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九月十七日,星期日。

謝子言看著日本大使館送來的關於香港情況的詳細記錄,越看就越覺得糾結。

這份資料紀錄著自年初以來至九月十五日香港的政治經濟與社會動態,其中包括左派的動作及港府的因應,不但是採逐日大事記的方式,還摘錄了每一事件中港兩政府的具體反應和主要媒體的報導評論。厚達五百多頁的紀錄還全是日文的,不由得讓謝子言驚嘆日本政府對情報蒐集的認真。而從日本政府將這份資料送給細川龍馬來看,佐藤榮作真的是要支持謝家與細川家在香港的行動了。

從這一點來看,佐藤榮作應該是被香港的情況嚇到了。這倒不能怪他,因為從這份報告來看,左派正無所不用其極地癱瘓香港──絕大多數的民生物資都因中國禁運與香港罷工而無法進入香港、全港的公共運輸大多因罷工而癱瘓、自六月七日以來幾乎天天都有一起以上的爆炸案,加上中國還不時在深圳進行威嚇式的軍事演習,因此除非是能預知未來M否則任何人看到這份報告大概都會以為香港完了。因此對佐藤榮作而言,有個冤大頭願意去跳火坑,日本政府當然得加以鼓勵多少幫點忙。

有這種想法的應該不只是佐藤榮作,甘迺迪參議員願意冒險去香港做半天的私人訪問,大概也是有類似的想法吧!他老兄想選美國總統,自然清楚現在香港這個戰略要地對美國有多重要──如果香港真被中國佔了,中南半島的局勢也將會急轉直下。他老兄冒點危險去香港沾點醬油,不管是否對穩定香港真有幫助,至少崇拜英雄的美國佬一定會愛死他了。

只是,對謝子言來說,他現在的煩惱是香港情勢的發展有逸脫他所知軌跡的趨勢,糟糕的是,他還無法判斷出這種發展趨勢是好是壞。

依照他前世所知,這次的暴動事實上是由中共在港地下組織策劃及控制的,所以雖然勢頭又急又猛,但等年底周恩來做出放棄武裝鬥爭的決定後,暴動也就嘎然而止。但現在,因為他亂搧翅膀的結果,中共在港地下組織幾乎癱瘓瓦解,短時間內難以重建及回復能量,所以暴動開始朝無組織化發展。這麼一來,就算屆時周恩來決定停止武裝鬥爭,暴動要完全平息恐怕是很難了。

如果暴動不能盡快平息,香港的社會秩序就會難以穩定下來,經濟也就會持續處於谷底。謝子言很清楚,若香港復甦速度不如他前世記憶的那麼快,那新世界集團的資金壓力就會越來越沉重,這可不是件好事啊……

「阿言,在想什麼,怎麼一副憂頭結面的樣子?」

謝子言回過神來,發現講話的是松井陽子,見她正手上端著一盤蛋糕,趕緊說:「謝謝你,陽子阿姨。」

松井陽子微笑著說:「阿言,前兩天你不是才喊著不能再吃甜點了,不然對眼睛不好嗎?這些蛋糕是要給客人吃的,可沒你的份。」

謝子言一聽臉就垮了,不滿地嘟嚷說:「那兩個傢伙怎麼還賴著不走呀,他們真把這裡當租書店了,還是不用付錢的租書店……」

他嘀咕的是翁大銘和張艾嘉那兩個傢伙。

上禮拜天阿容生日會時,翁大銘用探視謝子言的藉口,帶著一隻不知從哪裡弄來的小北京狗當禮物,不請自來地跑來湊熱鬧。他的本意是想藉機親近一下甄珍,不料他現在的形象太差,甄珍根本就無視於他的存在。在接連碰了好幾次釘子後正自覺無趣時,卻在無意中發現了讓他大感興趣的東西──謝子言寫的武俠小說。

