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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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 跳舞鯨魚ocoh星心亞AzureSianlight

  前言: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寒山
  
  1
  
  我叫慧成,寒山寺的和尚,除了师父,没有亲人。
  某一日,我去化缘,在将近姑苏时,这个历代名城正将沦陷。无数的人正在攻城,喊杀声、马嘶声、还有兵器的碰撞声不绝于耳,非常喧闹,如若佛经中的“修罗场”。但是不久,那些声音连同那天盛开的阳光一起,像被谁塞进了一个布袋,一下子就嘎然而止了。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我回头看了一眼,一个骑兵从我身后飞驰而来,从容地举起他的刀,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几乎同时,我就听到脖子上的佛珠向四处迸散的清脆响声。没有挣扎,没有疼痛,只看到血珠和佛珠向脸前溅出三步开外,接着就天旋地转。在倒地的刹间,我知道,我已经被人杀害了。
  我从阎王殿回来,拍拍身上的灰,缓缓走回到被杀的地方。在一片狼籍之中,我终于辨认出了自己的尸体,它像一个被谁扔掉的破枕头,非常陌生,一动不动地躺在粘稠的血液里。杀我的人早就走了,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姓甚名谁。也许他根本没把这件事当回事,也许他在接下来的撕杀中被另外一个人杀掉。我蹲坐在地上非常难过,委屈地哭了一会儿,站起身,背上我自己的尸体,想找个地方埋了。
  我的墓地就选择在姑苏城郊,坟墓在随后的数年里,除了我自己守候着,一直都没人注意过它。它破败不堪,杂草丛生,只有半截石碑,埋没在榛莽之间。平时极少有人来,更没有谁来祭扫,偶尔有小孩子带着牛羊在这里放牧,或者几只在此歇脚的飞鸟。 
  我已经睡了很久了,每一个月才醒来一次。每次醒来,世界都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就是白天黑夜更替,或者四季更替,还有天上络绎不绝、不断飘过的白云。我是寂寞的,世界上很多生灵对我视若不见,一开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和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我已经不是人界生灵。
  我终于从佛,沦落为一个庸俗的鬼,笔直地躺下,与风同眠。
  我是一只鬼。
  
  2
  
  某天,有两个年青人路过此地,谈论起“女人”。我看见他们的眉宇之间,跳动着一种奇怪的暧昧表情。我恐惧人类,更恐惧这样的神情。但我还是忍不住问:
  “‘女人’有什么好谈论的?”
  他们对我毫不理会,我这才想起来,他们不知道我是一只鬼,更不知道身边有一个鬼存在。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终于见到了他们所说的“女人”。听其他鬼说,那个女人是一个官家的小姐,来乱坟岗,是为她的母亲祭奠。
  她走进乱坟岗,长长的裙裾在她的身后轻轻摆动。我发觉那种布料很特别,轻而柔软、流光溢彩、变幻瑰丽,就如同层层涟漪,波光粼粼。
  多年后,当我熟知了人间的一切,才知道那是绸缎。然而当时我却不知道,我的生活里,只有棺木、墓碑和荒草;我的生活,就像我的坟头一样,枯燥、单调、黯淡无光。
  我着迷地注视她身上的衣裳,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人。直到她从我的坟边走过时,我才吃惊地发现,“女人”,原来这般漂亮——远山为眉,秋水凝眸,唇如丹朱,肤若凝脂。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坟头,愁绪锁在眉间。那是一种凄凉的美,就像一朵莲花,慢慢地绽放在水波里。这是我生前死后第一次被一个叫“女人”的东西震憾,以至我永远无法忘掉她的身影——从我坟前匆匆而过,空气中弥漫着她留下的忧伤。
  在后来很多年里,在莫名的思念之中,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然而她的影子也从来未曾离开过我的脑海。
  我认识了女人。
  
  3
  
  我的身边,有很多不知名的花草,春天来的时候,那些花草都很茂盛,有风吹过时,花香便纷纷扬扬,整个乱坟岗都充满着香气。那些花瓣也会随风飘舞,落在我的坟头四周,就像清明那天随处可见的纸钱。
  起先,还有一些老公公和老婆婆(当然了,他们也是鬼)来陪我看看花落或者聊聊天,但后来他们都不愿意来了,大概厌烦了周而复始。但是我永远也不会烦,因为落花有一种悲伤的意味,让我想起那个美丽的女子。
  而且,我坚持相信,花也是有魂的,花魂和人鬼一样,无所依托时,就散落在周遭,化作春泥。
  久而久之,那些花魂也很喜欢我,纷至沓来,落在我的身上。
  可惜,它们不会说话,无法和我聊天。也许它们比我的孤独更多一层沉默,年复一年。
  那年,来了一个和尚,来坟场为人超度。他很年轻,看起来应该和我生前的最后一天一般大。他身上的佛衣很干净,蓝色的,洗的发白,给人一种奇异的清洁。
  和尚路过我的坟头时,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对碑上我生前的记述有些兴趣。我也很仔细地看了看他,他安之若素,侧面的轮廓异常柔和,额头光洁如玉。他后来在我坟前坐了下来,一动不动,就像庙里入定的老僧。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开了口:“你想转世吗?”
  他就像是对着空气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他看着我,重复了一遍:“你想转世吗?”
  我怔住了,忍不住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当然是。”和尚说,“我现在说的既是鬼话,又不是鬼话。”
  我笑了起来,觉得他很幽默,忍不住问他:“你是人,怎么能和鬼说话?”
  和尚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
  我高兴了起来,一种喜不自禁的高兴。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和一个曾经也是人的鬼说话了,而且他和我的前世一样,是个僧人。
  我问他:“你是谁?”
  和尚说:“我是悟彻。”
  “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来自我佛,飘泊四海。”他答。然后他又一次提出了那个问题:“你想转世成人吗?我可以帮你,去找阎王。”
  我知道转世的含义,所有的鬼都期盼着转世成人、再次轮回。这一点,从耐河桥上成群结队的鬼们身上就可以知道。可是我想不想转世呢?我考虑了很久,问:
    “转世成人,比现在更享福吗?”
  一丝惊异的神情从和尚眼里掠过,他长久地凝视着我,然后他说:“不,人是受罪的,去人间就是去受罪。”
  我大笑起来,“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要转世?”
  和尚不说话,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墓碑:“随便你吧。不过以后你要是想转世成人,就向天大喊我的法名三次,我就会来帮你。”然后,他站起来,要走。
  我连忙说:“你能不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点头:“你问吧。”
  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叫轮回?又为什么要轮回?”
  和尚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人为什么要变成鬼,然后鬼又为什么要变成人。我本来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叫轮回,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请你告诉我,轮回的禅意。”
  和尚默然良久,说:“也许你不知道,会更好。”
  我固执地说:“不,我想知道。”
  和尚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轮回的禅意。有关这一点,或许只有佛祖说得清楚。”
  我冷笑了一下,问他:“人间是谁造的?”
  他答:“佛祖。”
  我又问:“地狱是谁造的?”
  他楞了一下,说:“也是佛祖。”
  我问:“为什么要造这两样?没有这两样,就没有苦海;没有这两样,何需普渡众生?”
  和尚无语,飘然离去。
  人鬼殊途。
  
  4
  
  睡醒,懒怠,花如解语,野鸟飞来,又是一日闲暇。睡了多久我已不记得了,原来生前死后,我都是那么的无聊。无聊是一场虚空,那种空荡的感觉绵绵不绝,让人痛苦不堪,还不如昔日那把刀挥来有趣。
  佛经里说,领悟佛性,就等于给灵魂找到了一个可以安静的地方。看看现在这种样子,想想过去,实在好笑,看来亡灵去修持是最恰好不过的了。他们说,这就叫做安息。
  我活着的时候,师父说: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做人还是做鬼,取决于你把自己当人还是当鬼。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阎王对我说过的话:“兀那死鬼,你可想好了,当真要放弃转世的机缘么?”
  “我想好了。”
  “你可知孤魂野鬼处境凄凉,无可依栖?”
  “我知道。”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错过机会,便永不超生。”
  “我情愿。”
  “那么你走吧。”
  阎王很有意思,比我还要无聊。轮回轮回,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从何来?死去何处?何若来?不如寂灭。
  匪夷所思。
  
