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 10月 16, 2016 7:24 pm
耳东
耳东经常看见互相亲吻的男女，这让耳东非常非常羡慕嫉妒恨。这是因为，耳东渴望的那个女孩的吻，离耳东很远，远得如同一颗太阳系之外的星球。
耳东记得，自己是在上高二的时候对一个女孩产生好感的（耳东羞于提早恋这个词），耳东学习成绩不好，在班级里面属于不受关注的一群，耳东每次上课都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绝望地翻着白眼。
耳东家在农村，由于暑假时要帮家里干农活，耳东有一张黑红黑红的脸，虽然耳东知道，脸黑是阳光留下的痕迹，而脸红才是自己的本色，但是看起来就是比那些生活在城里的同学多了一些泥土气，这让成绩不好的耳东又多了一种自卑。
耳东的自卑在高二下学期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因为耳东对一个女孩产生了好感，而这个女孩独来独往，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耳东一眼，耳东甚至可以肯定，这个女孩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这个女孩就是校花王婷婷。耳东看王婷婷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一根望着高山的小草，这样匍匐在王婷婷的脚下的小草，绿油油有一大片，耳东仅仅是其中一根，而且是离王婷婷最远的一根。耳东的自卑终于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耳东有许多话，一句也没有向王婷婷说过。这些话积压在心里，耳东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快爆炸了，这种要爆炸的感觉带给耳东一种幸福的冲动。耳东在这种幸福的冲动中飞过了许多色彩缤纷的日子，耳东的脑海里面不停地跳跃着王婷婷的面容和声音，耳东过了许多日子后想起来，也没有为这种幸福的冲动后悔过。
耳东本来就不好的成绩每况愈下了。不知道是谁把耳东的学习情况告诉了耳东的父母亲。耳东的父母亲以务农为生，虽然父亲偶尔出去打点零工，但是要维持耳东每年的学费仍然非常不易。知道耳东的学习状态如此差劲，暴跳如雷的父亲赶到学校，把人高马大的耳东狠狠揍了一顿，这让耳东在同学面前颜面尽失。
在教室里本来就沉默的耳东似乎连呼吸也消失了，完全成了一个木偶。
王婷婷遇到麻烦了。有个盗窃团伙的头目名叫二赖子，这个二赖子在棋牌室打牌的时候看见门外有一个美丽的倩影飘过，二赖子马上带着一群人追了出去，拦住了王婷婷。
二赖子涎皮赖脸地提出要和王婷婷交个男女朋友，王婷婷想也没有想，厉声拒绝了二赖子的要求。二赖子们一拥而上，对王婷婷又拖又拉又抱又摸，王婷婷无力反抗，哭喊起来。王婷婷的一只乳房露出来了。
这时，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路过这里的耳东，冲到二赖子面前把车一扔，三拳两脚就把这些家伙打倒了。耳东表情坚毅，下手凶狠，二赖子们一个个痛得哇哇乱叫。二赖子们自知不是对手，赶紧爬起来逃跑了。
王婷婷穿好衣服，用很小的声音对耳东说了一声：“谢谢。”
耳东从此威名远扬。
耳东成了王婷婷的义务保镖。人们经常可以看见王婷婷在前面走，耳东在后面跟着。身材高大的耳东在腰上还别了一把斧头。
高考结束那天，耳东从考场出来，看见王婷婷在考场门口站着。王婷婷用很小的声音请耳东去吃饭。耳东着了魔似的跟着王婷婷走了。
这家装潢相当豪华的饭店离考场不远，王婷婷进去找了一张圆桌子，耳东坐在王婷婷的对面，两个人，一个在北极，一个在南极。
王婷婷点了一些菜。又开了一瓶红酒。
王婷婷要去美国留学了。下个月就上飞机。
王婷婷离开座位，走近耳东，耳东闻到了王婷婷呼吸里有一种特别香的气息。耳东心里想，这是一种可以让自己愿意为之去死的气息。王婷婷在抽泣。王婷婷擦干了眼泪，抬起头，用她美丽的眼睛看着耳东：“你当我的哥哥吧。”
