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的空難,數百人死難,然後生存者找到返老還童的仙方……這種在八卦小報上才可能出現的故事,在現實生活中怎麼可能會發生?

如果真有這種事,那這個返老還童的人恐怕只會有一種下場,那就是被關在實驗室裡當實驗動物。

所以,當謝屏森試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找到返老還童的仙方後,兩個女人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隨即臉色就刷地變得慘白。而那空姐嘴唇蠕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卻終歸是什麼也沒說。

三人不約而同地都選擇了沉默,凝重的氣氛迅速布滿了四周。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鄰座女子忽然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行李,這時謝屏森才注意到那原來是具琴盒。這時她早已換上一身白色衣裙,及肩長髮自然垂落,嬌美的臉龐一邊被篝火的火光映得分明,另一邊卻藏在陰影下,隱然便是這星空下最美的維納斯。隨著她輕輕擺動的身體,憂鬱悲傷的樂音猶如女神的魔法,立時謝屏森的情緒就被牽引著而不能自拔。

謝屏森痴痴望著眼前的美女,只覺耳中的樂音就像她身後那璀璨的星空,深邃幽遠又沉鬱。恍惚之間,謝屏森腦海中竟如走馬燈似地閃過幾十年來的往事,胸臆間竟是隱隱作痛。可就在他快承受不了之時,樂音旋律卻又轉為輕快,那是一種面對重重折難仍能坦然面對人生的樂觀。於是,頓時之間謝屏森心裡就又充滿了勇氣。

當最後一個樂音流散之後,那鄰座女子對兩人展露一個燦爛的笑顏說:「雖然我對身體的變化感到恐懼,但既然現在我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就只能面對它的存在。我覺得,現在我們該思考的是在救援到達前該做什麼事!」

這時謝屏森只覺得眼前這女子的美麗與堅強,就如她所演奏的小提琴樂曲一般令他心弦震動。

「真動人呀……」謝屏森發出由衷的讚嘆,旋即卻又低聲嘟嚷:「可是……這是什麼樂曲呀?」

大概是聽到了謝屏森的嘀咕,那空姐翻了個白眼說:「西班牙小提琴家薩拉沙泰的《流浪者之歌》,又叫《吉普賽之歌》!」

謝屏森聞言噎了一下,訕訕說道:「喔……好吧,看來這沙灘上只有一個音樂弱智。」

謝屏森覺得是鬱悶呀,自從小學時被音樂老師宣告是個音痴後,基本上他就算是與音樂無緣了。小提琴嘛他也就知道《梁祝》而已,嗯,那是他想念前女友時必聽的樂曲,聽多了也就熟悉了。

謝屏森的自怨自艾卻是引得兩個女子一陣輕笑,沉重的氣氛被銀鈴似的笑聲驅散。

謝屏森覺得有些發窘,但他也知這兩個女人並無惡意,倒也不好生氣。更何況,方才那鄰座女子說的沒錯,既然不知身體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就應該把心思先放在眼前其他該做的事情上。

想到這裡,他苦笑著說:「我們忙了一天,我卻還不知道兩位女士的芳名,真是失禮了。我先自我介紹吧,我是謝屏森,你們也可以叫我邊森,那是我的筆名。台灣人,是個政治學者。」

謝屏森才一說完,那空姐不知想到什麼噗嗤笑出聲來,弄得謝屏森與那鄰座女子都有點莫名其妙。不過不待他們發問,那空姐就笑著說:「原來你是台灣人呀,可是你怎麼會被新加坡政府驅逐出境呀?」

謝屏森聞言一驚,脫口問道:「呀!妳怎麼知道這事?」

「哼!」那空姐輕哼一聲,才給出答案:「飛機起飛前塔台通知機長,說新加坡政府要緊急驅逐一個人出境,要我們等這個人上機,害得我們延遲了二十分鐘才起飛。不要說是我,我看所有機組人員都記住你了……」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露出揉雜著興奮與好奇的神情問道:「對了,你怎麼招惹新加坡政府了?」

看著這女人一臉像是看明星八卦的樣子,謝屏森實在是覺得糗,不想回答這問題。但他的眼角一瞥,卻看到那鄰座女子眨著眼睛也露出好奇的神色,不知怎地就苦笑著說:「我去那裡開會,在會議中公開批評李光耀父子和新加坡政府。而且,我的朋友還把這段發言的影像檔放到網路上去了。於是,今天新加坡政府就要我立即離境……」

謝屏森說到這裡,不禁有點來氣,自嘲道:「我混了半輩子,也就是個抑鬱不得志的大學兼任講師。哈哈!真感謝新加坡政府呀,這下子我想不紅都很難了。嗯,等我回台灣後,教職應該就有著落了吧!」

他頓了一下後,卻是話鋒一轉,語氣低沉地說:「其實當時我很清楚說那些話會惹惱新加坡政府,可是我忍不住呀!說到底,我只是個不合時宜的窮學者罷了……唉!事情鬧成這樣,消息該船回台灣了吧,我的母親一定會很擔心的。現在又碰到這不明所以的空難,也不知要等幾日才會有救援;救援來了之後,搞不好還得被關在醫院一陣子,我的母親一定會很擔心的……」想到家裡倚門而望的老母親,謝屏森的心情難過的要命。

看著謝屏森說著說著就濕了眼眶,那鄰座女子柔聲勸慰道:「你不要難過了嘛,今天死了這麼多人,我們三人卻能生存下來,這是上帝的賜福,我們應該珍惜才對。現在的飛機都有定位系統,救援一定會很快到這裡的,你一定能很快見到家人的。」