這部武俠小說是謝子言口述再由陳德凱依錄音帶謄寫出來的《越女劍》初稿,是陳德凱黎楠來參加阿容的慶生會時順便帶來的。他們來了之後,黎楠與同系學長林文定上演了一齣喜相逢,就把謄寫好的幾份稿子丟在一旁。自覺形單影隻的翁大銘在客廳亂找東西看,結果他一看到這部書稿後立即就沉迷了進去不能自拔。

其實謝子言口述的小說行文是有些鬆散,不經修改潤飾是不行的。但謝子言這部《越女劍》可不是單純抄襲金庸版的《越女劍》,他將故事情節略做修改,加進了越國君臣為完成復國大計,欺騙西施、越女的情感好利用她們,而猿公公這隻通靈白猿因想保護越女而被越國君臣設計襲殺。謝子言甚至給了西施一個悲慘卻也最可能符合歷史事實的下場──被越國君臣逼令跳入大火的吳宮中,以避免她活著傷及越國君臣的光明形象。

這麼一來,謝子言版的《越女劍》故事就變得深邃豐富起來,縱是未加文字修飾的初稿也能讓人看的動容。據陳德凱說,他謄寫完這部書稿後,一整天的心情都很惆悵。連自稱看過上千部小說的陳德凱都這樣了,何況是翁大銘?於是,當天帶著一臉恍惚神情離去的翁大銘,在昨天下午又不請自來地跑來了。

謝子言現在哪有那麼多武俠小說給他看?更別提這位老兄之前答應謝子言的條件都還沒兌現呢。但是,未來商場梟雄的臉皮厚得很,死磨硬泡地就是不肯滾,謝子言無奈之下,只能拿剛錄完音的《沈勝衣傳奇之銀劍恨》給他。結果翁大銘邊聽邊批評說故事沒《越女劍》好,今天卻又涎著臉上門來了。

與翁大銘一樣患上閱讀強迫症的是張艾嘉,只是她中的不是武俠小說的毒。那天她也不知是聽誰說謝子言寫了一些小說和劇本,就硬要謝子言拿給她看。那時正想去午睡的謝子言也沒多想,就叫她去找松井陽子。等他一覺醒來,才知張艾嘉回家了,還在細川舞子的同意下帶走了《魔女宅急便》和《阿鸚愛說笑》兩本書稿。

本來謝子言還在嘀咕這位姑奶奶該不會是學劉備借荊州吧,誰知她昨天下午就拿來還了,但卻還想借別的書稿。可這次謝子言不許她借走了,要看妳就當場看完走人,不然書稿若有損壞那就累了。結果張艾嘉就硬是把《外星人》看完了,還賴著吃完晚餐才走人。那時謝子言本以為這位姑奶奶好歹會有點知所進退的淑女美德,會從此放過他這隻可憐的小蝴蝶,誰知他似乎是高估了某人的道德節操了。

現在是下午三點半,翁大銘與張艾嘉這兩個惡客都已經賴在細川舞子家大半天了。細川舞子不在,這裡的半個主人松井陽子是個善心人,不但不趕他們,還給食物給飲料,因此那兩個惡客似乎仍無滾蛋的意思。本來謝子言倒也不太在意,可是翁大銘不時嘮叨著要謝子言專心寫武俠小說,不要不務正業去寫那些沒用的東西,張艾嘉則是每看完一部書稿後,就指責謝子言這裡的故事情節不好那裡的文字太過粗糙,搞得現在謝子言都想怎樣把這兩個惡客宰了做人肉包子。

當然,這也只是想想而已。所以現在謝子言只能苦著臉問松井陽子:「陽子阿姨,如果妳不是要拿蛋糕給我,那是要做什麼?」

松井陽子看到謝子言的賊眼死盯著蛋糕看,就覺得好笑,嗔罵說:「是你自己說不能吃甜的,現在再看我也不會給你吃的……我是要告訴你,你睡午覺時你淑美姑姑打電話來,說晚上要帶你姐姐和你去逛街。」

謝子言一聽簡直是要熱淚盈眶了,總算家裡還有人想到他們這對姊弟呀!

