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望道:「姑姑,你……你說什麼?你…不可能,我娘是──我娘分明是周——」

  「慕容顏,你瞞得可真用心,」鳳含煙清冷長笑一聲,「望兒今年早過而立了吧?有親娘不認,卻叫他認那賤人為母親?」

  慕容望驀然喊道:「你——不許誣衊我娘!」

  鳳含煙大笑起來,「待我殺了慕容顏這刻薄負心的男人,我便說與你聽罷!」

  話落她收攏雙掌,一招「游龍翻海」朝慕容顏當頭抓去。這招係仿海中龍王躍浪之姿,而「風從虎,雲從龍」,傳說龍王能召喚雲雨,原是霸道無倫,此時到了鳳含煙手裡,勁力不減,姿態卻無男子的霸氣,猶見精鍊險僻。但慕容顏與鳳含煙偷情多年,甚至鳳含煙還曾傳授他武功,他如何不知曉她招式套路?只是慕容顏功夫原本就不及她,這許多年來即便不曾怠於練武,那鳳含煙既待來日報仇,又豈會虛耗光陰?見她來勢洶湧,當下墨竹劍只「噹」地一聲撞上她左掌。鳳含煙冷笑,右掌陡然變招,速度驚人,彷彿化作千百條小游龍渡海襲去。慕容望只愣在一旁,一時竟忘了要幫手,何況眼前鳳含煙、慕容顏二人之間究竟該幫誰,他心底是一點著落也沒。

  秦逍卻無暇發愣,心道:「高手環伺,不能戀棧。容兒入土一事只待他日再做打算,眼下走為上策。」豈知念頭方起,一抹青影竟「刷」一聲閃過,一回頭見虎牙竟已扣住宋翎兒手腕。宋翎兒大驚,左手拍出。秦逍右臂骨斷,左臂受傷,當下使了半招「正月繁霜」。虎牙右掌斜引,穿臂抓出。宋翎兒見他招式凌厲,除了擔憂秦逍,更想起當年宋時時慘死他爪下,登時熱血湧上心頭,竟抽出腰刀來朝虎牙砍去。虎牙原無意傷她性命,只因秦逍阻攔,轉而下了重手,誰知宋翎兒冷不防在旁插手,功力和他一比雖仍差了,但招招往險處砍,和負傷的秦逍加在一塊竟不好脫身,當下招式趨守,只留六分真力,決意先打發了秦逍再說。

  這頭鳳含煙兀自與慕容顏糾纏,這時見虎牙和秦逍、宋翎兒不知何時鬥在一塊,心道:「倒忘了石清來那廝還在。眼下帶女兒走要緊,好容易尋到她,今日說什麼也要做個了結。」當下身形連轉,轉眼欺到宋翎兒身畔,一招「龍女出水」朝虎牙拍出。那頭慕容顏強自與她過了十來招,真氣凝滯,此刻她為爭宋翎兒忽然脫出,卻留了他一命。虎牙早料到鳳含煙不會輕易罷休,見她一掌襲來,轉以「惡虎拳」迎擊。二人少年結縭,一路精修苦練,功夫原本不相上下,然而這些年虎牙不曾淡出江湖,使起功夫來畢竟較鳳含煙老練,這時交手數招,鳳含煙已遇險境,只因虎牙身中暗器,真氣不順,遲遲不能取她性命。慕容顏在旁瞧了,心想機不可失,無論虎牙來此真意為何,鳳含煙眼看著落居下風,何必拒絕這現成的尾刀?當下拔「墨竹劍」朝鳳含煙腦後一斬,誰知就在那瞬間,慕容望二把「碧血銀針」竟也同時飛到。銀針分上、下二路封了慕容顏、鳳含煙頭腳,來得是快狠準,慕容顏大驚,不明白他為何忽然出手,自己一意取鳳含煙性命,卻竟因而死在兒子的「碧血銀針」之下。登時他臉色慘白,眼瞧著便要一命嗚呼,忽覺身後一股勁風暴走,銀針猛然飛散。

  暗器朝慕容望反射,他遠遠後躍,慕容顏撿回一命,猛一回首,眼底滿是驚愕。鳳含煙卻頭也不回,面色忽轉惆悵,知方才那風聲正是虎牙的「風虎雲龍」。

  「風虎雲龍」原係鳳含煙「龍宮遊」的招數,當年她與虎牙成親後同遊江湖,閒暇時互相切磋武藝,因而鳳含煙招中有虎形,虎牙招式有與鳳含煙招式同名。今日虎牙用這招救了她與慕容顏,儘管不知他意欲為何,鳳含煙卻不禁憶起過往時光,登時眼底蒙了一層濕潤潤的霧,忽地驚覺自己對虎牙竟仍有情。

