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子,妳怎麼了,有沒有受傷?」

「陽子,妳看妳一個人進出多危險,以後妳要去那裡都讓我陪妳去,我會保護妳。」

「陽子……」

「夠了!」松井陽子終於受不了圍著她打轉的林文定,鐵青著臉說:「林文定,誰讓你叫我的名字的,我們的關係有那麼好嗎?而且,叫你來是讓你帶周麗萍去看醫生,你擠在我身邊是要幹什麼?」

林文定被罵的臉上一紅,轉頭看了一下坐在牆角一臉委靡的周麗萍,稍稍猶豫了一下,就又對松井陽子說:「她不就是被打了兩巴掌嘛,敷一下臉就好了。陽子,我跟妳說……」

「碰!」

林文定的話沒說完就被一聲巨響嚇了一跳,轉頭往聲音來源看去,卻見謝子言正瞪著他。謝子言的右手上還拿著筷子,剛剛還拿在左手上的碗卻已放在桌子上,顯然剛剛的聲音就是他把碗用力放在桌上所發出的。

林文定一看是謝子言打斷他的話,不滿地說:「阿言你這是在幹什麼?」

林文定這話就像是點燃了火藥庫,只聽謝子言憤怒地說:「文定叔叔,你從進門到現在,有問過我和周麗萍發生什麼事嗎?沒有!你連一句都沒問,一進來就圍著陽子阿姨轉。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冷血很自私耶!」

林文定噎了一下,正想說些什麼來辯解,卻聽松井陽子冷冷地補上一刀:「算了,馬克斯,你陪我去接阮家兄妹好嗎?周麗萍,等我回來我再帶妳去看醫生。」

馬克斯.史密特對松井陽子點點頭,又對林文定聳聳肩,就站起身來往外走。

松井陽子理都不理搞不清楚狀況的林文定,對還是一臉委屈的周麗萍說:「麗萍,妳還是先吃一點東西吧!高橋太太和王妙娟也差不多該到了,淑美應該也很快會回來。如果我回來前淑美先到了,就讓她帶妳去看醫生。」

接著,他又對謝子言說:「阿言,阿姨回來前你不要亂跑,如果有人按門鈴,先問清楚,是認識的人才能開門,知道嗎?」

謝子言點點頭,等松井陽子和馬克斯.史密特一出去,他就拿起碗繼續吃飯,瞧也不瞧一旁臉色鐵青的林文定。

先前松井陽子打電話叫人時,林文定在第一時間就騎著鐵馬衝過來了。只是這傢伙一來就圍著松井陽子獻殷勤,好像被警總特務騷擾的是松井陽子一樣,卻對兩個真正的受害人瞧也沒瞧上一眼,活該他不受人待見。

其實冷血的不只是林文定,至少北川雅美的表現就讓松井陽子和謝子言跳腳。松井陽子打電話去新世紀電子的臨時研究室時,才知道林振志去了台北工專。沒心沒肺的北川雅美聽到謝子言差點被抓走後,丟下一句「等他真被抓走後再告訴我」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這個女人太不地道了,但她還有一個好學弟,松井陽子被掛電話後沒幾分鐘,高橋徹就打電話過來。高橋徹解釋說新彩電映像管技術研發已到突破的門檻,這幾天北川雅美不眠不休已到廢寢忘我的境界,要不是松井陽子說有急事,她是連電話都不接的。不過高橋徹問明大致狀況後卻是被嚇了一跳,立即就說讓他的太太松島房江和王妙娟立刻過來。現在研究室三十幾號人的行政事務都是松島房江在打理,高橋徹讓她過來也算是對謝子言的重視了。

林文定來得很快,但他不著調的表現,讓松井陽子根本不敢去阮家探視阮家兄妹。好在不到十分鐘馬克斯.史密特也來了,還帶來了大家的午餐。他接到松井陽子的電話後,想到這時間大家應該都沒吃飯,來時先拐到建成圓環買了滷肉飯、四神湯和雞肉卷。這讓已經覺得肚子餓的幾人感動的要死,覺得這個德國男人真是個懂得體貼人的暖男。