在謝子言前世的記憶中,今年的中秋節他是和祖母、父母在台南新市過的。可是為什麼會跑到台南去過節,前世時一直沒人告訴他,所以他始終沒弄清楚。現在,他才終於搞清楚,原來是他祖母的妹夫急病需要開刀,他的祖母親自送錢去了。

謝子言記得,前世他似乎是隨祖母、父母在新市待了半個多月,那還是他第一次住農村的三合院房子呢。只是,在這一世,由於細川舞子收留了阿容後所產生的變化,他的父母陪細川舞子和阿容去了台東,陪祖母去台南的人變成了他叔叔,他和姐姐就被留在台北了。而且,他的祖父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這兩天都不在台北,家裡就只有佣人和他們姊弟兩,因此也只能窩在細川舞子家。

謝子言記得他前世幼年時,經歷過許多次只有他一人在家的情況,那時他如果不是看書,就是看著白雲發呆等家人回家。這種經歷養成了他既宅又喜歡熱鬧的矛盾性格,還總會在最繁華處感到淒涼,在最熱鬧時覺得寂寞。有了前世的經歷,他本以為這一世的自己應該是能忍受孤獨的,只是此刻他才知道,其實自己還是很戀家的……

這時松井陽子見謝子言發楞,好奇問道:「怎麼啦,不想逛街嗎?」

「啊?不是……」謝子言的魂被召喚回來,正想說自己很喜歡逛街時,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趕緊說:「陽子阿姨,我們能不能去天母逛街,順便去看馬克斯他們表演?」

「不行!」松井陽子斬釘截鐵地拒絕,看謝子言一臉失望,就又補充說:「馬克斯他們表演的地方很多人抽煙喝酒的,那種地方小孩子不能去,不然會被警察抓走的。」

謝子言微微抽動了下嘴角,心想妳還真當我是三歲小孩,拿警察來嚇我?不過轉念一想,他就很是沮喪,因為他現在真的是三歲小孩呀!

……………

細川舞子不在,逛街的地點就會變得親民多了。至少,無論是松井陽子還是謝淑美,都不會淨往那種賣高價品的店裡鑽。不過,今天稍微有些不同,因為謝子言的二姑丈林振志也跟來了。林振志可是那種還沒上班就跟老闆預支了第一個月薪水去買西裝的人,如果按照二十世紀末的流行說法,他就是個標準的大騷包。更何況,最近林振志工作得意賺了不少錢,當然要在老婆面前現一下。

謝子言記得以前二姑丈都去延平北路與南京西路口的大千百貨,可是今天他卻領著大家直殺到中華路的第一百貨,這讓謝子言有點鄙視二姑丈的品味。有了前世的經歷,謝子言很清楚兩年前開幕的第一百貨規模雖比七年前開幕的大千百貨來得大,但這幾年延平北路還是台北市的精品街,這裡商店賣的東西普遍比西門町商店賣的來得高檔精緻,就連大千百貨賣的東西也比第一百貨賣的高檔多了。只是第一百貨是台北市第一家大型百貨公司,許多人喜歡去那裡見識一下什麼是大百貨公司。

謝子言覺得,林振志要帶大家去第一百貨,其實圖的就是這裡人多。林振志現在可是領著謝淑美、松井陽子、周家和王家姊妹逛街,謝子言太瞭解他這個到老都很騷包的二姑丈愛現的心態──你們看,我身邊圍著一堆美女,嫉妒吧!羨慕吧!