  
  5
  
  在无尽的虚空中,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我认识了一条蛇。那条蛇走路的时候扭来扭去,像女人的腰。它的媚态百生逗得我哈哈大笑。我的笑让我自己吃了一惊——我怎么还会想到女人?师父曾说,我缺少慧根,给我取个法号叫慧成,他大概希望我慧有所成,也许早就预料到了,我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心有所动。
  这又让我想起多年以前,师父问我,寺中的旗幡为何会在空中飞舞。
  我答:“是风在动。”
  师父摇了摇头。
  我又答:“是旗在动。”
  师父又摇了摇头。
  我答不上来。
  师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它根本就没有动,所谓动者,是心在动。”
  我何时才能做到心如止水呢?
  那条蛇听到我的笑声,吓了一跳,警觉地四下张望,然后把目光定在我的身上。它居然能看见我!我也吓了一跳。它是神?是人?是鬼?是魔?无论它是什么,它居然能看见一只人所不见的鬼!
  它盯着我看了半天,松了一口气,然后它笑了:“你这个鬼东西,你的鬼话吓我一跳。”
  之后它又笑说:“你是一个不一般的鬼,我喜欢。”它鄙夷地望了望其它棺材里躺的死鬼,用尾巴指着他们,“你跟那些愚蠢的家伙不一样,你不是一般的鬼。”
  我微笑了起来,说:“是吗,有何特别之处?”
  它扭了一下腰,兴致不减:“你不是一个平凡的鬼,你有灵性。”
  灵性?它居然告诉我,我有灵性,天!
    “那么,你是谁?”我问它。
  它正准备要走,听到我的话,扭过来蛇脖子:“我是一个异物,和你一样,不是一般的。”
  说完,它向草丛中溜去。它走的样子是很特别,腰扭的更厉害了,简直有点水性扬花。
  “明天你还来吗?”我问它。
  “你希望我来吗?”它眨了眨眼,狡黠地反问。
  我想了想,如实回答:“是。”
  “那我就来吧。”远处传来它的声音,尖细如莺。
  
  
  6
  
  是夜,无法入眠。
  它会不会来呢?我担心它会食言。该不该喜欢上一条蛇,这是一个很值得商榷的问题。荒唐。
  念佛,学禅,入定是第一要素,入了定才能无住、无念、无守,才能驰骋宇宙,才能不拘一格,才能无门无路。
  无法入定……我又猛然想起,我早已经不是佛门中人,我不过是一只鬼。一只鬼需要入定吗?这根本不值得商榷。
  它果然没有食言,次日,它又来了,扭动着它的蛇腰,边走,边用它发叉的舌头舔路边的一些花粉吃。它好象刚起床的样子,半昏半醒。趁它没注意,我抓了一把土,放在一朵花里,被它卷到了舌头上。
  它咳嗽了起来,连忙把土吐到地上:“你个死鬼,你好讨厌!”
  我哈哈大笑:“你干嘛要吃花粉?”
  “我在汲取天地间的精气,”它呸呸地吐着,“知道这是做什么吗?这叫修炼。”
  修炼?一条蛇的理想也未必太高了吧?我半信半疑:“你想成人?”
  “是啊。”它用草叶擦着它的嘴唇,看着我问:“你不想成人吗?”
  “我从来就没有修炼,也从来不屑于成人。”
  “哼!”它冷笑,“谁说的?你上辈子做和尚,不就是一种修炼吗?所不同的是,我只是想做个人,而你想做的是佛。”
  我哑口无言。
  它看起来确实与众不同,难怪它自称为异物。
  看一条蛇怎样修炼,可以丰富我的鬼生活。只是它修炼的内容单调而枯燥,就像很久以前,我念颂的经文,日复一日。就这样,它每天吃些花粉,然后就懒洋洋的躺在我的坟头上晒太阳,修炼。
  多年之中的某一天,我问它,要这样修炼多久?
  它说:“我已经修炼了四百九十九年了,再有一年就可以幻化人形。”它的样子又让我想起那个所谓的女人,一个妖娆的女人。
  我忍不住大笑:“果真是个女人!失心疯!”
  它愠怒地瞪了我一眼:“等我能够幻化人形,我就会成为世上最美的女人!”
  它说得倒真轻巧。我不明白幻化成人又有什么好?我做过人,我知道做人是什么滋味。但是见它如此认真,我不想扫它的兴,任它高兴起来,手舞足蹈。
  世上最美的女人?
  心随我动。无可奉告。
  
  7
  
  时光,毫无滞塞地流逝;故事,像流水一样发生。
  又一个飘满花香的春天,我正在沉睡,被它摇醒:“看看我,怎么样?”
  我睁开眼,只看了一下,就顿时目瞪口呆了——它,不,是她!她在阳光之下,扭动着洁白如玉的胴体,带着阳光般的微笑,看着我。
  我简直是撞上鬼了。
  头晕目眩。
  “我可以了!我可以了!我终于可以了!”她兴奋地在我面前得意地雀跃着。后来她发现我正在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光屁屁,尖叫一声蹲在地上,急忙抓了一把草叶捂住:“你!你!你个色鬼!”
  我哈哈大笑:“是你要我看的。”
  她涨红了脸,揪了个草叶,说了声“变!”,微风徐徐之下,她便着了一袭长长的裙裾,在她的身后轻轻摆动。那衣物,轻而柔软、流光溢彩、变幻瑰丽,就如同层层涟漪,波光粼粼。我再一次大吃一惊,她多像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女人。
  当乱坟岗所有的鬼都跑来看时,她又变回原形,一如从前,让鬼们怏怏而去。我微笑地看着它,也一如从前。
  但是很快我就笑不起来了,因为我知道,做人,总是哭的时候比笑的时候多:“成人到底有什么好?”
  它沉思了一会,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清楚。我想做了人一定有很多好处,否则也就没有谁想争着转世成人了。”
  它看我不高兴,爬过来附在我身边问:“你不希望我成人吗?”
  我一怔,脸红了起来。多少年来,我早已经习惯了有它陪在我身边,我不知道它修炼成人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怕它一旦成人,会有朝一日离开我。
  正在想,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它的声音。我急抬头看。
  但见“悟彻”法师立在坟前,手持金钵,断喝:“妖孽,吾寻你已经很久。”
  南无阿弥陀佛!
  
  8
  
  “这是为何?”看到那条蛇已经魂不符体,我连忙问悟彻。
  悟彻法师镇定自若:“鸟栖于林,犹恐其不高,复巢于木末;鱼藏于水,犹恐其不深,复穴于窟下。然而为人所获者,皆由贪饵故也。天下之事,图之固贵于有其法。息灾、增益、敬爱、降伏四大济世功德无量!我乃吾佛护法,专收妖孽。”悟彻法师说完开始念咒,挥手指天:“收!”那金钵向天上飞去。
  “且慢!”我喊道,“我佛以慈悲为怀,何故灭生?”
  那金钵定在空中,悟彻也定住了。他看了看我,收掌、合什,立地成佛,说:“阿弥陀佛。灭生?我是在灭妖。”
  “我佛中人,为一切苦海中的众生,妖也是有血有肉的生灵。”我说。
  悟彻成佛,复又成山,一动不动。时间过了很久,他微启双目,道:“凡者夏花,生亦如是,亡亦如是。一得一失,命该如此,正所谓生死法故。”
  我和那蛇,万念俱灰。
  我用身子挡住定做一堆,匍匐在地的小蛇:“无所谓成,无所谓失,无所谓做,无所谓不做。心中无事,亦无所谓得失。佛曰:‘无极生太极’,此乃无中生有。妖自有妖道,魔自有魔道,自有拂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类溷之中——各界自有劫数,自有其法,何要用佛、道来强加于妖魔?大地山河,树木花草,虫蛇野兽,都是法侣。什么叫修行?改正错误的思想,修正错误的行为,改掉自己的习气,这就叫修行。灭妖是一种修行,但妖本身的修炼又何尝不是修行?”
  悟彻依然未动,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容纳异已,方可成佛。我求你高抬贵手,放过它。”我的泪掉了下来,居然为一条蛇。
  死一样的沉寂之后,他挥手收了盂钵,说了句“罢罢罢”,沉默而逃避地转身离去。
  我的目光从悟彻的的背影上收回,弯腰俯身,把那条可怜的小蛇捧起。
  无怨无悔。
  
  9
  
  我的泪滴在小蛇身上,它苏醒过来,充满感激地看了看我:“谢谢你,你是个良人。”
  “不。”我看了看悟彻渐渐消失的背景,“善良的人是他。”
  “他真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我喜欢你们。”
  我默然不语,它的语气里有什么让我莫名地惶恐。
  修学佛法,如果不遵佛道,修到死也没有什么成就。我已经死了,我不再是佛,我是鬼。但是悟彻呢?他仍然是佛,却被外物所牵,他还能不能能入禅?他还能不能到达彼岸?不能渡已,以何渡人?
  “渡人便是渡已。”小蛇说。
  我回头看了看我墓碑上“与风同眠”四个大字,无语。
  “很久以前,我应该和你一样,也是一只鬼,只是轮回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成了蛇。”它缓缓地说。
  蓦地,我涌起一阵冲动,对手里的小蛇说:“我希望你早日转世成人,真的!”
  它静静地看着我,我也静静地望着她。
  良久,她轻轻地说:“你放心,就算我成了人,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我的眼睛竟然湿润起来。
  心悸毫无节制。
  
