一兩個老人喝住了。
回程，大善持旗在前，但前頭有小孩香客擋著路，他不便快走，卻聽得後頭神轎上那配件因晃動而亮響，大善急，無奈前頭人卻頻回首，有的甚至立在那兒，把個路堵著，大善忽聞後頭有人嚷：
「卡細意列（小心點）！卡細意列！」
大善回頭，見轎夫已非順直著走，卻斜衝而來，有些路段窄，因此有的小孩被擠到路邊斜坡，卻又不甘人後的像猴子般的攀爬。
神轎一入廣場，原本在後的乩童奔來附持在神轎，祂搖首晃腦，只聽得頻頻發出「呼呼」的聲音，那神轎來回衝撞，引來群眾陣陣歡呼，有人怕被撞，急閃躲，跑得快的，遁入走廊，慢的，給轎夫撞著，有的一臉恐慌，連滾帶爬的避開，有的卻也嘻笑無懼，站起來，拍拍屁股閃著。
「發啦！發啦！神明在發啦！」有人吶喊。
戲台上，縱使戲碼纏鬥得精采萬分，哪還有人看，都圍在神轎四周，小孩被大人抱著，或騎坐頸上，走廊上，也立著密密麻麻的人，布袋戲終於停止演出，又播放出仙人仙語，頻呼「恭祝仙公祖聖誕千秋」，長串的鞭炮在轎夫腳下迸射開來，頓時煙硝瀰漫，鑼鼓聲、吶喊聲、吹指哨聲…，把個人心都給沸騰起來，神轎擺盪得更激烈，忽而，乩童不知哪來的力道，任四名轎夫怎麼使勁也掌控不住，失控的神轎如脫韁野馬，直衝人群，但見轎桿欲撞上香客，突見閃出一人，緊板轎桿，神轎始被打住。忽而，ㄧ人緊抱乩童，將之騰空，有香客見狀，跪地，乩童被架入大廳，神轎始緩，眾人意猶未盡之時，突見扛轎的祥仔竟起乩，其他三人只能隨其勢轉，主事者見狀，趕緊派人將祥仔換下，而廳堂內，頓時傳來供桌被槌擊的聲音，人群又圍在堂口，有人引頸，有人躡腳…。
※ ※ ※
大善踏出堂口，已是黃昏時刻，他看攤販前擠著人群。
不久，布袋戲在預告晚間的節目後便結束下午戲。
廣場上，萬頭鑽動，那幾擔賣花生糖的，被很多人圍著，買過的，高高興興的帶到親友家。
主人們，紛紛到廣場來，穿梭在人群中，除了敦請親友回家吃平安宴外，還要邀約來此看戲的外鄉客，大善自不例外，只因他家較遠，親友大都先行返回，但他仍走入人群，看著幾位客人的雙手各被一位小孩拉著，硬要他們到他家。
他也請得那位板住神轎的人，一路往山下走來，客人叫黃金池，是習武之人。
大善領著金池返到家中時，幾乎看不清路了，到屋角，就聽到一群小孩的喧鬧歡笑聲，到庭院，一片明亮，原來在門口的兩側各掛著一盞媒油燈，庭院擺了一桌宴席，大善帶金池入客廳，客廳也擺了一桌。親友見大善返來，都熱烈招呼，而他最感意外的是舅舅的到來，記憶中，自從母親去世，舅舅就未曾來。
廚房裡，余淑及母親、妹妹、弟媳都忙著準備菜餚，大善去跟她們打招呼，卻被岳母嘮叨著何以讓一位大肚子的女人忙裡忙外。
女人們把煮好的菜端滿桌上，然後到早已被小孩「佔據」的庭院那桌，然，有些小孩佔不到位置，就哭，就推，被推得不甘願，就打人，於是斥喝聲、碗筷聲、吵著吃這、喊著吃那的聲音此起彼落，有些小孩不必大人夾菜，拿起東西就往嘴裡送，笑足了臉。長亨小，跟不上，又不見母親送東西給他，看著人吃，嘴饞得心急，胡亂嚷，女眷們只管自家小孩，一時無法分身，呼余淑來，余淑母親從廚房出來，嘮叨女眷們，一邊說一邊抱起長亨，夾了半碗炒麵給他，長亨用筷子捲幾條麵往嘴裡送，到嘴角，剩一半，小孩逗他，搞得他掛著淚珠兒笑。
余淑的妹妹讚嘆今晚辦得很「青操」 ，尤其難得吃起這麼青操的豬肉。
聽得余淑心有所感:
「慶典前幾天的下午，鄰人們齊聚大善家，因為他有幾條肥豬，眾人想宰殺一隻。」
夜裡，大善與余淑談論此事，他很事猶豫。說：「日本時代，阿公在內山田偷飼ㄧ隻豬，沒飼料，飼未大就偷殺來呷，後來，厝內藏著呀咪 的消息被日本警察知影，阿公被帶到派出所，為了讓伊講出同謀，叫伊跪下，然後從後面的大腿及小腿間夾一枝竹棍，那個警察就站在竹棍兩邊，阿公哀到昏倒。」
余淑想了許久說：「呀咪沒稅卡俗 ，而且殺一隻可以應付這次的請客，而且這陣 的政府對偷殺豬好像無日本仔嚴。」
宴客前一天，余淑煮好一大鍋滾燙的開水，她三叔公搬了兩把長椅，併排的置於屋前田間，幾個人到豬圈，將那頭肥豬綑綁好，秤了重量後就抬到長椅上，待三叔公將那染紅的長刀從豬脖子拔出時，眾人連忙將牠抬至隱蔽處，幾桶滾燙的開水也準備在那兒，一兩個人將熱水往豬隻身上澆灌下去，隨而，刮剃豬毛，不一會兒工夫，黑毛除凈，成赤條條白淨淨的。隨後，這端，男人趕緊將牠搬入竹林，那端，收拾好長椅，搬走豬血，婦人將刮下的豬毛掩埋好。
竹林深處早已佈置妥當，裝豬肉的籃子，盛內臟的大竹盤，一應俱全，在三叔公熟練的操刀及眾人合力的配合下，很快的，一頭豬宰殺完成，豬肉平均分配後，內臟開始喊價，余淑理所當然的標下豬頭，以備晚上煮一頓豬頭餐宴請鄰居，豬肝則以最高價被別人標走，所有的行動都在低嗓音下進行，過程中，雖時常傳來笑聲，聲音都刻意壓低。約莫一個鐘頭，工作結束。臨散前，余淑一再的叮嚀大家，務必將豬肉藏好，她自個兒一到家，就將豬肉煮熟，灑上鹽巴，存在甕子裡，並擇放在臥室的竹架天花板上。她知道，現在派出所那個大人「陳仔」可經常出來巡查賭博，雖然覺得現在的政府對呀咪沒日本嚴格，但也忐忑。
廳內，男人們圍滿一桌，初始，有些不熟，大家客客氣氣的，經不住大善勸酒，幾杯黃湯下肚，氣氛開始活絡起來，酒過幾巡，金池誇大善今日表現好，眾人便拿他當開心對象，大善被搔得心癢，歌癮作犯，乘著酒性，當下高歌那首「桃太郎」的招牌歌，大善一曲未盡興，又唱，他妹婿登進興致也起，隨手拿起一個盆子，跨出長椅，隨節拍敲著盆子，扭臀擺首起來，他瘦瘦的身子，扭起腰來還真婀娜多姿，大夥兒被逗得忘情，隨拍擊節。小孩圍在門口，或入內立在門邊，有的端著碗，有的只拿著筷子，看著登進，或偶發出爆笑，拍越急，歌越快，登進動作越促，終而隨意亂舞，竟氣喘吁吁，有的趁時硬給勸酒。
歡樂中，時間走得快。
余淑看著拿著火把的妹妹攙扶著醉醺醺的妹婿離去，夜黑，山區，靜，隱約間，似乎聽得從山上傳來布袋戲的喧叫聲，她才意識到，拼戲，才正開始呢。
而大餐過後，余淑忐忑的心也終釋然。
6
田間秧苗，因雨水充足，株株欣欣向榮，然而，雜草也多，這些時日，大善放下炊粿的工作，專心照顧稻田，跪爬於田間抹除雜草，日頭炙熱，身子被曬的黝黑。夕陽時分，回首成果，雖覺勞累，內心卻感充實，夜來仍編織魚籠，看著大肚子的妻子，勸她不要太勞累，余淑總耍強的工作。
日子在忙碌中過得快，已是稻黃穗偃的時刻了，黃橙橙的稻穗彎垂著腰，把個田埂小徑給遮掩著。黃昏時刻，大善總喜歡巡視一番，步行田埂，任野風拂來，稻絨抹著腳踝，內心一片愉悅。
田埂的另一側，生命力旺盛的馬櫻丹，爭相競放，幾株火紅的龍船花，夾雜於鋪展大地的綠絨中。雨後，西方探頭的殘陽，把個天邊的雲霞都給染紅了，東方蜒綿的青山上空，映著一彎彩虹，似乎被高聳的烏鏡窗給托住了。
一日，夫妻倆正如同往常在田間工作，萬雄從旁經過，他一見大善便發牢騷：
「幹尹娘，這個死囝仔，越來越不是款，又擱不知躲在什麼所在了，這回被我抓到，沒打斷伊的手指頭絕對不煞，人家攏在種田，伊的，種沒一半，又放在那裡，也不除草，前世做來的，才會生到這種畜牲！」
「你四界攏找過了嗎？」大善停下工作看著父親
「有也無！只差沒叫大人去找」萬雄稍停又道：
「這個死囝仔，放伊某子在厝，整日三頓飲甘藷箍湯，不願賺錢，還要扒伊某的，幹伊娘，真正是要氣身魯命！」
「敢要我去幫忙找？」
余淑在旁，聽丈夫言，停止工作，張大眼睛看他。
「免啦！隨人有隨人的工作啦！」萬雄知余淑意，說完便走。
待萬雄離去，余淑憤憤道：
「你管人家那麼多閒事創什覓 ，自己的代誌做不完！」。
「幹！妳懂什覓 ，總不能看兄弟沒飯呷，到時說不定也會牽累到喃。」
「牽累個猴啦，都已分厝了，隨人討米隨人落鼎，伊厝的代誌免想我會去幫忙啦！」
「不會最好啦，以後的代誌誰會料想會到，而且我是做人大兄的…」
「做人大兄又擱安怎，你卡厲害你去找啦…」
※
如同插秧期的方式，烏鏡窗的人又開始輪流收割，幾天後，輪到大善家。
戴著斗笠，臉上摀著布巾的女人們，一字排開，個個彎著腰，握著一束束的稻桿，揮動鐮刀，將刈割的稻束置於身旁，男人們隨後，雙手握著大把稻穗，走近「摔筒」，使勁的往「摔梯」上摜，撿拾榖粒的小孩們最喜歡躲在摔筒的帆布後，臉部緊貼著它，讓摔出的穀粒繃射帆布時，也射疼他們的臉，而引來陣陣歡呼，有些小孩怕痛，卻又覺刺激，翳集過去，咪起眼，靜待下一波不知何時的迸擊。田間，摔穀聲夾雜著小孩的歡樂聲，幾位在後頭捆綁稻草的老人們吆喝著小孩。
一處稻穀收完了，男人們拖著摔筒往另一處，小孩就攀在後頭，任由大人拖著，當大人發覺越來越重時，拾起細枝，佯裝打人，小孩就在田間奔逐，見大人不追了，就躺在田埂或稻草堆上，換來陣陣的嬉鬧。
收割完了，主人照例的請吃一頓酒飯，大善買了幾瓶米酒，晚餐上，眾人吆喝聲、划拳聲不斷，大善雖不善喝酒，卻樂於今年豐收，乘著眾人酒酣耳熱之際，高歌幾曲以助興，客廳裡，微紅的燈光下，人們的臉更形通紅。
※
秋收過後，滿山的銀合歡林裡，烏褐色的豆莢，熟透的迸裂開來，把個種子彈落四地。
很多人都去摘採豆莢，賣給做飼料的人，補貼家用。余淑也沒例外，無如田中正插種甘藷，使她苦於分身乏術，只得利用中午前去採摘；然而，較易摘採的，大都被別人採收了，只剩青灰岩頂上，因難爬，所以還保持較為完整，余淑自恃靈活，且自幼練就一番攀爬功夫，因此經常爬上去摘採。
余淑將崖上的銀合歡摘收完了，便到蓄意保留的自家坡地那片銀合歡林採收，林子位於大豐家前。
她入得林來，卻發覺有人正摘採，望著新的折痕，她氣惱極了。喊：「妳為甚麼摘我的。」
那人停頓。看著她，不一會兒，說：「你會使 四界摘，別人就袂使！」
「我挽的是沒人的，這塊地是我的！」
「你挽的就沒人的，別人挽的都妳的，鬼敢聽！」
余淑一股怒氣衝口而出：
「賊婆花仔！」
余淑想起銀合歡及過往種種，嚥不下那口氣，於是見及左鄰右舍，逢人便訴錦花偷竊之事，不幾天，這話也傳到萬雄耳裡。
一天， 萬雄見著大善便道：
「善仔，你的查某人也要管教一下啦，人家挽伊幾個刺仔籽（銀合歡種子），也值得投天告地，遇到這款查某人，我的臉都不知要轉到都位 。」
夜裡，大善和余淑如同往常忙著做魚籠，大善不時望著余淑，最後終於開口說道：
「以後不要老是在別人面前講人的是非啦！」
余淑聽了，一時摸不著頭緒，望著丈夫，大善見她不語，又道：
「才幾粒刺仔籽，就冤家，妳以為別人只笑伊呀！」。
「什麼才幾粒，你挖飯鍋心的，你知影無，我忍多久了，全部偷拿了了，你才會甘願！」
「也袂使為了一件小代誌就亂到天大地大的，那樣，伊以後要安怎做人！」
「你也不必處處替伊辯解啦，怕人知，就莫做」余淑稍停，又說：
「自己的不顧，攏替人講話，飯哪裡來，挖飯鍋心的！」
「什麼替人講好話！」
「你免講啦，我不愛聽啦，你也不必耳孔輕啦，老是聽人使弄 啦，誰人在使弄我攏知影啦！」
「幹！什麼叫使弄，人家是好意在勸妳，希望喃做人不要雞腸鳥肚的」