既然想顯擺,林振志就淨是帶大家在男裝和女裝化妝品的櫃位轉,完全沒考慮到兩個小孩的需求。這讓謝子言覺得很無趣,只覺得還不如留在家裡寫稿。不過既然來了,他就得為自己找點事來做,於是他開始打量起第一百貨的貨物擺設來,這一看卻也看出不少門道來。

第一百貨是浙江籍的上海商人徐偉峰創立的,所以第一百貨隱約可看到老上海永安、先施、新新、大新等百貨公司的影子,只是第一百貨的規模比半世紀前的老上海百貨公司更大。正因第一百貨基本上只是老上海時代百貨公司的放大版,因此在謝子言的眼中,開幕不久的第一百貨無論是在裝潢、營業人員的服務態度、櫃位和動線的安排,還是各櫃位所售的貨品,都讓他有種半新不舊的感覺。對這時代的台灣人而言,第一百貨是新奇炫麗的;可對經歷過二十世紀末日式服務精品百貨公司洗禮的謝子言而言,第一百貨就只是一家規模較大的雜貨店而已。

「要不要建議舞子阿姨在台灣開家百貨公司?」謝子言心中興起這個念頭,但旋即他就搖搖頭放棄這個想法了。細川家是在熊本、福岡有百貨公司,但細川家的百貨公司到底是什麼樣子他都不知道。更何況,他覺得以細川舞子的個性,要她逛百貨公司那是千情萬願,可要她經營一家百貨公司,她大概會覺得無趣吧!

就在謝子言胡思亂想之際,他忽然聽到有人用廣東話說「甘迺迪」。他楞了一下,轉頭看了一下聲音的來源。很快地,他就找到聲音的來源──兩個正在聊天的中年男子。看來這兩個應該是香港人的男子是因為女伴在挑衣服,一時無聊就聊起時事來了。

謝子言才聽了幾句,就聽到一個據說是晚間新聞報導的消息──美國甘迺迪參議員將在九月底十月初訪問有美軍的日韓台菲越南及琉球,同時也會去香港進行私人訪問。這兩個港人就是在猜測,甘迺迪參議員跑去香港這個英國殖民地幹什麼?

「見到那傢伙時,要不要順便警告他,讓他告誡他那個蠢弟弟戒酒戒色?」始作俑者的謝子言心裡想著,嘴角卻不由露出一抹狐狸般的狡猾微笑。

……………

一九六七年九月十九日,星期二。

將近中午十二點時,細川舞子家的門鈴聲響起。剛走出房門準備去客廳看台視午間新聞的謝子言楞了一下,很好奇是誰會在這時間來。他走到客廳門口,見周麗萍正要開門,就也走出客廳朝大門行去。

周麗萍才一打開門,謝子言就見到門外站了四個男人,站前頭的是一個穿白襯衫留平頭的壯漢,這人年約三十來歲,面目陰鷙,下巴右側有一顆大黑痣,一看就不是好人。站後面的三人,左右兩人穿著打扮也和前頭那人一樣,看來都是二十幾歲的小青年。這兩人的面目看來也都是陰冷狠毒,只是右側那人皮膚黝黑,眉毛特別濃,而左側那人臉上長了不少麻子,還有一口黃板牙,怎麼看都是個不刷牙的大煙槍。至於他們中間那個探頭探腦穿著一件花襯衫還留了個飛機頭的人,望向周麗萍的眼光充滿猥褻,怎麼看都是個下流胚子。

謝子言一看清楚這幾人的樣子,心中頓時有一種不妙的感覺,因為這幾個白襯衫平頭男怎麼看都像是情治機關的人。

「該不會是鶴田遙寄那幾封信時出了差錯吧?」謝子言心中警鐘大響,立刻就想到了一個最有可能卻也最糟的情況。不過,他立即又推翻了這個推測,因為既然鶴田遙順利將那幾封信帶出了台灣,除非她在寄信時犯了類似署名「我不告訴你我叫謝子言」這種低級錯誤,否則國民黨不可能查出來那幾封信是誰寫的。

但如果不是這件事,又是什麼事會招惹到這些牛頭馬面呢?