不過,謝子言現在實在是有點食不下嚥的感覺。他已經從警總特務提到顧正秋與匆匆離去的怪異行為,猜到今天的事應該是那三個特務的擅自行動,至少這不是警總高層交辦的任務。就因為這樣,他很擔心阮文福阮明武兩兄弟的遭遇。畢竟以現在的情況,就算搬出吳大猷李國鼎去向警總要人,警總應該也是交不出人吧……

謝子言還在想怎麼把阮文福兄弟弄回來時,松島房江和王妙娟就來了。已經被嚇傻了的周麗萍一看到王妙娟,立刻就抱著她又是一陣大哭,結果連松島房江和剛吃完飯的謝子卿也陪著掉眼淚。幾個女人還沒哭完一輪,謝淑美就帶著王妙英周麗玲來了。於是,新一輪的抱頭痛哭大會又開始了。

「阿姑,她們這樣哭,待會會不會脫水啊?」

「唉呦!」

謝子言才剛發表他對眾人健康狀況的擔憂,頭上就挨了一下。他不滿地說:「阿姑妳幹嘛打我頭,這樣會變笨的呢!」

謝淑美瞪了懷裡的小鬼一眼,沒好氣地說:「變笨最好!免得以後再攪風攪雨讓人擔心!」

松井陽子打電話去錄音室給謝淑美時,就只說細川舞子家出事了,謝子言差點被人抓走。這可把謝淑美嚇死了,一路上盡催李師科開快一點。一進門看到坐在沙發上打瞌睡的謝子言,她稍微鬆了一口氣,立即就像個沒了氣的氣球一樣軟了腳。要不是跟在後面的愛莉.藍德瑞趕緊扶了一把,恐怕謝淑美就要摔跤了。直到現在她想起來還害怕,這時聽到謝子言說起風涼話來,氣就不打一處來。

「這關我什麼事呀……」謝子言心裡嘟嚷著,卻還是很好心地提醒說:「阿姑,我看妳還是快帶周麗萍去看醫生吧!還有,我們是不是該包個大紅包給她?」

謝淑美聞言點頭卻又隨即搖頭,遲疑地說:「你舅公快來了,等他來我再帶周麗萍去看醫生。」

謝淑美這是不敢把謝子言託付給外人,她想等江慶堂到了再說。

謝子言猜到二姑心裡在擔心什麼,但還是忍不住暗暗翻了個白眼。如果只有林文定在,那還真的得擔心,但現在威廉‧衛斯理和愛莉‧藍德瑞都在,還會出事那就太神奇了。

不過,等江慶堂來還是對的,因為他一來就塞給周麗萍一份止哭特效藥──一個六千六的大紅包和一條看來足有三四兩重的金項鍊。於是,本來哭的驚天動地的周麗萍立刻破涕為笑,高高興興地隨謝淑美去看醫生了。

謝淑美一離開,謝子言就被江慶堂和威廉‧衛斯理提進廚房。等聽完謝子言述說詳細經過,兩個人的眉頭都皺的很緊。

「強盜政府啊……」江慶堂喃喃說出他內心的感受,在他看來,這無疑是國民黨官員將對謝家進行新一輪強取豪奪的信號。而且,像蔣經國這樣的人多少還會顧點體面,吃相不至於太難看;但底下那些小鬼可就什麼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得出來了。今天的事怎麼看都像是那幾個特務要藉查案之名行綁票之實,要是讓他們把謝子言帶走了,恐怕不是幾萬塊就能解決的。

威廉‧衛斯理聽到江慶堂的感慨卻是不置可否,沉吟說道:「可以確定的是,那三個特務是想從阮明武那裡牽扯出更多的人,以得到他們想要的利益。但是,為什麼他們會臨時改變主意跑了呢?難道就只因為蔣經國來過這裡?嗯……,不能說沒有這種可能,但還是很不合理呀……」

被威廉‧衛斯理這麼一說,江慶堂也意識到事情確實怪怪的,擔心地說:「會不會是在玩什麼類似引蛇出洞的手段?」

威廉‧衛斯理楞了一下,狐疑說道:「引蛇出洞?」隨即他就想到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搖搖頭說:「應該不是,太不合理了。」