「好！你度量大，你自己做！」余淑一氣，將做了一半的魚籠往地上一摜，起身，往臥室去。
「幹！」大善望了太太一眼，又低下頭，默默地編織手上的魚籠。
※
雨水，正如大善四叔所料，稻秧播下之後，好久沒下雨，田地都被曬得龜裂，稻秧有些已枯萎，還好，溪裡仍有潺潺流水，大善一連幾天都到小溪，用臉盆把水舀潑入田，山谷中，一絲風也沒有，小溪另一邊是青灰岩峭壁，日頭曬在上頭，熱浪逼人，田邊山坡，枝葉低垂，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大善戴著斗笠，只穿條寬鬆內褲，雙手機械般的舀潑，汗，沿著背脊流下，潤濕內褲，滴入溪流。
余淑生產過後，閒不住，粗重的工作沒法做，就到處找野菜，雨後竹林，冒出筍子，她入得猶屬於公公所有的竹林，將切割下的筍子用麵粉袋裝著，準備帶回家煮食，走過田埂，見錦花帶著一把刀，一只麵粉袋往竹林走，待余淑回到自家庭院，田埂傳來聲音：
「呷要死！呷要死！」
余淑回頭，見錦花一臉怒氣對著她：
「顧呷鬼！特別留幾枝，都給我割了了，瘋查某！」
余淑聽了，知罵她，想回嘴，卻忍下來，逕返屋內，倒出筍子，狠狠的剝著外殼。
黃昏時刻，余淑正煮飯，屋後傳來陣陣的叫罵聲：
「呷沒的！呷要死！賊仔查某！」
余淑性起，本待衝出，卻覺身子猶虛，只得任她叫罵。
隔天一早，天一亮，大善便出門，說這陣子天氣熱，只好利用清晨、黃昏多做些。
余淑在家，正處理嬰兒屎尿，突然，屋頂霹波霹波的響著，她停止動作傾聽，又聞那女人的叫罵聲，隨即，屋頂又霹波霹波響，余淑放下活兒，奔出，繞過屋角，卻見錦花挑著一擔木桶往她家豬圈走去。
「妳好膽麥走！ 」
那女人頭也不回，逕自走開，余淑怒猶未消，望屋頂，滿是土塊：
「有才調（辦法）擱再來試看覓（試試看）」
長亨見他媽媽衝出去，直追她，卻在屋角跌倒，大哭，屋內小孩也哭，余淑溜下山坡，拉起長亨，往屁股便打：
「你追什覓！你追什覓！」
長亨哭得更厲害，余淑丟下不管，直返屋裡。
近中午，大善返來，他察覺太太神色不對，問她什麼事，余淑就是不吭聲，長亨跑過來，指著屁股對爸爸道：
「阿母打！阿母打！」
「穩當（應該）你不乖！」大善一把抱起，想太太大概身子未復原，又被小孩吵，心情不好，所以沒再追問。
黃昏，余淑如同往常，生火煮飯，大地，沒有一絲風，煙囪冒出的煙筆直向上，偶而，囪口騰出火舌，氣溫悶熱讓躲在屋角的余淑好不躁煩，她頻用衣襟拭汗，不時探頭窺視路端，然而，又擔心灶中木材燒盡，因此，注視一會兒，又回廚房，推柴入灶。
終於，那女人挑著一擔木桶走來，她注視，見她走近，放下桶子，從小丘扳起土塊，往屋頂擲，待欲罵人，余淑竄出，那女人嚇顫一下，楞住，余淑蹬上小坡，奔近，按扁擔，一推，那女人沒料到這女人出手，一個踉蹌，身子失去重心，後桶落地，這桶失了平衡，墜下，湯狀豬飼料灑滿地，路面濕濘一片，這女人怒氣正盛，又是一拉，那女人在溼地立不穩，踉蹌跪地，猶握扁擔，頓時，脾性大發，用力扯回扁擔，舉起，便打，這女人也不避，雙手擱著，抓住扁擔，一步撲前，緊拽那女人頭髮，纏扯間，路那端傳來聲音：
「耶！你們在創什覓！」
那人說完，急急走來，拉開兩人：
「欸！有什麼代誌用講的就好，那就舞成這樣，敢可看！」
這女人見是青山，氣喘吁吁道：
「你就不知，我今天要和她拼個輸贏，看要死啥人！」
「好！」那女人掙扎爬起
「你攏不知，這個瘋查某，一日到晚，經過阮厝就吠，我在給人罵玩的，以為我好欺負，你看，土丸這麼大粒，擲得滿厝頂，我忍多久啦，啥人堪會條， 不睬伊，越不是款， 今日，沒拼個輸贏，我決對不甘願！」
余淑說完，作勢又要衝，青山忙攔阻道：
「是為什麼原因，一定要舞成這樣啦！」
錦花已站起，道：
「要就過來，不知見笑 的查某，呷要死，我留幾枝竹筍，作記號，要等卡大一點再割，把我割了了，一枝也不剩！」
「不知啥人呷要死，那竹林是公家的，你割得還不夠！」
「哎呀！為著這款 代誌，沒呷就過，這樣會給人笑啦！」
「笑也得給人笑，啥人忍得住！」
路的另一端傳來「噢」的趕牛聲，青山一看，正是萬雄，忙道：
「萬雄哥！你緊來！這款代誌還是你來處理卡妥當！阮是外人！」
萬雄從牛後探頭，看前面幾個人，將牛拉住，繞至前，一眼瞥見滿地豬飼料，再看錦花的狼狽相，頓時明白一半，又聽青山道：
「尹在講竹筍安怎安怎 …」
「真正笑破人嘴，前世的，不知前世做什麼壞代誌，今日才會娶到這款的查某人，別人的，會那麼和，阮的，若冤仇，見笑代（羞恥事）！」
萬雄說完，對兩位媳婦喝道：
「還站在那裡！稍停我兩個攏打！」萬雄作勢欲搶扁擔，青山急忙攔阻道：
「萬雄哥！你不要生氣啦！」
「幹伊娘，查埔人（男人）在外口打拼，查某人在厝內閒得惹代誌，太過快活！」
余叔突然想起一事，猛回頭，囪口的煙沒了，她迅速溜下小坡。
青山向萬雄道：
「萬雄哥！要忍耐啦！」
「前世的！」萬雄嘆了一口氣，走到牛後，揚起繩端，向牛臀使勁的抽了一下，大吼一聲「噢」，那牛被打，向前跳跑。
天色漸暗。
※
大善蹣跚返來，近大豐家，見一個人蹲在小丘，走近一瞧，是錦花。問道：
「這麼晚了，蹲在這裡創什覓！」
錦花沒答，大善逕前行，至大豐家，見父親站在路旁吸煙，大善問父親吃過飯沒。
「呷路旁啦！ 」
大善聞言，感到詫異，又不見大豐家點燈，憶起錦花的樣子，心想，莫非大豐又出什麼差錯，又道：
「豐仔又擱安怎！」
「你不會返去問你查某人！」
大善越感迷惑，聽父親的語氣，這事好像與太太有關，他不再問，想返家問太太個明白，待走，又聽父親道：
「善仔！我好好跟你講，你那個查某也要好好教示教示，那無，你會乎伊害到真淒慘！」
大善不語，邁步便走，腦海裡不時呈現中午太太那怪異的舉止。
長亨見父親返來，跑過去「阿爸！阿爸！」的叫，大善只瞧他一眼，便走到水缸旁，舀起水，倒滿一臉盆，將身子搓淨，入內換了衣服，到客廳，拿碗盛飯，打開鍋蓋，卻聞得一股焦味，他嗅了嗅，仍盛在碗裡，坐在飯桌前吃將起來，飯扒入口，焦味著實難受，停下來，將筷子在飯上沾了沾，轉頭看余淑，又回頭，從鼻孔發出吭吭幾聲，再轉頭，問道：
「安怎飯會臭焦！」
余淑默不作聲。
「幹！到底發生什麼代誌啦！」
「什麼代誌！只會呷飯，厝頂被人擲得歹了了， 你攏不知，每日經過厝後，不是罵就是擲！」
「是安怎！」
「前面的竹筍，那箍 查某會使割，我就袂使！」
庭院突然傳來高聲：
「對啦，三支香提起來，攏會講自己的好話！」
大善放下碗筷，鼻孔又發出「吭！吭！」的聲音，又聽父親道：
「善仔！是你查某人先打人！阿擱 把人家的飼料掀掀倒，你有聽到無！後面的豬還在吱吱叫！」
「那個夭壽仔沒亂擲，我不會焉泥 啦！」
「啥人卡不對！我還未死啦！」
「伊歸日 在哭爸！ 你大人安怎不去管！」
「幹你娘！我講妳幾句！妳就應嘴應舌…」
「你做大人的，也不必攏為伊啦，也不必來這裡使弄啦！」
「哭爸呢！」大善瞪向余淑
長亨倚著母親。
「竹筍是我的，沒跟我講，就大主大意去割，啥人叫妳的！」
「伊就會使…」
余淑話未說完，大善一個箭步，「啪」的一聲，長亨驚嚇得哭、後退。
「幹妳娘！叫妳莫應！ 妳擱再應看覓！」
長亨躲在壁腳，直抖身子。
「幹尹娘！前世的，真正前世做的才會娶的這款的查某，錦花也有不對，剛才，豐仔知影伊拿土丸擲人家，抓起扁擔，拼性命打，也不管伊的死活，好家在我去擋，若無，我看伊就被人打死煞尾，幹！兩位攏同款，攏要教，在厝閒閒不好，偏愛惹代誌才會快活！」
萬雄從口袋掏出煙斗，將煙草塞入，劃了火柴，點燃煙草，坐在簷下走廊吸將起來，良久，問大善：
「你呷飽未！」
「哪會餓！」坐在門檻上的大善低著頭，撂頭髮，猶不時發出「吭！吭！」的聲音，偶一回頭，見地上的飯喝道：
「還不去掃掃咧！」
余淑仍坐著，不出聲，隨而，立起，往臥室去，長亨見母親入內，想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屋內的嬰兒沒停止哭。
光著上身的萬雄，不時揮著手中的唐衫驅趕蚊子，坐久了，亦覺沉悶，站起來，道：
「囝仔哭到那樣，也得進去看覓！」
待父親離去，大善停止撂髮，靠門邊，也不管小孩哭聲，意識逐漸模糊，打了盹，醒過來，將兩把長椅合併，倒頭便睡，起先還不時拍打身上的蚊子，沒多久，打起鼾聲。
※
大善給鳥叫聲吵醒，張開雙眼，天色已亮，他埋怨睡過頭，待要責怪太太，忽地想起昨晚的事，入內，見余淑面牆側臥，長亨綣臥在她的腳邊。
他出客廳，點燃一根煙，戴上斗笠，拿起臉盆，大步而行，至田間，看昨日舀潑的水早已被吸乾，心想，要舀潑到何時，田間才能見水。想歸想，還是要做，於是，又入得小溪，在前日所挖的小池裡，彎下腰，兩手又像機械般的擺動著，每舀一次，池水變少，溪水驟入，池水變得混濁，心想太陽還不熱，得趁這時多做些，否則，待日頭越過山頭，就有得受，於是頻擺潑臉盆，經驗裡，他知道，維持規律的擺動較能持久，雖如是，幾天下來，腰部還是痠疼，因此，工作了一段時間，就得站直了身子，伸展一下。
他覺得山影後退的速度越來越快，又彎下腰，繼續工作，畢竟被陽光刺曬的灼熱感令人難受，又擔心澆的水不夠，讓稻苗給枯了，舀起，潑出去，舀起，潑出去……，汗水，把褲頭都給染溼了，滴入水裡，舀入田裡，終覺陽光曬人，直覺得想喝水，卻發覺沒帶水，想起昨晚到現在都未吃飯，飢餓感隨即讓他軟了手腳，想回家吃飯，憶及所吃過的竹筍，心中浮現一絲內疚，但那愧疚隨即被另一念頭所掩蓋。老叫她對大人要有分寸，否則也不會一巴掌給她。
思及此，內疚之心稍緩，他向上游走去，雙手捧把清水，將臉洗淨，天氣熱，乾脆舀起一臉盆水，從頭上澆灌下去，全身頓覺清涼，如此接連澆灌幾盆，飢餓的感覺再度襲身，身體有些發抖，日治時代末期，一天只喝幾瓢稀飯，餓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的記憶又被喚起，他將臉盆藏在草叢裡，捱上山頭，是一塊平坦的曬穀場，強烈的陽光直射上面，讓他眼光不敢正視，找個樹蔭，摘下斗笠搧風，不久，從相思林的小徑那端冒出聲音：
「善仔！你還有閒工在這裡搖風！」
大善一轉頭，見是四叔，頓又覺他的話有些蹊蹺，直視他。又聽到:
「你那兩個囝仔，哭到快脫腸頭啦，還不緊返去看覓！」
大善聞言，滿臉狐疑，仍不得不戴上斗笠，急急走返，四叔跟在後頭又道：
「我剛才到青山家，經過你厝後，就聽到囝仔在哭，返來，還哭未煞（未停），我感到奇怪，轉入去看，單看到囝仔，想說沒趕緊叫你們回去那會使！」四叔看大善急趕路又道：
「啊淑仔呢！伊還在做嗎？」
「哪有！」
「無！沒去田裡，去都位 ？」
「…」
「敢是擱冤家， 唉，你們安怎時常冤，一邊稍忍著就過了，囝仔都兩個了，不驚人笑！」
大善不再答話，急急穿出那片相思林。
※