謝屏森聞言露出感謝的笑容,輕聲說道:「謝謝妳,我相信妳說的對。對了,我還不知要如何稱呼妳呢。」

那鄰座女子溫婉一笑,說道:「我是伊莎貝拉.尚,中文名字是尚美雪,你們可以叫我伊莎貝拉。」

「呀,妳是中國人呀!」

謝屏森有點驚訝,因為尚美雪的言行舉止不像是華人,倒是比較像日本人。

不過,謝屏森顯然猜錯了,只見尚美雪搖了搖頭說:「不!我是琉球裔的法國人,但我的曾祖母與祖母都是台灣人。」

姓尚,琉球人……剎那間謝屏森想到一件事,忍不住就脫口問道:「妳姓尚,又是琉球人,莫非妳家與琉球王室有關係?」

尚美雪露出訝異的神情,旋即正色說:「琉球末代國王尚泰是我的高曾祖父。」

這回答讓謝屏森與那個空姐都大吃一驚,要知雖然琉球王國在一八七九年就被日本併吞了,但若依照歐洲社會的習俗,一般人仍會稱尚美雪為琉球公主的。這個公主身份縱然嚴重貶值,但單憑這個身份,尚美雪就可隨意出入一些只有具貴族身份者才能出入的場合了。

「回去後一定要買彩券……」謝屏森心裡暗暗發誓,空難難友是個公主,這種天上摔下一個公主來的事都能讓他遇見,那買彩券還能不中嗎?

然而,謝屏森又立即想到一件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學者魂立刻上身,不加思索地張嘴說道:「公主殿下,我讀過日本與中國關於琉球的一些記載,都說尚泰國王被日本軟禁後,琉球王室的所有繼承人都被日本人殺了。看來這些記錄大有問題呀……」

謝屏森倒不是質疑尚美雪的身份,因為從尚美雪的曾祖母與祖母是台灣人一事,他猜想或許是日本併吞琉球之時,有琉球宗室逃到台灣。要知從明末嚴思齊開始,琉球與台灣間的往來就很密切,所以這事是很有可能的。只是若此事為真,那可是現代東亞史的一段大密辛呀!雖然謝屏森對八卦新聞素來不感興趣,但面對這歷史學界的大新聞,他不能不好奇。

剛剛謝屏森的話其實甚是無禮,因此尚美雪聞言秀眉微蹙,但顯然謝屏森不是第一個提起這問題的人,所以尚美雪嘆了一口氣後,語氣鄭重地說:「邊森,請不要稱呼我為公主,我不喜歡這個稱呼。琉球王國都滅亡了一百多年了,哪還有公主,至於你的疑問……」

說到這裡,她又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這才語氣惆悵地說起那段歷史。

原來尚美雪的高曾祖母是琉球王宮的宮女,尚泰被日本人帶走時,她才十四歲,也不知自己已懷孕,趁亂就出了宮。後來發現懷孕了,那時日本人正四處搜捕琉球宗室,琉球復國志士們就在一位林姓台灣友人的協助下,把小宮女送到台灣,在台北生下尚美雪的曾祖父。但小宮女懷孕時實歲只有十三歲,體質弱又受了驚嚇,生產時熬不過就死了。

尚美雪的曾祖父是由幾位琉球遺臣撫養長大的,當時他們寄望琉球的宗主國清國能助琉球復國,所以一直待在離琉球不遠的台灣。誰知清國不但沒幫琉球復國,自己反而在甲午戰爭中敗給日本,連台灣都被割讓給日本。無奈之下,尚美雪的曾祖父只得帶著琉球遺臣們黯然離開台灣,轉而尋求歐洲列強的庇護協助。

當時隨尚美雪的曾祖父離開台灣的不只是幾家琉球遺臣,還有幾家一直協助他們的台灣人。其中那位曾幫尚美雪的高曾祖母逃到台灣的林姓台灣人,就是尚美雪曾祖母的大伯父。他們一群人先去了香港,之後再去新加坡,最後到了西歐。

然而,國際局勢的發展卻使琉球復國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好不容易等到太平洋戰爭,當時尚美雪的曾祖父認為琉球復國的機會終於到了;不料戰後美國卻根本沒考慮讓琉球王國復國,尚美雪的曾祖父受不了打擊就病死了。

尚美雪的祖父繼承了父親復國的遺志,他天真地以為琉球人會揭竿起義掙脫美國的控制,迎回尚家復國。然而一九六九年的一趟祖國之行,卻讓尚美雪的父親絕了復國的念頭。因為他發現:在歷經日本長達半世紀的移民及對琉球人的屠殺、洗腦後,當時的琉球住民其實絕大多數都是日本人,少數的真正琉球人也早就忘掉了尚家。三年之後,美國將琉球交給日本,琉球復國更從此成為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尚美雪淡淡地為這段歷史下個結論:「我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告訴我:這世間沒有不滅的王朝,既然琉球人不再需要尚家,那我們也只能接受。到我這一代呀,我認為我是琉球人不是日本人,可是我也不想去追求那已經是虛幻的復國大夢,我覺得我該過自己的人生!」

說完她露出苦澀的笑容,搖了搖頭似乎要擺脫那持續四代人的百年重擔,旋即語調轉為輕快地又說:「現在,我是個音樂家,也是個語言學者,在南特大學任教之餘,也到各國演出。我能盡情地追求我的興趣,這樣的生活,我很滿意!」

「啪!啪!啪!」

尚美雪的話才說完,那個空姐就鼓起掌來,還雙眼放光一臉崇拜地說:「伊莎貝拉,妳說的真好,我欣賞妳的人生態度!」

至於在場唯一的男性謝屏森,卻是楞楞地望著尚美雪,喃喃低語道:「都說有覺悟的女人最堅強,這個有覺悟的亡國公主,真的很堅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