謝子言實在是沒心情陪他們在這事上瞎猜,乾脆提醒說:「舅公,那三個人提到顧正秋……」

「顧正秋?」

江慶堂和謝文堂一樣只對掌中戲有興趣,他只覺得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名字,卻是怎樣也想不起來這人是誰。所以他側頭想了一下後搖了搖頭,問威廉‧衛斯理說:「衛先生,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威廉‧衛斯理輕輕抽動了下嘴角,實在是無法理解為何總有人喜歡叫他「衛先生」。不過他也無心在這時去糾正江慶堂,只是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謝子言對兩人的「孤陋寡聞」實在是有點無語,只是這也不能怪他們。要知平劇只是滿清旗人及官員間流行的一種戲劇,在中國南方一般平民百姓是很少看平劇的,更遑論是閩台一帶的人民。一九四八年顧正秋應邀來台在大稻埕永樂戲院演出時,捧場的那些台灣富商名流大多是為了投執政者之所好。像許丙後來還在西門町蓋了間戲院讓顧正秋演出,用以招待國民黨官員聽戲。可是像謝文堂、江慶堂這樣不屑於搞政商關係的人,自然不會知道顧正秋是誰。

既然兩個大人都不知顧正秋是誰,謝子言只得再跳出來說:「舅公,我以前跟阿公去茶店時聽過人家講顧正秋的事,說蔣經國喜歡她但她愛的是別人,結果蔣經國就把那個顧正秋喜歡的人關起來了。」

「啊!是那個唱戲的呀!」

經謝子言這麼一提醒,江慶堂立刻就恍然大悟。蔣經國、任顯群兩人追求顧正秋,以及最後任顯群贏得美人芳心卻因而遭構陷下獄,這可是十二三年前才發生的事,也是市井百姓間一度偷偷議論的話題。

可是,弄清楚顧正秋是誰後,新的問題卻又產生了──顧正秋和這事有什麼關係?

江慶堂和威廉‧衛斯理還在那裡嘀嘀咕咕時,松井陽子和馬克斯‧史密特就帶著阮金隆兄妹回來了。阮金隆也不知怎麼搞的,頭髮被燒掉了一小片,臉上還貼著紗布。阮金紅的形象也很慘,兩隻眼睛腫得像核桃似地,也不知是哭了多久才哭成這模樣。

原來阮文福被警總特務帶走時,只來得及告訴女兒在家裡等哥哥放學回來。阮金紅是個聽話的乖乖女,加上年紀小,竟也沒想到要打電話找外援,楞就是坐在那裡哭了幾個小時。等阮金隆中午放學回家時,看到的就是被特務翻了個底朝天的家,以及已經哭成鹹蛋超人的妹妹。

阮金紅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只知道早上來了幾個人把家裡翻的亂七八糟,還把爸爸叔叔帶走了,以及爸爸叫她在家裡等哥哥回來。阮金隆也是個傻楞楞的乖小孩,既然無法從妹妹那裡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決定和妹妹一起在家裡等爸爸叔叔回來。

時間已是中午,兩個人都餓得很,阮金隆就想煮點東西吃。阮家自己開餐廳,冰箱裡自然不缺食材,但如何生火煮東西卻是個大問題。這年頭可沒有安全瓦斯爐具,開瓦斯爐時點火可是個危險活。阮文福以前又從不讓小孩碰瓦斯爐的,沒經驗的阮金隆試了幾次,頭髮也燒了,還差點搞出氣爆,楞就是沒點著瓦斯爐,卻是又把阮金紅嚇得放聲大哭。

松井陽子和馬克斯‧史密特到阮家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差點嚇得她們心臟停止跳動的情景。松井陽子趕緊接手廚房工作,又和德國暖男合力把一片凌亂的阮家整理了一下,這才在阮家留了字條,把阮家兄妹帶回細川舞子家。

松井陽子她們回來後沒多久,謝淑美也帶著周麗萍回來了。周麗萍兩邊臉頰都貼上了大紗布,醫生說至少得三四天才能消腫,怎麼看都覺得頂慘的。只是或許因為得了一個大紅包和金項鍊,她的眼神竟是有掩不住的笑意。

