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黑》第四部
第四章:鏡頭眼中的孤寂
ocoh說:「在我的作品裡,總會出現一些AI,這漸漸成為不可缺少的元素。人類與AI的互動有著千百樣可能,在不久的將來,AI會成為跟我們談得來的朋友。」
下午四點鐘,我換好衣服,帶備需要的隨身物品,前往停車場取車。衣服不再是略顯拘謹的恤衫西褲,而是隨便的T恤和牛仔褲,既然是個難得的星期天,我不要讓自己憶起工作的情況,恤衫西褲的組合代表著星期一至六,代表沒完沒了的工作,滲透出城市人的壓抑,每當穿起恤衫,不期然的當回態度認真的職員,語調隨之改變。假如每個星期只需要工作四天或五天,不用每天穿上如制服般的恤衫,生活也許能夠輕鬆一點。
此外,T恤和牛仔褲的組合很配合那個名叫奧治的傢伙,他不常打扮。
奧治把汽車停在月租停車場,碰巧在老家附近一帶,對於前去的路線,我熟悉不過,步行的話,路程大概是十五分鐘。沿途遇上的冷風比途人還要多,天氣太冷了,今年的冬天有著不穩定的情緒,冷鋒持續侵襲,人們寧願留在家中睡覺、上網、看電視節目,提不起興趣到街上遊玩。走過十五分鐘的路,行人道顯得比以往寬闊,步伐比以往輕快,走得容易很多,我雖然心急如焚,但仍然享受不常發生的暢行無阻。唯一的問題是刺骨的寒冷,我忘了為自己多帶一件外套,單薄的T恤顯然不足以對抗天氣,我對此後悔不已。
停車場和老家只有一條馬路之隔,乘升降機移至地庫一層,不消幾分鐘,我已經找到奧治的車子,記憶所及,他喜歡把車子停放在固定位置。我按下遙控器的解鎖按鈕,車子發出「咇咇」的聲音作回應。上次見面時,奧治為智能駕駛系統導入了我的聲音,我可以用聲音發出命令。奧治為系統取了一個名字——思蕊,是個女生,英文名字好像是Siri,對於這一點,我無法肯定。我在駕駛座坐下,稍微調整座位,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裝成一個熟練的駕駛者,然後繫上安全帶,至於倒後鏡什麼的,由於我不太懂得駕駛,也不必多花時間調整角度。
「思蕊,你好,希望你能夠為我效勞,替我開車到一個地方。」面對不熟悉的系統,我表現拘謹。
「聲音確認,使用者身份為倪季賢,歡迎再次使用本系統,只要說出目的地,汽車將會自動駕駛至指定的地點。」說話的是一把感覺自然、仿真程度極高的女生聲音,年齡估計是二十五歲。
「我們都不用這麼拘謹了,乾脆使用人性化模式吧,我討厭公式化的對話,會產生些許不安感。」幸好記得奧治的提醒,才懂得切換思蕊的對話模式。
「好的,倪先生,有什麼吩咐?只管說。」思蕊立即配合我的要求,換上友善親切的語氣,連用語也出現了若干的變化。
我刻意減慢說話速度,嘗試把每隻字都說得清清楚楚:「請開車到港島區柴灣的……」這是小君工作的地方,估計她回到辦公室工作的可能性不低。
「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三十四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五分鐘,請問倪先生需要作出改動嗎?」思蕊反應迅速,沒有任何延遲,這歸功於軟體和硬體的效率。
「沒問題,行動要快,我不希望浪費時間。」我作隨意的回應,我不在乎路線長度和所需時間,要的是良好的駕駛者,我對她不存半點懷疑,她比我的雙手更值得信賴。
思蕊體貼的說:「好的,我會馬上開車,請問需要替你放些音樂嗎?」一把不錯的女生聲音,配合誠懇的服務態度,這千依百順的虛擬女生很容易討人歡心。
我平淡地說:「不用了,我想安靜一點,你專注駕駛,無關痛癢的事情也不用通知我。」假如把對象換成了活生生的人類,我的冷漠態度隨時會被人罵得狗血淋頭。
即使切換成人性化模式,系統依然是一堆由開發人員輸入的程序,不會擁有自主思想,思蕊能夠跟我流暢的交談,甚至是閒話家常,一切都是虛假的,我彷彿看到了系統背後的一堆編碼,把她製造出來的人始終是人類。
我需要活生生的人類,小君的存在代表著我的過去,也證明了我的存在,可是她存在的證據卻好像給人逐漸抹去,我無法坐視不理,無法讓她隨風而去。