耳东心里静如止水。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听到了一个自己早就了解其内容的消息。
耳东知道王婷婷是依恋自己的，但是王婷婷必须飞走，就如同一片落叶遇到一阵风，落叶必须飞走。
耳东笑着祝福王婷婷。耳东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有让眼里的那滴泪流下来。
耳东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渴望，是什么渴望，这渴望里面又包裹着什么东西，耳东当时并不清楚。
耳东离开了王婷婷。
耳东没有考上大学。耳东的爸爸既失望又庆幸。失望，是因为耳东考不上大学没有出息；庆幸，是因为家里再也不需要为耳东支出学费了。耳东家里的经济情况开始好转，家里买了新家具，又装了电话。
耳东的爸爸和六六的爸爸开始张罗孩子们的婚事了，他们选了一个日子办订婚酒席。耳东的爸爸和六六的爸爸觉得这些事情应该由大人决定，耳东的爸爸从来没有问过耳东的想法。
当耳东的爸爸告诉耳东明天和六六在团结酒店订婚时，耳东觉得这是一声晴天霹雳。
六六和耳东是小学同学，两家还是远房亲戚，六六的家境比耳东家富一点。
六六的一只眼睛瞎了，六六用眼罩把瞎眼蒙了起来。耳东常常叹息，六六的一只眼睛如果不瞎，六六一定是个健康美丽的女孩。
独眼女六六喜欢耳东。耳东身材高大，长得也比较帅。小时候，六六和她的弟弟小小经常来耳东家玩。当耳东带着小小去钓鱼的时候，六六就站在旁边看。
耳东一直把六六当妹妹看。
耳东不甘心受爸爸的摆布，他偷了家里一笔钱逃跑了。耳东逃到了新龙市。
耳东在静静发型沙龙里找了一份洗头的工作，静静发型沙龙包吃包住，每三个月结二千元工资。
耳东给家里打电话，妈妈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耳东逃跑后，六六吞服大量安眠药自杀了。
耳东的妈妈得到消息，六六的弟弟正在找人帮忙，要打死耳东为姐姐报仇。耳东的妈妈叫耳东不要回家。
一条生命消逝了，而且是因为我的缘故——每想到此，耳东心里就特别难过。
静静发型沙龙里气氛沉闷，里面的小伙子和小姑娘都互相不说话。耳东要站在洗头床旁边不断给客人洗头，几个理发师在忙碌，而大部分小伙子和大部分小姑娘整天都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不断有人被男客人或者女客人约出去。常常有人一去不复返。
耳东在给顾客洗头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王铁的小伙子。耳东和王铁聊得很投机。王铁在先锋地产工作。王铁告诉耳东，如果遇到有钱的客人可以帮忙推荐一下这个名叫“丽山碧水”的楼盘，经耳东介绍去看房的客人如果买了房，耳东至少可以得到五百元酬劳。王铁拿出一叠名片，然后用一把小剪刀把这一叠名片剪去一角。王铁把名片交给耳东：“你让客人带着这名片找我，我就知道是你介绍的。”
王铁没有食言，他经常把一叠钱塞进耳东的口袋。
耳东办了一张银行卡。耳东已经有了一万多元的存款。
耳东经常工作到很晚。耳东夜里就睡在静静发型沙龙用来接待客人的沙发上。有时在沙发上睡不着，耳东会去网吧上网。
耳东有一次在网吧上网的时候，看见邮箱里出现了王婷婷的来信，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想你。”耳东相信，那片落叶被风吹走了是真的，落叶在想念耳东也是真的。耳东买来两瓶啤酒，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痴痴地看着显示屏上的两个字，耳东痛痛快快地流了两个小时的泪水。
虽然耳东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耳东还是感觉到自己的热血里有浪花出现。耳东干活的时候比过去有劲多了。
耳东给静静发型沙龙的客人们洗了八十多天的头，过几天就可以拿到二千元工资了。耳东就是为了这二千元才没有辞职。
这一天，耳东又工作到很晚。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耳东，听到有人进门，耳东打开灯一看，原来是静静发型沙龙的女老板。