余淑返回娘家時，屋裡空盪盪的，她坐在走廊，細想未出嫁的景況和婚後的種種，思到心酸處，暗自流淚，想今日非得好好向母親傾訴不可，並要哥哥出面，替她出氣，並下定決心，要在娘家住上一段時間，讓丈夫嚐嚐沒有她而且要帶孩子的滋味，直到他受不了，親自來陪罪，再帶她風風光光的回去，想著想著，心裡舒坦些。
抬起頭，拭去淚痕，舉目四望，家中斑駁的牆壁、黑舊屋瓦下的屋漏痕更形清晰，娘家的情況並沒有改善。
她有著奶漲的疼痛感，不由得想起兩個兒子，小嬰兒吃什麼，她開始焦躁不安，庭院的陽光強烈，額頭、背部都出了汗，她開始後悔，為什麼那麼衝動的丟下小孩，然而、然而，那巴掌、那父子聯手、那女人，有錯嗎？欲辯白，怎堪如此模樣，這口氣，嚥得下？此刻，他該很急吧，想著想著，有一股報復的快感，於是，又堅決留下。已近中午了，仍未見母親和哥哥一家人返來，她走到屋側，日頭太盛，只得躲進蕉影下，探望路的遠處，並未見人，等了一會兒，又返到走廊坐著。
小時候，家裡賺的錢，全被父親藏起來，很少家用，有一天，想拿出藏在屋子竹柱內的錢，卻全被白蟻吃了，只得隨著母親及兄弟姊妹到內山墾地種甘藷過活，還有一陣子，過不下去了，母親將自己給人做奴才，那個整日不停工作，像轉陀螺看主人臉色的日子，想著嫁人後，可以改善生活…。
想著想著，似乎聽得小孩的喧鬧聲，果不然，姪兒們返來了，熱切的叫著阿姑，不久，母親出現在眼前，瞥了一眼，心往下沉，母親全身汗溼的衣裳貼粘在駝背上，步履蹣跚，哥哥跟在後頭，最後是那自幼患小兒麻痺的嫂嫂，一拐一拐的走回，衣服也沒一處乾的。
「今天安怎有閒返來？」母親瞪大眼睛看余淑
「母呀！我…我返來看看。」
「咦！妳那無帶囝仔來，那個細漢呢？」哥哥阿三問。
「我…這樣啦，生產不久，身體虛，奶水不足，沒買米麩給囝仔呷袂使，欠些錢，就返來…」
「也不卡早講，害妳母驚一跳，返來跟你母親調所費（借零用錢）也會歹勢（不好意思）？」
「母呀！妳敢有？」
「三仔！你到頂頭問阿義，伊前幾天才賣豬，應該有。」
午飯，余淑吃得五味雜陳。
※
半晡，大善忙著泡剛從店舖買回來的煉乳，忽然聽得長亨在走廊喊：「阿母！阿母」，他楞了一下，一股無名火又起，待發作，卻想到被小孩折騰的又餓又累，心想，哪能再一巴掌把這個家打得四散，按下脾氣。
余淑走入臥室，抱起搖籃裡嬰孩，撩起奶頭，讓小孩吮著。
黃昏時刻，余淑在廚房做飯，萬雄上來看大善煮飯沒，發覺余淑返來，對著坐在庭院的大善道：
「打一巴掌就跑出去，那別人不就要去吊死啦！」
余淑乍停動作，望著門口玩耍的長亨，不一會兒，又繼續工作。
大善依舊坐在矮凳上，低頭撂髮。
※
初秋，稻田透著一片金黃。
黃昏時刻，余淑帶著飼料到屋後苦苓樹下，餵食白日放任各處覓食的雞群，她將飼料撒在空地，雞群慣性的跑來，雞隻繁殖得快，其中一隻母雞帶著一群小雞，余淑愉快的數著，幾隻雞大得可以賣了，她特別注視祂們，想著能變賣幾隻，手頭可以寬些。
路那邊一隻大公雞，大搖大擺的跑過來，毫不客氣地擠入啄食，余淑一眼就辨出牠不是自家的，而且好幾次見牠在田間啄食稻穀，當下心頭頓感不悅，走過去，腳一揚，那公雞冷不提防的被人一踢，驚跳的胳叫起來，雞群也給驚嚇得四散，余淑又撒下飼料，小心翼翼的啁叫，雞隻認慣了主人的聲音，又慢慢回來啄食，那公雞似乎餓壞了，繞到另側，迅速鑽入，余淑哪肯放過，追過去，又踢，然，公雞早有戒心，「胳」叫一聲，逕往旁跳，躲過余淑這一腳，又從另端搶食，牠低頭啄幾口，又驚恐地抬頭，余淑踢牠不走，甚怒，隨手撿起一根細棍，持於背後，欲打，卻又怕嚇跑雞群，只得暫時隱忍著性子，立在那兒。
公雞見無動靜，抬頭的頻率減少了，余淑見狀，躡足潛近，當牠抬頭，便停步，仍被公雞覺察，又躲閃，余淑屢近牠不得，一腔怒火霎時潰衝，哪顧得自家雞群，一個箭步躍將過去，手起棍落，只聽得那公雞「胳胳」哀叫，竄飛起來，向原路奔逃而去，雞群再度飛散，余淑也管不得那許多，追奔上去，見牠遁入大豐家，直見屋角竄出一個女人，始轉身回去。
事隔幾日，有一天，余淑工作得稍晚些，返家後，急忙提起飼料往苦苓樹下，有些雞隻早就在那兒等候了，牠們一見主人就圍過來，余淑將飼料撒下，稍遠的一見，也奔跑過來，她忽見最近準備要賣的那隻，一跛一跛的拐過來，她滿臉疑惑，隨而見牠擠入雞群，她靠近，從背後抓起，檢視一下，發現斷了隻腳，她皺眉思索。
隔天下午，余淑比平常早些返來，遠遠的路上，她就見錦花在田埂旁躲躲閃閃，黃昏，那群雞陸陸續續移往苦苓樹下，有幾隻經過田埂，就跳起來啄食彎垂的稻穗，倏地，她見錦花持棍飛快過去，見雞就打，雞隻四竄奔逃，那女人豈肯放，一路追打，有些奔入樹叢，她仍不放過，揚起手中土塊猛擲，直看到余淑瞪她才止。
夜裡，余淑越想越氣，掌著燈，到雞舍，把蒸年糕用的紅色染料泡在碗裡，將自家的每隻雞，於背部畫上大紅圈。每天有空，就巡視，一發現沒有紅圈的雞隻就追打。
數日後的一個黃昏，余淑返來，她發現庭前大豐那塊稻田，似被動物踐踏過而顯得凌亂，雖然滿心疑惑，卻又覺事不關己而不理它，隨即聽得對面田埂傳來豬的哀鳴，好奇心驅使，前往探個究竟，那東西驚覺有人來，嚎鳴起來，余淑果見兩隻豬被綑在那兒，她急至豬圈，真見少了兩頭，一時怒火燃胸，又見那欄柵，幾根竹柱被掀斜，想著，必是那冤仇，她氣急敗壞的欲去解繩，背後傳來聲音：
「有才調妳把伊脫開看覓！」
余淑回頭，見是大豐，未待她開口，又聽他道：
「今日沒一個交代，我不放乎煞！ 」
「好！啥人不放啥人煞，你不知見笑的，囝仔呷阮兜的尪某粿，雞仔鳥仔一日到晚啄我家的稻子…」
余淑未罵完，即聽人道：
「是什覓代誌啦（甚麼事情）！」
余淑一回頭，便見丈夫，余淑見他皺眉看稻田，立即道：
「你不會緊來看覓，豬仔被人綁得死死昏昏去，真正呷人呷甲到底！」
「這陣免講那些有的無的啦，畜牲莫免 關乎好，妳今日好好給我一個交代！」
「我才要你的交代！」
「妳惦惦 啦！」大善說。
屋角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伊是故意的啦，放畜牲出來糟蹋稻子，敢是人種…」
「哭爸啦…」大豐看錦花又喝道：
「這沒妳的代誌！返去！」
錦花被喝，卻不當一回事，繼續道：
「親像前幾日，把我的雞仔鳥仔打斷腳骨，到這陣也袂行，伊是故意的，瘋查某，早就計劃好了，故意放出來糟蹋…」
「幹妳娘！叫妳返去，妳沒聽到！」大豐一面吼，一面大步過去。
那女人見苗頭不對，返身急急走離，大豐追沒幾步，見他父親走來，萬雄看大豐模樣，道：
「是什覓代誌，氣煞煞的！」
錦花見公公來，索性不走，就立在坡頂。
「講話也要存良心，我故意把豬放出來，無啦，免在那裡使弄，看我會給人家打袂！」
萬雄走至田埂，看那稻田，蹙眉良久，想及自己親手種的稻子，竟成這等模樣，甚覺心疼道：
「不是故意的嘛要圍好！走出來損人五榖，是不是故意的，有什麼不同款？」
「爹！你也來看覓，兩隻豬，綁緊緊…」
「免看啦！若圍好，不就沒代誌！」
大善聽他父親數落，一言不發，卻又聽太太道：
「爹你也袂使焉泥講，我哪次沒圍好，豬圈釘竹柱，哪枝不是你親手釘的，畜牲伊什麼時陣要走出來，啥人料得到！」
「我跟妳釘豬圈，也得每日替妳巡！妳沒法度料到，損到別人的田園，是別人不對是不是！」
「爹！伊的田園受損你就氣煞煞，我的稻子一日到晚被伊的雞仔鳥仔啄了了，你有哼一聲半句！」
坡頂上錦花聽了大聲嚷道：
「阮厝的雞鳥，大小隻，哪隻沒跛腳的！」
「幹妳娘！你沒哭爸死不去！」
大豐轉身欲奔…
「豐仔！你在創啥！ 」萬雄叫。
大豐被喝，仍瞪眼太太。
「賊婆！妳講話也不驚給雷公打死，你就沒用土丸擲我家的，死沒人哭的！」
「瘋查某！是啥人先放惡毒步！」
「幹妳娘！」大豐再也不顧父親吼，衝向小坡，錦花見狀，哪敢怠慢，返身便走，待大豐至坡頂，錦花已走遠，然猶一面走，一面回頭看丈夫的舉動。
「幹！這些呷飽不知餓的，一日不冤家就死不去！」
萬雄說完，到稻田裡，彎下腰，巡看被踐踏過的稻桿，看著幾近可收割的飽滿稻穗，田埂那頭，不時傳來豬隻的哀號，萬雄一時心煩，立直身子對大善道：
「善仔！你到底打算安怎？」
大善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沉吟半晌始道：
「還能安怎，補貼伊淡薄。 」
「補貼你的飯鍋心啦，我兩隻豬被伊綁成那樣，萬一跛腳，啥人敢買，賣不出去，沒叫伊賠都好去了啦，還要我賠伊，你這個憨大呆，錢是螺殼，也沒在想，我的稻榖，給伊的雞仔鳥仔損，我敢有揩伊一仙半厘！」
「不賠！好！來講給公道人聽！」坡頂的大豐叫。
「幹！叫妳查某人不要插嘴沒在聽！」大善瞪了太太一眼，轉身對大豐道：
「要補貼你多少？」
稍停。大豐道：
「看你的良心啦！」
大善想了一會兒道：
「這樣啦！要確實估計也真困難啦，就一百塊啦！」
「你這個憨呆！」余淑瞪大雙眼：
「你一日賺多少？一開嘴就要賠人一百，我那兩隻豬就不要給我安怎！」
余淑說完，氣急敗壞欲走，卻聽大豐道：
「我沒看過一百塊！多話免講啦！行！來見代表！」
大豐說完，起身便走。
大善看著大豐，卻聽太太道：
「見就見！啊！你這個大憨呆！甲你講，你卡多也填伊那隻嘴填袂飽啦，當做我是在開賭間的！」
余淑說完，不待大善回話，便往山頂走去，大善看著太太的背影，猶豫了一陣，回頭看了父親一眼，終於抬起腳步跟上去。
余淑見著代表時，他正坐在庭院洗腳，他家人正忙著煮晚飯，大豐坐在走廊上，低著頭，不時抓扒後腦勺，余淑點頭和代表打招呼，然後往廂房門邊站著，大善隨後趕到，禮貌性的問代表吃過飯沒。
代表的太太出來，拿兩張長椅置於庭院，招呼他們坐，而後又忙著她的事。
代表不急不徐的清洗過他的手腳後，端起那臉盆水，往空曠的庭院潑灑出去，然後將臉盆置於走廊的牆邊，走入屋內，取出菸，抽出一根，遞與坐在長椅的大善：
「善仔！天氣還真熱哦！」
「歹勢 啦！來這裡擱呷你的菸。」
大善有點激動，欲從口袋掏出香菸來請代表，代表仍遞著那根菸道：
「攏同款啦！」
大善接過，代表又遞一根與大豐。
「我沒呷！」大豐看著代表。
代表望望余淑：
「淑仔！妳也過來坐。」
余淑「嗯」的應了一聲，仍沒動。
代表點上菸，就在另一張長椅坐下，緩緩的吐了一口煙，待他欲說話，卻見一人氣喘吁吁的出現在屋角，代表的家人適時掌上油燈，掛在廳堂的門牆邊，代表定眼瞧那人，立即道：
「萬雄哥！安怎你也來！」
「唉！專專這些呷不知飽的…」萬雄走近，仍喘著氣，一時也說不上話，頓時打住，代表騰出長椅的另一端，招呼萬雄坐，萬雄哪肯坐，伸出一腳，踏在長椅下的橫木條：
「專專是這些呷飽不知餓的…每日攏在冤家，沒一日卡安靜給我好過，呷到這些歲，伊沒把我氣死不甘願！」
「坐落來啦！萬雄哥！慢慢講，到底是安怎？」
萬雄仍立著：
「這個善仔，豬圈也不圍好，放豬仔出來損人五榖，歸區田 的稻仔，乎 糟蹋得亂糟糟，人呷都不夠啦，那堪得給畜牲損。」