  10
  
  小蛇每天都跑来陪我,可是在后来的某一天,它从人间回来之后就变了,常常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坟边沉思,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总是不肯说。我觉得她眉宇间锁着一丝离世般的忧愁,这神情让我也跟着忧愁起来。
  她对我说:“你也转世成人吧。”
  它怎么会突然让我转世成人?做人太累了,做一个累死人的人,哪里有当鬼轻松?我回答它:“为什么要转世?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
  它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忧伤。我有些惴惴不安,进而怅然若失。
  “我真的希望你能转世成人。”它说。
  我摇了摇头:“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不如不来又不去,来时欢喜去时悲。悲欢离合多劳虑,何日清闲谁得知?”
  它什么也不再说了,继续沉思。它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话越来越少,有时候是一整天。它常常凝视着某个方向,然后发出一声叹息。我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忧虑,怕它觉察。我想,只要它还在我身边,我就知足了。
  有天,当它又陷入沉思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出来:“你的魂一定被谁摄去了,你是不是爱上了人间的某个男人?”
  我果然猜中了它的心事,它吃了一惊,然后回头瞟了我一眼,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讥诮眼神,然后它就走了。
  我怔住了——我知道,自从悟彻走了之后,它向来认为我鬼话连篇。
  第二天,它没有来,它一定睡了一天的懒觉,我这样想。但是晚上,我便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它会不会永远也不来了?
  果然。
  明天复明天之后,依然如此……它不辞而别,另一种悟彻?
  我怀着一丝希望,去年复一年地绝望着。白天,我数着不断飘过的白云;夜晚,我数着满天的繁星。悟彻,一个可怕而可恨的字眼,四野回应着我悲哀的鬼哭。
  我是孤独的,不愿意跟任何一只鬼说话。所有的鬼都来安慰我,我却不相信鬼话,只相信那一段记忆——它和她,一条蛇、一个女人,一世。
  鬼情未了。
  
  11
  
  花开花谢,日落日升,从我变鬼至今多少个年头了,我早已经懒得再去计算。我不知道自己死了多久。鬼是没有年龄的,年龄只对活人才有意义。我的年龄应该在死亡的前一天。而那一天到现在,我一直在死着。我是一只十八岁的鬼,终身在陪伴着一条雄心万丈的蛇,盼它转世成人之后,再离我而去。
  终于,在一个梦中,我大声地喊:“悟彻、悟彻、悟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果不是天未破晓,我应该能看见南边的一座山,很高,也很孤独。现在它隐身在一片苍茫的未知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山里传来悠扬的钟声,我朝着钟声的方向走,是一座寺,我前世曾经修禅念佛的寺。
  香火缭绕、灯火辉煌,梵音中,莲台上,我佛。跪拜——无悲,无喜,无怨,无尤,无色,无受,无想,无行,无识……三界之上,前尘旧梦,化为云烟,无言,无语……
  悟彻向我走来,打量着我:“唵嘛呢叭咪吽……”他看了看佛,又抬头看了看天,说,“所谓大雄,就是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你好有耐性。”
  虽过去很多年了,他仍然是过去的样子,依然年轻如弱冠。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惫赖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却亮如星子。我知道,他是真佛。
  “现在,你已经不是鬼了。”他说。
  “那么我是人?”我问。
  “无常!”他说,“著境便有生死。当下放下,不生不灭。”
  我一惊。
  他见我迷惑不解,说:“佛陀难渡无缘的众生,你已经轮回了,也算与我佛有缘。”
  心盲。
  悟彻笑了起来:“五度如盲,般若如眼。你与我佛的机缘,正是你的大慈大悲和吞忍耐受。”
  可是,我分明看到,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惆怅。
  
  12
  
  我一直对悟彻说的那句话揣摩不透。他说我重生之后,仍有一劫,是关于女人,是否躲过,要看我的造化。
  这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无法证悟。
  但是很快我就遇到了那个女人,她叫陈鱼儿,我从山上砍柴回来时,她正跪在大殿前,接受剃度。
  她的样子让我非常震惊,极像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女人:远山为眉,秋水凝眸,唇如丹朱,肤若凝脂。她就跪在殿堂上,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轻而柔软、流光溢彩、变幻瑰丽,就如同层层涟漪,波光粼粼。她的头发长且黑,绸缎般笔直地垂下。悟彻的的剃刀轻轻划过,一缕缕的青丝便无声地飘落下来。那些飘落的青丝让我想到很久之前的落花,它们一样飘零得凄然。
  她的目光扫过我,愁绪锁在眉间。那是一种凄凉的美,就像一朵莲花,慢慢地绽放在水波里。于是,整个大殿中弥漫着她的忧伤。她是谁?为何要出家归依佛门,我无从知道。
  我摇摇头,不清楚一个美丽的女子进入佛门,于佛于她,是幸还是不幸。
  她皈依我佛之后,除了念经,从未听到她说过一句话,但是在某一天,她说话了。
  那天我正在溪边坐禅,她走过来,看着我,眼角露出一丝笑意,“你可真是一个奇怪的和尚。”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美得惊人,我的双目立即有种被针剌到的疼痛。
  “你与别的和尚不同。”她说,“对女人视若不见。”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说这话时候的表情,很像它。可惜她不是它。
  她也同样看着我,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为什么总盯着我看?我脸上有花吗?”
  “花倒是没有。”我如实回答,“不过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像某一个人,我前世认识的一个女子。”
  “哦?”她有些吃惊,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对着一汪清溪:“我真的笑了吗?出家这么久了,以为不会笑了。”
  “笑了。”我说,“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啊。”
  我不过脱口而出,她却脸红了起来,羞得像一朵娇艳的桃花。我心悸了一下,不禁又想起了它。
  神采奕奕。
  
  13
  
  我是偶一登高才看见那一树梨花的。它在寒山脚下,蓬散为一伞,一片粉白,颇像乱坟岗那些不知名的花,将零落撒满一地,复又作尘。它让我想起一首词:
  
  莫道梨花落洞天
  谁怨衰颜双鬓染
  鸡犬往来尘寰外
  不负
  一竿风月栖碧山
  况肯红尘深处去
  莫问
  归来唱晚不羡仙
  回看金阙且徐行
  风定
  一壶对月一壶眠
  
  看梨花雪白如故,掐指算来,从我转世成人至今,已经两年了。可是,我始终没有在人间见到她。而所谓的人间也不过如此,和乱坟岗没有什么不同。
  悟彻说,会修行的人是一刹那,不会修行的人是尘点劫。我有贪求,罪孽深重。
  一日,我和一个樵夫交上了朋友。那天我正在梨树下坐禅,他走过来对我说:“我听见你总在叹息,好像有什么心事?”
  他让我有一些意外,我仔细地打量了他,发觉他有一双漆黑的瞳仁,很深邃,像不可见底的水潭。我笑笑,说:“做人原来还是这样的无趣。”
  “你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和尚。”他也笑了起来。
  笑完,他又恢复了方才的深不可测,凝视着远方出神。他的神情让我想起来一个人,我前世的师父。
  他忽然开了口:“我知道你的身世。”
  “哦?”我大吃一惊。
  “很久以前。”他侧过脸,缓缓诉说,“很久以前,你是寒山寺觉新方丈的弟子。后来你成了鬼,你讨厌娑婆世间的罪恶,不肯做人。但你没有悟到:众生造种种的恶业,是来成就我们的菩提之道,我们不应该恨这个世界,应该感恩才对。”
  我点了点头。
  他并不看我:“在此之前,你是寒山寺的一只灯盏。此外,寒山寺还有一只灯芯,一串佛珠,一只木鱼,你们四个,都是异物。”
  “那么,后来呢?”
  他开始讲述过去的故事,我的前世今生、我的修炼、我的磨难……这些故事,亦幻亦真,都被他和盘托出。他说:“你们四个异物,听梵音,受香火,慢慢有了灵性,本来都会功德圆满而成为真佛的。但是除佛珠外,你们三个都缺少慧根、缺乏磨练,故尔各自殊途,身经磨难,实为佛之意矣。”
  他的目光闪动,神情看来有些扑朔迷离,顿了顿,又说:“你和灯芯有一次惹了大祸,失火烧了寒山寺的住持大殿,你转世成为僧人,在一次化缘当中死于非命,成为乱坟岗的一只孤鬼;那只灯芯在乱坟岗脱生为一条蛇,本应也有一次劫难,却被你救起。那蛇说,‘渡人就是渡已’,它说得没错,一起被渡的,就是你们三人;而佛珠,其实就是悟彻,唯他悟性最高,现已成我佛真弟子,在寒山寺普渡众生;至于那木鱼,其实就是陈鱼儿,她后来转世成人,如今也归依了佛门。”
  听完他的话,我怔怔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怎么对我们四个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冲我眨了眨眼睛,“觉新。”他呵呵笑道:“我是你的师父觉新。”
  殊途同归。
  
  14
  
  师父说,但尽凡情,别无圣解,放下便是解脱;脱离我执及一切妄想分别坚固执着,便是涅盘。师父还说,我们四人只会有一个终成正果,那么会是谁呢?我无法猜出,但我知道绝不会是陈鱼儿,因她终于没能耐住清规戒律,为情所累。
  仙鱼儿为情所羁是在她出家半年之后的事。在此之前,我一直躲避着她,倒不是刻意想做真佛,而是因为我始终无法从心中抹去蛇的影子。
  