耳东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女老板歪歪斜斜地躺在沙发上，叫着要洗澡，让耳东帮忙去放热水。
静静发型沙龙的卫生间里面有个浴缸。耳东放完热水回来，看见女老板已经脱光衣服躺在沙发上了，女老板体态妖娆，肌肤如雪，耳东热血涌流，冲上去抱住了女老板。
第二天早晨，女老板表情严肃地告诉耳东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路是进监狱；另一条路是滚开。
耳东有些羞愧，他收拾东西马上就离开了。耳东想明白了，这家静静发型沙龙是个鸡窝和鸭窝，理发洗头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女老板是最大的一只鸡。
耳东准备去学驾驶。他看中了郊区农民的一栋两层楼房，把楼上的一个带卫生间的大房间租了下来。
本来，耳东要去驾校报名了，可是耳东这几天咳嗽得厉害，而且感到胸闷胸痛，所以耳东就去医院排队挂号。耳东在医院里跑来跑去忙了一天，花了不少钱，做了不少检查。第二天耳东拿到检查报告，再去找医生，医生要耳东准备几万块钱住院动手术。
耳东怀疑自己得了肺癌。耳东的舅舅就是因为肺癌这个病，花完家里的积蓄后还欠了许多债去治疗，最后还是撒手人寰。
耳东不想让自己贫困的父母雪上加霜。
耳东给家里打了电话。妈妈在电话里说，因为耳东的爸爸对耳东失望之极，爸爸的性格有了巨大的改变。原来烟酒不沾的爸爸，现在不仅抽烟喝酒，而且染上了赌博恶习，家里又开始变穷了。
耳东这几天常常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所以耳东以最大的力气拧着自己大腿上面的肌肉。哦，耳东不是在做梦，耳东醒着，而且正在向家的方向移动。
耳东经过不少曲折，终于找到了六六的坟墓。六六的坟墓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木牌。耳东站在六六的坟墓旁边，看见荒草萋萋，不免悲从中来，他放声大哭。
耳东打听到有一个打造墓碑的石匠姓李，李石匠的作坊地址位于山斗村。
李石匠告诉耳东，一块碑五百元，一周后可以取碑。耳东愿意加一百元，条件是两小时内做好。李石匠带着耳东去看了一块已经是半成品的碑，这块碑上面已经刻了一个字，李石匠告诉耳东，这是有人订了以后又不要了。李石匠说：“这个字不好处理。”耳东说：“把这个字改一下，刻成一朵花吧。”李石匠说：“刻什么花呢？我只会刻菊花。”耳东说：“那就刻一朵菊花吧。”李石匠叮叮当当忙了起来。
碑文刻好了。有一朵菊花的碑很美。
耳东雇了一辆三轮车把碑运到六六的坟墓前。碑立好，耳东凝望着墓碑，又一次放声大哭。
耳东又坐车去自己的家。耳东下车的时候，被一群人围住了。小小仇恨的眼光一下子把耳东点燃了。
耳东走到小小的面前，耳东的眼睛直视着小小的眼睛：“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姐姐，对不起你们一家人，你打我吧。”
耳东要用身体的伤痛来抵消心灵的伤痛。耳东知道自己是一个卑微的生命。另一个同样卑微的生命因耳东而死，耳东承受不起。
棍子们猛击着耳东的身体，耳东卷曲着身体在地上翻滚。
终于有一个声音说：“算了，不打了，再打下去这家伙会死的。”
耳东向着家的方向爬。耳东吐了一口血，又吐了一口血。耳东掏出一张手帕纸，把嘴角的血迹揩干净。
耳东终于到家了。家，贫穷而破旧，有一头大肥猪在院子里踱方步。
耳东的妈妈打开门，看见趴在院子里的耳东，耳东的妈妈惊呼了一声。接着，一脸络腮胡子的耳东的爸爸，骂骂咧咧地帮着耳东的妈妈把耳东拖进屋内，把耳东放在一张皮已经破了露出填充物的沙发上面躺着。耳东指了指口袋，妈妈用手进去一掏，是一叠红色的百元人民币。耳东妈妈惊喜地叫道:“孩子他爸，耳东带钱回来了。”耳东的爸爸从厨房跑出来，一手拿着一瓶酒，一手拿着一碟炒花生米，喝一口酒后又用嘴啄一粒花生米，耳东的爸爸大声嚷嚷道：“没出息的东西带钱回来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给我看看！”耳东的爸爸放下炒花生米，从耳东的妈妈手里一把抢过钱来，数也没数就往门外走：“我要去翻本。”