電光火石之間,謝子言心中閃過了無數猜想。但還不待他理出個頭緒時,那站前面的黑痣男已用帶有濃厚四川腔的國語,冷冷地對周麗萍說:「這裡有沒有一個叫阿言的人?」

「啊?」周麗萍聞言一驚,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下站在她後面不遠處的謝子言,趕緊又轉回頭對黑痣男說:「你們是誰?找阿言幹什麼?」

那黑痣男不耐煩地說:「警備總部保安處,妳叫他出來,不然我們要進去抓人了!」

「竟然是警總!」謝子言心中大駭,雖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但警總找上門來事情一定很大條。

同樣驚駭的還有周麗萍,不過她一愣之後,趕緊轉頭看了一眼謝子言,立即又回頭對那黑痣男說:「小姐不在,我不能讓你們進來!」

「哼!」那黑痣男冷哼一聲,冷冷說:「進去抓人!」說完,一把推開周麗萍就進了門,他身後那三人也立刻跟了進來。

周麗萍大驚,卻立刻就撲上前去阻止那幾人,同時口中還大喊:「阿言!快跑!」

「啪!」

黑痣男一巴掌重重打在周麗萍臉上,又狠狠地一腳將她踹開,嘴裡還大聲怒喝:「日!妳這臭女人不識好歹!」

謝子言將警總人員的惡形惡狀看在眼裡,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那一雙短腿,不禁苦笑搖搖頭低聲說:「跑?怎麼跑得掉呀……」

他很清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道理,更何況以他現在的小身板是想跑也跑不了。既然跑不了,那就只能從容赴義了。

就在謝子言準備認命之時,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他和周麗萍都目瞪口呆──麻子男和濃眉男旋風般從他身邊跑過去衝進屋裡,卻是對他正眼瞧也不瞧!

「咦?我人就在這裡,他們往裡面衝幹什麼?」謝子言心裡狐疑,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一個說來很荒謬的可能性──會不會這些人根本不知道要抓的是什麼人?

果然,沒一會兒,那兩個警總人員又跑出來,大喊說:「屋裡沒人,人跑了!」

黑痣男一聽大怒,一個箭步衝到周麗萍面前,一把用力將還坐在地上發楞的周麗萍拉起來,用猶如北極寒風的語氣說:「說!那個叫阿言的傢伙會跑去哪裡?」

可憐的周麗萍已經被搞糊塗了,吶吶說:「阿、阿言他、他沒有跑呀……」

「啪!」

又是一記巴掌打在周麗萍臉上,然後那黑痣男憤怒地說:「妳敢說他沒跑?那妳剛剛喊什麼?如果不是妳大喊,他會跑掉?」

謝子言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大聲喊道:「喂!你們要找阿言是不是,我知道他在哪裡。」

謝子言這麼一喊,四個男人的目光都往他身上看過來。謝子言也不待他們發問,伸手指著自己鼻子說:「這間屋子裡只有一個叫阿言的,那就是我!」

幾人聞言都是一愣,那黑痣男先就罵開了:「你?日你龜兒子!你這小鬼搗什麼蛋,小心我揍你!」

謝子言嘴一扁,很委屈地說:「可是,這房子裡就只有住舞子阿姨、陽子阿姨、阿容、我姐姐和我……呀,還有被你打的周麗萍,我們六個人裡面只有我叫阿言啊!」

「哦?」三個警總人員一愣,大概是覺得這麼小的孩子應該不會說謊,三人又都轉頭看向周麗萍。

謝子言怕他們再打周麗萍,趕緊說:「你們別打周麗萍了,她也就是一個幫傭而已。我沒騙你們,這裡就只有我一個叫阿言。」

大概是信了謝子言的話,三個警總人員放過了周麗萍,轉過身來一臉狐疑地看了謝子言一眼,就又逼向那與他們一起來的花襯衫猥褻男。

「他媽的,你帶我們來抓的匪諜是一個小孩,你這小子耍我們呀?」一嘴湖南腔的濃眉男說著,一腳就踹過去了。

他這腳踹的很重,那花襯衫猥褻男立即就抱著肚子軟倒在地上,哀嚎道:「唉呀!我真的沒騙你們呀!我聽阮文福的小孩說過,他叔叔的歌是一個叫阿言的人教的……唉呀!我又跟蹤過阮明武,他都是帶吉他來這裡的……唉呀!那個叫阿言的一定藏在這裡,你們不要被一個小孩騙了呀……」

花襯衫猥褻男一直解釋,不過顯然沒什麼人信他的話。這才幾秒鐘,花襯衫猥褻男至少被那三個警總人員踹了六七腳,看那樣子還是腳腳到肉,讓人看的心驚膽顫。謝子言忽然很擔心,若是他們把人踢死了,這一間好好的房子不就成了凶宅?