  幽篁独坐栖松窗,竹户长笛惯披霜。
  晚来风定柴门闭,萧索烟雨闲更长。
  
  那天她正在吟诗,我正巧从她窗前路过,她看到了我,顿时惶惑不安起来。
  “慧成。”她向我走了过来,像一只兔子,羞怯地看着我,眉如新月,面似桃花。她低垂的眼皮下,是蝶翅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她仍然穿那件令我心动的衣服,让我想起一个句子: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她握着我的手,手很冰凉,瑟瑟发抖。
  一阵沉寂之后,她扑在我怀里,轻轻地说:“很久以来,我想对你说……我爱你……”
  她见我巍然不动,又说:“清苦无边,愿修燕好。”
  我一把将她推开,正容道:“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兼耻道丧。”
  她听完我的话,有些惭意,静静地看着我:“你是铁石?”
  她的眼里充满了讥诮,“我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真佛,你凡心未尽,你爱那条蛇。”
  我叹了口气,“对不起。”
  她终于哭了起来,“你就不能把我当成了那条蛇吗?你眼里你心里只有那条蛇……我早晚要杀了它!”
  我惊异地看着她。
  她擦去泪,一脸的刻毒:“你为什么看重一条蛇?它哪一点值得你爱?”
  “你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我一把抓住陈鱼儿,问她。
  她怔住了,又咬牙切齿道:“知道又怎么样?不如索性全告诉你算了:那蛇修炼成人之后,早就与一个书生成亲了。”
  她见我楞着不动,又恨恨说:“我真的很傻,修了几百年……其实你更傻!你不知道你很傻吗?它不过是一条蛇,而你爱了它两世,到底是为什么?它哪点比我好?”
  我沉默不语。
  她转身跑了,我宝相庄严。
  
  15
  
  爱情是什么?我想了很久可终究还是想不出爱情是什么。心是因,情是果,身是演绎的一场戏,可笑我,修持两世,仍摒弃不了缘愁。世事多纷扰,归根只一念。看来,我注定无法修成正果。
  我去问师父:“为什么要转世成人?”
  师父垂目不语,过了很久,他才叹了一口气:“你还是那么愚笨。徒儿知道什么叫‘悟’吗?”
  我老老实实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他微启双目:“所谓‘悟’就是心神领会,不能靠他人告知。”
  他突然又说:“我知道你为何转世成人。”
  我漫不经心地反问他:“那你说,我是为什么转世成人的?”
  他用神秘莫测的眼神看了我一会,说:“你之所以吞忍磨难,绝不是想成佛,而是为一个女人!”
  我被师父一语道破,猛吃一惊,跌坐在地,愕然地看着他,不愧是我师。
  师父说:“你仍有所执,仍未‘放下’。如果你想从俗,我佛绝不拦你。所谓‘不舍尘缘不入圣智’,佛在心中,不在眼中。有悟何怕无佛?有佛未必有悟。我佛让你再次转世,你虽眼中有佛,但心中无悟,也只好随你去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他:“天堂、人间、地狱这三样都是谁造的?”
  他笑了起来:“这三样都是人造的!甚至就连佛和佛祖也是人造的。没有人,哪来的佛?没有佛,以何普渡众生?”
  我哑口无言。
  他见我没有说话,又说:“你如果想和那条蛇结成百年之好,还得再修炼一世。”
  我打断了师父的话:“我是很想,但是不必了。”
  “哦?徒儿有所悟了?”
  “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叹了一口气,“爱他,并不一定要得到她。”
  我的回答出乎师父的意料:“哦!”
  我说:“她现在的丈夫也像我这样受过苦吗?”
  师父微微地点点头。
  我坦然一笑:“我也能做到的,但是不必了。”
  就在这一刻,我发现师父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或曰,师父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我诧异地问道:“师父也有心事?”
  师父的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因为这样很好,另一个女子可以少等五百年了,她为了能够与你相逢,已经修炼了五百年。”
  “那女子是谁?”我急忙问道。
  “陈鱼儿。”师父笑道:“陈鱼儿,那只木鱼。”
  
  16
  
  师父说,得到你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会是一种灾难,这个世间的追求到最后,一定是空。
  一刹那,无取无舍。我决定受持。
  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去看看小蛇,看它过得怎么样。
  一个月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它,不,是她。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相认。
  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先用草木灰和皂角洗,然后在清水里漂,最后把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晾在院子里的绳上。她似乎老了许多,但我分明看到,她很幸福,也很快乐。
  那个院子很简陋,可是收拾得停停当当,很是整洁。院子里的一角,有一畦菜地,有一个男人正在挑水,那些菜在他的持弄之下,生机盎然。
  她洗完衣服,端了一碗水,走到菜地叫那个男人来喝:“相公,歇歇,喝碗水吧。”
  那个男人放下挑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对她相视一笑。
  师父说,你不动念,境对你没有作用。而我却被那个笑容剌得五脏俱焚。我挣扎着,逼自己禅定——但息妄念,别无圣解。
  恰在此时,我看到了陈鱼儿忽匆匆赶来,她提了一把剑,满脸的杀气。
  我挡住她:“你想干什么?”
  “你闪开!”陈鱼儿推开我,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她让我那样痛苦,为什么我不能让她痛苦?她凭什么让你迷上她?她让我爱不成你,我要让她死!”
  说完,我拦她不住,她持剑向院子里冲了过去。
  一道白光闪过,那个男人应声倒地,身首异处。
  小蛇楞了一下,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哭嚎,扑倒在男人身上。
  陈鱼儿略楞了一下,举剑又剌向小蛇。寒光闪处,挟着寒光,剪空刺来。
  再不能犹豫了,我飞身冲向那剑。
  我慢不可有,佛慢不可无。半空中,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水波一样散开。
  一切都将过去。
  
  17
  
  那把剑不偏不倚,正中我的胸腔。
  我的血珠,就像几百年前的姑苏城外,溅出三步远。
  两个女人同时扑了过来,带着凄风暴雨般的惊声。
  倒地的瞬间,我微笑了。往生哪里去?往死哪里去?不必到哪里,与佛同在,不生不灭。
  菩提便是涅槃。
  陈鱼儿哭喊着,慌乱地拔出她的剑,扑在我的身上,痛不欲生:“你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那么傻……”
  陈鱼儿已经痴呆了,她跪在地上,像没了魂魄,最后长叹一声,站起,举剑,飞速抹向脖颈。她的脖子像白玉一样,血从上面滚了下来,洇湿了前襟。她旋了一圈,微风徐徐之下,衣袂轻扬,粉绿的软缎裙在阳光下有如波光粼粼。她望着我,目光凄淡,渐离,飘然倒地。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倒在脸前,却无力救她。她倒之后,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将要随风而去。
  我枕着小蛇的胳膊,费了很大力气,再一次看她的娇容。
  那张娇美的面容,呆呆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笑了笑,“因为我很傻。”
  “你真的很傻,”她终于为我而哭,不断有泪滴上我的额头。
  她的脸渐渐从我眼中消失。
  我看到了落花,花落无意无声……而落花让我终于悟到,什么叫轮回,又为什么要轮回。
  与风同眠。
  
  后记:
  僧人悟彻云游四方,某一日,回寺,见香案之上多了一只木鱼,一只灯盏,观之,似曾相识。而灯盏旁,卧一蛇,似刚死去,尚未僵硬,触之,那蛇刹间便化作灯芯,势如破茧,跳入灯盏。佛光骤亮。悟彻唏嘘不已,双掌合什,黯然泪下。
  
  
  注:文中除寒山诗外,其余诗词均系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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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釋,日出霧朦朧。
   似我何由屆,與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還得到其中。
   ——寒山
  
  1
  
  我叫慧成,寒山寺的和尚,除了師父,沒有親人。
  某一日,我去化緣,在將近姑蘇時,這個歷代名城正將淪陷。無數的人正在攻城,喊殺聲、馬嘶聲、還有兵器的碰撞聲不絕於耳,非常喧鬧,如若佛經中的“修羅場”。但是不久,那些聲音連同那天盛開的陽光一起,像被誰塞進了一個布袋,一下子就嘎然而止了。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我回頭看了一眼,一個騎兵從我身後飛馳而來,從容地舉起他的刀,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線,幾乎同時,我就聽到脖子上的佛珠向四處迸散的清脆響聲。沒有掙扎,沒有疼痛,只看到血珠和佛珠向臉前濺出三步開外,接著就天旋地轉。在倒地的刹間,我知道,我已經被人殺害了。
  我從閻王殿回來,拍拍身上的灰,緩緩走回到被殺的地方。在一片狼籍之中,我終於辨認出了自己的屍體,它像一個被誰扔掉的破枕頭,非常陌生,一動不動地躺在粘稠的血液裏。殺我的人早就走了,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姓甚名誰。也許他根本沒把這件事當回事,也許他在接下來的撕殺中被另外一個人殺掉。我蹲坐在地上非常難過,委屈地哭了一會兒,站起身,背上我自己的屍體,想找個地方埋了。
  我的墓地就選擇在姑蘇城郊,墳墓在隨後的數年裏,除了我自己守候著,一直都沒人注意過它。它破敗不堪,雜草叢生,只有半截石碑,埋沒在榛莽之間。平時極少有人來,更沒有誰來祭掃,偶爾有小孩子帶著牛羊在這裏放牧,或者幾隻在此歇腳的飛鳥。 
  我已經睡了很久了,每一個月才醒來一次。每次醒來,世界都是一樣的,所不同的就是白天黑夜更替,或者四季更替,還有天上絡繹不絕、不斷飄過的白雲。我是寂寞的,世界上很多生靈對我視若不見,一開始我不知道怎麽回事,很多年後我才明白和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我已經不是人界生靈。
  我終於從佛,淪落爲一個庸俗的鬼,筆直地躺下,與風同眠。
  我是一隻鬼。
  