但是,能笑得出來的大概也只有周麗萍了。對於警總可能再上門抓人的憂慮,以及阮文福兄弟至今下落不明,都讓大家坐立難安。沒辦法之下,江慶堂只能找來幾個認識的建成警分局和延平警分局的警官,請他們幫忙打聽。只是,在不知道那三個特務的姓名下,每個警官也都只能表示會盡力卻無法保證。

其實謝子言大概已猜出那三個特務倉惶而逃的原因了,也據此推斷警總的人應該不會再找上門來。

他前世看過一些紀錄,說蔣經國為了追求顧正秋,甚至一度鬧著要和蔣方良離婚。後來小蔣之所以沒離成婚,一是因蔣介石甚是寵愛蔣孝文,愛屋及烏下對生下這個寶貝孫子的蔣方良甚是滿意,不許小蔣拋棄她;二是顧正秋根本不愛蔣經國,她愛的是當時的台灣省財政廳長任顯群。任顯群娶了顧正秋後,就因他是吳國楨任省主席時的下屬,被構陷入獄。整個台灣政壇都知道這是小蔣對情敵的報復,執行此事的正是警備總部前身的保安司令部。

今天來的那三個特務是警總的,想必聽過蔣經國追求顧正秋的事。他們在知道這是細川舞子的住家後會想到顧正秋而後落荒而逃,就只能有一種解釋──他們以為蔣經國在追求細川舞子!既然她們如此想,那除非是他們活膩了,否則就算再給他們十個膽子,相信他們也不敢再上門找麻煩。

問題是,如果細川舞子知道那三個特務這樣想,一定會氣的想宰了那三個傢伙。而既然找不到那三個傢伙,那誰與細川舞子說這事就誰倒楣。謝子言只想當個識實務的俊傑,可不想當那個被細川舞子宰了的倒楣鬼。

更何況,謝子言其實也擔心那三個特務不肯放過阮家兄弟。要知阮家兄弟和細川舞子可沒關係,他們又是越南人,警總那些欺善怕惡的傢伙根本不會怕越南人的。如果那三個特務硬是要找個由頭來辦阮家兄弟,那麻煩就大了。

到了下午三點多時,細川舞子打了通電話回來,說是阿容生病了,現在人在羅東的醫院,所以她們得在宜蘭耽擱個一兩天。松井陽子沒敢告訴細川舞子家裡出事了,謝子言和爸媽講電話時也沒說,而他的傻姐姐更只會問爸媽什麼時候回來。沒辦法,這年頭宜蘭到台北的交通既不方便又危險,松井陽子和謝子言很有默契地都想先瞞著細川舞子她們。

倒是下午約四點時,人在新竹的謝文堂急急來電問出了什麼事。他今天一早就和蕭德正、陳文雄去了新竹,辦完事情打電話回公司問看看有沒有什麼事時,秘書告訴他江慶堂有急事找,留的還是細川舞子家的電話,這讓謝文堂覺得恐怕是出事了。但江慶堂也只是告訴他事情解決了,要他回台北後再說。

江慶堂剛與謝文堂說完電話,屋外就下起了西北雨。江慶堂推開廚房通往後院的門,走到遮雨棚下點了根煙。威廉‧衛斯理見江慶堂走出去抽煙,也跟了出來點了枝煙。兩人都沒有說話的慾望,就只是邊抽煙邊望著後院那棵吉野櫻發呆。一直到點了第三根煙,江慶堂才說:「衛先生,你們美國會有這種事嗎?」

威廉‧衛斯理側頭瞥了江慶堂一眼,悶悶地說:「怎麼會沒有,只是,美國有選舉,人民的權利意識也很強,所以美國的政府官員比較不敢亂來罷了。」

江慶堂聞言有點訝異地看了威廉‧衛斯理一眼,輕聲說:「你這樣說,不怕你們政府說你敗壞美國的名聲嗎?」


威廉‧衛斯理聳聳肩說:「我聽過一個笑話,說是一個美國人和一個俄國人在爭論誰的國家比較自由。美國人說,在我們美國,每個人都可有站在白宮門口大罵總統的自由!那個俄國人不甘示弱,說這有什麼了不起,在我們俄國,每個人也都可以站在克里姆林宮門口大罵美國總統!江先生,你知道嗎,這就是美國和非民主國家的區別。」