耳东的妈妈拿起门后面的一把铁锹就追了过去：“虎毒不食子，儿子你不闻不问，儿子的钱你还要拿去赌,我和你拼了！”耳东的妈妈用铁锹狠狠拍了一下耳东的爸爸的右肩，耳东的爸爸受此重击，向前一个趔趄，手里面的钱有不少被震了出来，红红的钱铺在地上。耳东的爸爸回头恶狠狠地张嘴要骂，看见耳东的妈妈眼睛血红，铁锹正狠狠地向他劈来，耳东的爸爸撒腿就跑。
这时候，耳东在屋里大叫了一声，耳东的妈妈赶紧回到屋里，看见耳东吐了一口血。
耳东的妈妈哭喊着：“耳东，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耳东脸色苍白，头一歪昏过去了。
耳东的妈妈慌了神，她把地上的钱收了起来，又找了辆板车吭哧吭哧地把耳东拉到公路边。
一辆又一辆车开过。没有车停下。车们卷起滚滚红尘。
耳东的妈妈干脆站在路中间。终于有车停下来。
这是一辆运猪的卡车。运猪的卡车车厢分为三层，有铁栅栏护着。下面两层有五六只活猪在里面或睡或站。最上面一层空空如也。耳东醒过来了，耳东又吐了一口血。好痛啊，耳东觉得自己一定是全身的骨头都碎了。
卡车车厢最上面一层还算干净，不过还是有一股猪屎的臭味和猪尿的骚味。耳东的妈妈力气小，无法把耳东拉上卡车，耳东的妈妈请司机帮忙。耳东的妈妈掏出三百元用来感谢司机。
在车上，妈妈抱着耳东，耳东的脸紧贴着妈妈的衣服。妈妈的衣服上面有淡淡的香味，印象中妈妈从来舍不得买香皂，而香水这个词，耳东这个一生贫困的妈妈可能听也没有听过。妈妈的衣服上面的淡淡的香味，应该是田野里风的香味。这种香味，耳东很久以前曾经在里面翻滚和呼吸。
耳东已经没有力气了，但是耳东还是要拼尽全力睁开眼睛，耳东要看着妈妈。
妈妈的头发扎着耳东的脸颊，妈妈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耳东的额头。妈妈的嘴唇温暖而湿润，耳东看见妈妈的眼里有无限的怜爱。
耳东闭上了眼睛，耳东已经不再疼痛。耳东听见了妈妈的哭泣。
耳东用微弱的声音对妈妈说：“妈妈，谢谢您。”
妈妈的头发又一次扎着耳东的脸颊，一滴热热的东西落在耳东的脸上。
那是妈妈的眼泪。
耳东经常看见互相亲吻的男女，这让耳东非常非常羡慕嫉妒恨。这是因为，耳东渴望的那个女孩的吻，离耳东很远，远得如同一颗太阳系之外的星球。
耳东记得，自己是在上高二的时候对一个女孩产生好感的（耳东羞于提早恋这个词），耳东学习成绩不好，在班级里面属于不受关注的一群，耳东每次上课都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绝望地翻着白眼。
耳东家在农村，由于暑假时要帮家里干农活，耳东有一张黑红黑红的脸，虽然耳东知道，脸黑是阳光留下的痕迹，而脸红才是自己的本色，但是看起来就是比那些生活在城里的同学多了一些泥土气，这让成绩不好的耳东又多了一种自卑。
耳东的自卑在高二下学期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因为耳东对一个女孩产生了好感，而这个女孩独来独往，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耳东一眼，耳东甚至可以肯定，这个女孩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这个女孩就是校花王婷婷。耳东看王婷婷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一根望着高山的小草，这样匍匐在王婷婷的脚下的小草，绿油油有一大片，耳东仅仅是其中一根，而且是离王婷婷最远的一根。耳东的自卑终于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耳东有许多话，一句也没有向王婷婷说过。这些话积压在心里，耳东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快爆炸了，这种要爆炸的感觉带给耳东一种幸福的冲动。耳东在这种幸福的冲动中飞过了许多色彩缤纷的日子，耳东的脑海里面不停地跳跃着王婷婷的面容和声音，耳东过了许多日子后想起来，也没有为这种幸福的冲动后悔过。