  2
  
  某天,有兩個年青人路過此地,談論起“女人”。我看見他們的眉宇之間,跳動著一種奇怪的曖昧表情。我恐懼人類,更恐懼這樣的神情。但我還是忍不住問:
  “‘女人’有什麽好談論的?”
  他們對我毫不理會,我這才想起來,他們不知道我是一隻鬼,更不知道身邊有一個鬼存在。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終於見到了他們所說的“女人”。聽其他鬼說,那個女人是一個官家的小姐,來亂墳崗,是爲她的母親祭奠。
  她走進亂墳崗,長長的裙裾在她的身後輕輕擺動。我發覺那種布料很特別,輕而柔軟、流光溢彩、變幻瑰麗,就如同層層漣漪,波光粼粼。
  多年後,當我熟知了人間的一切,才知道那是綢緞。然而當時我卻不知道,我的生活裏,只有棺木、墓碑和荒草;我的生活,就像我的墳頭一樣,枯燥、單調、黯淡無光。
  我著迷地注視她身上的衣裳,卻全然沒有注意到她的人。直到她從我的墳邊走過時,我才吃驚地發現,“女人”,原來這般漂亮——遠山爲眉,秋水凝眸,唇如丹朱,膚若凝脂。
  她的目光掃過我的墳頭,愁緒鎖在眉間。那是一種淒涼的美,就像一朵蓮花,慢慢地綻放在水波裏。這是我生前死後第一次被一個叫“女人”的東西震憾,以至我永遠無法忘掉她的身影——從我墳前匆匆而過,空氣中彌漫著她留下的憂傷。
  在後來很多年裏,在莫名的思念之中,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然而她的影子也從來未曾離開過我的腦海。
  我認識了女人。
  
  3
  
  我的身邊,有很多不知名的花草,春天來的時候,那些花草都很茂盛,有風吹過時,花香便紛紛揚揚,整個亂墳崗都充滿著香氣。那些花瓣也會隨風飄舞,落在我的墳頭四周,就像清明那天隨處可見的紙錢。
  起先,還有一些老公公和老婆婆(當然了,他們也是鬼)來陪我看看花落或者聊聊天,但後來他們都不願意來了,大概厭煩了周而復始。但是我永遠也不會煩,因爲落花有一種悲傷的意味,讓我想起那個美麗的女子。
  而且,我堅持相信,花也是有魂的,花魂和人鬼一樣,無所依託時,就散落在周遭,化作春泥。
  久而久之,那些花魂也很喜歡我,紛至遝來,落在我的身上。
  可惜,它們不會說話,無法和我聊天。也許它們比我的孤獨更多一層沈默,年復一年。
  那年,來了一個和尚,來墳場爲人超度。他很年輕,看起來應該和我生前的最後一天一般大。他身上的佛衣很乾淨,藍色的,洗的發白,給人一種奇異的清潔。
  和尚路過我的墳頭時,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對碑上我生前的記述有些興趣。我也很仔細地看了看他,他安之若素,側面的輪廓異常柔和,額頭光潔如玉。他後來在我墳前坐了下來,一動不動,就像廟裏入定的老僧。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開了口:“你想轉世嗎?”
  他就像是對著空氣發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他看著我,重復了一遍:“你想轉世嗎?”
  我怔住了,忍不住問:“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當然是。”和尚說,“我現在說的既是鬼話,又不是鬼話。”
  我笑了起來,覺得他很幽默,忍不住問他:“你是人,怎麽能和鬼說話?”
  和尚沒有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
  我高興了起來,一種喜不自禁的高興。這麽多年了,終於有人和一個曾經也是人的鬼說話了,而且他和我的前世一樣,是個僧人。
  我問他:“你是誰?”
  和尚說:“我是悟徹。”
  “你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來自我佛,飄泊四海。”他答。然後他又一次提出了那個問題:“你想轉世成人嗎?我可以幫你,去找閻王。”
  我知道轉世的含義,所有的鬼都期盼著轉世成人、再次輪回。這一點,從耐河橋上成群結隊的鬼們身上就可以知道。可是我想不想轉世呢?我考慮了很久,問:
    “轉世成人,比現在更享福嗎?”
  一絲驚異的神情從和尚眼裏掠過,他長久地凝視著我,然後他說:“不,人是受罪的,去人間就是去受罪。”
  我大笑起來,“既然如此,爲什麽我還要轉世?”
  和尚不說話,伸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墓碑:“隨便你吧。不過以後你要是想轉世成人,就向天大喊我的法名三次,我就會來幫你。”然後,他站起來,要走。
  我連忙說:“你能不能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點頭:“你問吧。”
  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麽叫輪回?又爲什麽要輪回?”
  和尚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自己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人爲什麽要變成鬼,然後鬼又爲什麽要變成人。我本來以爲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麽叫輪回,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請你告訴我,輪回的禪意。”
  和尚默然良久,說:“也許你不知道,會更好。”
  我固執地說:“不,我想知道。”
  和尚歎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輪回的禪意。有關這一點,或許只有佛祖說得清楚。”
  我冷笑了一下,問他:“人間是誰造的?”
  他答:“佛祖。”
  我又問:“地獄是誰造的?”
  他楞了一下,說:“也是佛祖。”
  我問:“爲什麽要造這兩樣?沒有這兩樣,就沒有苦海;沒有這兩樣,何需普渡衆生?”
  和尚無語,飄然離去。
  人鬼殊途。
  
  4
  
  睡醒,懶怠,花如解語,野鳥飛來,又是一日閒暇。睡了多久我已不記得了,原來生前死後,我都是那麽的無聊。無聊是一場虛空,那種空蕩的感覺綿綿不絕,讓人痛苦不堪,還不如昔日那把刀揮來有趣。
  佛經裏說,領悟佛性,就等於給靈魂找到了一個可以安靜的地方。看看現在這種樣子,想想過去,實在好笑,看來亡靈去修持是最恰好不過的了。他們說,這就叫做安息。
  我活著的時候,師父說: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做人還是做鬼,取決於你把自己當人還是當鬼。
  這句話讓我想起了幾年前閻王對我說過的話:“兀那死鬼,你可想好了,當真要放棄轉世的機緣麽?”
  “我想好了。”
  “你可知孤魂野鬼處境淒涼,無可依棲?”
  “我知道。”
  “你當真不願再做人,寧願做一隻鬼?你不後悔?”
  “不悔。”
  “倘若你錯過機會,便永不超生。”
  “我情願。”
  “那麽你走吧。”
  閻王很有意思,比我還要無聊。輪回輪回,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從何來?死去何處?何若來?不如寂滅。
  匪夷所思。
  
  
  5
  
  在無盡的虛空中,不知過去了多少年,我認識了一條蛇。那條蛇走路的時候扭來扭去,像女人的腰。它的媚態百生逗得我哈哈大笑。我的笑讓我自己吃了一驚——我怎麽還會想到女人?師父曾說,我缺少慧根,給我取個法號叫慧成,他大概希望我慧有所成,也許早就預料到了,我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心有所動。
  這又讓我想起多年以前,師父問我,寺中的旗幡爲何會在空中飛舞。
  我答:“是風在動。”
  師父搖了搖頭。
  我又答:“是旗在動。”
  師父又搖了搖頭。
  我答不上來。
  師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它根本就沒有動,所謂動者,是心在動。”
  我何時才能做到心如止水呢?
  那條蛇聽到我的笑聲,嚇了一跳,警覺地四下張望,然後把目光定在我的身上。它居然能看見我!我也嚇了一跳。它是神?是人?是鬼?是魔?無論它是什麽,它居然能看見一隻人所不見的鬼!
  它盯著我看了半天,松了一口氣,然後它笑了:“你這個鬼東西,你的鬼話嚇我一跳。”
  之後它又笑說:“你是一個不一般的鬼,我喜歡。”它鄙夷地望瞭望其他棺材裏躺的死鬼,用尾巴指著他們,“你跟那些愚蠢的傢夥不一樣,你不是一般的鬼。”
  我微笑了起來,說:“是嗎,有何特別之處?”
  它扭了一下腰,興致不減:“你不是一個平凡的鬼,你有靈性。”
  靈性?它居然告訴我,我有靈性,天!
    “那麽,你是誰?”我問它。
  它正準備要走,聽到我的話,扭過來蛇脖子:“我是一個異物,和你一樣,不是一般的。”
  說完,它向草叢中溜去。它走的樣子是很特別,腰扭的更厲害了,簡直有點水性揚花。
  “明天你還來嗎?”我問它。
  “你希望我來嗎?”它眨了眨眼,狡黠地反問。
  我想了想,如實回答:“是。”
  “那我就來吧。”遠處傳來它的聲音,尖細如鶯。
  