江慶堂想了一下,才搞懂威廉‧衛斯理所說笑話的意思。想清楚之後,他重重嘆了口氣,悵然地低語說:「難怪龍馬一直勸姊夫讓安京移民去美國……」

……………

一直到快傍晚六點時,阮明武才打電話來,說他們在新店,身無分文,想拜託松井陽子看怎麼把他們弄回來。

阮文福兄弟是被三個特務給丟包在新店山區的,他們兩人走了快一個小時才向一戶人家借到電話。阮文福打電話回家卻無人接電話,當下他心裡又慌又急,又打電話給幾個越南老鄉,可若不是沒人接電話就是對方根本幫不上忙。最後還是阮明武靈機一動,建議打到細川舞子家找人幫忙。好在松井陽子不但給了他們阮金隆兄妹平安的消息,還一口就答應去接他們回來,不然以他們現在身無分文又渴又餓的情況,恐怕是要折騰到天亮才能走回市區了。

這通電話讓大家虛懸了一下午的心都落了地,可等找來曾開了好幾年計程車的李師科一問,大家的頭又大了。阮家兄弟在的地方根本是個荒郊野外,那地方連李師科都沒去過,現在天色又已暗了下來,那能讓松井陽子去那種地方接人?

對此林文定倒是熱心得很,搶著說他以前常去新店爬山,對新店熟得很,所以由李師科開車載他和松井陽子去就好了。可是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覺得這樣松井陽子更危險。最後,還是由江慶堂一槌定音,讓李師科載他和一臉不爽的林文定走一趟。

結果江慶堂他們直到晚上十點多才回來,一進門就見謝文堂和蕭德正坐在客廳抽煙,桌上的煙灰缸裡滿滿都是煙頭,看來兩人的心情都很不好。

阮家兄弟在路上已聽江慶堂說過今日特務上門抓謝子言的事,這時一見到謝文堂都自覺理虧。阮文福趕緊上前正想為拖累謝子言之事致歉,滿臉疲色的謝文堂手一揮說:「阮先生,不必說了,這件事不是你們的問題……」

阮文福嘴唇蠕動還想說些什麼,謝文堂卻是又先說:「陽子已經把兩個小孩送回去了,你們也累了,我看還是趕緊回去休息,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等阮家兄弟走了,江慶堂才向謝文堂說:「姊夫,事情的經過你都知道了?」

謝文堂背往沙發上一靠,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說:「慶堂,育彬不是說要回台灣嗎?」

江慶堂楞了一下,沒想到謝文堂忽然問起他大兒子的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本來是說這個月月底回來的,但是你說珠寶行不能開,我就叫他先不要急著回來,等年底再回來。」

「嗯,你做的對。」謝文堂點了點頭,又補上一句:「月底安京去日本時,我會讓他帶筆錢給育彬,我看就讓育彬待在外面,這幾年先不要回來。」

「啊?可是碧雲一直想讓育彬快回來……」江慶堂很為難,他的大兒子江育彬去日本兩年多了,他的太太王碧雲思念兒子思念得緊,三天兩頭就抱怨他不該讓兒子去日本學珠寶設計。如果真讓兒子再在國外待個幾年不回來,家裡豈不要鬧革命了?

「唉!慶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現在的情況……」謝文堂瞥了一眼一臉苦相的小舅子,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這些天來他心中一直在琢磨的主意:「我打算讓安京一家移民,育彬留在外面彼此間也有個照應。」

江慶堂一聽卻是皺起眉毛,說道:「姊夫,日本要入籍很難的,像育彬這樣在那邊讀書工作是沒有問題,但要取得日本國籍幾乎是不可能……」

江慶堂的言外之意是,如果謝安京一家是要在日本長住那不會有問題,但要取得日本國籍就很有難度了。這並不是說日本會完全拒絕外來移民,但日本地狹人稠,很少接納外來移民。許多因政治因素移居日本的台灣人,就都一輩子都沒有取得日本國籍。