耳东本来就不好的成绩每况愈下了。不知道是谁把耳东的学习情况告诉了耳东的父母亲。耳东的父母亲以务农为生，虽然父亲偶尔出去打点零工，但是要维持耳东每年的学费仍然非常不易。知道耳东的学习状态如此差劲，暴跳如雷的父亲赶到学校，把人高马大的耳东狠狠揍了一顿，这让耳东在同学面前颜面尽失。
在教室里本来就沉默的耳东似乎连呼吸也消失了，完全成了一个木偶。
王婷婷遇到麻烦了。有个盗窃团伙的头目名叫二赖子，这个二赖子在棋牌室打牌的时候看见门外有一个美丽的倩影飘过，二赖子马上带着一群人追了出去，拦住了王婷婷。
二赖子涎皮赖脸地提出要和王婷婷交个男女朋友，王婷婷想也没有想，厉声拒绝了二赖子的要求。二赖子们一拥而上，对王婷婷又拖又拉又抱又摸，王婷婷无力反抗，哭喊起来。王婷婷的一只乳房露出来了。
这时，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路过这里的耳东，冲到二赖子面前把车一扔，三拳两脚就把这些家伙打倒了。耳东表情坚毅，下手凶狠，二赖子们一个个痛得哇哇乱叫。二赖子们自知不是对手，赶紧爬起来逃跑了。
王婷婷穿好衣服，用很小的声音对耳东说了一声：“谢谢。”
耳东从此威名远扬。
耳东成了王婷婷的义务保镖。人们经常可以看见王婷婷在前面走，耳东在后面跟着。身材高大的耳东在腰上还别了一把斧头。
高考结束那天，耳东从考场出来，看见王婷婷在考场门口站着。王婷婷用很小的声音请耳东去吃饭。耳东着了魔似的跟着王婷婷走了。
这家装潢相当豪华的饭店离考场不远，王婷婷进去找了一张圆桌子，耳东坐在王婷婷的对面，两个人，一个在北极，一个在南极。
王婷婷点了一些菜。又开了一瓶红酒。
王婷婷要去美国留学了。下个月就上飞机。
王婷婷离开座位，走近耳东，耳东闻到了王婷婷呼吸里有一种特别香的气息。耳东心里想，这是一种可以让自己愿意为之去死的气息。王婷婷在抽泣。王婷婷擦干了眼泪，抬起头，用她美丽的眼睛看着耳东：“你当我的哥哥吧。”
耳东心里静如止水。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听到了一个自己早就了解其内容的消息。
耳东知道王婷婷是依恋自己的，但是王婷婷必须飞走，就如同一片落叶遇到一阵风，落叶必须飞走。
耳东笑着祝福王婷婷。耳东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有让眼里的那滴泪流下来。
耳东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渴望，是什么渴望，这渴望里面又包裹着什么东西，耳东当时并不清楚。
耳东离开了王婷婷。
耳东没有考上大学。耳东的爸爸既失望又庆幸。失望，是因为耳东考不上大学没有出息；庆幸，是因为家里再也不需要为耳东支出学费了。耳东家里的经济情况开始好转，家里买了新家具，又装了电话。
耳东的爸爸和六六的爸爸开始张罗孩子们的婚事了，他们选了一个日子办订婚酒席。耳东的爸爸和六六的爸爸觉得这些事情应该由大人决定，耳东的爸爸从来没有问过耳东的想法。
当耳东的爸爸告诉耳东明天和六六在团结酒店订婚时，耳东觉得这是一声晴天霹雳。
六六和耳东是小学同学，两家还是远房亲戚，六六的家境比耳东家富一点。
六六的一只眼睛瞎了，六六用眼罩把瞎眼蒙了起来。耳东常常叹息，六六的一只眼睛如果不瞎，六六一定是个健康美丽的女孩。
独眼女六六喜欢耳东。耳东身材高大，长得也比较帅。小时候，六六和她的弟弟小小经常来耳东家玩。当耳东带着小小去钓鱼的时候，六六就站在旁边看。
耳东一直把六六当妹妹看。
耳东不甘心受爸爸的摆布，他偷了家里一笔钱逃跑了。耳东逃到了新龙市。
耳东在静静发型沙龙里找了一份洗头的工作，静静发型沙龙包吃包住，每三个月结二千元工资。
耳东给家里打电话，妈妈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耳东逃跑后，六六吞服大量安眠药自杀了。
耳东的妈妈得到消息，六六的弟弟正在找人帮忙，要打死耳东为姐姐报仇。耳东的妈妈叫耳东不要回家。
一条生命消逝了，而且是因为我的缘故——每想到此，耳东心里就特别难过。