  
  6
  
  是夜,無法入眠。
  它會不會來呢?我擔心它會食言。該不該喜歡上一條蛇,這是一個很值得商榷的問題。荒唐。
  念佛,學禪,入定是第一要素,入了定才能無住、無念、無守,才能馳騁宇宙,才能不拘一格,才能無門無路。
  無法入定……我又猛然想起,我早已經不是佛門中人,我不過是一隻鬼。一隻鬼需要入定嗎?這根本不值得商榷。
  它果然沒有食言,次日,它又來了,扭動著它的蛇腰,邊走,邊用它發叉的舌頭舔路邊的一些花粉吃。它好象剛起床的樣子,半昏半醒。趁它沒注意,我抓了一把土,放在一朵花裏,被它卷到了舌頭上。
  它咳嗽了起來,連忙把土吐到地上:“你個死鬼,你好討厭!”
  我哈哈大笑:“你幹嘛要吃花粉?”
  “我在汲取天地間的精氣,”它呸呸地吐著,“知道這是做什麽嗎?這叫修煉。”
  修煉?一條蛇的理想也未必太高了吧?我半信半疑:“你想成人?”
  “是啊。”它用草葉擦著它的嘴唇,看著我問:“你不想成人嗎?”
  “我從來就沒有修煉,也從來不屑于成人。”
  “哼!”它冷笑,“誰說的?你上輩子做和尚,不就是一種修煉嗎?所不同的是,我只是想做個人,而你想做的是佛。”
  我啞口無言。
  它看起來確實與衆不同,難怪它自稱爲異物。
  看一條蛇怎樣修煉,可以豐富我的鬼生活。只是它修煉的內容單調而枯燥,就像很久以前,我念頌的經文,日復一日。就這樣,它每天吃些花粉,然後就懶洋洋的躺在我的墳頭上曬太陽,修煉。
  多年之中的某一天,我問它,要這樣修煉多久?
  它說:“我已經修煉了四百九十九年了,再有一年就可以幻化人形。”它的樣子又讓我想起那個所謂的女人,一個妖嬈的女人。
  我忍不住大笑:“果真是個女人!失心瘋!”
  它慍怒地瞪了我一眼:“等我能夠幻化人形,我就會成爲世上最美的女人!”
  它說得倒真輕巧。我不明白幻化成人又有什麽好?我做過人,我知道做人是什麽滋味。但是見它如此認真,我不想掃它的興,任它高興起來,手舞足蹈。
  世上最美的女人?
  心隨我動。無可奉告。
  
  7
  
  時光,毫無滯塞地流逝;故事,像流水一樣發生。
  又一個飄滿花香的春天,我正在沈睡,被它搖醒:“看看我,怎麽樣?”
  我睜開眼,只看了一下,就頓時目瞪口呆了——它,不,是她!她在陽光之下,扭動著潔白如玉的胴體,帶著陽光般的微笑,看著我。
  我簡直是撞上鬼了。
  頭暈目眩。
  “我可以了!我可以了!我終於可以了!”她興奮地在我面前得意地雀躍著。後來她發現我正在直勾勾地看著她的光屁屁,尖叫一聲蹲在地上,急忙抓了一把草葉捂住:“你!你!你個色鬼!”
  我哈哈大笑:“是你要我看的。”
  她漲紅了臉,揪了個草葉,說了聲“變!”,微風徐徐之下,她便著了一襲長長的裙裾,在她的身後輕輕擺動。那衣物,輕而柔軟、流光溢彩、變幻瑰麗,就如同層層漣漪,波光粼粼。我再一次大吃一驚,她多像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女人。
  當亂墳崗所有的鬼都跑來看時,她又變回原形,一如從前,讓鬼們怏怏而去。我微笑地看著它,也一如從前。
  但是很快我就笑不起來了,因爲我知道,做人,總是哭的時候比笑的時候多:“成人到底有什麽好?”
  它沈思了一會,搖了搖頭說:“我也不清楚。我想做了人一定有很多好處,否則也就沒有誰想爭著轉世成人了。”
  它看我不高興,爬過來附在我身邊問:“你不希望我成人嗎?”
  我一怔,臉紅了起來。多少年來,我早已經習慣了有它陪在我身邊,我不知道它修煉成人對我意味著什麽,我怕它一旦成人,會有朝一日離開我。
  正在想,突然傳來一聲尖叫,是它的聲音。我急擡頭看。
  但見“悟徹”法師立在墳前,手持金缽,斷喝:“妖孽,吾尋你已經很久。”
  南無阿彌陀佛!
  
  8
  
  “這是爲何?”看到那條蛇已經魂不符體,我連忙問悟徹。
  悟徹法師鎮定自若:“鳥棲于林,猶恐其不高,複巢於木末;魚藏于水,猶恐其不深,複穴於窟下。然而爲人所獲者,皆由貪餌故也。天下之事,圖之固貴於有其法。息災、增益、敬愛、降伏四大濟世功德無量!我乃吾佛護法,專收妖孽。”悟徹法師說完開始念咒,揮手指天:“收!”那金缽向天上飛去。
  “且慢!”我喊道,“我佛以慈悲爲懷,何故滅生?”
  那金缽定在空中,悟徹也定住了。他看了看我,收掌、合什,立地成佛,說:“阿彌陀佛。滅生?我是在滅妖。”
  “我佛中人,爲一切苦海中的衆生,妖也是有血有肉的生靈。”我說。
  悟徹成佛,複又成山,一動不動。時間過了很久,他微啓雙目,道:“凡者夏花,生亦如是,亡亦如是。一得一失,命該如此,正所謂生死法故。”
  我和那蛇,萬念俱灰。
  我用身子擋住定做一堆,匍匐在地的小蛇:“無所謂成,無所謂失,無所謂做,無所謂不做。心中無事,亦無所謂得失。佛曰:‘無極生太極’,此乃無中生有。妖自有妖道,魔自有魔道,自有拂幌墜于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類溷之中——各界自有劫數,自有其法,何要用佛、道來強加於妖魔?大地山河,樹木花草,蟲蛇野獸,都是法侶。什麽叫修行?改正錯誤的思想,修正錯誤的行爲,改掉自己的習氣,這就叫修行。滅妖是一種修行,但妖本身的修煉又何嘗不是修行?”
  悟徹依然未動,他在想什麽,我不知道。
  “容納異已,方可成佛。我求你高擡貴手,放過它。”我的淚掉了下來,居然爲一條蛇。
  死一樣的沈寂之後,他揮手收了盂缽,說了句“罷罷罷”,沈默而逃避地轉身離去。
  我的目光從悟徹的的背影上收回,彎腰俯身,把那條可憐的小蛇捧起。
  無怨無悔。
  
  9
  
  我的淚滴在小蛇身上,它蘇醒過來,充滿感激地看了看我:“謝謝你,你是個良人。”
  “不。”我看了看悟徹漸漸消失的背景,“善良的人是他。”
  “他真是個好人,你也是個好人,我喜歡你們。”
  我默然不語,它的語氣裏有什麽讓我莫名地惶恐。
  修學佛法,如果不遵佛道,修到死也沒有什麽成就。我已經死了,我不再是佛,我是鬼。但是悟徹呢?他仍然是佛,卻被外物所牽,他還能不能能入禪?他還能不能到達彼岸?不能渡已,以何渡人?
  “渡人便是渡已。”小蛇說。
  我回頭看了看我墓碑上“與風同眠”四個大字,無語。
  “很久以前,我應該和你一樣,也是一隻鬼,只是輪回的時候,不知道怎麽成了蛇。”它緩緩地說。
  驀地,我湧起一陣衝動,對手裏的小蛇說:“我希望你早日轉世成人,真的!”
  它靜靜地看著我,我也靜靜地望著她。
  良久,她輕輕地說:“你放心,就算我成了人,我也不會離開你的。”
  我的眼睛竟然濕潤起來。
  心悸毫無節制。
  