謝文堂知道江慶堂的意思,進一步說明他的想法:「我的想法是讓安京和育彬入美國籍。」

「拿綠卡?姊夫,他們都不會講英語,這可能嗎?」江慶堂覺得姊夫這是異想天開,雖然現在台灣許多人都想拿張綠卡,可是他聽人說過,如果不會講英語,就得是有親人已經入美國籍,不然老美不會輕易給綠卡的。更何況,他還聽人講過,好像要拿到綠卡還得在美國住個幾年,這對不會講英語的人來說也未免太難了點。

謝文堂下意識地放低了聲音說:「龍馬告訴我,說衛斯理和那個叫甘迺迪的美國議員很熟,應該可以幫忙。晚上我問過衛斯理,他說確實有這事,而且那個甘迺迪議員很喜歡兒童文學,月底他去日本訪問時,還會特別去龍馬那一家出版社參觀。衛斯理說,或許他可以安排讓阿言見一下甘迺迪議員,之後他就可以請甘迺迪議員幫忙安京一家。他說只要有國會議員擔保,就一定能取得綠卡。」

「啊!還有這種事?」江慶堂很訝異,實在是無法想像一個作音樂的會有辦法請得動國會議員。

謝文堂點點頭,繼續說:「衛斯理是這麼說的,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過,我想如果阿言能見到那個美國議員,至少對他以後留學會有幫助。如果那個美國議員真的能幫忙瓣移民,那就最好,我想就讓安京一家先去美國住幾年……」說到這裡,他語氣益加沉重地又說:「如果不至少留一個孩子在國外,我怕哪天真出了什麼事就完了。」

……………

「啪!──」

瓷杯摔落地上碎裂的聲音把大家都嚇了一跳,還沒等眾人的心落下,臉色鐵青的細川舞子已經咬牙切齒恨恨說道:「太可惡了,竟然上門抓人,這根本是強盜土匪!」

因為阿容忽然生病,細川舞子一行人在宜蘭多待了兩天,週四傍晚才回到台北。結果他們一回到細川舞子的家,就見到謝文堂、江慶堂沉著臉坐在那裡等他們。等知道警總特務竟然上門要抓謝子言時,細川舞子頓時就暴走了,把端了茶上來後站在一旁不敢走開的周麗萍嚇得臉都白了。

「舞子!」謝文堂不悅地斥喝一聲,又轉頭和顏悅色地對一旁臉上還包著紗布的周麗萍說:「舞子不是在生妳的氣,這事妳做的很好,我們都得感謝妳。妳把地上掃一掃,先去廚房忙吧!」

這時臉色也很難看的謝安京瞥到躲在客廳角落裡的謝子言,頓時無名火起,朝他斥喝說:「阿言!以後不許再作什麼歌了!」

謝子言小嘴一扁,正想利用小孩子的特權爭取創作自由時,謝文堂已經狠狠瞪了兒子一眼,不悅地說:「安京,你亂發脾氣幹什麼?這又不是阿言的錯!」

謝安京頭一縮,立刻閉嘴不敢再說。不過,他還是很不滿地瞪了闖禍的兒子一眼,那意思明顯就是說:「不肖子,等有機會再修理你!」

謝安京的小動作沒逃過細川龍馬的眼睛,他暗暗搖了搖頭,卻也沒為謝子言求情,只是蹙眉說:「這事看起來像是底下的人自作主張搞出來的……」

「哥哥!」細川舞子打斷細川龍馬的話,很生氣地說:「就算是底下的人自作主張,可是這些人難道不是國民黨養的狗嗎?我可是日本人耶!何況我還是記者呢!他們擅自闖入我家抓人,這是外交事件!不行!我一定要向國民黨抗議!哼!他們不給我個交代,我就向國際媒體公開這件事!」

這下大家的眉頭鎖得更緊了,都是從細川舞子小時候就開始看著她長大的,知道這女人暴怒起來真是什麼事都敢做的。於是,謝家幾個人都望向細川龍馬。這裡要是有還人能拉住暴走的細川舞子,那就一定是細川龍馬了。