  一時眾人罷手,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無人言語。慕容望遠遠站在那頭,鳳含煙眼角覷了覷虎牙,見他面不改色,索性不理,卻柔聲道:「望兒,你這是做甚麼?」

  秦逍和宋翎兒避在一旁,都知她問的是慕容望方才那根本偷襲的二把「碧血銀針」。

  「你才不是我娘。」許久慕容望冷冷道。

  「你竟不容我一絲解釋的餘地麼?你可知我懷胎十月,辛苦生下了你──」

  「你若有意,為何定要了我爹性命才肯說?」

  鳳含煙深深吸了一口氣,眉頭緊鎖,看上去倍覺辛酸。秦逍卻瞧出,她並未真信了慕容望的辯解。

  半晌她卻道:「有何不可?你要先知道真相,我現在便說與你聽──翎兒,你也要留下來。」

  眾人不由自主朝宋翎兒望去,原來鳳含煙罷手,眼見有一番長談,她便想乘機帶了秦逍先走,然而鳳含煙、虎牙俱是內功深湛,宋翎兒才一動,鳳含煙早已察覺。

  宋翎兒咬牙,「你說你的,我走我的,各不相干。」

  鳳含煙指著秦逍,「此人若真是韓思文徒孫,自然大有干係,因為今日我便要他代韓皙付出代價。」

  宋翎兒一時徬徨無措,只瞧著秦逍,他卻道:「前輩這話從何說起?」

  鳳含煙上前一步,嘴才張開,慕容顏卻道:「鳳含煙,韓皙已故,你如再對秦逍留情,這輩子還想報仇麼?」

  「莊主這般關心我報仇與否,安的甚麼心?」鳳含煙冷笑,「就憑他,再來十個也逃不出我手掌心。很好,你若要問,我便讓你死得明白──」

  話落,忽然一把銀光漫天而來,去勢驚人,卻見青影一閃,虎牙一招「惡虎出閘」拍出,登時銀樹騷動,銀葉如雨水般大把大把地灑了下來。秦逍、宋翎兒俱望著慕容顏,眼底都有愕然,畢竟方才他那一手,殺意鮮明,乘其不備,莫怪先前慕容望用上了一樣卑鄙的手段,原來有其父必有其子。回頭瞧瞧慕容望,更是嘴巴都闔不上來,當下眾人對鳳含煙的話又多信了幾分,如非事實,慕容顏又何苦執意要鳳含煙性命?

  鳳含煙嘶聲道:「慕容顏,你這麼急著要死,我便成全你──」

  登時她左掌翻轉,又待拍出,虎牙卻忽道:「廢話少說。」

  她狠狠咬牙,放下掌,又深深吸了幾口氣,半晌終於一笑,道:「你記得沒有?就在這棵樹下,你對我說的許多話,如今可成真了?」

  慕容望這時忽然恢復了說話能力,「爹,你難道──」

  「不錯,望兒──你是我生的,是我鳳含煙和這無恥男人的親生兒子,千真萬確。」

  「不可能,我娘分明是──」

  「是周豫?哈,你以為他真愛周豫?」鳳含煙指著慕容顏,「錯了,你那錯認三十年的娘,不過是慕容顏拿來和他兄長爭奪山莊繼承權的棋子之一,為了鞏固他的勢力,他和南涼周家的女兒成親,更不曾納妾,你莫非認為那是夫妻情深?」

  慕容望轉向慕容顏,只見他寒冰罩面,瞧不出一絲急迫或其他。

  「那是因為慕容肅,」鳳含煙冷笑道:「當年慕容家和周家生意往來甚密,為討好周家,慕容肅籌謀了這場婚事,更嚴令不許你爹納妾。只不過慕容顏表面上唯命是從,背地裡卻不知打過幾個女人主意。他白日裡與那賤人恩愛,日落之後卻找上了別的女人,那就是我,『千魂手』──他對我說,他慕容家代代受家業束縛,他雖接下了山莊,實際上早已無心經營,只待有子繼承,便與我同走江湖。我若當時能瞧出慕容顏的野心,怎容他算盤打盡,被利用了仍絲毫不覺?但我卻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不僅教他武功,還為他生了兒子──不錯,我與石清來成親多年,始終沒有孩子,天知道我多麼想要一個孩子──而慕容顏成全了我。那時全天下人都知道,在連得三個女兒之後,慕容家終於有了長子慕容望,卻無人知曉他是我鳳含煙親生的兒子!」

  慕容望道:「但我如非我娘親生的,她如何不知曉──」

  鳳含煙笑了起來,雙肩發顫,「這話不如問你爹去,瞧他將那賤人哄的,二十年來她竟不曾將這秘密說出口。多虧有她,慕容顏私通旁人老婆,江湖中人卻還將他當正人君子那般景仰,反觀我被這廝和韓皙逼到無路可走,多年來餐風露宿也罷了,更生生與我的孩子分離二十年。」