汽車的行駛非常順利,今天的街道人不多,車輛同樣不多,思蕊的確聰明,懂得利用龐大的資料庫找出最快捷、最安全、最適合的路線。我坐臥不寧,沒焦點的望向車窗外的世界,對我來說,坐在駕駛座的感覺很陌生,這向來是屬於小君的位置,她喜歡駕駛,更擅長駕駛,是她比我厲害很多的地方,我常常為此感到慚愧。
「好奇怪,駕駛大多由男生負責,怎麼我們的情況不一樣?」她總是如此嘲諷我,我會裝作不以為意。
原來在司機的位置可以看到不一樣的畫面,我從來不關注車子右方的風景,平日坐在乘客座,只會知道車子左方的景色,今天的感覺大有不同。故意讓大腿緊貼座椅表面,製造出一種錯覺,依稀的感應著她的存在。如剛才所說的,小君證明了我的存在,我拼命回憶、努力想象她的存在,不能白白給她徹底消失。
不多不少的三十五分鐘,思蕊的估計非常準確。在車程中,我曾經向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是個非常可笑的要求,只有瘋子才敢於表達。
「思蕊,把冷氣調至足以使我生病的程度。」
思蕊有所懷疑:「我雖然無法理解你的要求,但我會把冷氣調至攝氏十度,希望符合你的要求。」這人工智能未免太厲害了吧。
「嘿嘿,坦白告訴你,我希望感受刺骨的寒冷,證明自己是活生生的,由此證明小君也是存在的,我無法立即去找阿堅,只好盡力尋找小君,她不能無緣無故消失於我的世界裡。我們是分開了,但不能否定我們的過去,那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同居生活,兩年間,幾乎每天都在一起,她不嫌棄身患怪病的我,作出無數鼓勵,即使她在後來有了外遇,無奈的我選擇了離開,展開新的生活,交上另一個女朋友,跟另一個女生做愛,但我衷心希望小君能擁有更美好、更精彩的人生。我們從此成為兩條不會相交的平行線,放棄聯絡也好,假如可以在臉書上看到她的生活,我會感到高興和安慰的。」我不能無止境的壓抑情緒,面對缺乏表情和眼神的思蕊,我坦白說出此刻的感受,一字一句都是發自內心的,不懂得應對的她是唯一的傾訴對象。
「倪先生,你提到了很多名字,都是我不知道的,我不曉得怎樣回應你,我相信自己唯一可以辦好的事情是把你順利送到目的地。」她像個入世未深的單純孩子,在能力範圍內給我最大的安慰。
我苦笑說:「還有的,調低車內溫度來證明我們的存在。」
除非遇上不可能的要求,否則,思蕊會依照使用者的吩咐去辦,冷氣被她調成不多不少的攝氏十度,說冷不冷,也不過比室外氣溫低幾度,但不要忘記我的穿著,僅是單薄的短袖T恤,碰撞車內的低溫,整個身體都在抖動。我用雙手抱著脆弱的自己,正如在家的時候的冷水澡,這些都是活著的證據,我的行動是尋找小君活著的證據,甚至是找回她。
身在車內,我和智能駕駛系統共處,看不見她的身體,無法想象她的容貌,有種不實在的空虛感。她是被人類編寫出來的程序,是被創造出來的人工智能,絕對服從於製造者和使用者,不會違反命令。找她傾訴,沒什麼值得奇怪,正如有些人在沮喪時故意找上一些陌生人,讓自己敞開心扉,傾吐心事。思蕊是個出色的聆聽者,不會洩露任何秘密,不會反駁我的以為。
「倪先生,現在是下午五點鐘,我們已經順利抵達目的地。」思蕊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寂靜,讓我從意識空間回到真實世界。
我誠懇地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這麼有效率的把我帶來這個地方。」時間過得比實際的三十五分鐘為快,眨眼過後,我們來到稍為遙遠的柴灣。
「這是我的責任,不用客氣。我先把車子停好,你去辦自己的事情,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思蕊話裡夾雜著兩種情緒,顯露其盡責的一面,同時流露隱隱的人情味,甚至比人類演得更像人類。
打開車門,踩著實實在在的地面,是不意外的混凝土。因著季節的關係,下午五點鐘的感覺已經非常接近夜晚,這是冷酷無情的季節,天色灰暗,彌漫著一種教人絕望的氣氛,我差點錯過僅有的些許陽光,心裡湧現不好的預感。