只見細川龍馬瞥了氣呼呼的妹妹一眼,搖了搖頭,看了下手錶,就站起身來走向電話。見他這樣子大家都感到愕然,不禁都盯著他想知道他要幹什麼。

也不知細川龍馬是打電話給誰,但他一臉嚴肅低聲講著電話,看來這通電話很重要。過了一會兒,他掛斷電話走回來,平靜地向細川舞子說:「我剛剛打電話到李國鼎的辦公室,我告訴他的秘書,由於警備總部的人跑到妳家要抓阿言,我希望明天和李國鼎見一面,當面得到以後不會再有類似事件的保證。不然,我就撤走所有的資金和技術。」

細川舞子卻是不領情,跺腳恨恨說:「哥哥!你傻啦?李國鼎管得到警備總部嗎?」

細川龍馬翻了個大白眼,用譏諷的語氣說:「妳覺得李國鼎會不向他的主子報告此事嗎?我看妳是氣瘋了吧!虧妳還一天到晚自詡是天才呢!」

……………

連細川龍馬都沒料到的是,當謝文堂一家吃完晚飯離開後沒多久,李國鼎的秘書就來了電話,說是李國鼎希望能立刻來拜訪細川龍馬。

李國鼎不是一個人來的,和他一起來的是新聞局局長魏景蒙,後者手上還提著一個水果禮盒。看到面前這兩老滿臉夾雜著驚疑與委屈的笑容,活像是到老闆家送禮以求不被開除的小職員,細川龍馬就覺得不知該從何說起。

魏景蒙見細川龍馬面無表情似是很生氣的樣子,心裡暗暗苦笑,趕緊陪著笑臉說:「細川先生,聽說細川小姐這裡出了點事,我們就過來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不知道……」

剛好這時周麗萍端上茶水,細川龍馬就指著她對魏景蒙說:「星期二那天,有三個警總人員闖入這裡想帶走謝先生的孫子阿言。當時家裡只有阿言和她在,她為了保護阿言被打成這樣。魏局長,我不知道警總什麼時候幹起綁架小孩的業務,但舞子對此很憤怒,堅持要從貴國撤走所有的資金和技術。唉!你們大概不知道,我們準備用來投資貴國的錢大多是舞子的錢,而我們那些那些技術專家也大多是她的好朋友,向來都聽她的。」

魏景蒙與李國鼎互看一眼,都看出對方眼神中的疑惑與無奈。惹美女生氣的後果很嚴重,更何況這個美女還是個有錢的大姊頭。問題是,且先不說是否真有警總的人上門抓人這回事,就算真有這回事,他們也根本管不了警總啊!

李國鼎輕咳一聲,苦笑著對細川龍馬說:「細川先生,來之前我已向蔣院長報告過此事了,蔣院長聽了之後很驚訝,已經下令警總徹查了。但我們需要一點時間……」

細川龍馬點點頭,拿起一份公文夾遞給李國鼎,然後說:「裡面有四張素描畫像,畫的是那天來的那四個人。這是阿言畫的,他還從那四個人的對話中知道了他們的姓氏,都寫在上面。」

李國鼎好奇地把公文夾裡的紙抽出來看,見上面的人像畫的活靈活現,臉部特徵都很清楚。旁邊還註明了每個人姓什麼,身高大約多少。更要命的是,在其中一張畫像上還寫了他們開的車的車號。看到這些,李國鼎心裡又是苦笑,知道若不能給個讓細川舞子滿意的交代,這事恐怕很難了結。

細川龍馬看到李國鼎的苦瓜臉,知道他在想什麼,微笑著對他說:「李部長,我知道你的為難之處。這樣吧,我給你一份東西,讓你有底氣和警總說話。」

李國鼎疑惑地接過細川龍馬遞過來的公文夾,才看了幾行,臉上的神情就變了。趕緊翻看了後面的內容後,他深呼吸了幾口氣讓自己急速的心跳緩和一點,又把文件遞給一旁一臉好奇的魏景蒙,這才對細川龍馬說:「這是?」

細川龍馬淡淡說道:「香港新世界集團的資產清單,舞子是他們的大股東。文件最後兩頁的那些船和航運公司,本來舞子打算拿來入股貴國中央海運公司,但警總抓人這件事若沒有讓她滿意的答覆,這個計畫就會中止。」