「爹！阿伊將我的豬綁得攏袂震動，你那攏無講！」
「攏嘛妳！」萬雄轉頭對余淑，聲音更大：
「我呷到這泥老，好壞我分袂清，講話都擱你來教，豬仔驚人綁，有才調就不要放出來，焉泥一點代誌嘛無！」
「你講的麥輸 我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安怎以前不發生，偏偏這陣稻仔快要收割了才走出來！」萬雄斥完，轉而對代表道：
「代表！你攏不知，這兩個東西仔 ，一日冤到暗，稍停，若不是伊擲伊的雞仔，就是伊打斷伊的鳥仔腳，這陣，兩人找不出空仔縫來出氣，是不是故意的，你想看覓就知！」
「今日，我不是來和你相罵的！」余淑說。
本來坐著而低頭的大善一聽此言即對太太道：
「好了！妳也減講幾句啦！」
大善說完，對代表道：
「代誌就親像阮爸所講的…」
大善把剛才在田間所發生的事說一遍，並說豐仔嫌一百元太少，所以請代表說句公道話。
大善一說完，余淑接著說，要賠可以，但她的豬萬一受傷害也要伊賠。
余淑說完，坐在走廊悶不吭聲的大豐再也忍不住：
「不綁好，擱乎伊四界 闖，我的稻仔到時一粒攏不剩，妳賠會起，愛我賠，好！稻仔恢復原狀，看多少！我賠妳！」
「你也不要在那裡說那些有的無的啦，不要一日到暗賭輸博就要想空想縫來向我揩油啦！」
「講到都位去啦！」大善說
一旁的萬雄也嗤之以鼻的哼說：
「這款查某人！」
大豐臉色鐵青，怒視余淑，代表一看不對，道：
「你們這陣講這些話也不是辦法啦！」，稍緩，又說：
「既然你們相信我，相信我也不會偏袒啥人…」代表看大豐仍瞋視余淑，余淑卻把頭擺向一邊，立即道：
「豐仔你那塊地大約有多大？」
停了一會兒，大豐始道：
「分三四」大豐雖然轉頭，臉色依然繃緊。
「是善仔你頭前那區？」
大善說是。
「萬雄哥！被踏過的大約有多少？」
「十份大約佔有三份。」
「有那麼多？」余淑說。
代表聽了兩造說詞後，沉吟半晌，對余淑道：
「淑仔！不是我偏袒啥人，講句公道話，我相信妳也不是故意的，但是豬隻既然走出來，擱安怎講，也是卡不對…」代表說著，眼光卻不時看向大豐，再看著低首的余淑，又道：
「要恢復以前，那是氣話，就善仔抵呀 講的，伊也要賠，這陣是要賠多少的問題。」
大夥兒沉默的聽著，代表又看一眼大豐，看他的樣子似乎不再那般激動，於是停了說話，吸了一口菸，緩緩吐出，過一會兒始道：
「豐仔！你大兄出的數目，你不同意，那你認為多少卡好？」
「至少也要三百！」
此言一出，包括大豐在內的人都驚訝的抬頭看說話的萬雄，又聽他說：
「損的那麼嚴重，嘛要賠到夠！」
大善隨即將眼光移向太太，只見她亦一臉訝異的看著自己，隨而看她轉頭對父親道：
「爹！這裡是仙公祖的面頭前，我賣一隻豬才多少，伊一區小田，有價值這泥 多嗎？」
「你講啥，這陣還有面子在這裡哭摻 嗎，豬仔若圍好，今日也不必在這裡捨死捨症， 面子攏給你捨了了，幹！有才調走出來，人家開嘴，就要應付人！」
余淑一聽，氣急攻心，又見代表家人在旁，一時竟也答不出話來，只能眼巴巴的望著公公，隨而急切的將眼神投向丈夫，卻只見丈夫低頭，忽聞代表道：
「萬雄哥呀！你也不要生氣啦，有代誌，大家互相參商啦，大家嘛不想遇到這款代誌，這陣，還在講那些相殺話，代誌哪有法度解決啦！」
眾人不再說話，代表再次問大豐：
「豐仔！你自己講。」
「賠多少！代表你一句話！」
代表聽他語氣，一時也抓不著大豐的意涵，正不知該如何說之際，又聽大豐說：
「不是我愛伊的錢，不時，唸伊的豬，哭叫我賠伊，天底下有這款代誌，偷拿物件的喊捉賊，今日，我不計較啦，以後，隨人將自己的雞仔鳥仔畜牲關關乎好，焉泥，我一仙錢沒拿也莫要緊，以後不要擱一下子投天告地的講偷砍柴，偷挽刺仔籽，偷這偷那的！」
代表聽了，兩唇緊閉，心想，豐仔經常賭博，在他手中進進出出的錢也不是少數目，應該不會為了這幾十塊錢而興訟吧，那他…，代表偶而輕輕地點點頭，半晌，始道：
「豐仔講的真有道理，一年冬，收成才一次，假使攏給畜牲損了了，就莫睬工（白做工），枉費沒閒半年，我看焉泥啦，返去，各人編些竹網仔，將雞鳥圍在一個所在，等收成後，再放出來，焉泥，也卡免厚囉嗦。」
久未語的大善揚頭道：
「也對啦，免得一日到暗，又擱聽說雞鳥安怎，聽得煩死。」
代表又輕輕的點點頭，手撫摩下巴，不一會兒又道：
「豐仔！講免賠你，實在也講袂過去。」
代表講這話時，又轉頭對大善說：
「是不是啦？」
代表見大善點頭，又跟萬雄道：
「萬雄哥，就算做個面子給仙公祖，你也免要求得那麼滿啦，反正攏是你的，給多給少，你攏袂呷虧。」
「不過，淑仔伊也心疼自己的豬隻，伊的肩胛頭 嘛也痛。」
代表沉响後，提出解決的看法。
庭院靜默無聲，代表也不急著問他們對自己看法的結果，他站起來：
「萬雄哥！呷菸啦。」
「這款菸我呷袂慣習，我呷厚菸。」
萬雄隨即從口袋掏出煙草和煙斗。
代表看著眼前這位劬勞僂背的老人哪是以前一起燻木炭，力扛千斤的勇人，記得那次，開窯時，窯門一打開，裡面餘溫未消，木炭未能如預期的全退熱，大家怕空氣進入後，會引起木炭燒起來，那麼幾人好幾天的工作全泡湯，只見他最先衝進去搶救，縱使汗淋淋全身濕透，也全搶救出來。
又想著：「那時很淒慘。去派出所，都刁難著不讓回去，以前都會拿飯到派出所，因為那些查某人都到派出所去，要拿飯去給她們呷。她們都在派出所前罰站，罰站到很晚，有的站到昏過去，天氣熱，大部分都站到暈倒才解散，算內四堡都有，較富有的都有，都叫查某人去，金子是查某人的私家 ，站到金子交出去就放你回去，沒有就刁難到有，反正他們知影較富額的 有金子，最少當時嫁娶會有一隻金子，一節金的一節銀的那種。大東亞戰爭，日本人拿金子不知道要做什麼…萬雄嫂跟大家一樣，都不甘心金子被搶去，去百連趟，萬雄哥也去送過飯，她身子不好，還曾昏倒，以後她每日結心，不久，不知道跟這個有沒有關係，那一暝，大善慌慌緊緊的跑上來，要我們去幫忙，囝子講不清，到伊厝，萬雄嫂生囝仔拼不過，大出血，10來分鐘就沒氣息了，突然間就辦後事…以後伊們就搬去山腳…」
事情處理過後，幾人先後在朦朧的夜色中離去，代表目送走在最後、步伐蹣跚的萬雄，輕輕的搖著頭，又想：「伊出世不久，阿母就過身 …家後 也早過身，厝內窮，這陣娶的媳婦，也是艱苦人，一個窮到做過奴才，一個窮到嫁尪前就被人糟蹋過…天理…」
7
克立入學是長亨帶他去的，雖然兩兄弟只差二個年級，長亨卻表現得非常精幹。
除克立外，家中又添了弟、妹，家裡更忙，照顧弟妹的責任都落在長亨身上。
這幾年，大善夫婦倆胼手胝足，省吃儉用，存了一筆錢，經過一番討論，夫妻倆決定到外地買塊雙冬田。他們對於山區裡這些看天田，每遇荒旱即難以耕種而頭痛。大善能實現置產的願望，自是喜悅，而許多人對才蒸了幾年的尪某粿就能擁有雙冬田，既驚訝又羨慕，畢竟，鄉里能擁有雙冬田的，屈指可數。
然而，擁有雙冬，並不意味余淑能輕鬆過活，相反地，她整天忙得如同石磨上的轉盤。
最近，大善又去雙冬田裡翻耕，那塊地離家很遠，光騎腳踏車，也得花上一天的時間，加上發落事項，能在10日之內返來，已是相當不錯了。
大善不在，家中大小事，自然都落在余淑肩上。山區這片看天田，剛完成秋收，正忙著種甘藷，要不是那天，長亨的老師來家庭訪問，直誇他功課好，又能幹，加上丈夫屢屢談及孩子的未來，認為不讀書可惜，余淑還真不願意在這農忙時節，讓長亨去上學呢。因此，雖然讓他帶弟弟到學校，可是，每當兩兄弟臨出門，總不忘叮嚀，一放學，就得趕回來幫忙做家事，不可在路上逗留，甚至限定他返家的時刻。
萬雄有空時，也會到曬榖場幫忙。
其實，萬雄應該可以享福了，自3子結婚後，就把他的田產還給他耕種，萬雄自覺責任已了，可卸下重擔，自己一個人簡簡單單的蓋間草寮，想圖個清閒。然而，自小動慣了，一但沒事做，反覺日子難捱，心中老覺得不踏實，想想自己身子還硬朗，因此，洗衣、煮飯並不假外人，他認為如此，一來可避免無聊，二來自個兒煮食，較自由，喜歡吃什麼就煮什麼，高興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為了不向兒媳婦們伸手要錢，經常上山採銀合歡、挖薑黃變賣，積些零用錢，當然，年紀大了，那燒木炭，扛著笨重木頭的工作已不適合了。日子對他來說，雖沒能大富大貴，卻也還過得去。
然而，唯一讓他煩心的，大豐仍如同往昔，時常見不著人影，但他也懶得再去管他，反正他們三餐有得吃，穿著破舊一點也不礙他的事，想管也管不了，生氣，只會氣壞身子，於事無補。因此，有時興緻來，就到外面，買幾條魚回來，煮熟了，就端幾塊給大豐的子女，看他們吃得津津有味，也能心滿意足。農忙時節，他會去幫大豐做田，像今年，從耕田、插秧到收割，幾乎都在大豐的田裡工作，還好，雨季播種期，大豐還識相，會把稻田播種好，甚且，他也會做些讓萬雄意想不到的事，像那一天黃昏，大豐的兒子文定來喊他去吃飯，萬雄好奇的去了，一到家，看見他們煮了整鍋的米粉，裡面摻雜著許多虱目魚，一大堆肉，看了這些，萬雄想，即連代表那麼富有也難得吃這般豐富，疑惑之餘，瞧見兒子那般輕鬆自若的神態，心理頓然明白，「這死囝仔今日一定贏不少」他想著，卻不想吃，無如經不起他們的呼喚，還是吃了。然而，也曾碰著另一種情況，有一天，他問大豐的子女，今天配什麼菜，竟說只吃白甘藷飯，萬雄可憐孫子，只得弄些鹹魚或什麼菜的給他們，甚至有時正在吃飯，孫子會到他的住處，直嚷他們都沒吃，萬雄又得起灶，想到這些，他可一肚子火。
偏偏今年，雨下得怪，都已秋收過了，仍會出現大雷雨。
這天下午，余淑帶著兩個小孩，在曬榖場的下方田裡插甘藷藤，她想著稻穀再曬個兩三天就好了，屆時，大善也該返來，可把曬好的穀子交給他處理。看看小孩，兩人在田間耍那土塊正帶勁兒呢，於是又低頭種甘藷。她感到悶熱，卻習以為常，沒刻意去看天氣，直到發覺地面陰暗起來，仰頭看天，烏雲一大片，這一驚非同小可，也不管手中猶握著一大把甘藷藤，便往山上曬榖場奔，一面跑，一面叫著那兩個搞不清楚狀況而哭喊著的小孩慢慢爬上來，跑至半路，頂上傳來公公責罵她不趕快來收榖的聲音。
至曬穀場，公公正使勁地鏟集穀子，余淑趕緊抓起另把鏟耙，沒多久，雨聲如千軍萬馬般的在山那邊呼嘯，她將稻穀耙至中央，又至周緣，兩人將稻穀耙成一座榖堆，余淑又抓起掃把，掃著殘餘榖粒。
「還不緊來蓋！」
余淑回頭，看公公正拖著雨布，於是放下掃帚，跑過去，幫忙將雨布往榖堆覆蓋上去，斗大而稀疏的頭前雨，零落的打在身上，她感到一陣沁涼，正慶幸稻榖沒被雨打溼，忽地，那呼號的雨點如鷹般驟至，迅向那頭飆去，繼而，大雨襲來，粗大的雨點打在竹林，打在相思林裡，林子發出沙沙聲，雨布也僻啦僻啦的響，余淑想再拿掃帚掃殘粒，然而，溼透的榖粒早已粘在泥地上了。
雨勢大，閃電夾雜著雷鳴，余淑隱約間聽到小孩的哭聲，驚醒般的憶起兩小孩，待欲下山，林外有人語聲，忽而聽得人喊：