不過,謝子言也沒空擔心細川舞子的房子了,因為他從那四個人的對話中,大致猜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花襯衫猥褻男姓江,是一個靠勒索拐騙賺錢的癟三。前一陣子他去阮家的餐廳吃飯,剛好聽到了阮明武在為幾個越南老鄉唱《亞細亞的孤兒》,他是個靠勒索別人為生的人,立刻就想到或許可藉此敲詐阮文福。

現在國民黨一直在島內營造「反攻復國情勢大好」的假象,也不遺餘力地宣傳所謂「中美之間深厚的友誼」;而《亞細亞的孤兒》所要表達的意念,卻顯然與當道者所要的背道而馳。之前謝子言讓阮明武在蔣經國面前唱這首歌,還是戴上了為越南而作的帽子,不然謝子言是絕對不會讓阮明武唱這首歌的。依照這時代國民黨的邏輯,只要你不積極支持政府,那就可能是匪諜。現在花襯衫男要蓄意羅織,活生生一頂「為匪宣傳」的大帽子就在那裡。

花襯衫癟三也不是第一次用類似的手法勒索人,以前那些人可都是乖乖送上錢以求消災,但他這次遇到的對象卻和以前遇到的人都不同。阮家兄弟都是出身軍伍,個性遠比常人堅毅,而且他們都是這兩年才來台灣,根本不瞭解國民黨的可怕,所以當花襯衫癟三勒索阮文福時,不但拿不到錢,還被揍了幾拳。

花襯衫癟三是個標準的小人,所以他敲詐未遂反被揍後,就決心要把阮家搞的家破人亡。他想起先前去阮家的餐廳時,曾在無意中聽到阮金隆說阮明武的歌是阿言教的,還說阮明武常帶他們兄妹去阿言家玩。花襯衫猥褻男有點小聰明,覺得只要把這個阿言說成是破壞民心士氣的匪諜,把阮明武說成是匪諜的同路人,他就可以去檢舉,讓警總整死阮家兄弟。

為了實現這個計畫,花襯衫癟三幾次跟蹤阮明武,發現他經常帶阮家小兄妹去一戶人家,他知道這應該就是那個阿言的家。確認目標後,他就跑去找以前在台中時認識的一個秦姓警總人員告密了。

花襯衫癟三所找的警總人員,就是打周麗萍的那個黑痣男。他一聽到花襯衫猥褻男的檢舉,心裡甚是高興,找了兩個同伴去阮家的餐廳吃過兩回飯,真讓他們聽到了阮明武唱「為匪宣傳」的歌。這才在今天一早抓了阮家兄弟,又在花襯衫癟三的指引下來抓「匪諜阿言」。

在他們想來,這一次無論如何也會被記個功拿些獎金,誰知這時才發現所謂的匪諜竟是個小男孩。這事太荒謬了,不要說他們自己都不信,就算他真把這小孩當匪諜來辦,不被上級踹到綠島去看海才怪。

歸根究底,說來都是檢舉的小癟三搞的紕漏,所以他們這時出腳踢人時可是下了死勁。他們現在只想先好好修理這個癟三一頓,再回去狠狠訊問阮家兄弟,逼他們咬出幾個人來,把這件案子做起來。

只是,顯然有人不喜歡他們在這裡打人。

「喂!你們要打他是你們的事,但等把人帶出去再打行不行啊!」

三個警總人員愕然地往聲音來源看去,見竟然是那個自稱叫阿言的小孩,頓時就都火冒三丈。麻子男一個大步跨到謝子言面前,正想賞謝子言兩個鍋貼時,卻聽謝子言趕緊大喊:「阮明武唱的歌是我教他的!」