李國鼎與魏景蒙的臉色都變了,不是因為那十幾艘船,也不是因為那嚇死人的新世界集團資產列表,而是因為這一來幾乎是解試了困擾他們好幾天的問題。

先前甘迺迪參議員與中華民國駐美大使館協調訪台行程時,雖答應了將訪台日期訂在十月九日十日,卻堅持要有半天的私人拜訪行程。這件事讓外交部非常煩惱,因甘迺迪家族向來看國民黨不順眼,如果他去見了反國民黨的黨外人士或其他的敏感人物怎麼辦?可若說要拒絕甘迺迪參議員訪台也不行,國民黨現在需要美國的支持,而甘迺迪家族對美國政府的影響力可是非同小可,更何況甘迺迪參議員出馬競選下屆美國總統之事幾已確定,當選的呼聲還頗高。

沒辦法之下,只能從美國駐台大使館和中情局台北站著手,看能否事先知道甘迺迪參議員要幹什麼而加以防範。誰知所有的關係都用上了,美國大使館和在台中情局人員卻都說他們也不知道。一直到前兩日,透過蔣經國的私人關係,才從中情局弄到了一份甘迺迪參議員整個亞洲訪問行程的大致時間安排。這份資料還是沒有關於他在台灣那變天私人行程的線索,但外交部長魏道明卻看出了甘迺迪參議員的日本和香港行程有蹊蹺。

甘迺迪參議員去了日本當然會與佐藤榮作等人會晤,但其中一項「參觀泉月出版株式會社」的行程卻讓魏道明大惑不解。他當然知道這是一家出版文學作品與漫畫的出版社,但甘迺迪參議員不去參觀朝日、讀賣等大報社或文藝春秋之類影政治經濟影響力的雜誌社,反去參觀出版小說漫畫的泉月,這未免太不合理了。

同樣不合理的是訪問香港的行程。現在香港這麼亂,甘迺迪參議員卻要在離開越南後去香港進行半天的私人訪問,還特別註明是應一家新世界集團的邀請去發表演講,這實在有點奇怪。雖說老美的政治離不開商業,國會議員應企業之邀進行演講是常態,但會在這時間去香港,這就不太尋常了。

外交系統無法解釋魏道明的疑惑,到最後,魏道明只能在昨天的行政院院會中提出來。他這一提,頓時把李國鼎魏景蒙嚇了一跳,因為他們可是知道日本那家泉月出版社的老闆是誰,可他們從來都不知道那個一臉病容的年輕人有這麼大的的能量!

李國鼎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蔣經國在聞知此事時內心所感到的驚訝比他們更甚。佐藤榮作訪台時見過細川龍馬的事是瞞不過蔣經國的,可是因為佐藤榮作向來與國民黨親善,所以當時蔣經國也未多想。但現在蔣經國將兩事聯想在一起,立即就意識到細川龍馬的政治能量遠遠超過他先前所知的,這讓他有一種不安感。

蔣經國一覺得不安,後果就很嚴重。為了弄清楚甘迺迪參議員究竟想做什麼以及他和細川龍馬的關係,整個政府與情治單位都被動員起來,所有人都被折騰得人仰馬翻,卻仍查不出蔣經國所想要知道的東西。

當然,這一天的忙碌倒也不是全無所獲,至少,他們注意到了香港新興起的新世界集團。細川龍馬打電話去李國鼎辦公室時,李國鼎就正在參加由蔣經國召開的專案會議,討論的就是新世界集團。由於香港政府打壓國民黨在港情報活動,台灣這邊對新世界集團的認識多來自香港媒體的報導,因而與會人士只能判斷出這個新興的財團資本應來自歐洲庾日本、其應與英美政界有深厚關係、以及這個財團在政治立場上似偏向右派。

當然,他們也注意到港媒說新世界集團的大老闆是個年輕的東方女性。不過,包括蔣經國在內都沒人把這話當真。也因此,現在細川龍馬說他妹妹是可以左右新世界集團決策的大股東,這還真把李國鼎和魏景蒙嚇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