「淑仔有在那裡無？」
余淑一聽，是三叔公，疑惑之餘，應：「在這裡。」
「還不卡緊徠， 溪水這麼大，不驚囝仔給割割去！ 」
余淑乍聽，愣了一下，一時摸不著頭緒，繼而轉身，對公公丟下一句話：
「爹！這兩個細漢的你去帶，彼兩個大漢的沒去帶袂使！」
余淑穿過濕滑的相思林小徑，躡足欲急走，路太滑，不得不放慢腳步，背後傳來公公的聲音：
「幹！這個善仔！一出門就一年半冬，也無管厝內有安怎無！」
余淑出了林子，放眼望去，天地被煙雨籠罩，朦朧一片，遠山已難以看得真切，腳下青灰岩層，夾雜濁泥的雨水，滾滾向下匯流，看這水勢，她想，那溪水必不小，慮及此，心頭便慌。想著，不該規定小孩返家的時間。
她很快的追過三叔公，下坡路段，急走中，努力用腳趾去擋滑路，腳指甲都塞著泥土，上山路段，平時走過的路面，遇雨便滑，靠側邊，或攀枝，或雙手撐地以助行，越過一座山，白紗般的煙雨中，她看見那溪河間的渚洲，上面棗樹，都快被河水給淹上樹頭了。
林外，隱約聽得有人叫喊聲，趕至一處轉角處，便見河旁的漲伯家，她看到一位老人，背對著她，站在台地上，面向另一條溪流。
雨勢凌打林葉，不時閃電暴雷，夾在轟轟隆隆的洪水聲中，她聽不清楚他的喊叫，但見他雙手不時上揚做驅趕狀，她想了解狀況，喊：
「漲叔公！漲叔公！」
老人沒反應。
雨稍小，余淑終於從漲伯口中得知孩子們平安，卻也得知剛兒長亨拉著他弟弟急欲渡河。
至河岸，頓覺那河面突地寬闊起來，濁黃河面，夾雜枯枝腐葉，迅急流過，河面倒是波紋不興，她只記得河中有許多崢嶸大石，此刻，卻連個影兒也不見。溪邊，那片惹大的林投樹林，幾乎都被水淹了，有些，露出柔軟的末梢，時隱時現。
小徑下方，正是兩溪匯流處，但見兩水相激，浪滾翻天，余淑試圖下水，走沒幾步，水深及膝，卻覺腳下，水流亂竄，忽聽台地上漲伯責難聲，只得退回岸邊，不一會兒，三叔公及其他人也來到。
眾人和漲伯打過招呼，知另條河岸的小孩安然，又見河水勢洶，都在岸邊等。眾人一邊等水退，一邊聊天，談論著，在這季節，罕見這麼大的雨，有人說，天氣異象，是不是又要換朝代了，卻被懂事的人給斥喝住了。
余淑面對河流，默然而立，對岸台地邊，是青灰岩峭崖，崖上最頂的泥土層上有幾棵芭樂樹。峭崖鬆軟的海銀土受雨水沖刷，不時崩落，底層的，垮了，掉進河裡，未見波濤，就給濁水吞沒，上層的，隨而大片大片的塌陷，但見河面激起昂揚的水花，卻也是一剎娜間事。一兩棵枝葉茂密的芭樂樹，倒懸在台地下方，底端的枝葉被淹沒，整棵樹給衝擊得晃晃盪盪的。
祥仔不耐久蹲，撿根竿子，走到水邊，將竿兒往溪裡插，試探水深。上游漂來一根木頭，祥仔想把它勾上來，折根叉枝，拔叢菅芒，將它綁在竹竿末端，木頭漂近，他緩緩前進，每走一步，就將竿子推出，看夠不夠長，見太短，又向前，忽聽後頭有人道：
「祥仔你想死啦！」
祥仔立在那兒，回頭苦笑，吉仔見那塊木頭快速流過，便道：
「你們喊伊創什覓，那塊柴箍， 撿起來，有夠伊燒半年，也不必叫伊某撿柴，人疼某，你們安怎管伊！」
祥仔不服氣道：
「你懂什覓，沒看過大溪的人，每次落大雨，就站在溪邊勾柴！」
也有人替祥仔講話：
「那有要緊，這裡，祥仔上界會泅。 」
「膨風的先死咧，不要袂帶 囝仔返去，倒返來，另日仔叫你孝生 來帶你的神主牌仔啦！」
眾人談話間，吉仔指著前端道：
「祥仔兄！又有一枝流過來啦，這枝卡近岸，流得也卡慢，應該勾得到，緊準備，撿回去燒燒水乎 你某洗大腿！」
有人笑，有人順著吉仔所指的方向看，果然在上游的轉彎處，見著一黑黑的物體。
不一會兒，有人說，那親像 不是柴頭，本來還蹲著的人也都站起看，大家七嘴八舌的談論著，有人說木頭不是這般漂流的。
「是不是死雞死鴨！」
「哪有那麼大！」
「敢是死人？」
「死你的骨頭啦！」
適巧，漲伯又走到這邊來，有人見他立高處便問他，他翹首，看了好久，說：
「我老人目，看袂清 啦！」
有好事者，不怕被林投樹割傷，手撥枝葉，由叢隙踏過，向上游走去。
那東西被沖進小灣裡，不見了，大夥兒聒噪起來，前面那人走出林投樹叢，攀拉竹枝，往河灣探尋，忽而聽見那人大叫：
「親像是牛耶！」
「牛？」
人群騷動起來，紛紛找個最有利的位置往上游看，那東西慢慢的又從岸邊漂流出來，大夥兒盯緊。
「真正是牛！」
牛往河心漂去，流動的速度快些。
「是啥人的？」
大家臉色凝重。
忽而，有人大喊：
「祥仔！你那枝竹篙咧！」
「在那兒！」
「緊拿來勾看覓！」
「還活著！」
「來！祥仔！拉我。」
祥仔又涉水，並大叫：
「耶！你們在看什覓，緊來幫忙拉呀！」
剛才指責他的人不但不罵，反而道：
「大家來試看覓，卡細意 咧！」
有些人入水，有些站在岸邊，手拉著手，最前頭那人，一手抓竿，一手給祥仔拉著。
「就要流來啦！就要流來啦！」
前頭人又往前走小步，水已到腹部，他對祥仔叫道：
「ㄝ！把我拉好！后！水有夠利」
「卡緊咧 ！卡緊咧！流到了！流到了！」岸上的人喊。
「勾看覓！」
前頭人將竹竿伸出，卻不到河心，有人叫道：
「換祥仔啦！伊卡會泅…」
話未完，那牛已流到眼前，前頭人又向前挪半步，傾側身子，將手伸直，用力推竿，想勾住牛頭上的繩頭。
「擱差一點點，手擱伸卡長一點咧！」
牛，很快從眼前流過，大夥兒見牠睜著一雙大眼，微轉頭來，浮露在水面上的鼻孔，噴出水霧狀的氣息，眾人屏息，眼睜睜的看著牠往下游流去，及至兩河匯流處，隨著浪花而載沉載浮，不久，終於失去蹤影。
有人雙手叉腰，有人環抱胸前。
「夭壽喔！是啥人的？」台地上的漲伯叫嚷著。
「牛流去，江山攏 去一半了！」有人嘆氣說。
忽而，有人似乎聽得另一條河傳來人語聲，有人擔心小孩，連忙問漲伯，只見漲伯回頭，急走過去，眾人見他舉止，都緊張起來，不久，他回來，說沒什麼，是那邊也有幾個等水退的大人問這邊發生什麼事，大夥兒鬆了一口氣，有些人又蹲下來。
漸漸地，剛被水淹過的林投樹，已見腰部，河中大石，也冒出頭來，只見洪流拍石擊濤，水花激天。
雨天，天色暗得快，有人嘗試性的涉河，大家手牽手，走在最前頭的是祥仔，將至河心，只聽他猛喊，「水有夠利！親像有水鬼在拖」，大家又退回去。
水位再退，一群人終於通過河心，上了台地，向另條河岸走去，余淑急忙向人群中搜索兩小孩，見長亨牽著他弟弟的手。
那端的幾個大人也開始下水，這端，走在前頭的男人也如同剛才般的牽著手，向對邊走去，沒多久，就與對面的人接上手，他們站在河裡，將孩子一個個接駁過來，有些膽大的孩子覺得好玩，笑開了口。
余淑個兒小，有人叫她在岸邊接人，當她拉過長亨，長亨懷著不安的眼神注視母親，叫著「阿母」。
翌日下午，大善到家，正好碰上住在車站下方那位赤腳醫生，萬雄見大善返來就道：
「你也知影返來！」
「是什麼代誌？」
「一出去，就不管三七二一！」
「是這樣啦，你查某人發燒，恐驚也變成肺炎。」
大善迷惑。
「昨天落大雨，聽講舞了歸下晡， 攏無穿雨衫，不過不要緊啦，射注過了，藥仔按時呷，明日，我會擱來一遍。」
送走醫生，大善入臥房，見余淑，雖不忍，嘴上卻說：
「幹！大人大種了，還舞成這樣！」
外面，那群習慣於黃昏時刻叫號的豬雞，不時傳來陣陣刺耳的叫聲，余淑把頭露出棉被外，呼喚長亨，問他豬食煮好未？
「幹！一日到晚操煩東操煩西，才會這樣，雞仔鳥仔餓尹一兩頓有什麼要緊。」
「那些豬自昨暝到這陣攏沒呷…」
「幹！妳睏啦！我來做啦！」
大善出去做事，天色漸漸暗了，原本叫號的豬聲，變成搶食聲，隱約間，余淑聽得公公的聲音：
「這是你四叔剛才提來的。」
「四叔安怎有這些？」
「聽講昨日你四叔的親家朝日仔一隻牛被大水流去，流到後壁溪，卡在兩粒石頭內底沉沉死，聽講朝日仔伊某哭到沒人敢聽，要不是被人抱住，恐驚也要跳溪水。今日透早，一群人現去殺，肉俗俗賣，了少一點，你四叔知影，拿一些返來。」
忽聞丈夫道：
「爸！牛是犁田的…」
「哼唉！你們是呷得太富裕的，抵好有， 也無，你這世人，要到都位呷牛肉！」
「爸！你呷就好！」
「幹！你不呷！你的囝仔就不必呷，也沒想你查某人倒在眠床，牛肉上介補， 真正就要我煮好，一鼎一鼎捧！」
余淑聽到公公離去的聲音，外面，又靜寂下來。
8
大善在池塘邊，用力挖起一塊泥土，青山在其後，將泥塊托起，傳遞給下一人，人群，一面傳遞土塊，一面說說笑笑，整個山下住戶，不論男女老少，都到青山家旁的池塘，挖掉池內乾涸泥土，好讓雨季來時多存些水，以備明年之需。天氣一會兒陰，一會兒熱，這樣的氣候已持續一陣了，有時，眼看烏雲聚集，像要下雨的樣子，大家也期待快點下，老天的確落下幾顆雨滴，然而，老天爺似乎要與這些子民開玩笑，待他們收工，或急急忙忙趕回去收拾衣物，滿心歡喜的期待一場大雨時，下個沒三兩分鐘就不見了，天熱時，大夥兒在池塘裡，沒風，挺熱。不過，今日，天空倒是烏雲密佈，一群人，偶而停下來，望望天空，都渴望著、猜測著是否會下場大雨。忽聽一人道：
「錦花今日安怎沒來？」
「喔！敢擱去派出所。」青山說。
「安怎？」
「那還得講，前日，萬雄哥帶著錦花講去看伊，那個豐仔笑講不是日本仔管，賭個博，關幾天就出來，欸，最可憐是那個錦花啦，一些錢攏乎伊扒扒去，還有，伊老爸還得替伊做一點代誌，今日不知是不是擱再去。」
※
大善夫婦倆上次把秋收的稻榖挑到碾米廠寄放，老闆稱出的數量，較之預估的有些差距，倆人感到奇怪，太太憤憤道：
「一定又擱是那個賊婆偷的，這回，被我掠到 ，一定要去見大人。 」
「無證無據，你給人教示得不夠！」
「不是伊還有鬼！」
「幹！跟你講沒親目看到，袂使誣賴人，也不需要一日到暗想要惹是非！」
「惹是非，彼當時，伊去見代表，揩我的油就不是惹是非，沒啦，我沒時常讓伊呷夠夠啦！」
「幹！」
一天返來，又聽太太說，中午準備煮飯，掏米時，卻發現米缸沒蓋好，看米，似乎不太對，說：「這女人！竟敢偷到厝內！」
大善認為太太應該受到教訓了，不敢再惹是非。然而余淑為了證實是否自己的錯覺，每次出門，特意將量米器放在固定的位置，每天返來，總要掀開蓋子看；果然，有一天，她發現量米器位置不對，米被偷了。
她想告訴丈夫，卻思及丈夫的態度，她想，來個人贓俱獲吧！
隔天早上，她把小孩安頓好，到附近山區胡亂的轉了一圈便早早返來，也不進屋，就溜到大豐家斜下方的銀合歡林裡，藉著枝葉掩護以窺視錦花的舉止，日頭半天高了，那女人依舊在家磨菇，余淑更加懷疑她是盜糧者，她注視她家，那女人一會兒端著水走到庭院，將水潑往斜坡，一會兒回客廳，一會兒入廚房，余淑注視得兩眼發澀，心裡卻盤旋著上次和她打鬥的經驗，那次是趁她不備，這回，難保她沒戒心，想著她比自己健壯，又想起上回所衍生的風波、這回丈夫的告誡，但又憶起種種新仇舊恨，抓她時，總得有個招式…
終於，那女人走到門口，拿了一根扁擔，挑起飼料桶，手中還拿著一只盆子，向著小徑走去。
余淑藉田埂做掩護，閃到屋前竹林，蹲伏，注視自家。
她見那女人走到屋角，於是備妥架勢，做著剛兒想好的捉拿方式。