這一帶屬於工業區,貨倉和印刷公司到處皆是,附近的街道顯得非常冷清,沒有發現任何途人。有些時候,人類總會迷信巧合,不好的預感接二連三的出現,在步往大廈的短短一分鐘裡,烏雲密布,徹底阻擋微弱的陽光,繼而出現的是一場綿綿細雨,帶來另一股沉鬱的情緒,彷彿預告了我將會失望而回。
走到玻璃門前,已然發現一絲異樣,模糊印象誠實地告訴,大廈入口旁邊向來掛有那個媒體集團的標誌,我站住不動,認真地看了看,只餘下灰灰白白的牆壁,記憶中的標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像傻瓜一樣搖頭輕嘆,情緒更為低落。拉開沉重得有些過分的玻璃大門,大堂近在眼前,前方是管理員的崗位,還有一張陌生的中年男人面孔,冷漠的目光迅即打到我的臉上,我們是素未謀面的兩個人,是真正的陌生人。
管理員言詞謹慎:「先生,你好,今天是星期天,這座大廈的所有公司都是休息的。」
我立即否定:「不,有一家是例外的。」
「喔?你說的是?」管理員顯然不相信我的說話,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懷疑。
「是設於三樓的傳媒集團辦公室,每天都有職員當值,負責監察伺服器的運作。即使是星期天,有些職員也會回來加班工作,他們都是天生的工作狂。」我不嫌麻煩,詳細道出自己所知的情況。
「先生,你似乎弄錯了,是一個飲食集團租用了整個三樓,而不是你指的傳媒集團。」管理員眉頭深鎖,欠缺笑容的他似乎認定我是個找麻煩的人。
「難道他們搬遷到另一個地方?」我沒有反駁,作出合理的假設,不會就此罷休。
管理員露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解釋:「飲食集團是在三年前開始租用三樓的,所以你的說話很不合理,實在莫名其妙。」說不定,他在心裡偷偷咒罵我的胡鬧。
到目前為止,我們兩個人似乎是牛頭不對馬嘴,各有各的說法和記憶。
「哈哈,從你的角度來看,我是個不請自來的傢伙,特意來到這座大廈搗亂;但我可以誠懇的告訴你,我絕對不是來生事的,而是來找我的朋友,她在傳媒集團工作,偶爾會在星期天加班,或許我們對於三樓的認知有所不同,但希望你能夠尊重我前來這裡的目的。」笑聲是真實的,立場是明確的,坦白的風險很高,我卻願意放手一搏。
管理員換上輕鬆的表情,帶著微笑說:「雖然你的說話十分古怪,但看到你認真的表情和固執的態度,覺得你非常有趣,不像在說笑,不像惡作劇。有些同情你,有些欣賞你。不如這樣吧,我們一起到三樓一趟,讓你心息也好。」立場雖然不同,但他願意尊重我的想法,使我另眼相看。
我語氣激動的說:「謝謝你,我不用帶著遺憾離開這座大廈,算是好事情。」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馬上登上三樓看個究竟。
我們的左方是兩台升降機,整座大廈共有二十層,管理員離開崗位,站到我的身旁,他替我按下召喚升降機的按鈕,稍待一會兒,如他剛才所說的,我們一起到三樓查看一遍。結果是教人失望的,飲食集團租用了三樓的所有單位作為辦公室之用,換句話說,這裡不存在其他公司。對管理員來說,我堅稱傳媒集團存在,的確是胡言亂語,這也是他怫然不悅的原因。他沒有說謊,更不必對我這個素未謀面的人說謊,我的眼睛也不用瞞騙自己。嘗試用手觸摸辦公室的玻璃門,還有走廊內的灰白牆壁,雙手互相磨擦,希望找出具體的活著感覺,以推翻眼前的一片假象。
答案呼之欲出,我不可能在飲食集團的辦公室找到小君,這是又可笑又可悲的事實,我無法拆穿,無法否定,唯一辦到的是無奈的接受和妥協。繼續待在這裡虛度光陰也不是辦法,我必須仔細考慮下一個目的地。
「年輕人,看到實際情況,你願意放棄了嗎?」管理員竟然改變了用在我身上的稱呼,年輕人著實比先生親切動聽。
我作出真心誠意的道歉:「我明白在這裡不會找到她了,我願意離開。對於打擾到你,我覺得不好意思,真的對不起。」
管理員笑說:「我不會介意的,反正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經常碰到比你還要胡鬧的傢伙,覺得你算是不錯的。希望你在其他地方找到那位朋友,我沒有相信你的說話,但選擇相信你的感情,表情是內心的反映,是一種不懂得說謊的自然流露。」