  聽到此處秦逍、宋翎兒望著虎牙,見他仍面無表情,俱覺不可思議。他讓鳳含煙戴了這麼大一頂綠帽子,換了旁人若有他一成功力,恐怕早將慕容顏、鳳含煙碎屍萬段,哪裡還留到今日?尤其宋翎兒少時和慕容望、宋時時同住朝雲莊,虎牙日日隨侍在側,一言一行她都看在眼裡,若他有一分心思要除掉慕容顏,恐怕有的是機會。

  只聽鳳含煙接著道:「我生下慕容望,慕容顏歡喜得很。是啊,他當然歡喜了,他身分尊貴的老婆生不出兒子,反而我這情婦替她生了,他總算對得起周家老爺。那時我仍無意和周豫爭甚麼名分,只想教我的孩子武功,他不允,偏要送他上山學藝,只因我『千魂手』殺人如麻,『龍宮遊』的家數在江湖更是人盡皆知,試想慕容家的兒子若和『千魂手』有一絲瓜葛,武林哪裡還有慕容顏的立足之地?但我不甘心,我生的兒子讓賤人認了去,那也罷了,眼看他一日日長大,不能相認更罷了,我卻絕不允許慕容望將我當作外人一般,否則來日我如何令他相信我便是他親娘?因此我和慕容顏交換條件,我到慕容山莊拜訪之時,他必得安排我和兒子相見,我自傳授兒子內功,卻絕不叫外人知曉。慕容顏武功不及我,早求著我傳他更多功夫,為了要我放心,終究答允了我。自此慕容望只喚我『姑姑』,知道我是他地下的師父,卻不知我正是他親生的娘。如此我竟也心滿意足,只因我深信慕容顏──終有一日他會放下家業,由我們的兒子繼承山莊,隨後我倆便能攜手遠離這虛偽的地方。」

  「慕容望十一歲那年,我懷了個女孩。我知道那是虎牙的孩子,只因那段日子我根本不曾和慕容顏相見,而虎牙偏有一日醉了酒,和我同眠。我和他多年夫妻,始終沒有孩子,不想竟忽然懷上了,我開心得很哪,無論這廝平日裡如何絕情,那總是我的孩子,我定好好將她生下來,保護她。誰知石清來這混蛋竟不認孩子,畢竟當時我倆已多年不曾同寢──他忘了也好,不認也罷,見著我肚子一日日大起來,臨盆之際,竟將我和慕容顏的事都攤了開來。」

  聽到此處,就連宋翎兒也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我記得再清楚不過了,那年連著數月我被盜賊山莊的『韓思文』死追活追,只因我到錢中濤那龜兒的鏢局裡犯了十數條人命的案。石清來一向不管我的事,他認定那孩子不是他的,早和我撇清了干係,又仗著武功高強,一時武林中倒無人為我的事去尋他晦氣。我懷著孩子,行動不如以往,一路被韓思文和其他雜碎逼到滇州,終於無路可走。誰知不意遇上虎牙,他替我打發了他們,我見他忽然不知犯甚麼好心,當下忍不住心底多年的話,脫口質問他為何成親後一日日對我冷淡,不聞不問,否則我又怎會找上旁的男人?我與他少年結識,從來心底只有他,如非被漠視如此,我怎能找旁的男人?……」

  這段話,鳳含煙卻未曾說出口。眾人只見她沉默片刻,眼角一滴清淚滑落,也不知她心底正想甚麼,只聽她又道:「我被韓思文逼到滇州,虎牙聽了我那番話,終於也反問:『何不讓慕容顏來給你幫手?既是他的孩子,哪有我出手相救之理?』我氣極,他認不認這孩子我根本不在乎,但韓思文那夥人仍在附近尋我,為了救孩子,我只得說:『不錯,我是和慕容顏生了個孩子,但這孩子卻是你的。石清來,你連你的孩子也不救麼?』虎牙不信,當下我見他的表情,彷彿隨時要撕裂我一般,誰知他竟也不曾動手,才要離去,我卻在此時生了。」

  「我生下女兒隔日,石清來已不見人影。當時我身子虛弱,想起韓思文仍在滇州,終是凶險,於是帶了孩子連夜投奔慕容顏。好容易來到慕容山莊,方知韓思文竟先我一步到了這裡。不錯,當年韓思文和慕容肅交情不淺哪,我竟忘了這一層,只是那時除了慕容顏,我又有誰能依靠?我在中夜來到慕容山莊,一樣在這棵銀樹下──我要慕容顏允我一個名分,為了這孩子的將來,我不能讓她沒有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