但那女人很快通過，直往她家豬圈走去，余淑有些失望，依舊蹲伏在那兒，想著，她可能餵過豬才偷，於是，又耐下性子等。
良久，聽到空桶搖晃的聲音，她的心緒又繃緊起來，躡入竹叢，屏息以待。
然而，那女人毫無異樣的從屋後離去。
余淑感覺自己像一隻已就戰鬥位置的公雞，卻被人向著雙翼狠狠的潑下一盆冷水，但她仍不死心，繼續注意各種動靜，然而，整個上午，那女人未曾出現。
「或許，她昨天才偷過，今天不敢再來吧」余淑想
余淑窺視幾天，始終無獲，自覺沒那麼多時間和她耗，但又擔心白米被偷，想告訴丈夫，又怕被罵，心緒始終難寧。
然而，有一個問題，她始終想不通，放鑰匙的秘密地方，只有她和丈夫知道。
※
各莊頭酬神演戲期間，余淑隨著丈夫到各戲棚前設攤賣貨。
每次收攤返家，余淑總會清點所得，而最近幾次，她發覺所賺的錢和預估的有些差距，這次返來，情形似乎更離譜，她百思不解。
夜裡，雖然很倦，但腦海裡一直盤旋這問題，久久無法入眠，於是搖醒熟睡中的丈夫，朦朧間，大善似乎聽得太太問：
「今日你放在厝內的番麥 有多少？」
大善熟睡被吵醒，脾氣不好，責備太太幾句後又睡了，余淑不肯罷休，非得問個水落石出不可，一再的搖醒丈夫，大善無可奈何，應道：
「兩水桶滿滿啦！」
余淑擔心聽錯，再問，答案仍一樣。
余淑聽得真切。
應菜龍演戲那天，正好是星期日，余淑心裡有了譜。
「只要把豬菜葉挽好，下午可跟你阿公去看戲！」前個晚上，余淑交代小孩。
小孩聽了，自是歡喜，余淑並對長亨交代一些事情。隨後，拿兩只水桶，將置於家中的玉米放入內，並清清楚楚的看好玉米的數量，然後倒出來，如同前幾次那般的置放著。
次日早上，生意不錯，余淑傳話給她公公，將存放於家中的玉米煮來賣，順便帶小孩來看戲。
近黃昏，萬雄挑著玉米來。
生意很好，余淑雖應接不暇，但仍特別注意公公所挑來的擔子。
當萬雄把兩只裝著熱騰騰玉米的桶子放下時，余淑愣住了，她懷疑的事情竟是事實。
下午戲散場，客人圍過來買東西，萬雄幫忙把覆在水桶上的布掀起，熱氣騰起，余淑不知從哪來的力量，一把將萬雄的手擱開，並道：
「你去邊仔啦！」
萬雄先是一愣，性情待欲發作，卻見人多，只好斂住，悻悻然的在一旁觀看。
當夜，余淑坐在床沿，迫不及待的數著鈔票，果如她所料，錢，少了。
她默默的坐著，越想越氣，想著：從老人自煮自食以來，哪一個月沒按照約定的送錢送米給他，吃不夠，可以明說，只要他開口，哪一次虧待過他，何必用這種方法。
想了一回，繼而尋思：不對呀！他一個人怎麼有可能吃那麼多，以前到現在，那…
隔天，余淑問長亨：
「昨日，你阿公煮番麥時，你有照阿母交代的，偷偷在邊仔看無」
「有啊！」
「有看伊拿去無？」
「無啊！」
余淑倒感奇怪，想了一會兒，又道：
「在煮時，你攏在，有叫你去創什覓無？」
長亨想了一下，說：
「阿公叫我去牽牛倒返來，講要帶我們去看戲。」
「大呆！叫你看好，攏不聽！」
長亨見他母親生氣，不敢再吭聲。
黃昏時刻，余淑看到大豐的兒子文定在路上玩耍，於是，提著豬飼料去餵食母豬，走到一半，便問文定：
「你昨日有食番麥無？」
「有呀！擱有夠多，阮阿母也有吃。」文定笑嬉嬉的。
「啥人拿給你的？」
「阮阿公！擱有橘子，呷有夠飽，你們敢有？」
「膨肚仔！不知見笑！」
余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害得他莫名所以的似笑非笑的立在那兒。
余淑想告訴丈夫，可是，想到對象是他自己的父親…。
※
大善去賣尪某粿，余淑最感棘手的是出門時，不知該將鑰匙置於何處，最後還是覺得帶在身邊最合適，有一次，大善返來，遍尋不著鑰匙，等了老半天，始見太太回來，罵道：
「帶妳的死人骨頭，一隻鎖匙帶緊緊！」
「你這個挖飯鍋心的，只會親像一隻憨牛，做白工，一擔米，這陣呷幾日，你敢知影？」
「幹！擱拐到哪條筋了！」
余淑不答，悶不吭聲的走了。
余淑養的幾頭肥豬賣了，大善照例的請了左鄰右舍的男人來幫忙抬運。
當天晚上，自不免俗地辦了豐盛的晚宴來款待大家，大善亦請父親，席間，大夥兒笑鬧主人，夫婦倆高興得嘴都合不攏，遂逐一敬酒勸菜，眾人見主人親自來敬，皆爽朗飲盡，歡樂氣氛，洋溢滿場。
不久，余淑來到公公前，他不屑的望了一眼就走過去，另敬別人，大善看在眼裡，本想責備太太，但見眾人正盡興，不好破壞氣氛，於是趕上去，替父親斟了一杯。
整個晚宴，大善發現父親並沒有喝掉那一杯酒。
夜裡，大善為此責問太太，余淑漫不經心道：
「自己的人，要飲不會自己倒！」
「幹！到底拐到哪條筋，妳以為我看袂出！ 」
「你懂什覓！有一日你會乎伊害到無飯可呷，到時你攏不知影什覓原因！」
「到底講什覓瘋話，每次講那些五四三的！」
「你不會自己去問伊！」
「幹！」
余淑見丈夫迷惑，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說：
「你敢知影，喃 厝內的米攏給你老爸拿去給第二的！」
大善一聽，倒是愣住了，不一會兒才說：
「哭摻啦，又擱在練瘋話啦，妳親目看的？」
余淑見丈夫那樣子，覺得不宜和他鬥氣，於是又壓低嗓子，將前些日子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說出。
大善默默的聽著，余淑說完，他仍默坐那兒，許久，始道：
「幹！沒那款代誌啦！你這個查某人，稍停誣賴這個，稍停又誣賴那個！」
大善看太太一眼，見她表情，並非無風起浪，於是，緩緩地道：
「假使有，也不會拿多少啦，也不值得你用那種態度對待是大人 啦！」
「我的態度壞到都位，若是伊是大人拿去呷，擱卡多，我也沒話講，是安怎就掩掩覓覓拿去給那個夭壽仔孝姑 ，我不甘願啦！」
「幹！」
※
四月天，太陽高掛，天氣炙熱，尤其自去年雨季過後，至今，未曾落下半滴雨，草木枯黃，枝葉稀稀落落，風兒吹來，殘葉飄零。青灰岩路面，因人們長期踐踏，早已揚起一層厚厚的沙塵，或偶，風捲狂沙，塵土滿天，田埂雜草，被吹得沙沙價響。
烏鏡窗的人們，又埋首編織魚籠。
大善夫婦在屋旁小丘頂上的曬榖場，曬剛收割的雙冬稻穀。
余淑每天將穀子攤開來曬，然後再去做別的事，直到下午，陽光弱了，才去耙收，然後用雨布覆蓋。由於此刻非秋收季節，鄰人雞鴨四處游走，余淑雖然編織了竹篾網，將曬榖場圍住，然，偶而也有雞隻鑽進偷食，因此，常抽空巡查外，一遇假日，便派長亨兩兄弟輪流看顧。
一個星期日，余淑帶長亨如同往常去曬榖，當她欲掀開雨布時，發現壓在上頭的木頭被移位，心裡直覺被人動過，腦海浮現公公的影子。
「越來越不是款！不睬伊也袂使，有一日不試個鹹淡看覓！」
長亨幫母親把穀子攤開來曬，完後余淑叫長亨留在那兒看顧。
長亨一個人待在曬榖場上，沒事可做，老半天不見一隻雞，就靠在樹幹上，幾許微風吹來，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朦朧間，長亨似乎聽得叫聲：
「死囝仔，雞仔進來呷，攏沒在看，稻仔攏呷了了啦，也敢睏！」
長亨驚醒，嚇呆了，見她母親拿著土塊，追擲順著網籬逃遁卻難以逃離的雞群，長亨慌忙站起來，瑟縮著看著那些驚嚇的雞。
余淑趕跑雞隻，順手折了一根樹枝，怒氣沖沖地跑過來，抓著小孩的手臂，不由分說，便往身上打，一面打，一面叫：
「看你以後敢不敢…」
長亨被抓得緊，無處可逃，棍子如雨點般的落在身上，他被打痛，兩腳只能在地上亂蹦亂跳地哭，余淑更氣，愈打。
「還敢哭！叫你看，你不聽，呷了了，都位拿來呷，天頂跌落來！」
余淑打得興頭來，忽聞一記聲音：
「安怎把囝仔打成這樣！」
余淑轉頭，見公公氣喘吁吁：
「囝仔做不對，也不會用講的，打成這樣！」
萬雄大步跨過去，一把拉回長亨，余淑見小孩被奪，又見是公公，話語衝出：
「不打！我沒人飼啦，沒親像…」
她本欲說他把稻穀偷給第二的，隨即知無證據，只得忍著，奮力擲下棍子，憤憤離去。
萬雄看她離去，看著抽泣的孫子，見他斑斑棍痕的小腳，一再安撫，並從口袋摸出一枚五角的硬幣道：
「阿公很久沒錢給你了，來，這些錢拿去，讀冊時，買糖仔呷」
夜裡，余淑越想越不甘心東西一再被偷，決定不再姑息。她再三的研判，被偷的時間應該在晚上。
夜裡，她趁家人熟睡，躡手躡腳起床，走到屋外，躲在屋角，注視小丘上的曬榖場。
入夜，山區寂寥，屋前那片竹林，漆黑一片，偶然傳來竹子相互摩擦的沉吟，余淑雙手環摟身子，久未見狀況，不得不返屋，但就是不甘心，又出來，如似幾天，也不見什麼，就是白天巡看做過的暗號，也沒異樣。
穀子曬好了，大善借來風鼓篩淨穀子，準備隔日挑去碾米廠，余淑雖覺輕鬆些，然仍不放心，夜，猶到室外。
月如鉤，大地不再那般漆黑，她觀注一下曬榖場，不覺有異，欲返身入屋，卻覺榖場邊草叢有影晃動，初則以為枝搖，繼而定眼注視，卻似人影，她反倒有些害怕，快步入室，搖醒丈夫，大善雖不耐，仍起身，跟隨太太走至屋角。
頓時，他倆見一個人影從曬榖場走下，至平坦路段，速度加快，一下子就要經過屋角。
大善瞥見那人背了一袋東西，先是一怔，繼而見太太欲往上走，迅急拉住：
「入來睏啦！」
「啥！今日沒把代誌講清楚，還想要睏！」
余淑奮力擺脫丈夫的手，蹬上小路，追趕那人，只見那人頭也不回的走進草寮，余淑趕至屋側，氣喘吁吁道：
「爹！你這樣做，對不對，你自己想看覓！」
屋內靜寂。
「你年歲這泥大，難道是非分袂清，五隻手指頭攏是自己的肉，刺到哪隻，哪隻不痛，你欲呷什覓，隨在你講，我哪遍欠過你，幾時乎你呷袂飽，你嘛存個良心！」
屋內依然無聲。
余淑見無反應，更氣，罵得興起，連日積壓在心底的怨氣傾瀉而出，話語如上了火的連珠炮：
「我不會啦，不會親像別人會捧人爛葩就有物件從天頂掉下來啦，免做也有得孝姑！」
「妳給我惦去！ 」
聲音從屋內傳出，萬雄已至門口，朦朧的月色下，萬雄指著余淑：
「妳擱在這裡做瘋狗，我上去沒一巴仙賞給妳試看覓」
「萬雄仔！你做賊還擱敢喊打人！來！我就是不走…」
「幹妳娘！妳…妳叫我什覓」
萬雄衝上小路，見大善立在余淑後頭，大叫：
「善仔！你過來，你有聽你某叫我什覓」
「幹！呷飽沒代誌做才焉泥」
大豐家的庭院有人影晃動。
「幹伊娘雞歪！敢叫我名姓，天地還有個倫理，今日沒好好教示，我死目不願閤」
「麥閤！ 」
「我在－幹－妳－娘－老－雞－歪」萬雄聲音低沉，奔到大豐家屋角，抓起一根扁擔，衝上來，邊跑邊道：
「今日沒乎妳一頓粗飽！我不叫萬雄！」
余淑仍立在那兒
大善見勢不妙，大步向前，一把欄抱他父親直嚷：
「爸！這款代誌那值得你這泥生氣，乎我 教示就好！」
「你閃啦！你這個沒路用的腳肖， 放你某焉泥，你也得過！」
萬雄用力甩脫，卻沒用，氣急，將扁擔朝余淑擲去，正中腳部，余淑卻一動也沒動。
「還不返去！」大善喝太太。
「沒個交代！死都要在這！」
「好！幹你娘！…善仔！你不閃！」