  10
  
  小蛇每天都跑來陪我,可是在後來的某一天,它從人間回來之後就變了,常常一動不動地坐在我的墳邊沈思,我問她在想什麽,她總是不肯說。我覺得她眉宇間鎖著一絲離世般的憂愁,這神情讓我也跟著憂愁起來。
  她對我說:“你也轉世成人吧。”
  它怎麽會突然讓我轉世成人?做人太累了,做一個累死人的人,哪里有當鬼輕鬆?我回答它:“爲什麽要轉世?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
  它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裏滿是憂傷。我有些惴惴不安,進而悵然若失。
  “我真的希望你能轉世成人。”它說。
  我搖了搖頭:“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朧又是誰?不如不來又不去,來時歡喜去時悲。悲歡離合多勞慮,何日清閒誰得知?”
  它什麽也不再說了,繼續沈思。它沈思的時間越來越長,話越來越少,有時候是一整天。它常常凝視著某個方向,然後發出一聲歎息。我小心翼翼地掩飾自己的憂慮,怕它覺察。我想,只要它還在我身邊,我就知足了。
  有天,當它又陷入沈思的時候,我忍不住說了出來:“你的魂一定被誰攝去了,你是不是愛上了人間的某個男人?”
  我果然猜中了它的心事,它吃了一驚,然後回頭瞟了我一眼,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譏誚眼神,然後它就走了。
  我怔住了——我知道,自從悟徹走了之後,它向來認爲我鬼話連篇。
  第二天,它沒有來,它一定睡了一天的懶覺,我這樣想。但是晚上,我便産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它會不會永遠也不來了?
  果然。
  明天複明天之後,依然如此……它不辭而別,另一種悟徹?
  我懷著一絲希望,去年復一年地絕望著。白天,我數著不斷飄過的白雲;夜晚,我數著滿天的繁星。悟徹,一個可怕而可恨的字眼,四野回應著我悲哀的鬼哭。
  我是孤獨的,不願意跟任何一隻鬼說話。所有的鬼都來安慰我,我卻不相信鬼話,只相信那一段記憶——它和她,一條蛇、一個女人,一世。
  鬼情未了。
  
  11
  
  花開花謝,日落日升,從我變鬼至今多少個年頭了,我早已經懶得再去計算。我不知道自己死了多久。鬼是沒有年齡的,年齡只對活人才有意義。我的年齡應該在死亡的前一天。而那一天到現在,我一直在死著。我是一隻十八歲的鬼,終身在陪伴著一條雄心萬丈的蛇,盼它轉世成人之後,再離我而去。
  終於,在一個夢中,我大聲地喊:“悟徹、悟徹、悟徹……”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如果不是天未破曉,我應該能看見南邊的一座山,很高,也很孤獨。現在它隱身在一片蒼茫的未知裏,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山裏傳來悠揚的鐘聲,我朝著鐘聲的方向走,是一座寺,我前世曾經修禪念佛的寺。
  香火繚繞、燈火輝煌,梵音中,蓮臺上,我佛。跪拜——無悲,無喜,無怨,無尤,無色,無受,無想,無行,無識……三界之上,前塵舊夢,化爲雲煙,無言,無語……
  悟徹向我走來,打量著我:“唵嘛呢叭咪吽……”他看了看佛,又擡頭看了看天,說,“所謂大雄,就是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你好有耐性。”
  雖過去很多年了,他仍然是過去的樣子,依然年輕如弱冠。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憊賴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卻亮如星子。我知道,他是真佛。
  “現在,你已經不是鬼了。”他說。
  “那麽我是人?”我問。
  “無常!”他說,“著境便有生死。當下放下,不生不滅。”
  我一驚。
  他見我迷惑不解,說:“佛陀難渡無緣的衆生,你已經輪回了,也算與我佛有緣。”
  心盲。
  悟徹笑了起來:“五度如盲,般若如眼。你與我佛的機緣,正是你的大慈大悲和吞忍耐受。”
  可是,我分明看到,他的笑容裏,帶著一絲惆悵。
  
  12
  
  我一直對悟徹說的那句話揣摩不透。他說我重生之後,仍有一劫,是關於女人,是否躲過,要看我的造化。
  這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無法證悟。
  但是很快我就遇到了那個女人,她叫陳魚兒,我從山上砍柴回來時,她正跪在大殿前,接受剃度。
  她的樣子讓我非常震驚,極像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女人:遠山爲眉,秋水凝眸,唇如丹朱,膚若凝脂。她就跪在殿堂上,長長的裙裾拖在身後,輕而柔軟、流光溢彩、變幻瑰麗,就如同層層漣漪,波光粼粼。她的頭髮長且黑,綢緞般筆直地垂下。悟徹的的剃刀輕輕劃過,一縷縷的青絲便無聲地飄落下來。那些飄落的青絲讓我想到很久之前的落花,它們一樣飄零得淒然。
  她的目光掃過我,愁緒鎖在眉間。那是一種淒涼的美,就像一朵蓮花,慢慢地綻放在水波裏。於是,整個大殿中彌漫著她的憂傷。她是誰?爲何要出家歸依佛門,我無從知道。
  我搖搖頭,不清楚一個美麗的女子進入佛門,于佛於她,是幸還是不幸。
  她皈依我佛之後,除了念經,從未聽到她說過一句話,但是在某一天,她說話了。
  那天我正在溪邊坐禪,她走過來,看著我,眼角露出一絲笑意,“你可真是一個奇怪的和尚。”
  我擡頭看了看她,她美得驚人,我的雙目立即有種被針剌到的疼痛。
  “你與別的和尚不同。”她說,“對女人視若不見。”
  我呆呆地看著她,她說這話時候的表情,很像它。可惜她不是它。
  她也同樣看著我,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爲什麽總盯著我看?我臉上有花嗎?”
  “花倒是沒有。”我如實回答,“不過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像某一個人,我前世認識的一個女子。”
  “哦?”她有些吃驚,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對著一汪清溪:“我真的笑了嗎?出家這麽久了,以爲不會笑了。”
  “笑了。”我說,“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啊。”
  我不過脫口而出,她卻臉紅了起來,羞得像一朵嬌豔的桃花。我心悸了一下,不禁又想起了它。
  神采奕奕。
  
  13
  
  我是偶一登高才看見那一樹梨花的。它在寒山腳下,蓬散爲一傘,一片粉白,頗像亂墳崗那些不知名的花,將零落撒滿一地,複又作塵。它讓我想起一首詞:
  
  莫道梨花落洞天
  誰怨衰顔雙鬢染
  雞犬往來塵寰外
  不負
  一竿風月棲碧山
  況肯紅塵深處去
  莫問
  歸來唱晚不羨仙
  回看金闕且徐行
  風定
  一壺對月一壺眠
  
  看梨花雪白如故,掐指算來,從我轉世成人至今,已經兩年了。可是,我始終沒有在人間見到她。而所謂的人間也不過如此,和亂墳崗沒有什麽不同。
  悟徹說,會修行的人是一刹那,不會修行的人是塵點劫。我有貪求,罪孽深重。
  一日,我和一個樵夫交上了朋友。那天我正在梨樹下坐禪,他走過來對我說:“我聽見你總在歎息,好像有什麽心事?”
  他讓我有一些意外,我仔細地打量了他,發覺他有一雙漆黑的瞳仁,很深邃,像不可見底的水潭。我笑笑,說:“做人原來還是這樣的無趣。”
  “你是一個耐不住寂寞的和尚。”他也笑了起來。
  笑完,他又恢復了方才的深不可測,凝視著遠方出神。他的神情讓我想起來一個人,我前世的師父。
  他忽然開了口:“我知道你的身世。”
  “哦?”我大吃一驚。
  “很久以前。”他側過臉,緩緩訴說,“很久以前,你是寒山寺覺新方丈的弟子。後來你成了鬼,你討厭娑婆世間的罪惡,不肯做人。但你沒有悟到:衆生造種種的惡業,是來成就我們的菩提之道,我們不應該恨這個世界,應該感恩才對。”
  我點了點頭。
  他並不看我:“在此之前,你是寒山寺的一隻燈盞。此外,寒山寺還有一隻燈芯,一串佛珠,一隻木魚,你們四個,都是異物。”
  “那麽,後來呢?”
  他開始講述過去的故事,我的前世今生、我的修煉、我的磨難……這些故事,亦幻亦真,都被他和盤托出。他說:“你們四個異物,聽梵音,受香火,慢慢有了靈性,本來都會功德圓滿而成爲真佛的。但是除佛珠外,你們三個都缺少慧根、缺乏磨練,故爾各自殊途,身經磨難,實爲佛之意矣。”
  他的目光閃動,神情看來有些撲朔迷離,頓了頓,又說:“你和燈芯有一次惹了大禍,失火燒了寒山寺的住持大殿,你轉世成爲僧人,在一次化緣當中死於非命,成爲亂墳崗的一隻孤鬼;那只燈芯在亂墳崗脫生爲一條蛇,本應也有一次劫難,卻被你救起。那蛇說,‘渡人就是渡已’,它說得沒錯,一起被渡的,就是你們三人;而佛珠,其實就是悟徹,唯他悟性最高,現已成我佛真弟子,在寒山寺普渡衆生;至於那木魚,其實就是陳魚兒,她後來轉世成人,如今也歸依了佛門。”
  聽完他的話,我怔怔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誰?怎麽對我們四個知道得這麽清楚?”
  他沖我眨了眨眼睛,“覺新。”他呵呵笑道:“我是你的師父覺新。”
  殊途同歸。
  