静静发型沙龙里气氛沉闷，里面的小伙子和小姑娘都互相不说话。耳东要站在洗头床旁边不断给客人洗头，几个理发师在忙碌，而大部分小伙子和大部分小姑娘整天都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不断有人被男客人或者女客人约出去。常常有人一去不复返。
耳东在给顾客洗头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王铁的小伙子。耳东和王铁聊得很投机。王铁在先锋地产工作。王铁告诉耳东，如果遇到有钱的客人可以帮忙推荐一下这个名叫“丽山碧水”的楼盘，经耳东介绍去看房的客人如果买了房，耳东至少可以得到五百元酬劳。王铁拿出一叠名片，然后用一把小剪刀把这一叠名片剪去一角。王铁把名片交给耳东：“你让客人带着这名片找我，我就知道是你介绍的。”
王铁没有食言，他经常把一叠钱塞进耳东的口袋。
耳东办了一张银行卡。耳东已经有了一万多元的存款。
耳东经常工作到很晚。耳东夜里就睡在静静发型沙龙用来接待客人的沙发上。有时在沙发上睡不着，耳东会去网吧上网。
耳东有一次在网吧上网的时候，看见邮箱里出现了王婷婷的来信，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想你。”耳东相信，那片落叶被风吹走了是真的，落叶在想念耳东也是真的。耳东买来两瓶啤酒，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痴痴地看着显示屏上的两个字，耳东痛痛快快地流了两个小时的泪水。
虽然耳东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耳东还是感觉到自己的热血里有浪花出现。耳东干活的时候比过去有劲多了。
耳东给静静发型沙龙的客人们洗了八十多天的头，过几天就可以拿到二千元工资了。耳东就是为了这二千元才没有辞职。
这一天，耳东又工作到很晚。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耳东，听到有人进门，耳东打开灯一看，原来是静静发型沙龙的女老板。
耳东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女老板歪歪斜斜地躺在沙发上，叫着要洗澡，让耳东帮忙去放热水。
静静发型沙龙的卫生间里面有个浴缸。耳东放完热水回来，看见女老板已经脱光衣服躺在沙发上了，女老板体态妖娆，肌肤如雪，耳东热血涌流，冲上去抱住了女老板。
第二天早晨，女老板表情严肃地告诉耳东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路是进监狱；另一条路是滚开。
耳东有些羞愧，他收拾东西马上就离开了。耳东想明白了，这家静静发型沙龙是个鸡窝和鸭窝，理发洗头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女老板是最大的一只鸡。
耳东准备去学驾驶。他看中了郊区农民的一栋两层楼房，把楼上的一个带卫生间的大房间租了下来。
本来，耳东要去驾校报名了，可是耳东这几天咳嗽得厉害，而且感到胸闷胸痛，所以耳东就去医院排队挂号。耳东在医院里跑来跑去忙了一天，花了不少钱，做了不少检查。第二天耳东拿到检查报告，再去找医生，医生要耳东准备几万块钱住院动手术。
耳东怀疑自己得了肺癌。耳东的舅舅就是因为肺癌这个病，花完家里的积蓄后还欠了许多债去治疗，最后还是撒手人寰。
耳东不想让自己贫困的父母雪上加霜。
耳东给家里打了电话。妈妈在电话里说，因为耳东的爸爸对耳东失望之极，爸爸的性格有了巨大的改变。原来烟酒不沾的爸爸，现在不仅抽烟喝酒，而且染上了赌博恶习，家里又开始变穷了。
耳东这几天常常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所以耳东以最大的力气拧着自己大腿上面的肌肉。哦，耳东不是在做梦，耳东醒着，而且正在向家的方向移动。
耳东经过不少曲折，终于找到了六六的坟墓。六六的坟墓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木牌。耳东站在六六的坟墓旁边，看见荒草萋萋，不免悲从中来，他放声大哭。
耳东打听到有一个打造墓碑的石匠姓李，李石匠的作坊地址位于山斗村。