「爸！乎我教示就好…」
「啪…」
一聲響亮的巴掌聲後，兩人停止拉扯，隨後，大善鬆了手，回轉身來，一把拉著太太，連扥帶扯的拉回家。
小孩有的在庭院，有的在走廊，大善入內，劃了根火柴，將燈點亮，然後坐於長條凳上，低頭，撂髮，鼻孔發出「吭、吭」的聲音，不一會兒，抬頭看坐在門檻的余淑，稍後，說：
「沒大沒小的，你也敢對是大人講那種話，真正不驚給雷公槓 ！」
「我不驚！雷公槓的不是我，有理的，站到都位攏不驚！」
「你這樣還跟人家講什覓理！」
「什覓理！你自己也清楚！」
「幹！我才不親像妳，阮老爸看文定伊那些囝仔沒飯呷，拿些物件乎 伊，又擱安怎！」
大善停止撂髮，從桌角取了菸，點燃，吸一口。
「時常跟妳講，做人愛有肚量…」
「免擱講那些啦！」
大善止了半晌，仍繼續道：
「也得想卡遠一點，大家和好也卡有後，像這陣，三不五時就鬧一遍，大家心情亂糟糟，敢會快活」
「…」
「這樣啦，話講出去，收也收袂返來，那種逆天的話，以後喃就免擱講，今日的，拿一包菸，去向大人賠個失禮！」
「賠失禮？」余淑輕蔑以對：
「你們父子也不必合齊來對付我啦，伊用這款步數救濟人，我啥人救濟，物件乎人偷了了，你不呷，我甲 囝仔還要呷，講的比唱的卡好聽，是伊做不對，安怎叫我賠失禮，沒啦，天底下沒這款代誌啦！」
站著的小孩，一會兒看父親，一會兒看母親。
「越講越不是款，難道叫是大人向妳賠失禮！」
「免擱講啦！打死我，我也袂去啦！」
「免！」朦朧的庭院邊突傳來宏亮的聲音，豬圈裡的豬擾動著，小孩都挨近長亨。
萬雄逼近院子中央，一隻手置於背後，用哽咽的音調道：
「善仔！我做人真不值，呷到這泥老，還給這些夭壽仔連名帶姓的叫，我真不甘願，今日活到這歲數，死也不夭壽，善仔！我飼你到這泥大漢，你沒老爸也無要緊，今日，我就死在這個門口庭，你也不必埋我，就放在這裡乎臭 、乎爛！」
大善聽得話，知不妙，注視父親，突見父親閃出背後的手，握著一只瓶子，拔蓋，欲飲，大善衝去，搶瓶，瓶內液體濺到衣服和地上，一股刺鼻的農藥味沖入腦門。
「爸！你在創什覓！」大善用另隻手緊扳父親。
「拿來！今日絕對要死在這裡，乎伊稱心！」
萬雄仍搶瓶子，大善極力搶奪，轉頭對余淑：
「妳還死在那裡創什覓！」
余淑仍坐著。
大善奪下瓶子，奮力擲往竹林。
「爸！你免急，乎我來！」
大善入客廳，抓起那包菸，猛力擲往余淑。
「去向大人賠失禮！」
余淑像尊雕像。
「叫妳去！妳聽無！」
余淑站起。
香菸滑落地上。
走向臥室。
「出來！」
大善一個箭步，將余淑一扳，音，低沉：
「要去莫！」
「莫啦！」
「啪！啪！啪！」
小孩驚哭起來，妹妹緊拉長亨，克立躲入門後。
余淑甩開丈夫，進臥室，大善追入。
「出來！」
「……」
「還不去！」
沒有半點聲響，長亨抖得厲害。
「啪啪啪啪啪…」
臥室黑暗，聲音急促而響亮。
長亨甩開弟妹，衝入臥室，抱住他爸爸的身子大喊：
「阿爸！不要打了啦！不要打了啦！阿母！」
然而，他哪能抱得住，頭部不時給父親的手肘撞到，廳裡，小孩哭。
萬雄見小孩的樣子，走上前去，拉著最小的，叫道：
「善仔！好了啦，你擱咧創什覓！」
稍後，大善從臥室走出。
「沒好好教示咧，伊哪會知天地有多厚！」
小孩仰視父親，哪敢再哭，克立將臀部、兩手掌緊貼牆壁，向臥室慢慢移過去，近門口，如迸豆般蹬入，餘光裡，看哥哥靠著牆，坐在那兒，母親捲縮身子，在牆角。妹妹也入來，挨著他坐下，他感覺得到她不時抖動的身子，三人，一句話也不敢說。
※
晨曦從窗口射進來，山野的鳥雀飛來屋前的竹梢跳躍，吱吱喳喳的叫著，一群雞也在庭前的田間覓食，克立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到妹妹躺在地上，始憶起昨晚的事，他沒見到哥哥和母親，慌忙站起來，走到室外，只見哥哥呆坐走廊。
※
余淑再度離家出走，大善並不以為意，他想，反正她會和上次一樣，過不了幾天，便會自行返來。
然而，幾天過去了，太太一點影兒也沒，家事沒人做，生活步調全亂了，甚至三餐都無法正常，讓他一點工作的心緒都沒有，有時，氣起來咒道：
「就不要給我返來，一進門，馬上踹出去。」
罵歸罵，就是不見人，他思索這樣有錯嗎？
「是大人」啊，親手撫養我們這些孩子長大，阿母死的時候，大家還小，是老父一個人艱苦的把大家飼大，如若對是大人不孝，任由太太頂撞，做查埔人的若不管教，傳出去，敢會做人！
萬雄有時上來幫幫忙，看孫子們吃的、穿的，罵道：
「幹伊娘咧！娶到這款查某，有比無卡慘，打一兩下，包袱捲了就走，放這些囝仔在厝，伊也放得落，幹伊娘咧，也好啦，沒看到，卡清心啦！」
有時，也會安慰大善道：
「免煩惱啦，沒某也沒要緊啦，親像我，還不是同款過，你們兄弟，敢有把你們餓死。」
大善默然。
萬雄幫了幾天，難免不耐煩，偶而嘮叨，讓大善好不心煩。
一天早上，鄰居小孩又來喊長亨、克立去上學，大善看克立流著眼淚走出去，想到小孩沒吃早飯，於是拿些錢給長亨，要他分一半給弟弟，隨便到店舖買吃的。
小孩子走了，大善懶洋洋的坐在門檻上撂頭髮。
不久，他聽到一群小孩子的驚叫聲，他瞧見對面半山腰，兩小孩在那邊拉扯，仔細看，哪是別人，正是長亨和克立，說時遲那時快，長亨被克立推倒，往山下滾。
「啊！」大善情不自禁叫。
還好，後頭有個較高大的小孩將他擋著，長亨才沒落下山崖。
大善驚魂甫定，立即狂奔而上，沒多久，一個眼尖的小孩見著，忙喊：
「你老爸跑來了！」
克立一見，往山頂奔。
大善跑到那群小孩處，氣喘吁吁，瞪著雙眼，長亨已渾身發抖：
「阿爸！我後便 不敢了啦！」
「安…安怎冤家！」
那群小孩七嘴八舌：
「攏是立仔啦！亨仔的錢攏乎伊搶了了，又擱要搶伊的手巾啦！」
大善往上瞧，哪見克立，他從鼻孔發出「吭！吭！」的聲音，隨即往上奔，抄近路，追到學校，卻未見克立，就守在路口，然而，等了老半天，也不見人，直看長亨一夥，問小孩，都說沒見克立。
下午，大善見長亨放學返來，仍無克立，問他弟弟呢，說整日不見他上學。
太陽下山了，就是沒見回來，萬雄知曉，直罵大善，大善被罵得心煩，應道：
「早上沒乎我掠到 ，一掠到，一定把伊揉死！」
「幹！囝仔那麼細漢，伊懂什覓，還不緊徠找！」
萬雄見他不動，就自個兒點了一把火炬，和長亨循著上學的路去找，尋了老半天，依然不見人。
鄰人聽到萬雄喊叫聲，得知情形，也來協尋，但仍不見人蹤，大夥兒返家，商量對策，二叔萬春亦來，劈頭便罵，並作勢要打，被眾人攔住，他仍大喝：
「囝仔找無，大家攏在找，你顛倒坐在那兒，囝仔不是你生的！」
萬春氣稍緩，又道：
「尪某冤家，害死囝仔啦，一個好好的家庭，鬧到散鴨鴨，大人不成大人，囝仔不成囝仔，那個立仔，我聽那群學生囝仔返來在學，講伊有一日，偷拿別人的便當盒去呷，後來乎伊的老師查到，槓得半死，一群囝仔看到伊，攏在笑，你叫伊的面要彎去都位，你做人的老爸，懂得一箍 芋仔甘藷。」
大善默然，良久，始道：
「安怎攏沒聽那些囝仔講！」
「伊驚你都驚到死了，還擱敢講，了然啦，你賺卡多錢，有雙冬，囝仔袂出脫 ，有什覓路用！」
有人說，講出來也對啦，但是這陣找囝仔要緊啦。
青山尿急，走到屋角小便，隱約間，聽到屋後那間儲放甘藷葉乾的小倉儲發出唏嗦的聲音，青山一時好奇，慢慢走近，劃根火柴，小心翼翼的往裡瞧，赫然發現一顆人頭露在甘藷葉乾外，青山喊人，那人動，眾人過來，有人持火把，看究竟，是克立。
大善也在人群，克立見著父親，直往內角擠，萬雄見了，對大善道：
「還不閃！」
「立仔！阿公在，你免驚，啥人攏袂打你！」萬雄慢慢踩入倉儲，小孩瑟縮的被他阿公拉出，萬春厲聲道：
「有才調你今暝擱再對囝仔安怎！」
夜裡，身心俱疲的大善深深覺得，家中少了個女人，實在難過，他興起找太太回來的念頭，然而，想起那是她的錯，找回來，怎向父親交代，況且，以後她做錯，誰管得了她。
又過了幾天，仍然沒太太的消息，大善可急了，想，要是太太回娘家，總該有個消息，難道出什麼差錯，他想到，以前有夫妻吵架，妻子跳水自殺的，想得心慌，於是暗中打探岳母家的狀況。
幾經打聽，岳母家毫無太太的信息，大善再也顧不得父親，一大早，就到親友家探問，起初，萬雄也不過問，直到有一天，大善很晚才返來。
「真正不驚人笑死，找某找到三更半暝，代誌也不做，放一大堆工作乎我這個老伙仔，光那一隻牛，就讓我呷不消，擱講四個囝仔，那個死囝仔，又擱乎警察掠掠去，幹你娘，飼你們這些…」
第二天，小孩去上學，都已走到竹林小徑了，硬是被他阿公喊：
「立仔，你不幫忙牽牛，還讀什覓冊，兩人攏回來！」
大善看克立一聽祖父叫，喜不自勝的跑返，將書包往長椅一丟，也不看父親一眼，一溜煙的跑掉，長亨帶著沮喪的臉，心不甘情不願的返來。
找了幾天，均無著落，又看田間，荒草漫天，雜樹滿園，心中自是惆悵。
一日傍晚，聽豬隻哀號，弄些簡單豬飼料餵豬，對面青山來，說道：
「聽講淑仔去小溝坪阮大舅仔的厝啦！」
大善臉上微微抽畜著，道：
「去伊大姊那裡！」
「是呀！阮查某人今日返去後頭厝 ，剛好阮大舅仔也返來，講阮大衿仔一直怨嘆你沒責沒任，問講這個某到底還要無！」
大善聽急了，略帶口吃道：
「啥講我沒…在找…，四界攏找透透啦，想講…伊大姊住那麼偏僻、那麼遠，不可能去！」
於是，大善約青山一起去小溝坪勸余淑返來。
然而，兩人到小溝坪，余淑早一天就回娘家了。
返來，大善對小女兒說，要帶她去見媽媽，並如此這般的交代一些事項，並央求余淑較信任的二叔陪他前去。
次日下午，小女兒一到外婆家，遠遠的見到母親，一面跑，一面喊：
「阿母！阿母！」
余淑被突如其來的孩子叫聲給愣住了，隨而，見她淚水如雨後從屋簷掉落的串串水珠。
余淑的母親見著大善，滿臉不悅，及見走在後頭的萬春，顯得幾分尷尬，不得不招呼他們到客廳坐，並差人去叫兒子阿三返來。
「阿你們今日來得抵好 ，要不我也正想去找你們，阮參商的結果，叫伊離離咧卡好啦！」阿三說。
二叔張著口，看著大舅子。
余淑仍摟著孩子，直啜泣。
庭院，幾隻火雞昂著頭。
忽聞母親道：
「我這個查某子，嫁去伊厝，時常乎伊一家夥仔壓過來壓過去，看伊自小漢就沒老爸，沒後頭可靠，興打就打，興揉就揉，哪有把伊當做人看待，尚慘的 ，查埔人，又擱耳孔輕，人講啥就聽啥…」
大善聽得岳母要拆散，滲出冷汗，卻又覺自己一肚子委屈，想說，又怕和大舅子起衝突，然，越是憋住，心頭越急，正不知如何是好，聽得二叔說：
「不驚人笑死！這四箍輪轉 ，有什覓人離緣的，笑破人嘴！」
大舅子聽了道：
「本來我叫伊那些囝仔攏不要，這個時代，娶沒某的一大堆，擱再找ㄧ個人嫁，驚無，我那個憨小妹，卡講也要囝仔，這陣，就是囝仔的問題，大家來參商著，看要一位分兩個，還是要安怎，反正大家攏還少年！」
余淑只顧啜泣，不說一語，心中念著孩子，總不能長期待在大姊家，她終有一家要顧，而娘家的情形她更知道，曾想一死百了，然想到孩子們…。