幾個人聞言都是一愣,然後那花襯衫猥褻男就大嚷起來:「我就說是這小鬼!抓起來!把他抓……唉呦!」

黑痣男狠狠踹了花襯衫癟三一腳後,才目露凶光瞪著謝子言說:「小鬼,那首歌真的是你教給那個姓阮的?」

謝子言先後退了兩步,離麻子男遠一點,才點頭說:「是我教的,那首歌還是我作的呢!喂!我問你,那首歌有什麼問題?」

黑痣男又打量了謝子言一會,見他不似在說笑,這才陰森森地說:「嘿嘿,那種歌破壞民心士氣,離間我國與盟邦關係,你說有沒有問……算了,跟你這小鬼講不清楚,帶走!」

謝子言見麻子男又走上前來要抓他,趕緊又大聲喊說:「喂!連蔣經國爺爺都說這首歌好,怎麼會有問題?」

這一句話有如定身魔法,讓麻子男的手在離謝子言只有三十公分時硬生生地停了下來。然後,只見他一臉驚疑不定地說:「小鬼,你剛剛說什麼?」

謝子言見拿特務頭子來嚇小特務的方法果然有效,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後膽氣大增,仰著頭囂張地說:「哼哼!八月二十五號那天蔣經國爺爺來的時候,可是聽過阮明武叔叔唱這首歌,蔣爺爺還說我歌作的好。你們竟敢說這首歌有問題,哼哼,我叫蔣爺爺找你們算帳!」

謝子言一說完,幾個警總特務臉上的驚疑之色更盛。三人面面相覷,都想到他們似乎犯˙一個錯誤──來這裡前沒有找警局先弄清楚住戶的身份。黑痣男一想到這一點,立刻轉身問周麗萍:「這裡住的是誰?」

大概是已經意識到可能犯了˙一個要命的錯誤,黑痣男這次對周麗萍講話的語氣和緩多了。但左右臉頰都已紅腫的周麗萍顯然已被嚇壞了,打著哆嗦說:「是、是細川小姐……」

黑痣男有些疑惑,這聽起來怎麼像是個日本人?但隨即他的腦中閃過一件台北政壇與情治人員間私下流傳的密聞,立刻就臉色大變,趕緊再問周麗萍:「這個細川小姐漂不漂亮?」

周麗萍真的是被打傻了,竟然就直楞楞地說:「很漂亮啊!」

黑痣男臉色刷地變成慘白,他知道自己猜想的應該沒錯,這下自己是死定了。剎那之間,他腦中閃過好幾個想法,但很快地他就做了決定。

「走!我們快走!」黑痣男說完,眼角瞥到還窩在地上也是一臉驚恐的花襯衫猥褻男,立刻加上一句:「把那姓江的混蛋也帶走!」

「老秦,你真相信這小鬼的話?我們這樣走了會不會太可惜?」濃眉男的思緒還停留在剛剛謝子言說的話,他可不太相信這小鬼說的是真的。更重要的是,剛剛他進屋裡時發現不少值錢的東西,這要就這麼走了豈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濃眉男的話才一說完,麻子男也立刻接著說:「老秦,老馬說的有道理,你不知道我們剛剛看到了什麼,只要……」

「住口!」那叫老秦的黑痣男打斷麻子男的話,煩躁地說:「老吳,老馬,聽我的話不會有錯。還有,把你們剛剛從屋裡拿的東西都還給人家!」

那叫做老馬、老吳的兩人聞言一愣,都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子的口袋,嘴上卻是抗議說:「老秦,沒有這個道理,我們……」