李石匠告诉耳东，一块碑五百元，一周后可以取碑。耳东愿意加一百元，条件是两小时内做好。李石匠带着耳东去看了一块已经是半成品的碑，这块碑上面已经刻了一个字，李石匠告诉耳东，这是有人订了以后又不要了。李石匠说：“这个字不好处理。”耳东说：“把这个字改一下，刻成一朵花吧。”李石匠说：“刻什么花呢？我只会刻菊花。”耳东说：“那就刻一朵菊花吧。”李石匠叮叮当当忙了起来。
碑文刻好了。有一朵菊花的碑很美。
耳东雇了一辆三轮车把碑运到六六的坟墓前。碑立好，耳东凝望着墓碑，又一次放声大哭。
耳东又坐车去自己的家。耳东下车的时候，被一群人围住了。小小仇恨的眼光一下子把耳东点燃了。
耳东走到小小的面前，耳东的眼睛直视着小小的眼睛：“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姐姐，对不起你们一家人，你打我吧。”
耳东要用身体的伤痛来抵消心灵的伤痛。耳东知道自己是一个卑微的生命。另一个同样卑微的生命因耳东而死，耳东承受不起。
棍子们猛击着耳东的身体，耳东卷曲着身体在地上翻滚。
终于有一个声音说：“算了，不打了，再打下去这家伙会死的。”
耳东向着家的方向爬。耳东吐了一口血，又吐了一口血。耳东掏出一张手帕纸，把嘴角的血迹揩干净。
耳东终于到家了。家，贫穷而破旧，有一头大肥猪在院子里踱方步。
耳东的妈妈打开门，看见趴在院子里的耳东，耳东的妈妈惊呼了一声。接着，一脸络腮胡子的耳东的爸爸，骂骂咧咧地帮着耳东的妈妈把耳东拖进屋内，把耳东放在一张皮已经破了露出填充物的沙发上面躺着。耳东指了指口袋，妈妈用手进去一掏，是一叠红色的百元人民币。耳东妈妈惊喜地叫道:“孩子他爸，耳东带钱回来了。”耳东的爸爸从厨房跑出来，一手拿着一瓶酒，一手拿着一碟炒花生米，喝一口酒后又用嘴啄一粒花生米，耳东的爸爸大声嚷嚷道：“没出息的东西带钱回来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给我看看！”耳东的爸爸放下炒花生米，从耳东的妈妈手里一把抢过钱来，数也没数就往门外走：“我要去翻本。”
耳东的妈妈拿起门后面的一把铁锹就追了过去：“虎毒不食子，儿子你不闻不问，儿子的钱你还要拿去赌,我和你拼了！”耳东的妈妈用铁锹狠狠拍了一下耳东的爸爸的右肩，耳东的爸爸受此重击，向前一个趔趄，手里面的钱有不少被震了出来，红红的钱铺在地上。耳东的爸爸回头恶狠狠地张嘴要骂，看见耳东的妈妈眼睛血红，铁锹正狠狠地向他劈来，耳东的爸爸撒腿就跑。
这时候，耳东在屋里大叫了一声，耳东的妈妈赶紧回到屋里，看见耳东吐了一口血。
耳东的妈妈哭喊着：“耳东，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耳东脸色苍白，头一歪昏过去了。
耳东的妈妈慌了神，她把地上的钱收了起来，又找了辆板车吭哧吭哧地把耳东拉到公路边。
一辆又一辆车开过。没有车停下。车们卷起滚滚红尘。
耳东的妈妈干脆站在路中间。终于有车停下来。
这是一辆运猪的卡车。运猪的卡车车厢分为三层，有铁栅栏护着。下面两层有五六只活猪在里面或睡或站。最上面一层空空如也。耳东醒过来了，耳东又吐了一口血。好痛啊，耳东觉得自己一定是全身的骨头都碎了。
卡车车厢最上面一层还算干净，不过还是有一股猪屎的臭味和猪尿的骚味。耳东的妈妈力气小，无法把耳东拉上卡车，耳东的妈妈请司机帮忙。耳东的妈妈掏出三百元用来感谢司机。
在车上，妈妈抱着耳东，耳东的脸紧贴着妈妈的衣服。妈妈的衣服上面有淡淡的香味，印象中妈妈从来舍不得买香皂，而香水这个词，耳东这个一生贫困的妈妈可能听也没有听过。妈妈的衣服上面的淡淡的香味，应该是田野里风的香味。这种香味，耳东很久以前曾经在里面翻滚和呼吸。
耳东已经没有力气了，但是耳东还是要拼尽全力睁开眼睛，耳东要看着妈妈。
妈妈的头发扎着耳东的脸颊，妈妈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耳东的额头。妈妈的嘴唇温暖而湿润，耳东看见妈妈的眼里有无限的怜爱。
耳东闭上了眼睛，耳东已经不再疼痛。耳东听见了妈妈的哭泣。
耳东用微弱的声音对妈妈说：“妈妈，谢谢您。”
妈妈的头发又一次扎着耳东的脸颊，一滴热热的东西落在耳东的脸上。
那是妈妈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