大善聽得分明，內心毫無準備，大舅仔的話，字字如針句句如鋼刀的猛剮心窩攢得又痛又急的把個氣息都喘不過來囝仔散了就這樣散了家散了真的就這樣散了死去的阿母小時候的阿母沒老母疼的囝仔…
氣溫猶炙熱，大善心急如焚，恨不得把一肚子話全傾倒出來，然而嘴巴卻不聽使喚，額頭、兩鬢直冒汗，話在嘴巴，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慢慢來啦！」二叔說。
氣稍緩。
「彼晚，我所以會打伊，實在是…」他停了，腦海想起父親脾氣暴躁，自小，就害怕父親的威厲，然而，年歲漸長，始感念父親的艱辛…
「阮老母死的時候，阮這些囝仔還細漢，本來有人勸伊娶後室 ，伊講要再飼某，囝仔那飼會飽，甘願不擱再娶，飼阮大漢，這陣若對是大人不孝，任由家後 頂撞是大人，做查埔的若不管，傳出去，哪能做人！」
現場靜寂，又聽到:
「我實在忍不住才會…」
「你忍不住！啥人忍得住，你友孝，別人就隨便給打！」
小孩突聽母親講話，仰頭看她。
「做大人的做這款形，乎伊呷，擱乎伊拿去乎那個冤仇，一隻牛，起雙嶺 皮，擱使弄我乎人打，莫啦，我太不甘願啦！」
天色漸漸昏暗，庭院的雞鴨越聚越多，聒噪得令人心煩，阿三的妻子趕緊帶著雞飼料，一跛一跛的走到屋側撒下，雞群很快圍集。客廳裡，仍不時傳來丈夫和萬春的爭吵，什麼囝仔做流氓啦，立仔偷呷啦，有時聲音急，有時音調緩，善仔有過分，善仔不會賭，像牛同款拖磨賺錢…，有些聽不到…
※
夕陽已西沉，月華未東露，萬雄把飯給長亨兄弟吃過後便坐在走廊上，吸著菸。
長亨坐在門檻，雙手扥著腮，克立坐在矮板凳上，以長條椅做書桌，一側放著微弱的土油燈，他的課本是攤開的，人卻坐在那兒咬鉛筆。
萬雄無心管孩子，一邊吸菸，一邊想著今天到分局看被關著的大豐，想著他還嘻皮笑臉的說，過幾天便會放出來，叫他別擔心，「這死囝仔，還會想到老爸，會煙泥 想，就不要做那些代誌。」一天沒休息，感覺好疲倦，打了個哈欠。
想著想著，眼角餘光感覺山頂有一把火炬。他抬頭看，「敢是善仔？查某會返來莫？」
小孩也察覺，站起來，先立在庭院，隨著火炬移動，他們也移步到庭院邊，火炬來到山腳下，又被樹林給遮掩。
當火炬再度於竹林旁小徑出現時，只聽得小孩大喊：「阿母！阿母」，然後急奔上去。
萬雄看得真切，沉疑半晌，提起腳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夜裡，小孩都入睡，大善拿一包菸給太太。月華已半天，來到他父親的住處，至門口，見門猶半掩，大善輕聲叫：
「爸…」
屋內空寂，過了好久，仍無半點聲響。
「爸！我帶淑仔來向你賠失禮啦！」
「……」
「爹…」
屋內傳來一聲乾咳，一切又沉寂，大地偶而幾聲貓頭鷹叫。
「爹！我年紀卡細 ，卡不會想…」
「爸！阮卡不懂代誌，這幾日，淑仔也想很多，知影自己卡過份」
屋內傳來劃火柴的聲音，火光一亮，一會兒又滅了，屋內，光弱，時閃時滅，不久，傳來敲擊煙斗的聲音。
大善輕輕的推開房門，慢慢走近，余淑跟在後頭，憑著月光，知道公公就坐在床沿。
「爸…」
「有什麼代誌啦，這麼晚了，還不去睏。」
「爸！今日我去淑仔的後頭厝，大家開破道理乎伊聽，伊也知影不對，想想咧，要來向你賠失禮啦。」
「免啦！」
萬雄劃根火柴，點了壁上的土油燈。
大善回頭，示意太太把菸拿去。
屋內窄，床前只容一個人的走道被大善佔滿，大善只得側傾身子，用手撐壁柱，騰出空間，讓太太走近父親。
余淑欲將那包菸打開，裡面的菸結結實實填滿，余淑老抽不出。
「拿過來啦！」大善說。
余淑被喊，心更急，更不想交給丈夫，只聽公公道：
「拿返去啦！那種菸我呷袂慣習啦」
余淑乾脆將外殼撕破一角，取一根，抽出半截，連同整包，雙手奉上：
「爹！呷菸啦…」
「甲妳講！那種菸我呷袂慣習。」
余淑尷尬了一會兒：
「爹！我把煙放在這裡，你就輪流呷。」
余淑把菸置於床沿，大善也道：
「三不五時換個牌子也袂歹 。」
萬雄也沒理，看著那盞燈，見他倆不走，瞥了他倆一眼道：
「你們不睏，我還要睏，明日，又有一大堆代誌。」
大善拉著太太道：
「行，乎爸卡早睏咧！」
屋外，雲遮月。
9
該如何向父親啟齒，在岳母家的約定…
大善獨上山頭。
遠山煙嵐迷濛 ，忽而飛雲拔地而起，如千層白浪滾滾，隱隱約約顯露幾重滌雨後的青山。近處，被雨水潤溼的青灰岩，更覺暗色，山腳下，被溪水圍繞的盆地，綠意盎然，竹林簇簇叢叢，蕉影蔽地，碩葉隨風搖搖，數點紅瓦，隱隱。順著河岸，有人築起彎彎水塘，幾隻竹筏，飄泊其上，岸邊濃密竹叢，並著那排疏密有緻的檳榔樹，倒映在那滿滿的水塘中，和著那無垠的天空。竹林深處，不時傳來杜鵑啼鳴，或見竹雞竄進竄出，襯著竹梢上點點鳥雀飛旋。
身側，幾株芭樂，結實累累，想起囊昔，小孩常隨，吵著嚷著，他爬上樹，摘丟著給，小孩們叫著，跳著，啃囓著，有的脫了上衣，打成袋狀，裝了果子蹦蹦跳跳的回去。看著他們光著上背，他沉緬兒時夏日，聽得遠處西北雨的呼嘯聲，隨玩伴，追上去，待雨驟至，眾人競奔，不知是雨追人還是人追雨，待斗大而冰涼的雨點落在光脊上，一路的歡呼。這情景，又在小孩身上重溫起來…。
岳母家的約定…幾回，在妻子的催促下，找屋…準備買房。
多少個晚上，走出屋外。月色皎麗，大地被浸染成一片蒼蒼茫茫的銀白世界，信步而行，來到一處山頭，參差羅列的青灰岩，如劍戟般的矗立，谷裡被輕灑的月光照得一半兒明、一半兒陰，崖下，壘壘蝕溝，歷歷分明，遠處，那山外山，雖然沒了白晝那份綠，然而，起伏有緻的崗巒，依舊鮮明，駐足一回，步入那片竹林小徑，月光，從枝葉間篩落到地面上來，偶而，風臨樹梢，那閃閃爍爍的月光就像夏季裡無數悠遊的螢火蟲，ㄧ時，真不知哪是月光，哪是螢火蟲了。
憶及年少，吃食足以溫飽時，和石龍、祥仔、進丁等幾位玩伴，當此明月，湊上幾個錢，買瓶老米酒，幾把花生，聚在山頭，頂著月光，瞞著大人，偷偷品嚐那酒的滋味，雖然酒味苦澀，卻是你一拳，我一口，誰也不服輸，直到帶著醉意，仗著那股酒膽，對山谷狂嘯它幾回，任那空谷回音來回波盪，也沒人干涉。而今，曾幾何時，各人婚娶，總得為著妻小孜孜營生，沈溺在現實的鑽營，那股無所憂慮而誑誕不拘的年少情，已不復見，背負的，總是幾許見不著的沈悶，那沈悶，總在心中掙扎，何時，何時能擺脫那心中的塊壘，難道註定一輩子就得在狹山窄水的看天田間打滾、輪迴。
然，收穫後的歡愉、高歌，買粿人的笑臉…
在岳母家…遷居…外面工廠興起，山裡，人口開始外徙…
出林子，上小坡，是一塊平坦的草地，他坐下來，沐浴在月光下，隔山深處，飄來悠悠簫聲，或而凝望那輪皓月，或而低頭沈思。
父親幾次問起最近怎麼不吹粿？該如何向父親啟齒，在岳母家…孩子的未來…將別了的這片、美麗的世界…。
月至中空，大地份外清明，簫聲已杳，仰首望天，一絲雲兒也沒有，看那明月，一如兒時，不免惆悵，月過半天，反覆思索…。
回頭，家和父親的小茅屋，都沐浴在柔柔的月光下。
台語注解：
1. 雞歸：吹牛。
2. 腳瘡（屁股）。
3. 靴襬（神氣）。
4. 兜（家）。
5. 尪某粿（九層粿）。
6. 扮沒猴凍的（胡做）。
7. 臭彈（吹牛）。
8. 焉泥（這樣）19。
9. 代誌（事情）19。
10. 擱（還）19。
11. 袂使（不可以）27。
12. 不同款（不一樣）28。
13. 春扮（打算）28。
14. 知影（知道）35。
15. 攏是（都是）35。
16. 卡細意列（小心點）42。
17. 攏同款（都一樣）45。
18. 「青操」（豐盛）46。
19. 呀咪（私宰豬肉）47。
20. 卡俗（較便宜）47。
21. 這陣（現在）48。
22. 創什覓（做甚麼）51。
23. 懂什覓（懂甚麼）51。
24. 會使（可以）53。
25. 刺仔籽（銀合歡種子）54。
26. 都位（哪個地方）54。
27. 使弄（挑撥）55。
28. 麥走（別走）57。
29. 才調（辦法）57。
30. 試看覓（試試看）57。
31. 穩當（應該）58。
32. 堪會條（耐得住）60。
33. 越不是款（越不是樣子）60。
34. 見笑（羞恥）60。
35. 查某（女人）60。
36. 啥人（誰）60。
37. 這款（這種）60。
38. 安怎（怎樣）61。
39. 見笑代（羞恥事）61。
40. 查埔人（男人）61。
41. 呷路旁啦（吃個鬼啦）62。
42. 歹了了（全壞掉）63。
43. 那箍（那個）64。
44. 阿擱（又）64。
45. 歸日（整天）64。
46. 哭爸（亂嚷）64。
47. 莫應（不要回嘴）65。
48. 未煞（未停）68。
49. 擱冤家（又吵架）68。
50. 調所費（借零用錢）71。
51. 歹勢（不好意思）71。
52. 不放乎煞（不罷休）75。
53. 莫免（不必）75。
54. 惦惦（住口）75。
55. 創啥（幹甚麼）77。
56. 淡薄（一些）78。
57. 歹勢啦（不好意思）80。
58. 擱乎你（又讓你）80。
59. 歸區田（整塊田）80。
60. 乎（給）80。
61. 麥輸（好像）81。
62. 東西仔（妯娌）82。
63. 擱乎伊四界（又讓牠四處）82。
64. 抵才（剛才）83。
65. 這泥（這麼）84。
66. 哭摻（亂嚷）84。
67. 捨死捨症（損壞面子）84。
68. 莫睬工（白做工）85。
69. 肩胛頭（肩膀）87。
70. 卡緊徠（趕快去）92。
71. 割割去（被水流去）93。
72. 袂帶（未帶）96。
73. 孝生（兒子）96。
74. 親像（好像）97。
75. 袂清（不清楚）97。
76. 細意（小心）98。
77. 卡緊咧（快一點）98。
78. 抵好有（剛好有）102。
79. 上介（最）102。
80. 大人（警察）104。
81. 番麥（玉米）108。
82. 看袂出（看不出）112。
83. 喃（我們）112。
84. 是大人（父親）113。
85. 孝姑（吃）113。
86. 惦去（住口）118。
87. 麥閤（不要閤）118。
88. 乎我（給我）118。
89. 腳肖（角色）118。
90. 槓（打）119。
91. 乎（給）119。
92. 甲（和）119。
93. 乎臭（給臭）121。
94. 後便（下次）126。
95. 掠到（抓到）126。
96. 一箍（一顆）127。
97. 袂出脫（沒出息）127。
98. 後頭厝（娘家）130。
99. 抵好（剛好）131。
100. 四箍輪轉（四周）131。
101. 後室（後妻）132。
102. 雙嶺（雙層）134。
103. 卡細（較小）135。
104. 袂歹（不錯）13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