「除非我是奧斯卡金像獎的最佳男主角吧。」我以幽默的方式來回應,不禁想起往日的小君,她曾經懂我的幽默,逗她高興是個不困難的任務。
管理員眉開眼笑,大力誇讚:「還懂得開玩笑,你真是個好傢伙,我喜歡這種個性,你要努力加油。」
這是個凌亂不堪的城市,人們常說「城市逐漸步向死亡」,繁榮的表面掩蓋著具體的腐敗,有些人放棄掙扎,默默等待死亡來臨;有些人只懂得抱怨和批評,卻沒有具體的行動和計劃;有些人陷入自我中心的思想,不關注別人、社會、世界。幸運的是,我常常遇到真誠待我的陌生人,如這位獨個兒工作的管理員,每天面對各形各色的面孔,熟悉的、陌生的、親切的、冷酷的、亂來的。對他來說,我當然是個瞎鬧的傢伙,他卻願意相信我的表情、眼神、感情,代表我依然活在有血有肉、有淚有汗的世界。在這座樓高二十層的大廈裡,不可能找到小君,我別過管理員和大廈,轉身離開,外面的天空依然下著細雨,雨勢持續,雨顆的大小跟先前的差不多,沒有演變成大雨的跡象。
我急步跑到車旁,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掏出了遙控器,卻呆站不動,感受雨水悄悄的、溫柔的落下,我不欲逃避自然而來的小雨,最壞的結果也就是著涼生病,我不在乎。假如思蕊是個擁有自主思想的生命體,給她發現我的自虐,她會主動打開車門,給我躲進車內避雨。不過,即使她是個很厲害的智能駕駛系統,到了此時此刻,她也是束手無策、無可奈可,在我按下解鎖按鈕之前,她依然是個沉睡著的人工意識,車子不會擅自開動。
寧靜的十五分鐘過去,陪伴我的是奧治的黑色四人車,和零碎、頻密、穩定的雨聲,重複的、枯燥的、使人麻木的,還有一股漸變熟悉的冷,跟洗澡時的冷、坐車時的冷很相似。一塌糊塗的半天過去,我不是在努力適應冰冷,而是藉此保持情緒穩定,以鎮靜的態度面對某些將會發生的情況和結果。
當然,中國人常謂「世事無常」,西方也有諺語「杯唇之間會有很多事情發生」,當事情未到最嚴重、最惡劣的地步,當一絲希望尚且存在,即使微乎其微,我仍然盼望一個正面的結果——找到小君。
回過神來,按下解鎖按鈕,再次進入車內。我打算把車匙插進匙孔,這個動作非常簡單,我卻無法輕易完成,情緒在徘徊,手指在猶豫,睜開了雙眼,彷彿看得見小君的容貌,我明白這是不真實的幻象,我必須勇敢面對現實,立刻開動汽車,讓她的聲音把我從記憶浮沙裡拉回地面。
「倪先生,歡迎你回到車內,再次使用智能駕駛系統。」這個女的依然是人性化模式的思蕊,聽見她的聲音,我終於找到些許安慰。
我假裝冷靜的說:「現在是什麼時候?我離開了多久?」
思蕊即時給出答案:「現在是下午五點四十五分,你離開了剛好四十五分鐘。」系統的長處是善於計算結果和列出資料,為我節省時間。
「哈哈,相信你能夠看見我的失落表情,對嗎?」發笑是不出色的偽裝,人類總是喜歡擺出一副堅強的樣子,我的演技很幼嫩,騙不了誰。
思蕊坦言:「我看得見,因為車內裝設了拍攝鏡頭。」她的解釋有著說不出的可愛。
「嘿嘿,我真是個傻瓜,說著傻話,請不要取笑我。」我嘗試以笑聲化解困窘。
「倪先生,不要緊的,請問你打算設定下一個目的地嗎?」思蕊體貼的問道。
「我們前去九龍區,目的地是長沙灣……」我說出屬於我和小君的老地方,錢包裡還藏著那裡的門匙,我們必須爭取時間,馬上開車。
「沒問題,路線規劃完成,我已為你選擇了最省時的路線,長度為十九公里,所需時間為三十一分鐘。」思蕊的聲音讓我再一次感到安心。
我們將會冒著細雨,前往位於九龍區長沙灣的唐樓,即是我們一起居住了兩年的地方,那裡保存著太多的生活、太多的回憶,我盼望在小單位內找到小君。我不會排除這個結果,原因很簡單,唐樓單位的租約還有一年才結束,她仍然住在唐樓的機會非常高。給我一個看看她背影的機會,我自然安心的離開,返回我和張凝的生活裡。
看似孤單的旅程並不孤單,拍攝鏡頭眼中的孤寂,是我在尋找的平靜。
「謝謝你。」由衷的感激替我開車的思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