「日!你們難道沒聽過顧正秋的事嗎?」黑痣男氣急敗壞地說:「把東西留下,我們趁沒人發現時快走!」

「顧正秋?這誰呀……」麻子男喃喃自語著,轉瞬之間他忽然想到這人和她的遭遇,立即驚呼:「老秦,你是說這叫細川的……」

麻子男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因為如果是這樣,那他們這次就是九死一生了。

「唉呀!你們兩個還楞著幹嘛呀!」黑痣男恨恨地跺了兩腳,又急又氣地說:「把東西放下來,我們快走!」

臉色已是慘白的麻子男二話不說,立即從褲袋裡掏出一堆東西放在地上。顯然還沒完全搞清楚狀況的濃眉男見同伴把東西拿出來了,稍稍猶豫了一下,本來還想抗議一下,但見到兩個同伴用想殺他全家的眼光惡狠狠地瞪著他,就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把褲袋裡的東西也拿出來放在地上。

他們一把褲袋裡的東西放在地上,謝子言就覺得眼睛要花了。這裡面有一疊綠油油的美金鈔票,有一串珍珠項鍊和兩串鑽石項鍊,有兩對寶石耳環,還有六七塊藍寶石紅寶石。在正午陽光下,映射出迷惑人心的光芒。

「喂!你們怎麼可以……呃,怎麼都跑了?」

謝子言正想質問這三個傢伙怎麼可以拿細川舞子的東西,卻發現那三個特務抓著花襯衫猥褻男像一陣旋風似地溜了。他趕緊跑到門口,剛好看到麻子男開著車載著其他三人揚塵而去。

「這些人是神行太保嗎?怎麼跑得這麼快,我還有事要問他們呀……」謝子言喃喃自語著,正煩惱怎麼把阮明武他們弄回來時,卻又見到門口對面的公園那邊,正有一大一小的身影跑過來。他定睛一瞧,卻是松井陽子和謝子卿,趕緊招呼兩人:「陽子阿姨,阿姐,妳們怎麼用跑的?」

跑的額頭見汗的松井陽子停下腳步,半彎著腰喘著氣說:「呼……,阿、阿言,剛剛那幾個人是誰?」

先前她去民生西路聖心幼稚園接謝子卿,回來時走到公園對面,剛好見到四個男人衝出細川舞子家大門搭車跑了。這讓她大吃一驚,今天家裡只有她和周麗萍兩個大人,本來都會在隔壁音樂公司辦公室的幾人也去了天母錄音室,這家裡要遭了盜匪那還得了?所以她趕緊拉著謝子卿就衝過來了,好在跑到一半就見謝子言出現在門口,這才稍微放下心來。

只是,當她一進了大門,見到地上那堆珠寶和形象悽慘的周麗萍,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再一聽謝子言簡略說了經過,松井陽子的臉色立刻就白了,眼淚不自禁地就流了下來。

松井陽子的眼淚就像是個信號,剛剛被打傻了的周麗萍也像是終於知道痛楚害怕似地放聲大哭。兩個大人一哭,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怎麼一回事的謝子卿也就跟著開始哭。一時之間院子裡哭聲震天,熱鬧得很。

看到兩大一小三個女人抱頭痛哭,謝子言是又好氣又好笑。趕緊跑回屋裡拿來一大包衛生紙塞給松井陽子,然後急急說:「陽子阿姨妳別哭了,周麗萍得快點去看醫生才行。還有,阮明武叔叔他們被抓了,阮金紅一定快哭死了,我們得快點去看她。」

松井陽子一聽謝子言提醒,才醒覺到現在可不是哭泣的時候。只是她一瞧周麗萍的樣子,頓時又有些不知所措起來。看周麗萍的樣子,得有人帶她去看醫生才行,阮家那邊也得有人去看看,但現在她可不敢離開。她不是個有決斷力的人,這種情況根本不是她能處理的。

謝子言見松井陽子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稍一思索便知其故,就又趕緊說:「陽子阿姨,打電話把能找的人都找過來。二姑丈的研究室在錦西街,叫他趕快過來。打電話去錄音室,叫二姑趕緊回來。對了,還有馬克斯和文定叔叔,如果他們在家,也要他們快過來!」