  14
  
  師父說,但盡凡情,別無聖解,放下便是解脫;脫離我執及一切妄想分別堅固執著,便是涅盤。師父還說,我們四人只會有一個終成正果,那麽會是誰呢?我無法猜出,但我知道絕不會是陳魚兒,因她終於沒能耐住清規戒律,爲情所累。
  仙魚兒爲情所羈是在她出家半年之後的事。在此之前,我一直躲避著她,倒不是刻意想做真佛,而是因爲我始終無法從心中抹去蛇的影子。
  
  幽篁獨坐棲松窗,竹戶長笛慣披霜。
  晚來風定柴門閉,蕭索煙雨閑更長。
  
  那天她正在吟詩,我正巧從她窗前路過,她看到了我,頓時惶惑不安起來。
  “慧成。”她向我走了過來,像一隻兔子,羞怯地看著我,眉如新月,面似桃花。她低垂的眼皮下,是蝶翅般的睫毛,微微顫動。她仍然穿那件令我心動的衣服,讓我想起一個句子: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她握著我的手,手很冰涼,瑟瑟發抖。
  一陣沈寂之後,她撲在我懷裏,輕輕地說:“很久以來,我想對你說……我愛你……”
  她見我巍然不動,又說:“清苦無邊,願修燕好。”
  我一把將她推開,正容道:“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兼恥道喪。”
  她聽完我的話,有些慚意,靜靜地看著我:“你是鐵石?”
  她的眼裏充滿了譏誚,“我知道,你根本不是什麽真佛,你凡心未盡,你愛那條蛇。”
  我歎了口氣,“對不起。”
  她終於哭了起來,“你就不能把我當成了那條蛇嗎?你眼裏你心裏只有那條蛇……我早晚要殺了它!”
  我驚異地看著她。
  她擦去淚,一臉的刻毒:“你爲什麽看重一條蛇?它哪一點值得你愛?”
  “你知道它在什麽地方?”我一把抓住陳魚兒,問她。
  她怔住了,又咬牙切齒道:“知道又怎麽樣?不如索性全告訴你算了:那蛇修煉成人之後,早就與一個書生成親了。”
  她見我楞著不動,又恨恨說:“我真的很傻,修了幾百年……其實你更傻!你不知道你很傻嗎?它不過是一條蛇,而你愛了它兩世,到底是爲什麽?它哪點比我好?”
  我沈默不語。
  她轉身跑了,我寶相莊嚴。
  
  15
  
  愛情是什麽?我想了很久可終究還是想不出愛情是什麽。心是因,情是果,身是演繹的一場戲,可笑我,修持兩世,仍摒棄不了緣愁。世事多紛擾,歸根只一念。看來,我注定無法修成正果。
  我去問師父:“爲什麽要轉世成人?”
  師父垂目不語,過了很久,他才歎了一口氣:“你還是那麽愚笨。徒兒知道什麽叫‘悟’嗎?”
  我老老實實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他微啓雙目:“所謂‘悟’就是心神領會,不能靠他人告知。”
  他突然又說:“我知道你爲何轉世成人。”
  我漫不經心地反問他:“那你說,我是爲什麽轉世成人的?”
  他用神秘莫測的眼神看了我一會,說:“你之所以吞忍磨難,絕不是想成佛,而是爲一個女人!”
  我被師父一語道破,猛吃一驚,跌坐在地,愕然地看著他,不愧是我師。
  師父說:“你仍有所執,仍未‘放下’。如果你想從俗,我佛絕不攔你。所謂‘不舍塵緣不入聖智’,佛在心中,不在眼中。有悟何怕無佛?有佛未必有悟。我佛讓你再次轉世,你雖眼中有佛,但心中無悟,也只好隨你去了。”
  我沈默了一會兒,突然問他:“天堂、人間、地獄這三樣都是誰造的?”
  他笑了起來:“這三樣都是人造的!甚至就連佛和佛祖也是人造的。沒有人,哪來的佛?沒有佛,以何普渡衆生?”
  我啞口無言。
  他見我沒有說話,又說:“你如果想和那條蛇結成百年之好,還得再修煉一世。”
  我打斷了師父的話:“我是很想,但是不必了。”
  “哦?徒兒有所悟了?”
  “這樣已經很好了”我歎了一口氣,“愛他,並不一定要得到她。”
  我的回答出乎師父的意料:“哦!”
  我說:“她現在的丈夫也像我這樣受過苦嗎?”
  師父微微地點點頭。
  我坦然一笑:“我也能做到的,但是不必了。”
  就在這一刻,我發現師父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或曰,師父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我詫異地問道:“師父也有心事?”
  師父的臉上綻開了一個笑容:“因爲這樣很好,另一個女子可以少等五百年了,她爲了能夠與你相逢,已經修煉了五百年。”
  “那女子是誰?”我急忙問道。
  “陳魚兒。”師父笑道:“陳魚兒,那只木魚。”
  
  16
  
  師父說,得到你不應該得到的東西,會是一種災難,這個世間的追求到最後,一定是空。
  一刹那,無取無舍。我決定受持。
  但是,在此之前,我想去看看小蛇,看它過得怎麽樣。
  一個月之後,我終於找到了它,不,是她。我呆呆地看著她,不知道該不該上前相認。
  她正在院子裏洗衣服,她先用草木灰和皂角洗,然後在清水裏漂,最後把洗乾淨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晾在院子裏的繩上。她似乎老了許多,但我分明看到,她很幸福,也很快樂。
  那個院子很簡陋,可是收拾得停停當當,很是整潔。院子裏的一角,有一畦菜地,有一個男人正在挑水,那些菜在他的持弄之下,生機盎然。
  她洗完衣服,端了一碗水,走到菜地叫那個男人來喝:“相公,歇歇,喝碗水吧。”
  那個男人放下挑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對她相視一笑。
  師父說,你不動念,境對你沒有作用。而我卻被那個笑容剌得五臟俱焚。我掙扎著,逼自己禪定——但息妄念,別無聖解。
  恰在此時,我看到了陳魚兒忽匆匆趕來,她提了一把劍,滿臉的殺氣。
  我擋住她:“你想幹什麽?”
  “你閃開!”陳魚兒推開我,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她讓我那樣痛苦,爲什麽我不能讓她痛苦?她憑什麽讓你迷上她?她讓我愛不成你,我要讓她死!”
  說完,我攔她不住,她持劍向院子裏沖了過去。
  一道白光閃過,那個男人應聲倒地,身首異處。
  小蛇楞了一下,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哭嚎,撲倒在男人身上。
  陳魚兒略楞了一下,舉劍又剌向小蛇。寒光閃處,挾著寒光,剪空刺來。
  再不能猶豫了,我飛身沖向那劍。
  我慢不可有,佛慢不可無。半空中,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像水波一樣散開。
  一切都將過去。
  
  17
  
  那把劍不偏不倚,正中我的胸腔。
  我的血珠,就像幾百年前的姑蘇城外,濺出三步遠。
  兩個女人同時撲了過來,帶著淒風暴雨般的驚聲。
  倒地的瞬間,我微笑了。往生哪里去?往死哪里去?不必到哪里,與佛同在,不生不滅。
  菩提便是涅槃。
  陳魚兒哭喊著,慌亂地拔出她的劍,撲在我的身上,痛不欲生:“你爲什麽那麽傻?爲什麽那麽傻?爲什麽那麽傻……”
  陳魚兒已經癡呆了,她跪在地上,像沒了魂魄,最後長歎一聲,站起,舉劍,飛速抹向脖頸。她的脖子像白玉一樣,血從上面滾了下來,洇濕了前襟。她旋了一圈,微風徐徐之下,衣袂輕揚,粉綠的軟緞裙在陽光下有如波光粼粼。她望著我,目光淒淡,漸離,飄然倒地。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倒在臉前,卻無力救她。她倒之後,我的視線開始模糊,身體輕飄飄的,仿佛將要隨風而去。
  我枕著小蛇的胳膊,費了很大力氣,再一次看她的嬌容。
  那張嬌美的面容,呆呆地看著我:“你爲什麽要這麽做?”
  我笑了笑,“因爲我很傻。”
  “你真的很傻,”她終於爲我而哭,不斷有淚滴上我的額頭。
  她的臉漸漸從我眼中消失。
  我看到了落花,花落無意無聲……而落花讓我終於悟到,什麽叫輪回,又爲什麽要輪回。
  與風同眠。
  
  後記:
  僧人悟徹雲遊四方,某一日,回寺,見香案之上多了一隻木魚,一隻燈盞,觀之,似曾相識。而燈盞旁,臥一蛇,似剛死去,尚未僵硬,觸之,那蛇刹間便化作燈芯,勢如破繭,跳入燈盞。佛光驟亮。悟徹唏噓不已,雙掌合什,黯然淚下。
  
  
  注:文中除寒山詩外,其餘詩詞均系作者原創。

反覆看了許多遍,淒美的令人動容。

谢谢版主阁下,过奖了。我们共勉共努力,把字写好:)

用句古典優美,意境深遠。
敍述人稱我為鬼,是很有趣的視角,用來禪佛/釋道
作者寫作之用心,看了非常感動
可造之才
      薩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